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是這麼喚的嗎?」趙妃子隨即恍然大悟,喃喃自語,「也是,皇家不比百姓家,姑姑頂了天也不過就是姑夫的小妾之一,叫姑夫確實不妥當,嗯,大大不妥當。」
陳雙只覺得自己的心肝都在抖了,也不知是給氣的還是給驚的。他努力吞了口口水,盡量表現出自己溫雅君王風流蘊藉的一面,柔聲道:「你何不先跟孤說說,你姑姑是宮中何人?是孤的嬪妃嗎?」
自古以來,皇室中姑侄女或姐妹共侍一夫者如過江之鯽,若這小姑子能得他歡心寵幸,想來也是她的榮耀。
趙妃子正要開口,忽然又猶豫地問:「姑,呃,王上要知道了,是想升我姑姑的位分,還是怪她沒把娘家小姑子教好?」
…倒挺有自知之明的。
他的微笑抽搐了一下,溫言道:「你莫怕,孤對你並無歹意。」
「聽說今天來的世家貴女沒三百也有五百。」她突然道。
「差不離吧。」他眸光逐漸犀利起來,被屢次回拒,身為王上的尊貴倨傲霸氣再也抑不住,徐徐釋放凜冽寒氣。「無論你是哪家秀女,欲迎還拒的戲碼過了可就倒胃口了,孤雖素有耐性,卻也不是那等能容你等耍弄之輩!」
看吧看吧,說不過人就要翻臉,果然戲文上說得對——伴君如伴虎。
這一瞬,趙妃子真是同情極了當德妃的姑姑。
「入宮侍君」什麼的難度真真太高啦,自己這吃貨廢柴的體質哪裏禁受得了?看來還是隨便找個小康人家嫁進去,日後圖個溫飽就好了。
主意既定,但見趙妃子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麼伶俐敏捷地當空一指——
「你看!」
陳雙不假思索地朝她指的方向扭頭望去,看了半天也沒瞧出什麼玄機來,蹙着眉回過頭來。
「那處什麼也沒有,你莫不是存心戲弄…」
人呢?
陳雙玉白斯文的臉由紅轉青變黑,做夢也想不到自己堂堂南梁之王居然會被一個小小姑子用這麼爛哏老招就給耍了?
素有「魏晉公子」美譽的陳雙,俊秀溫文翩翩風流的外衣剎那間撕裂一凈,面色猙獰憤怒起來。
「好好好,就連個小小世家姑子都膽敢如此戲弄孤,看來孤是好人扮久了,再無人記得昔日孤弒盡手足,奪得王座的雷霆手段了?」他揚起一抹陰惻惻的微笑。「很好,給臉不要臉,孤就看你今日如何翻得出孤的手掌心?」
待陳雙憤怒地離去后,隱於另一片樹影后的頎長身影緩步而出,鳳眸略揚,嘴角微勾,俊美無儔臉龐上的深沉狠厲在月光下彷彿只是另一道朦朧淡去的影子。
——足見君上此刻心情極好。
貼身護主的柙驚異到下巴都要掉了。
「白玉貌,豺狼性,睚眥必報,」宇文堂臉上似笑非笑。「南梁王心志不小啊!」
「回君上,臣等在南梁宮中遍撒「釘子」,這陳雙的一言一舉已在我大周監視之下,請君上放心。」柙笑道,「不過一小小南蠻子,翻不起大浪的。」
「雖是疥癬之疾,也不可等閑視之。」宇文堂橫了志得意滿的柙一眼,眼神雖淡,卻令柙不自禁骨子發冷。「輕看敵人就是給自己留一線隱患,昔日吳王夫差若非小視越王勾踐,吳又怎會亡國?」
柙心下一警,面上得色霎時被涔涔冷汗取代了,忙跪下深深悔誡。「是臣下大錯,請君上重懲!」
「許你將功折罪,」宇文堂神色不動,淡淡道:「去那小姑子身邊守着,無孤的命令不得回來。」
柙大驚失色,臉都嚇白了。難道他已成君上棄子嗎?
留在南梁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姑子身邊為奴為隸,一輩子不能回大周,這不啻於流放千里,終生盡毀。
「臣下願為君上粉身碎骨、肝腦塗地,求君上再給臣下一個悔改的機會。」柙頭重重地抵叩在地,嗚咽哀求。「求君上不要不要臣…」
宇文堂揉了揉眉心,頭一次發現自己身邊養的都是群腦子不靈光的廢物。
若非柙與一干大宗師和皇家暗影一樣,都是自幼護守他至今的死忠屬下,出生入死,跟着他從深宮血海及戰場煉獄中拚殺出來的,否則他這一剎還真有依了自己一貫的脾氣,索性砍了了事,省得看了心煩。
「那小姑子能激得南梁王連溫文爾雅無害的面具都給撕了,就衝著這一點,孤也不想見她今晚輕易落入了南梁王之手,」他破天荒強捺性子,冷冷地解釋了一句,「能夠給他添個堵,孤還是很樂意的。」
——君上,您是因為在南梁待久了,給閑出來的,想看南梁王笑話吧?
不過柙聞言還是鬆了一口氣,幾有死裏逃生自鬼門關前撿回一條命之感,一迭連聲恭應道:「諾,臣下定會拚死護住娘娘清白,誓不叫那南蠻子動娘娘一根寒毛!」
宇文堂眼角抽了抽,剎那間又有想殺人的衝動了。
「豻!」他突然揚聲。
黑影憑空出現,柙警覺地反應過來,可還是慢了一瞬,下一剎已經被敲昏拖走了。
宇文堂一動也不動地袖手冷觀,眼前一閃,又有個身着窄腰胡衣的剽悍男子恭恭敬敬地單膝跪在他面前。
「亢轄管屬下不力,請君上責罰。」
「罷了,」他神色緩和,大袖微擺。「柙自蟒山一役為孤擋了一槌,便傷了頭顱。孤,不怪他。」
亢心底一熱,「今兒起就由臣親自護主,娘娘那兒臣也會交代清楚,必不有失!」
宇文堂臉一僵。
「不、用、了。」
管她落誰狼口想怎麼死就怎麼死!
趙妃子一路躲躲藏藏,直到瀕臨開宴才忍不住被香味給勾了過去。
肚鳴如雷,飢火中燒,她餓到整個腳下都在打飄,還得躲着阿娘、雲片和大王,其中又以「苛政猛於虎」的阿娘為重點躲避目標。
可偏偏怕什麼來什麼。
她回頭看見怒氣沖衝殺氣騰騰朝自己疾步奔來的阿娘,心下一沉,下意識拔腿就跑。
恰巧,鼓樂鐘鳴聲齊響,正式開宴了!
大大園子裏一片空地上佈滿矮案和錦席,無數世家子和貴女已然入座,等待向華台上的南梁王舉杯禮敬。
可今夜南人心目中最俊秀倜儻的南梁王卻硬生生被無視了大半,因為眾人目光情不自禁地望向和他同據華台另一端的貴客錦席上,那個高大修長俊美絕倫的含笑男子。
「好個華貴美貌的郎君啊!」
「前朝人言蘭陵無雙,依我看這郎君的相貌氣度身段,絲毫不遜於傳說中的戰神蘭陵王…」
「看那麗容,看那魅笑,看那精壯結實的大片胸膛,好想摸摸看哪!」
「嗤,看你這不知羞的小蹄子,還是衛氏嫡長的貴女呢,這嘴兒淫穢得緊,也不怕回頭被你家族長鎖家廟了。」
衛氏女慵懶地搧了搧扇子,嬌媚媚地道:「我南人性情不羈,最是逐風流奔放為美,歡喜便是歡喜,哪裏需要受那等顢頇迂腐的老東西拘管?東方家姑子,別以為奴奴不知道你這幾日正與一個偉郎君打得火熱,怎麼,他榻上功夫不夠好嗎?讓你還有力氣來這兒管閑事兒?」
東方氏女聞言臉紅了紅,隨即哼了聲,道:「就你這乾癟豆苗的身板子,還想博得華台上那美郎君青睞,做夢呢!」
一群貴女吱吱喳喳嬌聲斗吵了起來,一群世家子則是忙着喝酒、忙着調戲宮宴上的美貌侍女,酒香肉香脂粉香,嘈亂靡爛得一塌胡塗。
南梁王陳雙溫文笑臉越來越難看,滿心惱恨,又忍不住頻頻暗瞥身側那位尊貴無比的周帝,似乎可見他嘴角那一抹迷人笑意里的深刻嘲諷。
可恨,可恨至極!
「諸位,且讓我們舉起酒爵歡迎孤身旁這位遠道而來、尊貴無雙的貴客,堂堂北朝周——」陳雙笑如春風化雨,可清朗聲音才說到一半,就被砰地一聲巨響生生打斷了。
滿園一靜。
詭異的死寂瀰漫在曉風朗月花香葉影間,所有人目光齊齊瞪向那個一頭栽在「美郎君」面前,盛滿美食酒漿矮案上的嬌小人兒。
宇文堂手上的酒爵懸在半空,冰冷鳳眸透着一絲詭譎的疑惑——雖眼角餘光早早就察覺那個朝自己飛撲過來的小肉球,可他怎就在電光石火間阻住了身後暗影的出手?
宇文堂還未曾思忖明白自己方才的異狀,下一刻在看清楚了小肉球那迫不及待胡吃海喝舉案大嚼的歡樂快活表情時,他頓了頓,鳳眸里閃過了一抹古怪的複雜幽光。
唔,他終於知道自己為何會對她這般…寬容了。
猶記幼時,父皇仍待他親厚,曾將暹羅進貢的一隻小麝香豚賜他耍玩,甚得他歡心。那小豚嗜吃如命,給什麼吃什麼,無論填多少吃食都吞吃一凈。這小肉球,形容神韻和小豚極相彷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