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高大的身軀緩慢地移動,讓出了一條狹小的通道,冷薔垂下眼,佯裝若無其事的提步往前走,但內心的罪惡感在她離開陽台的前一刻鑽出——
「黎君樺,我警告你,別喜歡上我,那隻會讓你自己受傷。」她霍然旋身,無所畏懼的對他下達警告。
黎君樺眯起棕眸,望着那道固執的纖細身影逐漸走遠。他發覺自己越來越看不清她。
但他可以很肯定一件事。
那個能夠充滿睿智與勇氣,直視他的雙眸,甚至反抗他,對他撂下警告的女人絕對不是他過去認識的冷薔。
絕對不是。
數周后,由黎君樺掌管的王國開始崩裂——
「米穆爾」集團高層涉嫌賄賂地方首長,換取地方開發權以及得標工程的弊案,這兩天佔據了各大報的頭條版面。
嗜血的新聞媒體更不必說了,每天輪番轟炸,將「米穆爾」集團歷年來參與的投資案,又與哪些政商名流有密切交往關係等等大小瑣事整理出來,好讓所有人參與這場公審。
事情的開端來自於一份密報。
檢調單位接獲該地方的執政首長與「米穆爾」高層,甚至是執行總裁私下頻頻密會的相關證據。
雖然這些證據並沒有直接指向該首長收賄,但由於近來政局動蕩,政商勾結的弊案頻傳,因此檢調單位格外重視這則密報。
事情一鬧大,「米穆爾」的董事會狂跳腳。他們投資台灣多年,從未出過這樣的差錯,直覺認定是領導者太疏忽,或者太自負,才會導致這種嚴重損傷集團形象的事情發生。
責怪的聲浪一面倒指向黎君樺。
董事會議一場開過一場,高層們也被困在會議室里輪番接受調查,所有的人都在問那則密報是怎麼回事,那些會面的過程是如何外泄的?
「奧斯汀,這對公司來說是一個足以致命的傷害,要是處理不當,這件開發案不僅僅可能白忙一場,更可能造成米穆爾未來在台灣投資的困難度。」
「奧斯汀,你太大意了,你怎麼會犯這種錯?」
「奧斯汀,這件事我對你真的很失望。」
「如果是其它人,那我並不意外。但,怎麼會是你?奧斯汀,這不應該是你會犯下的錯誤。」
「這是一個很大的污點,很可能影響你未來在家族裏的地位,你必須妥善處理,否則這個危機很可能變成一個致命傷。」
開家族會議時,黎家的長輩們紛紛給予了譴責或建議——然,譴責聲浪絕對大過建議,他們為這件事對黎君樺感到失望,甚至是震驚錯愕。
儘管黎君樺的行事風格向來主動而霸道,但是他從不犯這樣的錯,這是初入商場打滾的菜鳥才可能發生的錯誤,沒道理髮生在他身上。
但事情就是發生了。
面對來自董事會的施壓,及黎氏家族等高層的譴責,黎君樺始終漠然以對,沒有開口辯解過一句,也沒那種必要,因為問題很明顯是出在內部管理上,無論告密者是誰,這確實是他的權責疏失。
再然後,檢調單位開始進行搜證,為此「米穆爾」集團深陷一股詭譎的氛圍,黎家開始動用各種資源,意圖阻止事情越演越烈,也防止這件事影響到「米穆爾」的股價與其它投資案。
「董事會裁決,你暫時停職兩個月,執行總裁的職務先由他人暫代。陌洋的作風溫和,外界風評也多屬正面,他暫時從基金部門借調過來,出任副總裁的職位,由他出面當發言人。」
黎君樺被停職兩個月,他必須將權力交出,暫時遠離權力的核心,他經手的每件決策案都將重啟審核與評估。
而他的幕僚團隊被冷凍,隔離在核心之外,準備接受調查。如今大家都想揪出告密者,每個人都脫不了嫌疑。
收到董事會發下的停職公文那天,黎君樺已經被困在辦公室一整天。公司外天天被媒體記者包圍,核心相關的會議他不再擁有參與權,他的權力形同被架空。
冷薔端着咖啡敲了敲門,遲等不到迴音,她垂下眼,望着金屬門把,不過是一扇門的距離,她的心卻顫動得像是即將穿透而出。
「進來。」一聲冷沉的嗓音穿透厚實的黑色壓紋門板。
冷薔走進辦公室,看見黎君樺站在能夠俯瞰整座城市的落地窗前,指間夾着一根短煙,那寬闊的背影依然站得挺拔,驕傲的氣質不減半分。
當他側過身轉頭睞向她時,她才驚覺自己居然看着他的背影發起愣。
心思紛亂,但她若無其事的端高手中那杯咖啡,欲蓋彌彰地說:「我幫你煮了一杯咖啡……」
「我已經不是你的上司。」
他突如其來的宣告,震得冷薔倏然僵住,她抬起眼,驚愕佈滿美眸。
黎君樺臉上卻噙着淺笑,銳利的眸光找不出一絲疲態。他走過來,伸手接過她的咖啡,手指輕觸過她的手部肌膚時,她的心似被某種異物撞過,震蕩不已。
「董事會決定讓我停職兩個月,明天開始會有人來接管,陌洋也將暫代副總裁,成為米穆爾對外的高層發言人。」
對她臉上的震愕視而不見,黎君樺持續說著,語氣就與過往交辦她工作時毫無兩樣,聽不出任何挫折,抑或是失落。
這就是黎君樺。他永遠不會讓任何人看見他的弱點。
冷薔直視着他,艱難地提嗓,「我……很遺憾。」
「為什麼?這又與你無關。」他不以為然地說。
是啊,黎君樺的未來會遭遇什麼,又是否會從雲端跌落,她都無須理會,更不需感到愧疚,那根本不關她的事。
她應該自私的想着自己,只考慮自己就好。
理智這麼對她說著,但她的心卻被擰緊一般,幾乎快不能喘息。
她勉強擠出微笑,「有什麼我可以幫得上忙的嗎?」
黎君樺放下專用的咖啡杯,給了她一記別有深意的凝視,她心跳驟然停了好幾拍。
他發現了什麼?
「有。事實上我確實需要你的幫忙。」
「什麼?」她的心猛烈撞擊着胸口,肋骨因此而悶悶發疼。
「今天是我身為執行總裁的最後一天,我命令你送我出公司。」
「啊?」她錯愕。
「怎麼,很訝異嗎?但我想,這就是你目前唯一能幫得上忙的事。」說話的同時,他抽過白色衣帽架上的西裝,勾在手肘上。一縷髮絲垂落於眼際,那神態看似有幾分慵懶,但是讓人不敢掉以輕心。
冷薔怔怔地看着他一會兒,然後送他離開辦公室,一同進了專用電梯,心跳依然猛烈,短短的幾分鐘,感覺卻像是一世紀之久。
「高興嗎?」
踏出電梯的那一刻,身後的黎君樺忽然冒出這句詢問,冷薔的腳步一滯,僵硬的轉過身看他。
他雙手交叉在胸口,姿態輕鬆地靠着倒映出兩人身影的鏡牆,眉頭微挑的俊臉泄漏了幾分疲意。
冷薔的胸口因為那幾分疲意而猛然抽緊。
「黎陌洋如願高升,你不替他感到高興嗎?」黎君樺優雅而緩慢地自電梯中步出,像是一頭正穿越荒漠的野獸。
「我……很驚訝。」她擠出嗓音。
從剛剛就開始的窒息感越來越清晰,冷薔感覺自己就像離水的魚。
「冷秘書,你不來嗎?」黎君樺站在前方,淡淡地轉身詢問。
當她再回過神,驚覺自己落後了一段距離,他人已經在前方門口,再往前踏出一步,他頂上的冠冕就要被摘下。
而他的態度卻那樣平常,彷佛只是準備下班離開似的,看不出一點異狀。
忽然間,一股說不出的自厭與憤怒淹沒了她。
理智短暫脫離,她喘着氣快步走到他面前,不再冷靜地說:「為什麼不質問我?為什麼不懷疑我?為什麼不反擊?」
黎君樺挑起眉,彷佛聽不懂她在說什麼。
冷薔惱怒地說:「那些行程是我泄漏出去的,才會出現那些相關照片,包括開發案的酬庸條件也都是——」
「那又如何?」他冷冷的堵住她。
冷薔一震,血色迅速從臉上退去。
原來他都知道!他早知道她就是提供那些內幕消息的告密者,但他選擇什麼也不說,甚至讓言特助成為最大的嫌疑犯,而她卻安然無恙。
「你早就知道是我做的?」她無法剋制自己不顚抖。
「那些機會是我給你的。」他自嘲。
「但……但……」她已震驚得語無倫次。為什麼?為什麼他還要選擇包庇她?
「老實說,我也很想知道,你為了黎陌洋,能夠做到什麼程度。」
「你瘋了……難道你都不會感到憤怒,對我做的一切不會感到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