埋葬星塵的孤獨(3)

埋葬星塵的孤獨(3)

[8]

“冬子,你可以恥笑我,因為我現在跟你一樣。”她平靜地仰望天空。身邊是破空而來的風聲,呼呼地吹着,擾亂了她黑色的髮絲。

“你從來都不跟我一樣,以後也不會一樣。”冬子狠狠吸着煙,唇角邊的煙霧絲絲縷縷地流淌出來。模糊了他的容顏。

十六歲的紀小蓓。

十七歲的冬子。

兩人站在十八層醫院的天台上,一起仰望湛藍的天空。紀小蓓不經意轉過頭,細細打量着自己曾經芳心相許的冬子。依然是明媚俊朗的容顏,只是在青春的蹂躪下,冬子的上下唇間盛出了淡青色的胡茬。男生特有的青春期現象也逐漸呈現,冬子說話時喉結不斷地上下起伏。她有些黯然神傷,感覺像是在一瞬間,所有的人都已經長大了。

而冬子在紀小蓓望他的時刻,也垂頭看她。明亮的雙眸中彷彿覆蓋著滿滿憂傷,城市建築的倒影刻在她的眼球,他看到了與她同樣的世界,黑色帶着嗚咽的囚籠。

這讓冬子突然想起多次做過的夢境。夢境裏總有一個女生,身着一件血紅衣裳,在一條深邃幽靜的巷子裏光腳奔跑,白皙的腳丫在渾濁的水泥地上留下深淺不一的痕迹。女生轉過身來,容顏是十八歲的模樣,輪廓像極了眼前的紀小蓓。再然後,會看見一隻黑色的貓突然從角落裏躥出來,跟在女生的身後。她跑。貓也一樣跑着。仿若夢境的巷道是一席漫長的光年,跨不盡的鴻溝,蔓延在女生的腳下。

有一瞬間,冬子將夢裏女生的影子與眼前的紀小蓓重合一起。如果夢境裏的女生是小蓓,如果那些無法停息的憂傷徘徊在她的世界,如果真的是她,他真想用心去疼。

以前紀小蓓說過,逆巷中心巷道的路燈,像是夏天裏竭盡全力點燈的螢火蟲,在生命即將枯竭消亡的時刻,還不忘犧牲自己成全別人。他想。還有。像是一個垂老的人,提着一盞搖晃不定的燭火。孤寂。冷清。因為這個世界在他眼裏也是寂寞的。

冬子緩過神來,卻見紀小蓓緊盯着自己,天台上的白色床單隨風嘩啦啦地飄揚着。風有些大。紀小蓓的頭髮越來越加凌亂。他笑着伸出手,指尖宛若木梳般替她整理好髮絲。

“冬子,如果有一天,我從這個地方掉落下去,有誰會救我?”她指着十七層醫院的樓底說。

“為什麼問這個問題,我不允許你這樣想!”冬子的語氣顯得有些生氣。

“我說的是如果。”

“沒有如果!”

“萬一真的有這麼一天呢?”

“也沒有萬一!”

“冬子!”紀小蓓認真地盯着他的眼睛。“我現在跳下去,你會救我嗎?”

“不會。”冬子說。“如果你跳了,我不會救你,我只會隨後陪你一起跳下去。”

“你瘋了。”紀小蓓不再看他,仰起頭用指尖勾勒出飛機劃過留下一字線的雲霧。

“紀小蓓,你聽着,我冬子即便瘋,也會瘋的徹底,瘋的撕心烈狂。不會因為半點不甘的事情,就想這麼多傷害自己的事!”冬子狠狠地將唇間燃盡的煙頭,扔在水泥地板上。煙頭在地面跳躍了番,停止不動。

於是,整個世界突然安靜了下來。

不說話,不能動。我們都是木頭人。

[9]

和冬子漫步回到病房,門大敞開,紀小蓓以為又是父親和寰櫻回來了。在看清來人時,她倒抽了口氣。是井澤,東巷“十年”裁縫店老闆的兒子。其實要說紀小蓓和井澤之間的關係,倒是真正的青梅竹馬。井澤是一個安靜的男生,比紀小蓓大幾個月,擅長設計服裝。紀小蓓身上穿着的衣服,往往都是在他那裏買的。很便宜,價格與商場裏的標籤簡直稱得上天囊之別。

冬子認得井澤,因為“十年”裁縫店在逆巷算是很出名的。年紀輕輕就揣着一身好手藝,冬子也因此常被父親教導。可是他不聽,甚至有些厭惡井澤。所以當冬子看到井澤的時候,心裏蓄滿的溫暖瞬間溢了出來,逐漸變成一片冰涼。

“這孩子,我說沒事了他就是不相信,還專程出去買了一籃水果回來。”紀小蓓的母親用力地扯出一絲笑容。

“媽,人家井澤還不是擔心你呀!”紀小蓓跟着假笑起來。“剛聽醫生說你今天就可以出院了,應該沒什麼事情。”

“出院嗎?”母親小聲地嘀咕着,但這無助的語氣還是被她抓住。

“媽,我們可不可以搬出逆巷,遠離那個人。”

“小蓓,媽再重申一遍,回家后你就收拾東西,跟着你爸離開這裏,去過一個嶄新的生活。”

“沒這個必要。”紀小蓓垂下眼帘,不再作聲。

井澤此次前來還是有一定的作用,兩個男生各站在母親的左右側,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走出醫院。紀小蓓提着井澤剛送來的水果,在來往行人退避的目光下,堅挺地從南巷口子走進逆巷。

“聽說就是那個女人被男人拋棄了!”

“嘖嘖,又是一個不要臉的女人!”

“啊,怎麼又鬧離婚,那女人也太沒有魅力了吧!”

……

逆巷的四周,聚集着鄰里鄰居。那些你一言我一句全是圍繞着母親尖酸刻薄的話語,聽在紀小蓓的心頭,硬生生地備受傷害。

在紀小蓓的記憶里,母親是十九歲生下了她。在逆巷一貫的習俗,女生十八歲便結婚生子。

所以,母親多年來承受的壓力和痛苦並不只有這些。所以,紀小蓓寧願他們謾罵的人是自己,也不願是這個生她養她的女子。

紀小蓓回憶起母親這些年曾遭受過的痛苦,有誰知道,這些痛是多麼的刻骨銘心。在她五歲那年,父親當面打了母親。她站在屋門,目不轉睛地盯着父親手中的褐色皮鞭,他揚手一揮,皮鞭落入母親的身體。那是她有史以來聽過母親最為悲慘的聲音,夾雜着痛苦和無盡的絕望。

自此,紀小蓓突然覺得這個世界並沒有意想中的那麼美好。所有的人都戴着虛偽的面容生存,父親也是,母親也是。連自己也是。

六歲那年。母親再次被打。父親將洗臉盆狠狠地朝母親砸去。母親躲閃不及,右膝蓋砸出了一個血坑。鮮血嘩啦啦地靜靜流淌,染滿了母親深綠的長褲。

七歲那年,母親差點死在父親的手上。父親醉酒,持着空瓶張牙舞爪。酒瓶破碎時,划傷了母親的手腕。血液宛若鮮紅的長龍,盤繞在母親的手臂上。

八歲那年。父親刻意沒有關掉煤氣罐,任煤氣充斥整個屋子。如果不是她恰好回家,母親定會從這個世界消失。

九歲那年。父親用紅領巾捆住母親的喉嚨。要不是紅領巾質量不好,用力過猛扯斷的話,興許母親還不能躲過這個劫。

十歲那年,家裏陸續出現陌生女人。而後持續至今,母親竟把她帶到一個名為寰櫻的女人面前,讓她叫她“媽媽”。

這些不堪的回想,幾近令紀小蓓瘋狂。冬子看出了她的不安,揚頭罵道,“看什麼看!又不是沒看過!”冬子的這聲怒吼,成功地使鄰里鄰居很快散了開。自冬子成為逆巷混混的老大后,逆巷裏的人看到他時,幾乎都會不由自主地繞道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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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光不落少年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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