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逃亡
“公主,堅持住啊!”
“公主,我大業江山的全部希望都在您的身上了,您可千萬不能倒下啊!”
“公主,想想先皇和先皇后,想想我大業皇朝的萬千黎民啊!”
“公主……”
疾馳的馬背上,雲素裳早已精疲力竭。不僅渾身的骨頭像被拆散了重裝過一樣,就連意識也似乎早已被搖散了,只剩一點殘念,讓她相信馬背上伏着的自己,仍然是一個活着的人。
耳邊聒噪的,是她那嚴厲的師傅,還是早已被鮮血染紅了鎧甲的忠心的侍衛?
分辨不出,似乎也沒有什麼必要去分辨。她的生命中只剩下了一件事,那便是堅持,堅持,再堅持……
從未學過騎馬的她,未曾摔下去已經是奇迹中的奇迹,這樣晝夜不歇地奔馳而不倒下,只能說是死不瞑目的父皇母后,在冥冥之中在保佑着他們苦命的女兒吧。
可是她不知道這個奇迹還能維持多久。
她能堅持到現在,只因為有人不允許她倒下。她還有未竟的事業,她還有未了的心愿,所以她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放棄……
可是這樣的信念,還能支撐她多久?
她這弱不禁風的身軀,還能在馬背上強撐多久?
她是大業王朝最尊貴的金枝玉葉啊!自幼她只知隨意學些吟風弄月的本事,就足夠賺得全天下的敬仰和愛戴了,誰會料到還要經歷今日這樣亡命天涯的凄慘?師傅們只教過她舉止得體進退有度,何曾教過她忍受顛沛流離的磨難!
她以為當日那賞花斗酒、錦衣玉饌便是此生的全部,誰知人生之數,當真可以頃刻之間雲泥顛倒、否泰易位!
眼前的世界漸漸模糊,耳邊的聲聲呼喚也漸漸遙不可聞,腦海中卻似乎一直迴響着父皇沉重的囑託:
“雲素裳,朕今日將大業江山託付於你,逆賊不除,你便不配做朕的女兒!”
那一日,她親眼看着寵了她十二年的父皇,縱身從高高的城樓上跳下,鮮紅的戰袍像旗幟一樣翻飛、揚起、落下。同時落下的,還有父皇身後的帥旗,像這個如日中天的王朝一樣,毫無預兆地轟然倒塌。
她僵立在高高的城樓上,來不及震撼,來不及傷感,又見素日待她頗為嚴厲的母后嫣然一笑,平靜地舉起白玉為柄的短劍,橫在了自己的胸前。
那一日殘陽如血,她不記得有多少宮人內侍抑制不住痛哭出聲,只記住了渾身沐着夕陽光輝的母后慘烈的微笑:
“裳兒,母后對不住你了。”
因這一句話,她幾乎已經被完全撕碎了的世界,瞬間回歸平靜。
只有她知道,母后的這一句抱歉,不是因為她今後不得不扛起這片沉重的江山,也不是因為從今後再無法為她擋風遮雨,而是因為……
殷紅的鮮血浸透了母后華麗的宮裝,從劍尖上一滴滴落下來,錚然有聲,在她的心裏激起巨大的迴音。
直到此刻,那鮮血滴落的聲音,仍可以壓過雜亂的馬蹄聲,在她的腦海中一遍遍如雷炸響。
“致興十五年,寇以十萬鐵騎圍城數月,軍民餓死者十之六七。十月,烈帝登城,遙望西北皇陵哭拜,墮城而崩,后殉之。”
這段話不是史書上記載的,而是父皇隨身的史官,眼含熱淚一字一頓地在城牆上喊出來的。他話音甫落,便有一支利箭尖嘯着從城下飛來,不偏不倚地貫穿了他的胸口。
她始終未曾低頭,所以並不知道城牆之外的逆酋,是否已是志得意滿。
想來他們該是得意的吧?勝者王侯,敗者賊寇,他們賭贏了,所以從那一刻起,他們便是這天下之主,而她慘死的父皇母后,將永無為後世所稱頌的機會了。
這世界第一次向她展示了它殘忍的一面,卻是以這樣慘烈這樣不留餘地的方式。
連一個逃避的機會都不肯給她啊!
來不及緬懷來不及痛恨,她繞過母后的屍身,木然轉身,一步一步走下城樓。
那一刻,厚重的城門轟然開啟,震得腳下的土地都在顫抖。
她咬牙,跪地,垂首。身旁呼啦啦跪倒一片。後方遠處,是一片壓抑的哭聲,不知是出自忠烈的遺孤,還是倖存的百姓。
震天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一下下都踏在她的心上。
城門外的血泊中,是她父皇的屍身啊!還有城樓上,一生清高自許,不肯對任何人假以辭色的母后,是否會覺得這夜風凄冷?
夜風起,聲如鬼哭,和着身後的一片嚎啕,凌遲在人的心上,聲聲如刀。
在那一片哀鴻遍野的氣氛中,一聲得意的大笑,自城門口響起,隨着馬蹄聲聲,一直響到了她的面前。
那亂臣賊子,果然是得意非凡的。她拼盡全身力氣,強壓住起身將他拉下馬來的衝動。
國破家亡的她,僅剩的財富恐怕就是一點自知之明了。
“素裳公主?”那笑聲終於停了,可語氣之中小人得志的嘴臉,卻是無論如何也掩不住。
不是不知道,以帝女之尊,國破之日,可以身殉城,卻萬萬不能向賊子低頭!
可是……
死,是最容易的,她死不足惜,但她死後這大業江山又當如何?
拱手讓與賊子嗎?
不,無論如何,她要活下去,她還有父皇的遺願未能完成!
她知道自己需要向賊子示好,無奈喉頭堵得厲害,她只得將頭垂到最低,任憑塵埃污了她的臉、污了她的發,污了她髮髻上刻意露出來的碧玉簪。
長久的靜默之後,她再次聽到了一陣讓人噁心的大笑:“哈哈哈……好,好!公主倒是有心之人,不似你那忘恩負義的父母!”
忘恩負義?
她緊緊咬着下唇,藉著滿口的腥甜之氣,強迫自己保持着最後一分理智。
這個人,高高地騎在馬上的這個亂臣賊子,曾是她父皇最為信任的大將,曾是她父皇願以江山相托的“摯友”啊!數十年傾心相交,父皇何曾虧待他半分?
是誰忘恩負義,是誰狼子野心,是誰慾壑難填?
在勝利者面前,一個亡國賤奴是無力申辯的。她再三叩首,極盡卑微。
忽然頭上一松,髮絲盡數散落在地,委頓無助,一如她那一刻的處境。
她平靜地仰起臉,只見那征服者漫不經心地把玩着碧綠通透的發簪,笑得意味深長:“既然公主這樣有心,孤家自然不會虧待於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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