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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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瞠目結舌,不但腦中嗡嗡作響,連眼前景物都開始搖晃。“怎麼會……”我不可置信的喃喃,“你怎麼會是晉王?”

他淡然說道:“你若實在不信,改日我可以將印璽奉上,供你查驗。”語氣中帶着幾許奚落。

我卻顧不上計較這些,茫然中用手使勁地按了按太陽穴,逼得自己定下神來。在腦子裏飛快地過一遍前後原委,心知一定有哪裏出了問題,但倉促間也來不及仔細分剖。

“你真的是晉王?”我認認真真地看着他,再次確認。

他收起那一縷玩笑的表情,穩穩地一點頭,神情里沒有半分可質疑。

我垂下眼帘,從心底里發出一聲長嘆,退後兩步,再度斂衽為禮,徐徐道:“今日多有失禮之處,但不知者不怪,還請晉王殿下見諒。”

等了片刻,不聞回答,我轉身走向側門,舉手叩門,過得片刻,門“吱呀”一聲開了。侍從打裏面出來,先向楊廣行禮,然後朝我躬身,示意我可以進去了。

正要舉步,楊廣忽然道:“等一等!”

我遲疑片刻,回過身,他已來至面前。絲絲縷縷的目光交纏,方才還曾心動的感覺,轉瞬已變得叫我心驚,下意識地轉開了視線。

楊廣拉起我的手,往我的掌心裏塞了一樣東西,低聲道:“這個給你。”

我瞥了一眼,見是那同心結,頓覺捏着火炭一樣,本能地就想推還給他。但他緊緊按住我手,將我的五指合攏,然後道:“別急着答覆,再想想,只要你改了主意,任何時候都可以來找我。”

我心裏亂成一團,只有一個念頭是始終清晰的,不,我不要嫁給楊廣。我深吸了一口氣,鼓起勇氣抬頭與他對視,一字一字道:“陳婤承受不起殿下美意,此心已決,此生不改。”

楊廣眼裏的溫度陡然低了許多,冷冷地凝視着我,雙唇緊緊地抿成一條直線。

我覺察他心中的怒意,也不由得徹體生寒,但心知此刻決計退讓不得,憋着一口氣目不轉睛地與他的視線僵持。

也不覺過了多久,他忽然冷哼了一聲,轉身大步而去。

我雙腿一軟,差點跌坐在地上,手扶着門框,微微地喘息着。回思方才的一幕,便如同在細鋼絲上過了一遍懸崖。我這亡國公主,哪裏有資本和他這個大隋的皇子討價還價?也不過憑着一口氣賭這一線生機。

輕風拂來,三月末的天氣,竟讓我覺得肌膚生寒,細辨時才知冷汗早已浸透了衣衫。

我渾渾噩噩地走回房間,心頭彷彿有一隻無形的手不停地攪動,將一切心緒都攪亂了,亂得我想理也不知從何理起。

陳瓊和陳珞正因我不知去向而焦急,在地下團團轉,見我進來,頓時喜出望外,一邊一個挽着我追問這一整日都去了哪裏?我哪裏有心思回答,便是有心要說,也不知從何說起。

我默默地搖頭,只覺全身似脫了力一般,也顧不得什麼儀態,往榻上一歪,合起眼睛來。然而,楊廣那雙深沉倨傲,根本不容人拒絕的眼眸,始終陰魂不散。

陳瓊和陳珞似在悄悄議論,然而我也無力去分辨她們說了些什麼。

過了會兒,輕輕的腳步在榻邊停下,我睜開眼,陳瓊挨着我的身子坐了下來,定定地望着我。

我勉力笑笑,說:“我沒事。”生怕她追問起來,我要怎麼回答?我總不能說,我和晉王楊廣出去在青山綠水間攜手共遊了一日。

陳瓊一直望着我,目不轉睛。我忽然覺得,她的眼眸比以前更加清亮,如多了一種直射人心的力量。我知道,我們都在不知不覺中改變,我也一樣。攬鏡自顧,我也會發覺自己的身上比起幾個月前多了些微妙的東西。

陳瓊說:“你有事。”她不是疑問,而是確定。

我垂下眼帘,避開她的注視。

但我知道,她的視線一刻也不曾離去。沉默良久,她說:“我以為,我們是無話不說的。”

她語氣中的失落打動了我,畢竟,患難與共的經歷早已讓我們的友情超越了普通的親情。我嘆口氣,決定告訴她實話:“是楊廣。”

“他?”陳瓊顯然大吃一驚,她關切地審視我的面容和身體,緊張地問:“他有沒有對你……對你怎麼樣?”

我知道她想得太遠了,忙說:“那倒沒有。”但是,轉念之間又想,雖然眼下沒有,又如何保證日後不會?楊廣的目光忽然又閃過,不自覺地便打個寒戰。

陳瓊又問:“那這一整天你們都在做什麼?”

我苦笑,心想照實說出來都沒人信的,只得含糊道:“還真沒做什麼,他只是帶着我在洛陽城外四處遊逛。”

陳瓊默然不語,手托着下巴一動不動地沉思着。

我垂下頭,煩亂中挪動了一下身子,忽然驚覺手心裏還緊緊攥着那個同心結,心倏地跳了幾跳,忙趁着陳瓊沒注意,裝作若無其事地往枕下一掖。其實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不知為何,我卻不願讓她看到。

定了定神,倒是想起一件事來,便問:“你可曾聽說,隋軍之中,還有一位皇子?”

陳瓊想了想,說:“是還有一位,三皇子秦王楊俊。”

是了,我隱約地記起,以前的確也聽人說起過,只是楊俊這名字對我來說全然陌生,和楊廣在歷史上的知名度相距太大,以至於我根本就沒有留意。

天,我用手捂着額頭,這是怎麼樣一個烏龍啊!

兩人的音容笑貌在心頭一一浮現,細細分辨,他們的眉目確實有三四分相似,但此前我絲毫都沒往那種可能上想過。

因為我一直都誤以為楊廣是個南方人。此刻回想起來,難怪總覺得他說的吳語音調與眾不同。也奇了,他一個北人居然說得一口那樣流利的吳語。

一想起下午我差點就投懷送抱,臉燒得如火,乾脆把臉也給捂了起來。

忽聽陳瓊問:“你自己怎麼打算?”

我捂着臉不作聲,半晌,咬咬牙,悶着聲音道:“我死也不會嫁給他的——‘寧可玉碎,何能瓦全’!”

這是此刻我真實的想法,與其嫁給楊廣日後背着個亡國妖女的名聲跟幾百甚至幾千個女人分享一個丈夫,過生不如死的日子,還不如索性同歸於盡。好歹我林青還算為歷史做出了貢獻,為千萬黎民百姓除掉一個千年不遇的昏君,饒上條小命也值了……

胡思亂想着,不知為何,楊廣的身影忽又從心底掠過。

陽光之下,他清亮的雙眸閃動着異樣的光彩,那般飛揚而奪目的一個人,真的是昏庸無道的隋煬帝嗎?

五日後,我們終於登上了沿黃河西行的船隻。

都說,北人不善水,但這些船製作精良,寬敞而高大,顯見得已有極嫻熟的造船技術。可笑南陳君臣固步自封,坐井觀天,還以為北人始終都是那樣一群旱鴨子,永遠也學不會航船,也難怪一敗塗地。

反倒是宮眷之中,大多數人不曾坐過這樣大的船,沿江河而上。那些嬪妃們經常因為踏板偶爾的輕微晃動,便驚惶失措地尖叫。也可能,故意藉此來發泄心中的焦慮。

一連數天,我們白日坐船,晚上便靠岸歇息。自那日出遊歸來,楊廣倒是再也沒有來找過我,後來我悄悄打聽,得知他已然先行出發,這才大鬆了一口氣。

出發的第三天,我們的船受阻於三門峽。起初,誰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宮眷們議論紛紛,又自矜身份,不肯出去自己看,只管叫隨船的侍女出去打聽。侍女們出去了好半天,驚惶失措地回來告知,說前頭的一條船翻了。

頓時,惶恐如風般傳遍了整條船。

“說是全死了,正在往上頭撈屍首呢,百多人……唉!”

“就說他們北人不懂行船,他們造的船如何坐得?只怕連我們的性命也要害了。”

“那如何是好?這水中逃也無處逃,躲也無處躲……”

有人議論紛紛,有人低聲抽泣,也有人默然端坐,如若木雞。

我們幾個雖不至於驚慌失態,但茫然的等待,終究叫人不免惴惴難安。

陳珞往船艙外張望了幾次,忍不住向我們嘆道:“唉,也不知那船上都是些什麼人,真可憐。”

我悶坐了許久,終於按捺不住,站起來道:“我出去瞧瞧。”

陳瓊也跟着站起來,“我也去。”

陳珞也要站起來,陳瓊笑着按她坐下,道:“好姐姐,你就待在這裏吧,你在外頭萬一看見個什麼,又得多少日子吃不下睡不着。”陳珞猶豫片刻,不言語了。

我和陳瓊攜手走上船頭,幾個水工見了我們都忍不住偷偷打量,我們也不理會。只管走到前頭張望。

水中泊着好幾條船,阻隔了視線,遠遠的也看不清什麼,只隱約瞧見幾條小船來來回回,大約是在打撈清理。

我向水工打聽,他們聽不懂吳語,我試着學說北話,學得三不着兩,費了半天勁才讓他們明白,但他們也不十分清楚前頭的情形,只說這三門峽水勢太險,翻船是常有的事,一年到頭都免不了,不知吞掉多少條性命。

陳瓊聽了乍舌,道:“那為何還要坐船?”

我指着岸邊的高山峻岭,說:“你瞧那山勢,想必走山路也不是件易事。”

正說著,忽覺一個熟悉的身影晃過視線,在認出他之前,我的心已經突突跳了起來。

定了定神,在腦中細細分辨了一回,想着也許是自己的錯覺,方又將目光投了過去。遠遠的岸邊,眾人簇擁着一個人,安坐於馬上,正指指點點說著什麼。

隔着那麼遠,面目也不十分清楚,但我依然認出了楊廣。他的舉止,亦如他的言語,有一種不容人分辨的威儀。

忽然,他的目光朝着我們這邊掃了過來,猝不及防間,我們的視線相遇,他似也在瞬間便認出了我。

我分辨不清他的神情,但他的目光執着得叫我心驚。

“怎麼了?”陳瓊困惑地順着我的目光向岸上張望。

我移開視線,粼粼水面倒映着陽光,晃得我有些眩暈。“沒什麼,我看得眼花了。”說完,我便轉身回去船艙。

卻覺得,那目光始終釘在我的背上,甩脫不去。

開皇九年四月二十二,南征軍奏凱歌入大興城,隋皇楊堅親臨太廟,舉行獻俘儀式。

我們這些舊陳皇族的女人也在列,因為我們也是從舊陳而來的重要“戰利品”,和陳叔寶、和舊陳的王公朝臣們,還有從陳國庫擄來的寶物們一起,獻於太廟之前。

那日晴空高照,艷陽萬里,然而我只覺得一陣陣寒意逼人。四周鐵甲騎兵整齊肅立,鐵黑色的盔甲在陽光下反射出深沉的光澤,如陰霾般凌於我們之上。

一人站在高台之上,宣讀一份冗長的文書,誇耀隋軍平陳的經過和功績。

我看見陳珞偷偷地抬袖拭去淚水,陳瓊的眼眶紅腫,但她始終沒有落下一滴淚。

陳叔寶應該是站在“戰利品”的最前列,不知他此刻究竟是何感受?聽說他這一路上渾渾噩噩,吃喝如常,倒似亡國的事與他全無干係。

文書念完后,百官舞蹈再三,而後三軍鐵甲齊聲山呼,震天動地,天際流雲飛卷,似天庭也為止震撼。

我一時心神俱震,在赫赫威儀之中,想到,若我不是此刻站在這“戰利品”的行列里,我本該為這一幕歡欣鼓舞,華夏數百年的動蕩在這一刻結束,久已未有的太平盛世終於再度降臨。

高台上,隋皇楊堅身着玄衣纁裳,頭戴十二旒玉冕,端然肅立。

我忽然意識到,這可是中國歷史上功業卓著的隋文帝,繼秦始皇之後,又一位實現華夏一統的帝王,禁不住使勁朝他張望,可惜離得太遠,只能模糊分辨出一個氣度威嚴的中年男人。

當然,眼下我是唯一知道他日後會被謚為“文”的人,就連將來給他上這個謚號的楊廣心裏也還不可能有過這個念頭呢。

唉,楊廣。

一閃過這個名字,我的胸口便是一窒,幾乎已形成了條件反射。

這場面自也少不了他,身為南征軍統帥,他本就站在三軍的最前。楊堅召他上前,褒獎甚篤,另有一長串的恩賞。

我盡量控制着一眼也不去看他,只不提防他忽然朗聲稱頌“萬歲!”,語音如斬釘截鐵般有力,終究不免讓我一驚。

儀式終了,我們依舊被送回大興宮西面的掖庭,那是我們暫時的容身之處。

按照北朝的習俗,我們中的大部分人會被分賞給南征中立下戰功的朝臣將領,而另外的人則會留在掖庭,等待被選入大興宮的機會。

不過,據說這樣的機會微乎其微,因為大興宮被一個性情嚴厲的女人牢牢把持着。

後宮歷來是流言蜚語的滋生之地,我們這些舊陳宮眷們一經安置,稍稍地緩過了一路的車船勞頓,立刻便恢復了本性,各種傳言迫不及待地散佈開來。

人人都在私底下悄悄議論着隋皇楊堅的妻子獨孤皇后,聽說她從來不掩飾她的悍妒,不準別的女人接近她的丈夫,她的防備已經到了滴水不漏的程度,以至於在大興宮中,除了她之外,楊堅沒有一個真正的嬪妃。

關於這個女人,我倒還想得起一些歷史記載,因為她在古代的皇后中很特別。史書上說,她和楊堅之間有一個誓言,楊堅發誓此生絕不會與另外的女人生孩子,難得的是,身為帝王的楊堅居然實現了他的諾言。

楊堅的五個兒子和兩個女兒,都是獨孤皇后所生。

周遭的女人們言語間提到獨孤皇后,都不自覺地流露出幾分瞧不慣的神色,但我心知她們心中也未嘗沒有羨慕。便如同她們悄悄議論起掖庭中的房舍亭台、陳設用度,總忍不住與陳宮的奢華無倫比較,話里話外便透着幾分酸溜溜的輕視,想必如此,能讓她們心裏好受些。

但大興宮中的儉樸,也着實讓我吃驚,總以為富貴不過帝王家,楊堅如今已是一統四海,但大興宮中人人都是青衫布衣,慢說陳宮裏那些團花錦簇的錦緞絲綢,就算是尋常的金玉飾品也難得一見。

我記得我那些哥哥們人人都是服飾奢華,單單一根腰帶上便墜滿了精工細作的金紐、美玉,但在這裏,金玉只有大典上才得一見,平日人們腰間佩戴的至多不過是牛角或黃銅雕作的飾物。

聽說楊堅夫婦素日也是這般穿戴。難怪我幾次見到楊廣時,他都是一身布衣。原來是裝模作樣給父母看的。哼,等他成了隋煬帝便會原形畢露,那可是個揮金如土的人物,想起來頓時又多了幾分鄙夷。

掖庭中有照顧起居的婆婆,負責我們幾箇舊陳公主的這一位性情和藹,也很會來事。我們自也領情,少不得將身邊藏的珠寶送些給她,益發得了關照。每日在掖庭中走來走去,不受絲毫約束。

隋皇宮規制宏大,據我估量,光是這掖庭就比北京的故宮還要大,更罔論大興宮和東宮了。有時想着,如果獨孤皇后真如傳聞中那樣能一手掌控掖庭通向大興宮之門,那留在掖庭中倒也不失一個辦法。但又一想,也不過躲了初一躲不過十五,待楊廣一繼位,還不是在劫難逃?

舉目四望,亭台高閣,威儀森森。哪裏去找出一條遠走高飛之路,能讓我離開這高牆圈禁?如果我在古代的日子還要延續很久,我也已經在心裏做過很多職業規劃,我可以開間小鋪子,賣小吃,或是賣些胭脂水粉,或是賣些孩子的玩意兒,從古至今,女人和孩子的錢最好賺……唉,可惜全如痴人說夢。

正想着,趙婆婆差侍女來找我。

見了趙婆婆,她卻不說什麼事,只帶着滿臉古怪的笑容,拉了我的手道:“這邊來。”我只得隨了她走。

穿過長街,估量着該是走到了西門附近,方進了一處庭院。

我一隻腳剛買進門檻,望見站在院中的人,便怔住了,下意識就想退出來,卻被趙婆婆硬拉着進了門。

“殿下,”趙婆婆施禮,“陳婤來了。”

楊廣半側過身,微微頷首,示意她可以退下了。

我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追隨着趙婆婆離去,便如溺水之人眼睜睜看着一塊浮木飄遠。終究,院中只剩下我和他兩人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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