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四話 自殺式犯罪(2)

第廿四話 自殺式犯罪(2)

任尋絲毫不為所動,一口反砸回去:“我並沒有說大家都應該去陽春白雪,陽春白雪和下里巴人都是個人選擇。我只是在說,商業化的文學也可以是各有個性各具特色的。你的觀點是在把商業化完全當作流水線生產,只要倒模子就可以了,但事實上文無定法跟商業化與否沒有關係。商業化完全也可以出現精緻的有靈魂的作品,而這些作品才是真正能夠常銷的。暢銷和常銷的區別在哪裏,你應該很清楚。你的確可以在文學上製造迅速走紅的超女快男,但他們到底有多少後勁以供持續發展?文學商業化只是發掘文學作品的商業價值而不是改變其根本屬性,無論再怎麼商業化其本質依然是先文學而後商品的。以上,如果不是你故意偷換概念,那就是咱們討論失焦了。”

就算是方從心也很有些瞠目結舌。任尋這小子不說話則以,一開口就打七寸,而且無論對方如何迂迴都不會被牽着走,咬准就不鬆口了。這種得理不饒人的說話方式真是把氣壓降到最低點,眼看劉寬面上已經罩了一層黑,方從心簡直有些擔心,這兩人會不會當場打起來。

但就在這個時候,顧文徵不緊不慢地插了話:“我覺得是這樣,其實只是不同產品不同定位的問題。就像同一家地產公司,會選擇環境幽雅的地方建別墅項目賣給有錢人,也會選擇交通便利的地方建小戶型公寓賣給上班族。

“現在的文學市場也是有區隔的,尤其是網絡文學逐漸介入和壯大之後,文藝類市場大體上會出現三個片區:

“一類是娛樂性高於文學性的,更多的走純網絡出版路線,供讀者作單純的消遣之用,屬於網絡娛樂消費的一種;

“另一類是文學性高於娛樂性的,它的主要市場依然還會是傳統紙媒,樂於讀書藏書的讀者群體會是它的消費主流;

“第三類,就是兼具娛樂性與文學性的,這一類作品完全具有同時進軍網絡與紙媒雙渠道的實力,但是我認為,能做到這一點的作品和作者,恐怕只會是鳳毛麟角。

“商業化后的文學市場,目前之所以看起來有些混亂,那是因為網絡市場發展初期的無序對傳統實體市場造成了一定的衝擊和影響,但隨着網絡出版的發展,這種區隔就會逐漸清晰起來,然後走向穩定,它們各有各的需求和存在價值,不存在誰好誰不好的問題。”

他說到此處停了一會兒,目光投向任尋,竟頗含意味地揚唇笑了起來,接道:“不過,文無定法這個觀點,我個人還是持贊同態度。市場要繁榮、要延續生命力就需要不斷推陳出新,所以我認為尊重和引導作者的創造力還是一條應該遵循的法則,過多的限制框條並不必要。

“劉寬說的,對初涉寫作的新手來說,也的確是一張索驥之圖,當然要不要這麼索驥以及索驥之後接下來該怎麼做,那就是人各有志各有所求了。其實還是在於個人。”他說著,看了方從心一眼,那眼神就分明在呼籲:牽好你家少爺,別忽然放出來嚇唬人……

顧文徵這一場圓融熟練的各打五十大板又各給一顆甜棗頓時讓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有人提出了新的話題,爭端儼然已經平息。方從心幾乎忍不住額手相慶,趕緊一把揪住任尋,本想飛他一記嗔怒的白眼,終於也只是在瞧見那雙死不悔改的眼睛時無奈地苦笑了一下。

“我也覺得你是對的,但是……沒有必要當面不給劉寬台下啊。何況他畢竟還是你的老同學呢。”她在會談結束之後,這樣對任尋說。

任尋拉着她的手,走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人群像是被按下了快進按鈕,只有他們慢慢地走着,風訊里已有了濕潤的暖意,如同灰白畫面中一抹柔潤明亮的色彩。“也可能只是積怨。我真的煩透了這些人自以為是的寫作模板。用那種東西捆綁自己簡直是一場慢性自殺。當然我絕對相信在他們的想法中,自以為是的一定是我。”他想了想,自嘲地笑起來,眉頭微微皺起。他看着長街盡處淹沒在高樓林立間的地平線,良久,輕呼出一口氣,“但是我現在釋然了。”他扭頭看着方從心,說:“你知道顧文徵剛才跟我說什麼嗎?他說:‘這世上只有兩種人是能夠以寫作為生的,一種把寫作當成賺錢,另一種,寫作本身就是他們的生命。而後者所佔的比率比前者要少太多。你當然可以堅持你的信仰,但你無法左右他人的生活。’我沒有辦法否認,他是對的。他站在與我不同的位置,看到了更全面的事實。

“大概真的只是我一廂情願。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這條路會很孤獨,沒有多少人會和我一起走,但是,儘管如此,我還是會不由自主地希望能夠多一點,再多一點人堅持這樣的選擇。你說我是在先天下人之憂而憂嗎?不,也許其中的本質只是……我覺得很寂寞。”

他的眼裏散射出異樣的光華,有些落寞,卻依然澄澈清晰,脆如朝霧藍冰。他站了下來,默然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世界,彷彿尋找,又始終沒有焦點。

方從心覺得,風又吹疼了她的眼睛。她別過臉去揉了揉,裝在毫不在意地問他:“顧文徵什麼時候跟你說的?我怎麼不知道?”

任尋略微怔了片刻,終於展眉嬉笑:“……剛才散會出來,你去……洗手間的時候……”

“……”瞬間,方從心被這答案囧了一下,一時簡直弄不明白他是說真的還是在玩笑。“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至於嗎?那個死奸商還說什麼了?給我從實招來!”她伸手去揪他的耳朵,就要刑訊逼供。

任尋笑着低頭就躲。兩人邊走着打打鬧鬧了好一會兒,忽然就安靜下來,誰也不動了,也不說話,只是看着對方。

視線相觸交纏,好像有什麼悄然瀰漫,那些難以言明的、不願言明的或是不言而喻的。方從心終於不得不承認,這偽裝太低劣,以至於誰也裝不下去了,只能這樣沉默下來。心下一片柔軟的疼痛,她知道是那個眼神又灼傷了她,連着他的靈魂一起刻入。

寫作是一段甜蜜與艱辛並存的苦旅,唯有真正熱愛創作、甚至將創作視為生存之意義的人,才能堅定不移地走下去,哪怕需要忍受黎明之前最濃烈寒冷的黑暗。這需要多麼強烈的愛與信念。可是人畢竟是人,依舊會奢望,會脆弱,會寂寞,會渴望共鳴……不是因為不堅定,亦不是偽裝高尚的矯情,那只是一種本能,是人生於此世間而註定無法逃脫的渺小。

濕潤的霧氣又模糊了她的視線,連任尋那張臉都變得不真切起來。她傾身抱住他,把自己嵌進他懷裏去,貼着他的心跳,嘆息時嗓音輕顫:

“……傻瓜,還有我呢,不是還有我陪你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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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尋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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