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結髮夫妻
風無痕呆坐在一堆殘垣斷壁上,全身似抽幹了力氣一般頹廢無力,眼神獃滯,神情木然,一眨不眨的望着那片凌亂廢墟。臉上稀稀疏疏斑駁的胡茬和深陷的眼窩正如他此刻那顆死灰般千瘡百孔的心,渾身散發著無盡的滄桑憂鬱。
初晨的暖陽慵懶無力照在身上,背對朝陽,了無希望的他在殘垣斷壁映襯下顯得那般孤寂落寞,木然獃滯的眼神即使暖陽再有心撩撥也無濟於事依舊冰冷沒有溫度。那鮮紅的朝陽在他面前不知怎的卻像極了黃昏時的殘陽,美輪美奐,卻又夾雜着極致的憂傷。
經過整整一晚上無休無止的挖掘嘶喊,他現在已經再沒了力氣,只是傻傻的目視着那一推廢墟。風兒,你到底在哪?
破敗的紗帳曾是那麼熟悉,曾是他與如塵纏綿悱惻相親相愛的見證,此刻卻早是物是人非,悲涼凄慘的被撕扯成絲幾縷孤單散落一地,一如他那顆曾經為了她那麼鮮活跳動此刻已隨着她的離去而碎落一地的心。
是否他將紗帳撿起重新拼合就可以讓重拾那些心的碎片復原成那顆健壯有力跳動的真心?他的心一得拼合,風兒是否就會回來?
睿智如他,竟覺得這想法是如此真切如此誘人,自欺欺人的想着只要紗帳拼合了,風兒也會回來了……
一片,兩片,三片……不厭其煩踩踏着一地殘敗撥着瓦礫碎片將那零零落落散落一地的紗帳碎片拾起,小心翼翼的認真好似他撿的就是他最珍貴的寶貝一般,讓一旁的莫潛不禁潸然淚下。
那幾片被床板壓着的碎紗雖然費了些許力氣,他卻毫不在意,在意的只是不能扯破其中任何一片。撥開床板,他同如塵曾經一起纏綿的共衾赫然入目,因着有着床板的遮蓋僥倖得以留得清清白白,床鋪上的鴛鴦錦被同鴛鴦戲水綉枕毫無預兆的映入眼帘,立刻惹得那已經疼的麻木的心猛然抽痛,由衷而生的迷濛溫熱立刻染上那雙佈滿血絲和憂鬱痛楚的眼眸,心口堵得似有萬斤重石一般讓他透不過氣,明明人已不在,為何他竟覺得那錦被綉枕上面滿滿的都是她的氣息、她的味道?
想要伸手觸摸,那雙手卻是不受控制的瘋狂顫動,好似在他眼前的不是那死沉沉的被枕而是如塵富有生趣的容顏。
當終於觸碰到那對惹眼的鴛鴦時,冰冷的溫度為何不如想像中的溫暖嬌柔?似是不甘心似得,他猛地扯過那錦被那綉枕悉數裹在身上蒙在臉上貪婪吸食着她殘留的味道感受她殘存的氣息,風兒,風兒,我的風兒……
將忍不住逃逸出的眼淚摩挲在綉枕上,動作一如他平時摩挲那張他最鍾愛的小臉時輕柔小心,可是回應他的不是她或嬌媚或俏皮或魅惑的“風風”,而只是他自己無盡的心碎聲。
“風兒……風兒……”終是忍不住輕喊出聲,原本性感磁性的嗓音此刻卻是如此無助寂寥,參雜了無限的悲傷痛楚。
正想將這殘留了她氣息的錦被綉枕帶走,手下觸摸到的異物刺痛了他的眼,是那個小包包,她說要作為生辰禮物送給他的小包包。
猶記得昨夜在他離去之前她曾撒嬌要隨他一道,可他卻混蛋的拒絕了。為什麼。為什麼要留她一人獨守空房。如果她隨他一道,此刻她定然還蹦蹦跳跳俏俏皮皮的同他嬉笑打鬧,軒轅璟恆,你活該。你活該。
帶着無盡的自責和痛楚顫顫抖抖拾起那個綉了一隻略顯粗糙小金龍的小荷包,風無痕滴着眼淚破涕為笑,只因那金龍下方還綉着幾個醜醜的小字——送給風兒最愛最愛的風風。那醜醜的金龍,小小的愛語,他都能想像到他的寶貝繡花是怎麼的一副可愛情景。她定是一針一線認真的穿上穿下,時不時因為被針扎而發發小火,對着那醜醜的小圖案皺皺眉嘟嘟嘴,或許還會想着他收到禮物時的開心而傻笑,最後依舊一絲不苟的一針一針綉着……
解開包口的紅色帶子,透過那層薄薄的布層從手感他已大致猜到裏面是何物,只是真正將那玉簪抽出發現它簪體上纏繞着的那密密麻麻髮絲和髮絲上大大小小的細結,鼻頭酸澀,熱淚奪眶而出,那顆早已殘破不堪千瘡百孔的心也一下下猛烈撞擊着他的胸膛,滴着血的心尖痛得他忍不住哽咽出聲,“風……風兒……風兒……”
結髮夫妻啊,她在告訴他她們是結髮夫妻啊,可是他卻還一直欠她一個婚禮……換了其他女人,若是婚前同居都是將其視為對方給她的一種最為殘忍的羞辱,可是他的風兒卻告訴他她一直都是他的妻,她跟了他無怨無悔,他是她最愛最愛的男人。他只知每日早上起床她都要神神秘秘撿起二人斷落的碎發,那時只當她是潔癖罷了,何曾想過……
“風兒……風兒……我的風兒……”
跪在那殘破不堪的床榻上,他手捧玉簪掩面而泣,一遍遍摩挲着那纏了結髮的玉簪,滴滴淚珠沾染着髮絲之上,在陽光照射下折射出七彩光華,如此美麗,如此憂傷。
莫潛站在遠處看着風無痕孤單蕭索顫抖的背影,聽着那沙啞痛苦的呼喊哽咽,不知何時,他的臉上也是濕潤一片。
主君自十二歲登位開始,經歷了多少大風大浪,何時不是意氣風發英勇神武,何曾像現在這般這般……
正傷感間,手下人呈上的線報打破了這空曠的蕭索寂靜,莫潛正想上前彙報,不想風無痕早已蓄着衝天的憤怒掠至他身前。
“風兒出事前宮內曾有琴音?雲荊天呢。雲荊天在哪裏?”
凌劍,你最好好好照顧我的寶貝,否則我軒轅璟恆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也要算你欠下的帳。
“報。啟稟主君,雲荊天方才被一白衣持琴之人所救,現已下落不明。”
“轟……”
話音剛落,那下屬身側的一塊假山轟然倒塌粉碎,滿池綠水水花四濺。
“傳書莫言雷放,立刻斬殺李國藩同風襲王室還有藏在暗處的左衛行一眾,一月內拿下風襲后立刻集風軍和聖軍二十萬在凌雲道會師。傳令西門即刻奪了燕楚政權傾燕楚全國之力攻打雲納。飛鴿東方軟禁雲荊天查出凌劍冥王下落,命令南宮出兵十萬纏住蕭穆然,另集結齊函軍隊五萬隨本尊親征凌雲山莊討伐歸海。”風無痕再難抑制心中狂暴怒氣,眼中迸射的怒火霸氣燒灼了在場的每一人,驚懼後退下跪。
風兒,血染江山的畫,怎敵你眉間一點硃砂。覆了天下也罷,始終不過一場繁華。
凌劍,若是她少了一根毫毛,本尊定要你凌劍、凌雲山莊和整個歸海都粉身碎骨如同此石。
“主君,齊函已拿下,風千沫如何處置?”猛然想起那突然碎了江山夢、受不了如塵死訊雙重打擊瘋了的風千沫,莫潛出口詢問。若換了其他人,這等事情不必詢問風無痕,但因為風千沫畢竟同如塵關係匪淺還是讓風無痕親自來決定比較好。
“還用本尊告訴你怎麼處置手下敗將嗎?”風無痕正想離開,如塵前幾日的求情纏繞於腦際,捏了捏拳,深吐一口氣,盯着懷中那團棉絮,無奈開口,“留他一命吧,讓蘇映雪帶着他走,有多遠走多遠……”
齊函國都一處妓院的後院柴房中
“卿雲……我想他,只想看看他……就只看一眼好嗎?求求你……”如塵躺在床上留着淚帶着哭腔苦苦哀求,真的只要一眼就好了,一眼就好了。
“塵塵,對不起,我不能帶你去,你先把傷養好好不好,我也求你……”如塵一次次的央求像是一塊塊重石狠狠砸在凌卿雲的胸口,直至砸出了血凝成了塊都不罷休。他又何其忍心讓她這麼痛苦,如果可以他寧願孤單一生也不想她如此痛苦的躺在床上、被剝奪青春啊。但是現在二叔隨時都可能再找她,他不能冒着這風險帶她出去,絕對不能。
“一眼……只要一眼……求你……我求求你……嗚嗚……求求你……帶我去看他……我真的好想他……”如塵掙扎着想要起身卻絲毫動彈不得,全身都是架滿了木條。血玲瓏解體,凌劍全力的一擊,早已讓她本就羸弱的身子變得殘破不堪。筋骨盡斷,五臟出血,如今能留得一命已是萬幸,卻也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廢人——什麼都不能做的廢人,連哀求都沒人理的廢人。
痛苦的想要伸手捶打這副討厭破敗的身子,那散架般的骨頭卻不聽話的發出咯咯咯的可怕聲響,接着整個人就被心疼不已的凌卿雲按在懷中。
“塵塵,不要亂動不要亂動,求你……求你……我帶你去我帶你去看他。”凌卿雲痛苦的將如塵小心緊抱在懷,不讓她能動彈半分,若是再動她……她就永遠都起不來了。拗不過她的倔強,只得先答應她,塵塵,我到底該拿你怎麼辦啊?
“好……不動我不動……我要去見風風……我一定乖乖的……”聽到凌卿雲答應了她的要求,如塵馬上安靜下來,乖乖趴在凌卿雲胸口不再動彈,忘了身上的疼痛和不堪,開心簡單的想着很快就能見到風風了,馬上就能見到了……
塵塵,對不起,對不起……凌卿雲咬着下唇含淚看着高燒昏睡中的如塵,一口一口的將參雜了迷-葯的葯汁喂到她嘴中,我不能讓你去見他,這樣的你如何經得起一點點的移動挪移?二叔若是發現了你又該如此置你於死地?他見了這樣沒了青春不能動彈的你又該如何放手?既然你當日決定讓我將你帶走,你定是不想讓他為你傷心為你心疼,不想讓他看見這樣的你,不想誤了他的終身。若是見了他,我又怎麼保證自己不把你交給他,畢竟你是如此愛他如果在他身邊你就算痛也是快樂的啊?
一朝紅顏芳飛盡,誰主天下?
江山亂,鴛鴦兩處情難斷。
零落暖紗復為帳,風兒安在?
孤雁翩,茫茫天涯何為邊。
最後深深凝望一眼那擁有太多歡歌笑語痛苦哀傷的邯城城牆,風無痕身着鎧甲親率大軍在萬民敬仰中義無反顧踏上歸海征程。
他是軒轅聖宗,以聖宗之名收復被風千沫竊了君位的齊函,齊函百姓自是歡呼擁戴,卻不知這光鮮亮麗的背後承載的是多少無盡的傷痛。
“報……”三軍剛在風襲邊界會師,風無痕正要下令大軍拔營分兩撥分別進軍凌雲山莊和強佔凌雲道攻打歸海,一聲響徹三軍的呼報聲賭住了他正欲出口的命運。
“報……君父病危,君母請主君即刻啟程回宗。”
父親。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毫無準備的風無痕不知所措,進退為難。
一方是他視如性命的愛人,一方是生他養他的父親,無論是進是退都註定要負了一方。
上蒼啊,為何你一次又一次開我軒轅璟恆的玩笑?明明是拽在手心的幸福才不過片刻功夫卻成了鏡中月水中花?明明是馬上就要收復失地擒拿凌劍找迴風兒的曙光為何卻成了另一方的黑暗?
“拔營,按原計劃出兵……”父親,恕孩兒不孝……
不忠不孝,荒淫無道,貪戀紅顏禍水。他軒轅璟恆自今日起就要背上這千古罵名,同他血洗各國王室閃電拿下三國的“殘暴”一起成就這軒轅一氏五百年後再君臨天下的雄圖偉業。
他同如塵二人的罵名,換來的卻是宗門的五百年後的輝煌,誰對誰錯,誰又說得清。
自古帝王多無情,道是無情卻有情,何為情?
人生幾載疾如梭,風卷紅塵傾天下,成霸業。
兩天一連十二道催他回宗的請令,風無痕下決心一次比一次為難,卻始終沒有動搖,這是老天在逼他啊。
“恆兒,你太任性了,你竟然棄你父親於不顧,枉顧天下蒼生,強行征討歸海,昔日顧全大局的你到哪兒去了。”圍攻凌雲山莊正陷於僵局之間,柳晴不期而至,而她的到來同時也證明了風無痕心中一直的猜測——軒轅傲世安然無恙,“病危”只是為了阻他發兵攻打歸海,否則柳晴怎可能棄了“病危”的軒轅傲世來找他?
“母親,我……”還來不及把話說完,外面就有戰報傳入。
“報……稟主君,凌雲山莊同歸海同時宣稱尊后雙親靖王爺與靖王妃在其手中,我軍若再行攻打,他們將立即就地處決尊后雙親。”
靖王爺,靖王妃?他怎麼就忘了他們都在凌劍手上。他該怎麼辦?那是風兒的雙親,若是他強行攻打害了他們風兒定會責怪於他,但是風兒如今……
“唉……恆兒……別再鑽牛角了,凌劍沒拿丫頭威脅於你就說明丫頭不在他手中,你現在該做的不是泄恨賭氣,而是去找丫頭啊……”柳晴嘆了口氣,看着眉頭緊皺失了方寸的風無痕,伸手將他抱住。那丫頭可真是恆兒的七寸,從小到大何曾見過恆兒如此糊塗看不清是非啊。
柳晴一襲警語點醒了如夢初醒的風無痕,沒錯,如此看來,風兒並不在歸海,那她到底又在哪兒呢?
風兒,如果你不在凌劍手中,那你又被誰所救?抑或是落入冥王之手?才稍稍放低的大石因為這可怕的想法都還沒得及喘口氣,就又被吊的高高的。若是被人所救為何到如今都沒有你的消息?若是被冥王所劫你又在受何種煎熬折磨?
邯城柴房
凌卿雲端着一碗他剛煮好的葯汁小心翼翼推開如塵房門,沒想到如塵竟躺在床上睜着一雙大大的眼睛獃滯的盯着天花板,心口的酸澀不期然浮現眉梢,端着碗的手跟着輕顫,她這是在怪他,怪他沒帶她去見風無痕……
“塵塵……”
“他走了?”全身上下唯有那雙晶亮的美眸依舊,此刻卻也因為無盡的悲傷痛楚失了光彩,猶如一潭死水。
每天她都要問“他走了?”,每一次都希望能聽到否定的答案。如果不能留在他身邊,如果能同呼吸着同樣的空氣,共處在一片藍天,這也是一種安慰。
“恩。”凌卿雲忍着鼻頭的酸澀木然點頭,如果可以他寧願躺在床上的是他而不是她,她不應該就這樣被毀了啊。
“我以後還能見到他嗎?”曾經抱在懷中的親密愛人,他的一顰一笑,他的如火熱情,他的無限嬌寵,一切的一切,都成了那遙不可及的虛無回憶。
依舊清越好聽的嗓音發自這殘敗的身體,顯得如此突兀不諧,連如塵自己都覺得是如此可笑。
“能……只要塵塵把傷養好,就能見到他了。”凌卿雲藏住所有情緒僵直着身子跨步到如塵身前,同往常一樣微微支起她的腦袋喂她喝葯。
倦極,累極,喝了葯如塵無力的閉上眼,或許在夢裏還可以見到風風吧。
“塵塵。你你你……”放下藥碗,替如塵掖好被子,凌卿雲習慣性的一手搭在如塵左手給她診脈注意她最新的痊癒動向,卻不想會有這樣大的一個意外,她她……
“惡化了?”如塵無所謂的開口,都已成這不人不妖的樣子了,如今這也只是苟且偷生,如果真要惡化了未嘗不是一種解脫,至少那樣她就可以立刻飛到風無痕身邊看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