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
這小路極清靜,兩旁種着槐樹,多年無人修剪,枝葉參天蔽日,霧氣已淡去許多,似有若無地繚繞樹間,與偶爾掠過樹縫的流雲交纏。
我半個身子探在車廂外,貪婪地瞧着。這樣的景緻本是司空見慣,卻原來也會變得這樣迷人。
出了小路,迎面有人過來,我戀戀不捨地縮進車廂,忍了又忍,終於忍不住又掀開一條縫,問:“開着帘子行不行?”
他回頭望了我一眼,臉上浮起一絲微笑,道:“你想開着,就開着吧。”
我興高采烈地將帘子挑起來。自從來到這個時空,還從未有過這樣的自在,從前的陳朝公主陳婤出門,豈是能讓人看見的?這回總算能過過癮。其實洛陽城並不繁華,初晨街上的人更少,偶爾有人用驚異或曖昧的眼神看着我,我便惡狠狠地瞪回去。
很快發覺,男人們看見我,雖不免驚異,不過多看幾眼,倒是幾個婦人瞧見我,臉上頗有異色,竊竊議論,神情間很是看不慣。我暗暗好笑,拋頭露面又怎樣了?忽然升起一種上學當乖乖女時,偶爾逃學一回的刺激和快感,頑心一起,當下以眼還眼。
她們似有覺察,怔愣間避開了目光。我得意洋洋地收回視線,不料卻正見那人回過頭,饒有興味地看着我,想必剛才那氣勢洶洶的神態全落在了他眼裏,頓時臉上一紅,不覺將手中帘子放低了幾寸。
洛陽城雖破敗,卻着實不小,車行了總有小半個時辰,才出了城門。正是陽春季節,太陽初升,天空一碧萬頃,草木蒼翠,放眼望去高高低低,遠遠近近,儘是或濃或嫩的綠,次第蔓延,直至天際。
迎面輕風陣陣,含着清晨特有的露水和青草味道,絲絲滲入肺腑,溢開一縷甜香。我用力地吸了幾口氣,喃喃嘆道:“真美!”
那人聞言轉身笑道:“還有更美的!”初晨透亮的陽光映着他的臉龐,將他以往的深沉掩去了幾分,他漆黑的瞳仁里閃着異樣的光彩,似乎也隨着周遭生機勃勃的景緻,煥發出年輕的飛揚。
我從來未曾留意過,原來他是這樣英俊奪目,不由得迷惑而驚異。
“咄!”他清喝一聲,牛撒開四蹄,越跑越快。
以前說起古人的交通工具,第一個想起的總是馬車,來到這裏才發現,大家都喜歡乘坐牛車。原來牛車雖比不上馬車快捷,倒是又穩當又舒服。
我也不知他究竟打算帶我去哪裏,但即便只是這樣坐車兜風,也覺得暢快。不知不覺中,該是已行出很遠,探出身子回頭望去,洛陽城已被山丘擋住,看也看不見了。
牛車離開寬敞的驛道,駛入田野間的小路。初時兩側皆是整整齊齊的麥田,風過處,碧浪起伏,散落的農居點綴期間,宛如一副水墨畫。又過多時,牛車駛入山丘,人煙漸息,路也越來越窄。兩側草木枝繁葉茂,長長的垂枝帶着梢頭初綻的花朵,迎面而來,沙沙地擦着車身。偶爾一兩枝掃過臉頰,便覺一股極淡的清香拂過。耳畔,鳥聲婉轉不斷,然而循聲望去,只見枝葉跳動,不見鳥兒的影子。又有若隱若現的潺潺水聲,更不知溪流在何處。
想我在現代時,走南看北,遊玩的也大多是人工雕鑿過的景緻,極少來到這般天然如璞的境地,只覺幽靜異樣,連心境也跟着平和起來。
牛車忽然一頓,停了。
那人跳下車,原地頓了頓足,回頭道:“前面過不了車,要走一段。”
我扶着他的手也跳下車,忍不住捧起路邊花枝深深地嗅了嗅,這才笑道:“走吧。”
我們沿着小路向前,路面甚是崎嶇不平,這點困難對林青來說算不了什麼,可對於久居深宮的陳婤來說,卻未免吃力。腳上的繡鞋也不適合走山路,沒走多遠腳底就開始疼了。我不由暗恨這軀殼不爭氣。起初還興緻勃勃地不時掐一根枝條拿在手裏玩,後來便只有力氣勉強跟着了。
“小心。”他見我走得費力,伸出手來。
這動作如此自然,以至於我想也沒想,便將手交給了他。及至雙手交握,他掌心的溫暖綿綿地傳過來,我方才覺得似乎不妥,但此刻甩開手更着痕迹,只得裝作若無其事,心卻莫名其妙地突突跳得快了。
我骨子裏是個現代人,尚且覺得這樣手拉着手有些曖昧,他是隋朝人,難道便不覺得異樣嗎?然而偷眼觀察,他平視前方,神情淡定,不落絲毫痕迹。
他究竟是什麼人?為何這樣與眾不同?這問題徘徊我心頭已久,但此刻我卻又不想立時問出來,彷彿覺得,這帶着幾分神秘和虛幻的感覺很享受。只是忍不住看他一眼,又看他一眼。
他似有覺察,倏地轉過臉來,我忙不迭避開視線,轉念一想,躲個什麼?便又轉了回去。
他見我如此,眼裏浮上一絲笑意。我忽然覺得他的眼神似乎也變得異常溫和,沒有了以前總籠罩的嚴肅和冷淡。
“快到了。”他向前指了指。
垂落的花枝擋住了小徑深處,我們一面撥開枝條,一面慢慢地往前走。我也不知小徑盡頭究竟有什麼,竟不覺升起一絲緊張和興奮。
“到了。”他替我撥開面前的最後一叢枝條。
大片活潑潑的紅色,不由分說地撲了滿眼。
“映山紅!”我又驚又喜地衝出小徑。
整個山坡,如懸挂着一道如火如荼的壁毯,綿綿地漫過了整個山谷。藍天之下,一叢叢,一簇簇的杜鵑在陽光下迎風張揚,開得那樣肆無忌憚,無拘無束,恍若九天垂下的彩霞,溢滿了這方天地,映得如燃燒一般。
那彷彿是一個遙遠的童年的夢境,扯斷了時光的牽絆,悠悠而回。我記得那時我在山間瘋跑,采滿懷滿把的映山紅,留滿天滿地的快樂。長大之後生活在城市,見慣了盆栽的杜鵑,美則美,卻總覺得不再是那山野間鮮活的映山紅。
我衝進花叢中,高低錯落密密匝匝的花朵擦着衣裙。我禁不住閉上眼睛,張開雙臂,任憑蜂蝶環繞,清風拂面,只覺得整個人都如這滿山的花朵一般充滿了生機。
“何須名苑看春風,一路山花不負儂……”情難自禁,我喃喃地念出了剎那躍入腦海的詩句。
“你說什麼?”
我一驚,陡然清醒,糟糕,這回連宋人的版權都侵犯了。我輕輕咳了一聲,見他略帶好奇的目光,似真的沒有聽清,這才稍稍安心,打着岔道:“太美了,你怎麼找到這個好地方的?”
他說:“我有幾個朋友,專愛尋訪這樣的地方。”
我由衷地說:“你的朋友可真會享受生活。”
他臉上忽然泛起一縷悵然,沉默片刻,方說:“是啊。”
我顧不得探究他的情緒,展目四顧,深深感嘆:“要是能在這樣的地方建一個小屋子,又能吃喝不愁,那換個神仙給我做我也不要!”
他含笑望着我,道:“這麼容易滿足?”
我幽幽地嘆了口氣,“這容易嗎?我可不覺得。”
他漸漸隱去臉上的笑容,若有所思地望着我,久久不語。
我重重地吐了口氣,決定先把煩惱丟開,快樂的心情才對得起眼前的美景。我提着裙角,一步一蹭地向著花叢深處走去,覺得自己便如一條回歸大海的魚兒。
他追上來,向前指了指道:“那裏有溪水,咱們過去坐坐。”
果然走不多遠,便聽見潺潺水聲,越過花叢,一道數丈寬的溪流橫過山石,清亮的溪水在陽光下跳動着粼粼波光。數尺深的溪水,溪底的水草砂石纖毫畢現,我正走得有些口渴,瞧着便覺比農夫山泉還誘人,也顧不得什麼,蹲下身便掬起一捧喂入口中。
泉水清涼,順着喉頭沁入肺腑,清爽的感覺彷彿滲入了每個毛孔,更有一絲甜意留在舌尖。
我忍不住又喝了幾大口,這才意猶未盡地停下來,隨手用袖子擦乾了嘴角,找塊石頭坐了下來。
想必他對我的舉止早就見怪不怪,也到溪水邊喝了兩口水,轉身坐在旁邊的一塊石頭上。
我折了一條長長的花枝,拍打着水面,溪水中遊動着一群群細小的魚兒,在花枝過處驚得四散,旋即又聚合。
我說:“真可惜,天氣若再暖和一些,下水走走,可有多舒服!”
他眼睛望着溪水,說:“大興附近也有不少景緻,你要是想,等到了大興有的是機會。”
我聽得“大興”兩個字,終究抑制不住,又將滿心的愁苦勾了上來。
他見我不作聲,轉過臉來,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良久,忽然問:“你很擔心去了大興之後的境遇,是不是?”
我實在不能否認,默默地點點頭。
他又問:“你心裏可有什麼想法?”
我搖搖頭,水中的花枝重重的拍打了幾下溪水,濺得水花四起。我能有什麼想法?如今我不過是條案板上的魚。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我今早見到你,愁眉不展,便是在想這件事嗎?”
我說:“那倒不是,是為了晉王的事。”
“哦?”他很感興趣地看着我,“晉王?”
我心想,話既然已經說出來了,不如告訴他,看他似乎身居高位,又像個有見解的人,也許能給我一些建議。
便將事情原委簡單地對他說了一遍,末了愁道:“我雖然已經當面回絕了他,但不知他肯不肯就此罷休。”
“你當面回絕了他?”他似乎十分詫異,重複了一遍我的話。
我“哼”了一聲,道:“或許有人覺得嫁給晉王會是條好出路,可對我來說,實在未必。”不知為何,我覺得和他說話不必有什麼顧忌,想什麼便直說了出來。
他沉默片刻,問:“為什麼?”
我淡淡地說:“我的母妃被他所殺,我怎麼可能嫁給他?”
他深深地看着我,半晌不語。
我顧自發了會愁,依舊無可解脫,嘆口氣,“嘩啦嘩啦”地用力撥着水。
他忽然問:“只是這一個原因嗎?
我不語,心想這真正的原因是沒辦法說的,誰讓他就是隋煬帝呢?如果換成了李世民,說不定我就動心了。可是楊廣……那不註定要做妲己?不,更糟。人家商紂王雖然也是暴君一個,但好歹在愛情上,還算是個痴情的男人,可楊廣呢?嫁給他,不但得白白擔上亡國妖女的名聲,還只不過是妖女甲乙丙丁之一……冤不冤吶?!
“反正,”我竟將心頭的那句結論脫口而出,“除了晉王一個,別人也許還能考慮。”
“除了晉王,別人都可以考慮?”他眼波流轉,神情深邃,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麼,頓了片刻,忽然露出一絲笑意,道:“那麼,嫁給我如何?”
“啊?”我當場怔愣,不由自主地看向他的眼睛。他的雙眸卻如漩渦一般,立時攥住了我的視線,似叫我身不由己地沉淪。
我一時腦中空白,一個念頭也沒有,更不知該說些什麼。
他忽然又是一笑,道:“跟你說笑罷了!”便挪開了目光。
我猛地鬆了口氣,這才發覺心嘭嘭跳得厲害。
“好了,該回去了。”他站起來,稍稍整理衣裳。回頭見我兀自發愣,便笑道:“不必戀戀不捨,往後會有機會的。”
他說話總是斬釘截鐵,不容人質疑,更不容人反駁。
我隨他站起來。他又向我伸出手,我有心不理,然而他的眼神同樣不容拒絕。回去的一路,也只得由着他一直握着我的手。本來是溫暖的感覺,卻忽然變得發燙,直熱得我掌心裏捏滿了汗。
來時平和的心情蕩然無存,腦子裏亂糟糟的各種念頭攪和在一起,分辨不清。遊玩本是為了散心,結果舊愁未解,似有添了一段新的心事。
他不愛多話,我若不說話時,他便也不說話,似乎這樣雙手相攜,默默地走着,便已足夠。
好不容易上了車,我逃似的忙不迭縮進車廂里,讓車簾嚴實地擋住視線,然而,他的背影卻似始終凝刻在眼前,揮之不去。
感謝上天,這一路要走一個多時辰,我費儘力氣將紛雜的心緒平定下來,這時才能夠細細分辨。
直到此時,一個念頭才如水落石出般清晰地展現,我忽然明白,我這樣慌亂是因為他的那句話對我有着無比的誘惑力,便如溺水之人忽然見到一根浮木的時候,會變得異常緊張。
我想活下去,這始終是我心底最強烈的**。
可是,我在二十一世紀的種種技能在這個時代卻毫無用處,不管我情願不情願承認,我現在擁有的全部,便是陳婤的美麗外表。
眼下我無依無靠,若想自保,唯一的出路便是走這條我曾經很鄙視的路。
嫁人。
與其等到了大興被迫嫁,不如現在自己選擇一個男人嫁了。
眼前的這一個,我雖然還不知他的底細,但至少對他深有好感,他看上去也能容納我,這已是很不容易,距離大興不過半個月的路程,若錯過了,我要如何才能再找到?
明知如此選擇不過是利用他,當做我的救命稻草,但是,思前想後,卻沒有更好的辦法。林青、陳婤,我暗暗叫着自己前生後世的兩個名字,別猶豫了,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我一路忙着給自己打氣,待牛車停下,方驚醒過來,連忙用手指梳理了一下散開的髮絲,又將身上衣裙拂平,方拿捏着我自認為最優雅的姿態,款款地出了車廂。
他站在車轅旁,依舊向我伸出手,我將手軟軟地放進他手心。
他似乎怔愣了一下,盯了我幾眼,我連忙對他嫣然一笑,他凝視我片刻,眼裏忽然閃出一絲笑意。
我斂衽為禮,柔聲道:“多謝郎君,陪我出遊一日,我現在果然好得多了。”語氣連我自己都覺得有點起雞皮疙瘩,但我見陳宮中的嬪妃對陳叔寶都是如此這般,便有樣學樣。
他淡淡地說:“舉手之勞,何須多禮?”
我又道:“不知郎君可否告知尊姓大名?”
他的眼中倏地閃過一道極銳利的光,默然片刻,他似有所指地問:“你真想知道?”
他的反應似乎不如我的預期,但也遠不到絕望的時候,我微笑道:“我和郎君也算有緣,彼此相談甚歡,我卻不知郎君尊姓大名,豈非憾事?”
“哦,”他隨口回答,“我叫楊廣。”
“你……”我被這四個字震得腦中嗡嗡亂響,早忘了什麼風度儀態,直愣愣盯着他,只覺自己必定是聽錯了,“你……你說你叫什麼?”
“我叫楊廣。”他泰然自若地重複,“蒙至尊聖恩,受封雍州牧、內史令、淮南行台尚書令、行軍大元帥、晉王楊廣。這麼說,你可聽明白了?”他一字一字悠然道來,神態倨傲,不可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