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四話 自殺式犯罪(1)
任尋回家的消息不脛而走,王一鳴說:這個應該慶祝。
方從心一直都在懷疑,是否就是這傢伙把任尋準備回家突襲的情報透露給了任尋他爸。可是王老師很好意思的否認了。後來方從心也覺得算了,反正結局是好的,追究其他的確有些無謂。
羅茜告訴方從心,其實高中的時候王一鳴就特別喜歡任尋,總誇他的文章寫得好,但是每次卻又不會給他特別高的分數,拿高分的常是劉寬。劉寬這個名字,方從心也聽到過,那是任尋口中所謂的“王老師的得意門生”。可羅茜卻笑笑地說:“劉寬寫的是好作文,任尋寫的是好小說。王老師的得意門生是劉寬,王一鳴的忘年小友是咱們任少。”
真正留意到劉寬其人,是在慶祝任尋回家的筵席上。已然以圖書策劃人自居的劉同學拚命慫恿任尋去參加他們的一個座談交流會,據說還特意邀請了幾位出版界的先鋒人士和知名寫手前來參加。
於是方從心對任尋說:“那你就去唄,多看看也沒壞處。”
“你也覺得我應該去?”任尋略微遲疑了一會兒,妥協地嘆道,“那我就去好了。”然後被說“只聽老婆的話不給老同學面子”罰酒三杯……
方從心原本以為,不過就是個一般的掛交流會羊頭賣廣告促銷會狗肉的活動,大家隨便聊聊是用來活躍氣氛的,主要目的還是推出新書新系列。然而,當她在任尋的強烈要求之下以“文學愛好者”身份陪他過去晃那麼一圈,結果一眼看見顧文徵優哉游哉在座,滿臉成功出版人代表的腹黑微笑,她差點想當場調頭打道回府。
但是顧文徵也已經看見她了,主動起身迎上前來問候:“方小姐,好巧。”
這哪裏叫好巧。方從心擰着眉頭擠出個微笑,還沒來得及應聲,就聽見顧文徵又補了一句:“上次和你說的事,考慮得怎麼樣了?”
話音未落,方從心的微笑已經僵了。她暗自翻了個白眼,看見任尋正一副很哀怨的模樣準備自動消失,趕緊一把抓住他的手,給他死死拽回來,一面很無辜地對顧文徵說:“顧總求賢若渴,現場精英也的確不少,趕緊去挖啊。”
這話說得,跟恨不得立刻把玉樹臨風創業有成的顧總丟去挖礦似的。近處有湊巧聽見的來往人士,立刻咧嘴露出了一口大白牙。任尋扭過臉去忍着笑,沒忍住只好偷偷掐了一把方從心的手。身為主辦方代表兼主持人的劉寬湊近前來,本還想做個介紹人。顧文徵擺手笑笑:“認識認識。這是我的簽約作者。這是——”他忽然不說了,好像很小聲地問方從心,“你是不是真的大總管升少奶奶了?”
“顧總知道什麼叫出版經紀人嗎?”方從心義正辭嚴地正色反問。
“是是,經紀人,經紀人。”顧文徵很受教的連連點頭,笑容愈發宛如春風。
劉寬見狀似乎有些詫異,意味深長地拍了任尋一把,笑了笑,沒說別的。
說起來在長沙轉眼也有半年,但方從心幾乎沒有好好地去體會過屬於長沙的氛圍,好像依然是上班回家兩點一線,和在北京沒有什麼本質區別。然而,當她坐在那裏,開始聽那些與會者們的交談,並漸漸融入進去,她卻忽然開始感覺,她到了另外一個世界。
討論的主題多少有些尖銳——商業化之下的文學該如何發展。
在方從心的印象里,中國幾千年的傳統文化都在竭力將文人與商人涇渭分明,正是因此,才有了許多“文人風骨”,比如清高,比如隱忍,比如耐得寂寞……也正是由於文學與利益的割裂,使得一部分文學作品超脫於利益束縛之外,具有了相對獨到的目光乃至清醒的批判性。然而,在眼下這個一切有形無形的東西都在被拿來賺錢的時代,文學的確不可免俗的商業化了。於是,文學是否變了,是否該變,成了一個爭辯不休的話題。
在場眾人也多是書商或寫手,是文學商業化的獲益者或需要獲益者,於是觀點的傾向性其實十分明顯。方從心從來都是不諱談錢的,任何理想總歸還是需要由金錢來養活,這個道理她向來很明白。然而,不知為什麼,聽到這樣的談話,她卻還是有些隱隱地傷感。她想大概是她現實的還不夠徹底。她又轉面去看身旁的任尋。任尋一直都很懶懶地靠在座位上,沒有什麼太高的興緻,偶爾還會淺淺綻出一絲笑,唇角勾出那抹弧度並不太掩飾他的謔意。這樣的表情,方從心太了解。每當他打心裏不能贊同卻又懶得出言辯論時就會露出這種表情,安靜地退至一旁做個冷看熱鬧的路人,方從心一看就明白。但她並不後悔把他拉來了。任尋是個有主見的人,心裏的主意比一般人都還要大些,自然不會不加甄別人云亦云,這是件好事,而且還更應該多聽聽看看去,求同存異便是了。
然而,她絕沒有想到,就在她這麼思度着的下一秒,任少爺冷不丁刀子嘴一開,險些和人大吵一架。
起初,是因為了劉寬的一段話。有人請劉寬談一談對接收過的稿件的評價,什麼樣的稿子好,又有哪些通病是可以提醒大家注意避免的。這麼一個問題,原本就已染有很強的目的色彩。劉寬回答說:“五百字以內沒突出主角的,那就可以丟掉不用看了。現在的讀者沒耐心等你慢熱,要是開頭出場人物多於三個那乾脆直接就暈了。開頭就得讓主角直接進入劇情,這一類就是能夠納入可出版範疇的書。”
於是任少終於忍無可忍爆了一句:“劉寬你這是在犯罪。”
一言既出,震驚四座。
劉寬給這麼一句噎着,只好把眼睛盯着任尋,半晌沒吭出氣兒來。
“我真沒和你開玩笑。你這就是在對創作犯罪。”任尋絲毫不給面子,半句軟話也不回還,“我不否認現在的讀者和市場的確都浮躁了許多。但你是一個出版策劃人,你的工作具有特殊性,你的一句話就有可能被許多作者奉為金科玉律紛紛效仿,你選擇的作品又會反過來在圖書市場上變成讀者的選擇範疇。市場影響創作和出版,創作和出版也會影響市場,這種影響是雙向的。
“所以身為一個出版工作者你有一定的市場引導責任。你怎麼能公然列出這些條條框框來鼓吹快餐八股文?即便不考慮其他只考慮你方的出版收益,難道你認為市面上的出版物和你收到的稿件全都進入了同一種模式會是一件好事嗎?難道你是打算只顧眼前賺錢撈一票走人什麼長遠目光可持續發展之類都不考慮的?”
這麼一連串當頭砸下,現場氣氛驟冷,其他人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了,更不要提說話。劉寬猛被罵了這麼一通,一時好像有些懵了,但很快就醒回神來,開始反駁:“不管你願不願意承認,商業就是需要媚眾的。我只是總結時下的規律,如果你不考慮市場不願意和光同塵,當然可以不在乎這個規律,但是,陽春白雪永遠都只能被小部分人追捧,絕大多數的大眾沒有耐心也不會去欣賞那些東西,曲高和寡不是我說的,而是自古由來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