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北平城,墨玉初現世
午夜剛過,繁星似點般灑在暗黑色的天幕上,夜風吹過,宛若無數隻眼睛一般一眨一眨的。這夜幕之下的北平城終於擺脫了一天的喧囂沉沉入夢,顯得格外安靜。在素有“東富西貴”的北平的西城區一所內外三進的院落中卻傳來一聲尖刺的電話鈴聲。
梨木雕花大床上的一對男女被這突如其來的電話聲驚醒,女人習慣性地將手蓋在男人的耳朵上,心想這煩人的電話響一陣便會停歇。可誰知事與願違,這該死的電話像是催命符一般響了一遍又一遍。男人早已經醒了,此刻將女人的手向一旁一推,氣沖沖地衝下床,拿起電話便道:“催催催,催命呢?還讓不讓老子睡覺?”
電話那邊卻不生氣,傳來了一聲輕微的咳嗽聲之後吸了一口氣道:“我是來救你的!”
這個聲音猶如晴天霹靂一般將氣沖沖的男人從夢中驚醒,他的語氣立刻恭敬了起來:“對不起,原來是閣下您,您有什麼吩咐?”
電話那邊的男人沉吟片刻說道:“今晚就是你的死期!”那人電話中的語氣不重,卻聽得眼前這男人渾身冷汗漣漣,他清楚地知道對方是什麼人,更清楚他絕不會在這半夜三更來和他開這種玩笑。
男人感覺自己的膝蓋像是一下子被蒸熟了,立刻軟了下來,跪倒在地,聲音充滿了哭腔地說道:“您……您一定要救我一命!”
“呵呵!”電話中的人似乎對這種哀求毫不在乎,過了良久才說道,“我救不了你,但是有一個人可以救你!”
“誰?”絕望的男人似乎瞬間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怎肯放棄?
“你!”這個字說得簡短而有力。
男人打開枱燈半卧在床上,嘴裏叼着一根煙,顫抖的右手捏着一根火柴卻遲遲沒有划亮,一個酣睡的女人被枱燈晃醒見他始終叼着煙捲發愣,額頭和雙手溢出涔涔冷汗,不禁有些驚訝地說道:“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啊?”男人這才緩過神來,喉頭上下顫了顫說道,“沒事,你早點兒睡吧。”與此同時划亮了火柴,深深吸了一口煙,稍微冷靜了一下,瞥了一眼女人,見她始終目不轉睛地望着自己,這才盡量讓自己平靜地說道:“現在幾點了?”
女人伸長脖子向自己旁邊床頭柜上的鐘望了望,說道:“已經快兩點了,明天警察局不是還有事嗎?快些睡吧!”
誰知男人的身體猛然戰慄了兩下,將手中的煙蒂掐滅在一旁的煙灰缸中,把被子撂到一旁,快速穿上外套。女人望着男人奇怪的舉止卻始終一言不發。直到最後男人將手槍掏了出來,拔下彈夾細細檢查一番的時候,女人才忍不住問道:“這麼晚還要帶槍出去?”
男人將槍別在懷裏一面穿着外套一面說道:“你安心睡覺吧,天亮我就回來!”說完男人戴上一頂帽子匆忙關上門走了出去。
外面繁星似錦,黑色的天幕,閃爍的星光像是有人特意擦拭過一般,男人將大門鎖好之後並沒有開車,而是鑽進了旁邊的一個黑糊糊的小巷子中,他一面走一面警覺地豎起耳朵諦聽着身後的動靜,這個小巷子有百米深,在巷子的另一面則是寬敞的大路,男人拐過一個巷角,隱約見到一輛黑色的轎車停在巷口,他略微放慢了腳步,有些遲疑地將手下意識地在腰間的配槍處摸了摸。
冷汗順着脊背緩緩流淌,對方在電話里說得很清楚,這將是最後一次找他,如果他事情辦得好的話以後就不會再來麻煩他了,同時他也知道這一次絕不會像之前一樣輕鬆。他走到轎車前面,轎車的門緩緩打開,一個手中拄着一支文明棍,一頂帽子帽檐拉得很低的人正坐在車裏,口中叼着一根上等雪茄。
那人用手中的文明棍指了指一旁的座位,男人會意地坐上車,隨手關上車門。大概半個小時之後,男人從車上下來,恭敬地望着那輛黑色轎車緩緩離去,漸漸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男人見那轎車離開之後這才鬆了一口氣,他看了看腕上的手錶,此時剛剛三點,距離天明還有一個多小時。他知道現在還來得及,他要完成這件事需要一個人,一個現在還被關在牢房中的人。
想到這裏,男人轉身走進深巷,坐上自己的車向北平東城炮局衚衕駛去,這炮局衚衕內的監獄原是北平陸軍監獄,日本人進入北平城中之後這監獄雖然表面上與之前無異,但是男人知道在這所看似平常的監獄的地下有兩個用混凝土澆築得異常堅固的牢房,牢門是一寸厚的鋼板,那牢房中沒有通風口,只有一盞昏黃的電燈,終日不見陽光。至於被關在那兩間牢房中的人,男人卻有所耳聞,雖然日本人將那兩個人的存在遮掩得密不透風,但他始終是北平城警局的局長,因此他還是知道他們的大致情況的。
這兩個人的身份都極為特殊,這點從他們被關押的監獄的嚴密程度不難看出,其中之一便是男人今天要去見的人,他曾有幸見過被關在內中的人的檔案,雖然只有薄薄兩頁紙,寥寥數百字又寫得極其隱晦,但憑藉男人這麼多年的經驗依舊嗅出了其中濃重的陰謀味。內中之人年過古稀,可這個人幾乎有三十年是在這樣被囚禁的狀態下度過的,日本人將此人從東北帶到北平然後秘密安排於此,而且幾乎每個月都會有人來對這個老人進行威逼利誘,明眼人一看便能知曉在他身上一定藏着一些日本人極想知道的秘密。至於關在另外一間監獄中的人,男人卻不得而知,那個人竟然連檔案也沒有。
車子在北平城中疾馳着向東城炮局衚衕二十一號而去,炮局監獄門口是一個小小的崗樓,與北平城中絕大部分監獄不同的是,這裏的守衛全部是清一色的日本人。男人將車停在門口,立刻有兩個荷槍實彈的日本兵小跑着奔了過來站在車前,男人拿出工作證,日本兵疑惑地接過證件,上面寫着北平公安局局長方儒德。
日本兵看完之後立刻雙腳立正行了個軍禮,挎上槍,雙手將證件呈上去,然後衝著身後揮揮手。兩個日本兵將擺在門前的路障除去,方儒德這才微笑着開着車駛進監獄。將車停下之後方儒德看看時間,還有一刻鐘便天亮了,他要趕緊見到那個人。
方儒德坐在車裏咽了咽口水,他知道即便現在自己是北平警察局局長,但如果想見那個人也絕非易事,弄不好真的會搭上自己的性命。他摸了摸自己腰間的手槍,心想如果能順利完成任務則罷,如果日本人翻臉也絕不能讓他們抓住,自己了斷總比被這群小日本折磨死要好得多。
大概三分鐘之後方儒德才推開車門,站在外面扯了扯衣角。他邁開步子向監獄內中走去,在監獄的門口有一個辦公室,裏面的人是監獄長。方儒德在門口停了一下,然後輕輕叩擊了兩下房門,片刻之後裏面傳來了一陣腳步聲,隨着“吱呀”一聲,門軸輕微地轉動,那扇門打開了。
一個身材魁梧、臉色黢黑、留着小鬍子的日本軍官出現在方儒德的面前,這人與方儒德有過一面之緣,不過此刻在此地見到方儒德臉上依舊露出了詫異之色,過了片刻那日本軍官才站直了行了個軍禮道:“方局長!”
方儒德微微笑了笑,一雙小眼睛眯成了一條細縫:“嘿嘿,山田監獄長別來無恙!”說著從口袋中拿出一包煙遞給山田,山田輕輕地擺了擺手拒絕了。方儒德的煙停在半空兩秒,然後識趣地叼在口中點燃。
“方君,你今天到訪是為了什麼?”山田操着一口並不流利的漢語說道。
方儒德將手中的火柴在空中晃了兩下熄滅之後說道:“我今天來提審一個犯人!”
“哦?”山田顯然有些詫異,按理來說方儒德雖然是北平警察局局長,但卻無權提審這炮局監獄的犯人,除非他有特別的需要經過特高課特批。
未等山田說話,方儒德又從口袋中掏出一張字條遞給山田,這張字條是剛剛在車上那人交給方儒德的並叮囑他將這張字條交給山田,山田是絕不會為難他的。其實方儒德早已猜到字條的內容了,只是當他真正打開字條瞥見松井尚元幾個字的時候還是不禁驚出一身冷汗。這松井尚元豈是等閑之輩,他是北平城特高課的一號頭目,他有些後悔應該先看看這張紙條,或者應該讓那人改寫一個人的名字,如果這張字條一旦被發現是偽造的,那麼自己便命在旦夕了。
山田接過字條打量了一番,又抬起頭看了看方儒德,一頭霧水地凝住眉頭,之後又將字條仔細看了一遍。方儒德雖然表面鎮定可是心中早已打起鼓來,右手放在腰間。大約過了三分鐘,山田抬起頭微笑着說道:“方君,我立刻派人帶你去見那個人,不過……”山田上下打量了一下方儒德,最後目光落在了他的腰間說道:“你不能攜帶武器!”
方儒德雖然心中極不樂意,卻也只是微笑地掏出手槍遞給山田,之後山田對着外面喊了一句,一個日本兵快步奔了過來,行了一個軍禮,山田嘰里咕嚕地說了幾句日語,那日本兵一直不停地點着頭然後“哈衣”一聲。
“方君,他會帶你去見那個人的!”山田扭過頭對方儒德說道,“我還要打個電話!”
方儒德連連點頭,跟着那日本兵向監獄內中走去。這炮局監獄並不算大,但在這北平城中的名氣卻不小,因為此前日本人集中營式的管理,此時這個原本不大的監獄更變成了一個勞工中轉站,最多的時候關押過三千多人,而這些人最終會經過天津塘沽港經海運運至日本各地。方儒德隨着日本兵穿過前面的兩排房子,後面則是一個高高的塔樓,這裏關押的都是重刑犯,其中最著名的便是“抗日英雄”吉鴻昌。此刻方儒德順着那塔樓的台階拾級而下,一股陰冷之氣從下面不停地向上涌,帶着濃重的臭味和霉潮味,方儒德一面掩着鼻子一面跟在日本兵的後面,走下台階,不太寬敞的走廊黑糊糊的,頭頂數盞昏黃的白熾燈根本照不了多遠。那兩間混凝土澆築的監獄立在走廊的最深處,相對而建。
厚厚的鐵門上掛着一層厚厚的鐵鏽,就連那門上的鐵鎖也生滿了銅銹,只在鐵門下面有一個小小的開口,應該是平日裏送食物所用吧!那日本兵站在門口從懷裏掏出一串鑰匙,之後在那把巨大的鐵鎖上捅了一會兒才將門打開,那日本兵用盡全力將鐵門移開一道可供一人進出的縫隙,然後挺直身子行了個軍禮。
方儒德捏着鼻子點了點頭,從門縫向內中望去,一股濃重的騷臭味從裏面猛衝出來,差點兒將他熏得暈過去,他連忙掩住鼻子心中暗罵道:“他娘的,要不是該死的任務打死老子也不會來這種鬼地方。”他側着身子鑽進牢房,這牢房並不大,裏面陰冷潮濕,牆角甚至還掛着霜。在他面前是一張鋪着稻草的鐵窗,地上散落着紙屑,近前的一張桌子上散落着奇形怪狀的鐵絲、零件,卻看不到這牢房之中的人。
方儒德扶了扶眼鏡向四周望了望,忽然發現在那鐵床的床腳處竟然連着一根鐵鏈子,順着那鐵鏈子的方向望去,在牢房的東北角有一個黑糊糊的東西在蠕動着。方儒德走進牢房,這時,那個黑糊糊的東西語氣低沉地說道:“又換人了?”
這句話聽得方儒德一頭霧水,只見那個身影姍姍從角落中走了出來,他雙手端着一個裂了一角的搪瓷罐,一面走一面將罐子中的水一飲而盡,方儒德再次向四周望了望,原來在牢房的四周霜已經融化成水,剛剛那人便是在那裏接水!
老者喝完水之後已經抱着那個罐子坐在了桌子前面,此時方儒德才看到這老者形容枯槁,鬚髮斑白,破衣爛衫,臉上和裸露的胳膊上均是一道道深深的疤痕,新舊疊加,慘不忍睹。
“是在這裏還是去審訊室?”老者一雙烏黑的眸子似乎具有某種穿透力一樣,看得方儒德渾身不自在,他微微笑了笑扭過頭看看牢房門口,見那個日本兵一直在門外,便向老人身邊擦了過去,在他耳邊輕輕說道:“有個人讓我給你帶來一件東西,說你看到那東西立刻就明白了!”
老者瞥了方儒德一眼,似乎毫不在意,方儒德背對着門口將手伸進口袋從中拿出一個小木盒,放在桌子上,一見那木盒,老人的眼睛中立刻煥發出了光彩。他一把奪過木盒,輕輕摩挲着木盒上面的雕花麒麟紋,像是一個舊友一般。
“他有沒有什麼話要帶給我?”老者偏着頭說道。
“嗯,黃沙已至,金門待開!”方儒德照着車上之人所說一字未改地告訴了老者,只見那老者聞言身體在劇烈地顫抖,一行清淚從眼角流淌了出來,嘴唇微抖,過了良久才緊緊抓住手中的那個盒子道:“五十年了,足足等了五十年!”
說罷老者將那個盒子放在桌子上,隨手拿起一根被自己扭得奇形怪狀的鐵絲放在手中快速地折曲着,手法敏捷而精巧,毫無半點兒滯澀,頃刻之間那根鐵絲已經被他折成了一把宛若利劍一般的鑰匙。他小心翼翼地將那把鑰匙插進木盒上的小孔之中,在盒子的四角輕輕拍了幾下,只聽一聲輕微的“咔嚓”聲,老者臉上露出一絲欣慰的微笑。
方儒德也一臉好奇地望着老者手中的那盒子,接着老者將盒子打開,裏面是一塊通體乳白、色陽質潤的玉塊,唯一遺憾的便是在那渾然一體的美玉正中有一個小小的如同墨點般的黑點。
“如果沒有那點瑕疵的話真是一塊無價之寶!”方儒德平日裏也是個古董油子,見這一方美玉不禁嘖嘖惋惜道。
只見老人輕蔑地瞥了他一眼,然後目不轉睛地盯着眼前的那塊有一處瑕疵的美玉,不屑地說道:“哼,俗人之見,能幫我找一個水碗和一根蠟燭嗎?”
方儒德雖然心中不快,但也無可奈何,悻悻地扭過頭走了出去,與那日本兵比畫了半天,日本兵很快便拿來一個白瓷水碗和半截蠟燭。方儒德接過一應物事回到牢房,只見此刻老者正半躬着身子背對自己,盯着眼前的桌子。
方儒德將水碗放在桌子上,才見老者已然將美玉放在盒子之上,他接過蠟燭,從盒子處用手丈量四五指的距離,然後將蠟燭按在預先設定好的位置,之後扭過頭對方儒德說道:“把你的火柴給我,讓外面的鬼子把牢房的燈關掉!”
老者語氣之中毫無半點兒客氣,方儒德聽得心中頗為惱火,但也沒有辦法,只得照辦。他將火柴盒丟在桌子上,自己走出去讓日本兵將牢房內的燈關閉,瞬間房間內黑糊糊一片,伸手不見五指,活脫脫便像是一座墳墓一般。
正在這時,他的耳邊傳來“嘩”的一聲,一粒火星從老人的手中迸出,瞬間跳躍成一簇火焰,老者點燃了蠟燭。方儒德順着光線望去,不禁心中一顫,在那蠟燭對面的牆壁上竟然隱約映出一幅沙漠之狀,昏黃的落日餘暉,遠近高矮不齊的沙丘,讓人看了真是有種妙不可言之感。正在此時,那老者將手伸進水碗中,從內中取了些許水滴落在那美玉之上,瞬間那原本凝固的畫面似乎晃動了起來,那落日似乎在緩緩下沉,而那沙丘上的沙土似乎是被狂風捲起,一瞬間畫面上鋪天蓋地,巨大的沙暴席捲了整幅畫面。忽然那畫面又停在了原處,老者再次用手取了些水,這次是一滴滴地滴在美玉之上,和之前一樣,那畫面再次晃動了起來,那狂沙散盡沙漠之中竟然出現了一片翠綠。
方儒德這才心中暗叫,果然是一件寶貝物事,老人將那美玉拿下來裝在盒子之中道:“把這個交給那個人吧!”
方儒德將那盒子藏在衣服之中連連點頭,然後退出了牢房,誰知剛一出牢房卻見幾個荷槍實彈的日本兵早已站在門口,方儒德心知不妙,山田剛剛一定是看出了那張字條的破綻,或者那會兒他所說的電話正是打給松井尚元的。
“方局長,山田隊長在接待室等您!”一個中國翻譯皮笑肉不笑地說道。
方儒德雖然心中早已害怕得要死,臉上卻依舊硬撐着,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腰,才忽然想起在進來的時候自己的槍已經交給了山田那個狗日的,這下恐怕想飲彈自盡也不可能了。方儒德眯着眼睛笑道:“山田隊長找我有什麼事?”
“去了你就知道了!”翻譯諱莫如深的態度如同一盆冷水澆在方儒德的頭上,他咬了咬牙跟着一群日本士兵離開了監獄。
走進接待室的時候山田正在接電話,他示意方儒德坐下,自己卻在不停地對着電話點頭,偶爾嘴裏嘰里咕嚕地說幾句日語。一旁的方儒德卻如坐針氈,這小日本的葫蘆里究竟賣的什麼葯?他向四周環顧,發現自己的配槍就在山田的辦公桌上,不禁橫下一條心,如果山田真的發現了,立刻奪槍自盡。
大約十分鐘左右的樣子,山田終於掛斷了電話,他微笑着坐在辦公桌前將方儒德的那張字條擺弄在手裏說道:“方君,這張字條你是從松井先生手裏拿到的嗎?”
方儒德一聽不妙,冷汗瞬間從脊背冒了出來,他定了定神道:“是的,哪裏不對嗎?”
山田聽完方儒德的話,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走到方儒德的身邊道:“這麼說方君與松井先生相熟?”
方儒德微微點了點頭,此刻他早已心亂如麻,腦海中一片空白,只知道機械地點頭。
山田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然後對身邊的一個日本兵說了幾句什麼,那個日本兵聽完之後便離開了接待室,此刻這房間之中便只剩下山田與方儒德兩個人,方儒德忽然靈機一動,此時正是奪槍的大好時機,想到這裏他豁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三步並作兩步向山田的辦公桌走了過去。
就在方儒德剛伸出手準備去拿那把槍的時候,電話忽然響了起來,方儒德連忙將伸出的手縮了回去。山田快步走到電話前拿起電話,一面望着方儒德一面聽着電話不停地點着頭,過了一會兒山田掛斷電話,與此同時那個日本兵從外面走了進來,手中多了一個盒子。
“方君,這裏有一些東西是準備帶給松井先生的,只是我一直沒機會與他謀面,所以還要勞煩方君您幫我走一趟!”山田說著將那個禮盒遞給方儒德。
方儒德接過禮盒,一顆懸着的心總算是落了地,他連忙微笑道:“放心吧,下次我見到松井先生的時候一定會交給他的!”
“拜託了!”山田深深地鞠了一躬,方儒德說道:“現在我可以走了嗎?”
“是的!”
方儒德長出一口氣雙手抱着那個禮盒剛邁出接待室的門,誰知山田忽然喝住他道:“方君,留步!”
方儒德心頭一驚,扭過頭見山田手中拿着自己的佩槍從接待室走了出來說道:“這是您的槍!”
“你瞧我這腦子!”方儒德輕輕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心想剛剛一定是過於緊張才會出現這樣的紕漏。他接過槍致謝之後終於回到了車裏,瞬間身體像是抽搐一般劇烈地顫抖了起來,剛剛那一幕無異於在鬼門關逛了一圈,在車子啟動之後他飛也似的離開了炮局監獄。
方儒德直接回到了警察局,他臨行之前小心翼翼地將那個已經打開的盒子放在自己的後備箱裏,和之前一樣他知道在他下班的時候那個盒子就會神秘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些解藥,至於究竟去了哪裏那不是方儒德應該知道的,他只需要知道自己又能活一段時間了。
剛進警察局,方儒德便發覺氣氛似乎有些不對,他剛一推開辦公室的門,發現一個人正背對着自己坐在沙發上。
“墨玉?”滾滾黃河水從青藏高原源頭攜帶着滾滾黃沙穿越大半個中國衝破層層峽谷奔涌而下,形成了這“黃河奇觀”——壺口瀑布。奔涌的河水卷積着泥沙猛衝入這瀑布之中,升騰起淡淡的水霧。在壺口瀑布的那巨大的岩石之上站着一男兩女還有一個十來歲的孩子。
“馮師傅,你說的墨玉究竟是什麼東西?”說話的女孩十八九歲的樣子,長得不像中原女孩般文靜,卻別有一番味道。
“哎!”說話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皮膚黢黑,外表剛毅,一看便是歷經滄桑之人,“一言難盡啊!”馮萬春嘆了口氣說道:“燕雲姑娘,你見過火系驅蟲師的秘寶吧!”
女孩子歐陽燕雲柳眉微顰,想了片刻依稀想出個輪廓,然後模稜兩可地點了點頭:“馮師傅,其實秘寶一直鎖在一個貔貅花紋的盒子裏,至於裏面究竟是什麼東西卻從未見過。”
“呵呵,這就對了!”馮萬春微微地笑了笑,臉上的線條在太陽之下顯得格外剛毅,他從上衣兜掏出一根煙叼在嘴裏娓娓說道,“畢竟你爺爺也不知道開啟那秘寶盒子的辦法!”
“咦?這是為什麼?”燕雲詫異地望着馮萬春說道。
“恐怕你爺爺只是個秘寶的保管者吧!”說話的是站在燕雲身後的另外一個女孩,這女孩看起來與燕雲年齡相仿,只是表情更顯得冷淡。此前她始終雙目空洞地望着滔滔的河水發獃,此時一語驚人顯然刺痛了燕雲,燕雲咬了咬嘴唇想要辯駁,但仔細想想這女孩說的似乎也有些道理。
“對,段丫頭說得沒錯!”馮萬春坐在一塊黑色的石板上說道,“你爺爺確實只是那秘寶的一個守護者而已!”
“是真的?”燕雲嘴巴大張着問道。
“哎,正如金無償所說,這火系的秘寶盒子也是由金家先人窮盡一生智慧所造,那盒子的機關極其精巧,內中所盛之物是春秋墨家至寶,名叫墨玉!”馮萬春一面說一面口中吐着煙霧。
“原來秘寶是一塊玉!”歐陽燕雲若有所思地重複道。
“對,這個寶字拆開便是盒子與玉,因此叫做秘寶也並不為過。”馮萬春嘆了口氣說道:“據說那墨玉是一塊通體渾然的美玉,之所以稱之為墨玉,是因為在那玉的身上有一個針眼大小的黑色墨孔。”
“這麼一塊玉會有什麼用?”燕雲接着問道。
未等馮萬春開口,一直站在一旁的段二娥接過話茬說道:“早年間曾經聽父親說過,驅蟲師家族起源於西域的一座消失的古城,而那塊墨玉似乎與那座消失之城有某種關聯!”
“對,傳說是這樣的。”馮萬春肯定地說道,“傳說那座古城一夜之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所有關於驅蟲師家族的秘密都起源於此。得到這墨玉之人才能依照墨玉的指引找到消失的古城。但是先人曾有言在先,如若不是萬不得已絕不要開啟那座古城,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會有什麼後果呢?”這次疑惑的是段二娥。
段二娥與馮萬春對視了一下,不約而同地搖了搖頭。
“如果現在秘寶落在了日本人的手中,想必他們已經得到墨玉了!”燕雲有些擔心地說道,誰知馮萬春卻輕蔑地笑了笑說道:“歐陽姑娘你多慮了,我們的先人為了防止有人打開古城,因此將秘寶盒子的開啟之法留給了土系驅蟲師,只有土系驅蟲師在臨終之前才能將那方法傳給下一代君子!”
“這麼說馮師傅您知道秘寶開啟的方法嘍?”燕雲不得不佩服先人驚人的智慧,誰知馮萬春卻無奈地搖了搖頭:“恐怕這世上再也沒有人能打開秘寶了。”
“啊?”燕雲和段二娥都頗為驚異地望着馮萬春。
“唯一一個能開啟秘寶之人就是我的父親,只是他早在三十年前便已經失蹤了,這麼多年我找遍了大江南北卻始終未發現關於他的任何線索,恐怕他早已經不在人世了!”馮萬春嘆了口氣說道。
“那日本人會不會強行打開秘寶?”燕雲咬着嘴唇眉頭皺緊又開始擔心了起來。馮萬春搖了搖頭:“秘寶一旦被強行打開,內中的墨玉會立刻碎成粉末,也就毫無意義了!”
“我到現在才知道秘寶是什麼!”燕雲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沉默良久嘆了一口氣說道,“馮師傅,潘哥哥讓我們和他在什麼地方會面?”
馮萬春將手中的煙蒂丟掉,站起身來說道:“潘俊讓我們在天水城等他!”說完他抬起頭看了看頭頂上的日頭,此時已經過了晌午,壺口騰起的氣霧幻化出一道彩虹罩在瀑布之上,“咱們也該上路了,早點兒趕到天水城先等着潘俊!”
說罷馮萬春牽過一旁的黑馬,將金龍抱起放在馬上,之後翻身上馬。而歐陽燕雲與段二娥二人也各自上了自己的馬。一行人且行且走,只是燕雲卻始終愁眉不展,自從上次與潘俊分開已經足有半個月了,至今卻始終杳無音訊,她有些擔心潘俊的安危。幾次向馮萬春詢問潘俊的去向,馮萬春卻只是搖頭,一副諱莫如深的樣子。其實讓燕雲心裏覺得不是滋味的還有一點,那就是與潘俊同時失蹤的還有一個人,那就是時淼淼。
她騎在馬上與段二娥並轡跟在馮萬春的後面,忽然她咬了咬嘴唇,猛然在馬背上拍打一下,那馬吃痛向前狂奔兩步跟上馮萬春。燕雲湊到馮萬春身邊說道:“馮師傅,您究竟知不知道潘哥哥去了什麼地方?自從我們離開安陽之後已經大半個月了,潘哥哥卻杳無音訊!”
“呵呵!”馮萬春微笑着說道,“丫頭,你不用擔心,潘俊這小子聰明得緊,想必現在已經在天水等着我們了!”
燕雲皺着眉頭想了想,雖然不太相信馮萬春所說的話,但至少馮萬春說得沒錯,以潘俊的聰明總是能在險境之處化險為夷,可即便這樣燕雲心中始終不快,想到潘俊此刻正與時淼淼兩個人獨處心中就有種說不出來的苦悶。
而她卻全然沒注意到馮萬春的神情,此刻馮萬春也是一頭霧水,這半月之間馮萬春一面要安撫歐陽燕雲與段二娥二人,不想讓他們看出破綻,一面心中暗自祈禱潘俊早日歸來。他輕輕地拍着馬背放慢了速度,滔滔黃河水翻滾奔騰而下打在旁邊黑黢黢的巨石之上,碎裂成無數水珠,那半夜之前安陽城外的記憶也隨着那騰起的水霧一點點浮現在腦海深處。
這件事要從他們剛剛離開北平說起,在一行人離開北平之時,潘俊曾暗中拜託馮萬春調查一件事,而這件事與始終跟在他們身邊的水系驅蟲師時淼淼有關。潘俊告訴馮萬春,他父親在世之時曾經提起過一些關於水系時家的事情,七十多年前水系時家曾發生過一場火災,那時候潘俊的祖父曾親赴時家,趕到的時候才發現眼前竟然是一片斷壁殘垣,瓦礫無存。據當地人說,幾日之前的一個深夜,時家宅門裏忽然燃起了一場大火,大火燒了三天三夜,大火熄滅之後從宅院中發現了七十二具被燒得面目全非的屍體,根本無從辨認長相。但這時家當時的確是有七十二口人。
潘俊祖父在時家停滯半月有餘,希望能找到關於時家老宅火災的蛛絲馬跡,更重要的是希望能找到時家的倖存者。但結果卻讓潘俊祖父大失所望,那時家上上下下七十二口像是根本沒有逃亡的念頭,全部燒死在了大火之中。
半月之後,潘俊祖父悻悻地回到北平,此事從此之後便不了了之了。直到潘俊第一次聽到時淼淼這個名字他的心頭一動,雖然他相信祖父絕不會有錯,但眼前的這個女孩子手中確實握着青絲,而她也會水系時家的那門千容百貌的絕學。於是在離開北平之時,潘俊暗中拜託馮萬春親往水系時家故居湘西一趟。
而馮萬春也依照潘俊的囑託親往湘西,雖然已經過去了整整七十年,但是這時家舊宅遺址依舊斷壁殘垣,荒草蔓生,他四下打聽關於時家的事情,當年經歷過那場火宅的人大多已經過世。就在馮萬春準備離開湘西的時候,忽然聽聞有個八旬老者與水系時家頗有淵源。
於是馮萬春立刻找到了老者,在一棟兩層的破舊木閣樓之中,馮萬春見到了傳聞之中的老者,他穿着一件灰布上衣,雙目失明、孤苦伶仃地生活在這座破舊的閣樓之中。因為年久失修,木製閣樓早已開始發黑了。
在馮萬春表明來意之後那老者顯得極為冷漠,他自顧自地回到房間之中,悶悶地吸着一個用竹筒做成的水煙,馮萬春站在門口,兩個人始終沉默不語,耳邊只有老人吸水煙時發出的“咕嚕嚕”的聲音。過了良久,老人才將水煙放在一旁說道:“這事情都過去七十多年了,我大抵都已經忘了,您還是回去吧!”
馮萬春咬了咬牙說道:“老先生,我只是想問您知不知道時家是否還有後人在世?”
“後人?”老者嘴角上揚,冷笑了一聲說道,“一場莫名其妙的大火,全家七十二口人像是事先商量好了一樣全部死在了火災之中,哪還有什麼後人啊?時家……絕後了!”
聞言馮萬春長嘆了一口氣,從口袋中摸出幾塊大洋放在老人的桌子上,提着馬鞭正準備向外走,誰知老者忽然開口說道:“知道我這雙眼睛是怎麼瞎的嗎?”
馮萬春猛然一顫,連忙停住腳步望着眼前雙目失明的老者,那老者又點上一袋水煙說道:“這話在我心底壓了七十年,足足有七十年,在你之前曾有不下五撥人來問過關於時家的事情,那時候我年輕怕得要命,所以始終不曾說過。”
“哎,不過現在我老頭子已經是黃土埋到脖子上的人了,如果再不說的話恐怕就真的要帶進棺材裏了!”老者說完像是壯了壯膽子一樣說道,“我母親是時家的奶娘,當年我也經常與時家的少爺在一起玩,所以與時家很是熟絡。時家的規矩頗多,除時家之人之外極少有人能出入時家,但時家老爺卻是一個善人,經常布施。因為極少有人進過時家,因此坊間對於時家便更覺神秘莫測,說時家之人會一種妖術,可以控制人的心神。而那場火災來得也頗為蹊蹺,時家老爺像是預先知道會有一場劫難一般,在火災來臨前幾日便散盡家財,將所有的家奴傭人全部遣散,時家人閉門謝客。幾天之後的一個深夜,忽然火光衝天,犬吠四起,幾乎全村人都跑了出來,只見時家宅門之內燃起了熊熊烈火,火勢洶湧,想去救火的人根本靠不到近前。大火燒了三天三夜,始終沒有一個人從時家舊宅逃出。”
老者一面說一面吸着水煙:“而唯一一個曾經進入過時家火場的人便是我,因為我母親之前一直生活在時家,那夜見時家着起火來,我便匆忙穿上衣服向時家奔去。雖然火勢兇猛再加上時家的大門牢不可破,救火的人不得而入,我卻知道在時家的後院有一處小洞,可以容得孩子鑽進去。就這樣我進入了時家,幾乎所有的房子都着起火來,濃煙衝天,我在火光中慌亂地叫喊着,但是聲音很快便被噼里啪啦的瓦礫碎裂的聲音掩蓋住了。忽然我記起之前來到時家宅門之時曾經進過母親所住的屋子,於是撒開兩腿便向那屋子的方向跑去,可是剛跑出數十步不禁停下了腳步,那時進來是有人引路,此時四面火光衝天,而時家宅門裏的院落更是錯綜複雜,任我如何也分不清東南西北。就在此時,我隱隱地感到身後似乎有些異樣,我連忙扭過頭,誰知在那大火之間竟然依稀走出一個人影,雖然距離我有數丈之遙,但依舊讓我身上戰戰發抖。
“忽然我的眼前閃過一道白光,臉上傳來一絲涼意接着我的眼前便黑了下去。片刻之後一陣鑽心的疼痛才從眼眶傳來,我雙手抱着自己的臉只覺得黏糊糊的,我一面呼喊一面跌跌撞撞地摸到那個洞口,一點點地從裏面爬出來,而我的雙眼便在那天晚上失明了。至於我的母親……”老者長嘆了一口氣說道,“從那之後也不曾回來過!”
馮萬春聽了老者的話之後心中頓生疑惑,此前他在潘俊的言語之中未曾聽到過關於那個黑影的事情,這個黑影究竟是什麼人?難道是水系時家的人?馮萬春百思不得其解,與此同時,老者一層層揭開厚厚的床墊,從下面翻出一個紅布包,他將那個包捧在手中沉吟片刻,遞給馮萬春說道:“這個東西你拿走吧!”
“老人家,這……這是什麼東西?”馮萬春接過小小的紅布包詫異地望着眼前已經失明的老者說道。
“這是當時我在時家宅門裏撿到的一樣東西,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但是我想應該與時家的火災有關,你帶回去吧!這麼多年這個東西一直壓在我的床頭,就像一塊燙手的山芋讓我幾十年來寢食難安,現在這個東西交給你,我也終於可以休息了!”老者說著靠在床頭的牆上,手中緊緊地握着自己的水煙袋,似是睡著了一般。馮萬春愣了一會兒,輕輕拆開布包,忽然他的眼睛像是被什麼東西蜇了一下,連忙將布包重新包好,揣在懷裏向老者告辭,誰知那老者全然沒有反應,一個危險的念頭瞬間閃過腦海,他伸出手指探了探那老者的鼻息,他竟然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斷了氣。
在安葬了老者之後,馮萬春匆匆返回到石門,之後他將在湘西的所見所聞一一告訴了潘俊,唯獨沒有提及這老者最後所遺留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