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人去樓空空餘恨
很快,一輛中型卡車停在路口。陸臣透過窗戶不經意瞟眼看到妻子張慧平面無表情地從副駕駛座下來,反手“嘭”的關上車門。他趕緊滅了手裏燒到煙蒂了已經有些燙手的香煙,迎到門口,“你幹什麼去了?!”
張慧平鞋也不換,也不理丈夫的問話,甚至看都沒看他一眼。徑直走到客廳中間。身後跟進四個肩扛扁擔,扁擔一端還掛着一卷小拇指粗細的麻繩的男人。四人一面進屋一面用毫不客氣的眼光打量陸臣的家。
“都看到了?能搬的都搬走!搞快點!”張慧平大聲吩咐。四個搬運也大聲應好,卸下扁擔,解着麻繩的活結。陸臣拉過妻子壓低了聲音,“你想做什麼?”
“離婚呀!”張慧平倒落落大方,理直氣壯甩開丈夫的手,揚聲說,“今天我就搬走,回頭法院見!照之前商量的,房子歸你,家當歸我!”
搬運們在一旁默默看着這對夫妻說話,年輕點的不知所措,不曉得手腳往哪放;年紀大點的杵着扁擔,看得饒有興味還順便休息。
眾外人表情被陸臣眼睛餘光盡收眼底,他只得換了臉上“無法相信”表情為“無所謂”表情,語氣生硬地說:“離就離,搬就搬。”這話一開口,終於裝得若無其事了,補充一句,“不要把地板弄壞了!”
張慧平也不多話,先帶搬運進卧室。陸臣坐沙發如坐針氈,腦袋一片空白,只聽張慧平指揮搬運先搬什麼后搬什麼。又聽一略微蒼老的帶着明顯討好意味的聲音說:“您放心,我們老搬家的都曉得,您就坐着,等着全上車了一起開走就是了。”
陸臣再點煙,快吸慢吐,努力讓自己平靜。搬運們進進出出,大衣櫃床頭櫃五斗櫃梳妝枱依次從他眼前過,他只裝沒看見。張慧平將衣服枕頭等堆在床上,將床單掀起對角一打結,做成一個大大的包袱。褥子棉被四床一摞由搬運用繩子捆好,頂肩膀上運上車。
卧室里的床還是多年的老傢具,兩個架子擱穩,上面橫着棕綳。現如今,兩個搬運抬着棕綳,后兩個搬運一人搬一個床架子出來。他們的卧室已經搬空了。張慧平不是在卧室忙着打包東西,就是給搬運當下手提點別碰到牆別撞了門。陸臣幾次鼓起勇氣喊妻子,她不理。親身走進去想說話,外人在場開不了口。
張慧平站在女兒房門口,先敲了幾下。張玲房門常年掩着,說不喜歡敞着過堂風冷。家裏大人也不所謂,在自己家還能關門做什麼?無非看些跟學習無關的雜書。只要不鎖門,掩着就掩着。現在有外人在,張慧平還是顧及女兒的小臉面,先敲門,再伸手去推。陸臣心想,“看你跟女兒怎麼解釋。搬家?離婚?有那容易?!”結果是令陸臣失望的甚至是憤怒的。地上摞起的半人高的書籍已經用繩子捆好;各種鞋盒餅乾盒碼的整整齊齊--裏面是她那些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單人床上聳立着一個巨大的床單包袱----想必也是包着衣服什麼的----真是母女啊,打包的方式都遺傳!
張慧平指揮搬運,“我姑娘的東西都放柜子上面,小心點,弄壞了小丫頭是要鬧意見的!”搬運嗅着房間裏古怪的淡淡的奇南香味,各盡其職。
張玲靠在母親胳膊邊問:“出去這麼久啊,我還當你一個人跑了呢。”
張慧平摸摸女兒的頭髮,眼一熱,“傻瓜,媽走哪兒都帶着你!”
陸臣這才徹底明白;這母女倆,一個在外尋下腳處,安排搬家車輛人力;這個小的就專負責在家給自己打馬虎眼,好叫自己麻痹大意再被攻個措手不及!大件搬運運出去了,母女倆提着零碎的小件走出來的時候,陸臣陰測測的發話:“張玲,你不是說你不曉得你媽去哪兒了?還說可能是去買東西了?”
張玲聞言扭頭看着陸臣,目光冰冷,竟不像個十幾歲的孩子。陸臣同樣用審視的目光打量着女兒:一晃都快十年了,當年那個瘦小的女童如今身高快趕上妻子了。冷冰冰的琥珀色眼睛裏,從來看到的是嬌憨驚懼懦弱委屈,卻從來沒見過這樣叫人透心涼的漠視。這不應該是女兒看父親該有的眼神,也不屬於張玲現有的年齡。陸臣心下一沉。
張慧平早一把將女兒拉到身後,“有什麼話法院說,跟小孩說什麼!”說完,去廚房招呼搬運們。
“砰砰,咚咚,”一陣亂響,搬運們“1.2.3”的拉號聲,張慧平清脆的“別碰壞東西”的囑咐,張玲嚷着口渴叫媽媽給錢買飲料。
陸臣閉起眼睛,希望這些都是幻覺。他橫倒在沙發上,心亂如麻:鬧離婚鬧分家也不是一回兩回了,這兩年鬧的還少?冷戰熱戰大打出手也是三天兩頭搞一回,她張慧平回回以搬家分開過為由頭出門找車找房,哪一次不是出去個半小時、一小時就光人回家?多半回家時還順路捎上一把青菜、半斤滷菜、糕點什麼的。這回怎麼就不是蚊子咬秤砣--嘴勁,而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呢?
陸臣百思不得其解,只聽頭頂一聲“嘿嘿”訕笑。抬頭一看,年紀最大的那個搬運指着客廳問張慧平,“客廳的搬不搬?”“搬!誰說不搬?”張慧平從外面剛進來,關電視機,拔插頭,將電視機柜上的花瓶,果盤,甚至抽紙巾,牙籤都包進電視機罩,伸手取茶几上的煙灰缸倒掉煙蒂,見陸臣瞟自己,她雙眼一瞪:“看什麼看!我買的!”也包進包裹。
搬運們見男主人橫躺沙發上寡言少語,女主人手腳麻利收拾東西,沒好臉色。個個心裏明白了七八分,看來是女主人要自己搬走!雖然這個家搬的尷尬,倒也十分歡喜這對夫妻沒鬧的雞飛狗跳的耽誤了自己活計。因此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張慧平指什麼搬什麼。輕手輕腳的,搬家賽過趁主人不在家進屋行竊的毛賊。
電視碟機落地音箱電視櫃茶几單人沙發一一搬上了車。就剩陸臣身下躺的沙發了。四人搓着手,只在一旁乾笑。陸臣斜眼一瞟,扭頭向里把屁股對着眾人。張慧平朝這邊一指,“搬呀!怎麼不搬啊?”
四人各自心想“個大活人睡着不起,還硬拖下來?”於是都沒動手的意思。“動啊!”張慧平不耐煩的伸足踢了一腳沙發大聲喊,不知是對搬運還是對陸臣。
陸臣騰的坐起瞪着佈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着張慧平,張慧平也毫不示弱,照樣回瞪。夫妻倆相持不下。
最年輕的搬運靈機一動,喊道:“車小了,已經滿了!哪裏放得下這麼長的沙發嘛!”夫妻倆同時望着這個打破半日寂靜的人,直窘的他手足無措當場低了頭,偷眼看看女的又瞟瞟男的,生恨自己多嘴,難免要當這兩人的“出氣筒”了!
“哼,便宜他了!”張慧平收回目光,四下里一打量,又在兩間卧室門口瞅了瞅,一聲“走!”丟下陸臣,帶着女兒登車而去。
陸臣透過窗戶看見那輛掛着“大發搬家”的紅底金字招牌的東風中型卡車,載着他的老婆姑娘以及相當於全部的家當離他遠去。搬運們在車尾擠着,相互遞煙點火,三個年輕點的有說有笑,想必是為快完成一單生意而高興,年紀最大的搬運吐出一口蒼白的煙霧,望着陸臣這邊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一個月後,陸臣與張慧平正式辦理離婚手續,法院判下財產兩人自主分配,張慧平與前夫所生女兒由張慧平獨自撫養。
何映霞聽了張慧平的話長嘆一口氣,“你我這個年紀,離了婚又能怎麼樣呢?好點的男人到這個年紀都有家有口了還給你挑來揀去?再找個更壞的還不是一樣叫人頭疼?”看張慧平默然不語,她也不好再勸什麼。
張慧平的傷口是從大拇指指甲跟部向後順着骨頭割來的,一塊三角形的皮肉大部分剝離了手指。醫生足足縫了八針才把這塊蠶豆大的皮肉重新縫好。為了不影響今後手指的靈活,醫生並不建議使用麻藥。張慧平也咬牙挺住了,沒掉一滴眼淚,針扎進皮肉,線撕拉傷口的痛和心裏的相比算不了什麼,何況她的眼淚早就流幹了。倒是陪坐一旁的何映霞連連倒抽冷氣,後來乾脆扭過頭不敢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