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引子

也許大多數人有過這樣的感覺,那就是某個場景讓你覺得似曾相識,明明不曾發生卻隱隱覺得曾經在什麼地方遇見過,或者便是在夢中吧。而此時此刻我便產生了這樣的感覺。

當我瞥見她的那一刻,血液幾乎凝固住了,我匆忙離開座位,慌亂地下了樓梯,回到了車裏,任憑手機如何狂亂地響着也不敢再接那個電話。我臉色蒼白,顫抖着將手機扔到一邊,開着車回到了賓館。

這件事發生在2008年的夏天,在爺爺潘俊住進醫院一周之後。在此期間我將爺爺所講的那個故事告訴過很多的朋友,除了一個人外,大多數人都只是不置可否地搖頭。或許故事太過於離奇,已經超出了現實的範圍?!而這個人就是我的好友童亮。

這位老友告訴我,如果能把這個故事講出來,一定非常吸引人。幾經考慮我終於接受了他的建議,將這個故事整理出來。而就在剛剛決定之後的第三天我接到了童亮的電話。

“兄弟,有個人想見你!”童亮在電話中如是說。

“想見我?”我有些詫異地問道。

“對,一個對你的那個故事感興趣的人!”童亮的語氣頗為神秘,“而且貌似她也知道一些關於驅蟲方面的事情!”

“好!”聽到“驅蟲”兩個字我立刻答應了。收拾好行李之後我便起程來到了北京,與那個人約好在三環外的一家名叫四川圖騰的飯店會面。

於是我早早地收拾好來到了四川圖騰,說實話,我心裏有些忐忑,一來是要見久違的童亮,二來是關於他口中的那個對我的故事很感興趣的人。

在坐下來大約半個小時之後,我瞥見門口一男一女走了進來,我的目光瞬間被男孩身邊的女子吸引住了。恐懼,窒息,當時我的腦海一片空白,我簡直都忘記自己是如何在眾目睽睽之下逃出的四川圖騰。

回到賓館之後我立刻沖了一個熱水澡,打開手機,裏面有十幾個未接來電,全部是童亮打來的。我鼓足勇氣撥了回去。童亮有些生氣地說道:“兄弟,你放我鴿子啊!”

我沉默片刻說道:“我見到你們了!”

“你見到我們了?”童亮有些詫異地重複道,“那為什麼……”

“如果你方便的話來一趟我住的賓館,有些事情我想和你單獨談談!”我特意將“單獨”兩個字咬得極重,他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略微沉吟了一下說道:“好吧,你住在哪裏?”

大約一個小時之後,童亮出現在了我的門外,果然我的感覺沒錯,當時陪同在那個女子身邊的男人真是童亮,簡單寒暄幾句我倆便進入了正題。

“今天既然你已經到了又為何忽然離開呢?”童亮奇怪地問道。

“還記得我曾經和你說過的那件事嗎,關於十幾年前我的經歷?”我一邊點上一根煙一邊緩緩地說道。

“你是說……”童亮未說完,我便將自己的左腕伸出,在我的左腕上有一處明顯的傷疤。童亮看到那處傷疤之後整個人都怔住了:“你所講的都是真的?”

我點了點頭,長嘆了一口氣說道:“對於我來說,那個夜晚永遠是不堪回首的!”

“那晚你究竟遇到了什麼事情?”童亮好奇地追問道。

“那晚……”我嘆了口氣,走到窗帘邊。此時外面下起了濛濛細雨,霓虹燈在細雨中顯出幾分夢幻。童亮坐在窗前的電腦桌前一直注視着我,靜靜地聽我講述那晚所發生的事情。

那是十幾年前一個盛夏的夜晚,剛剛放了暑假的我被送回到北蒙的老家與爺爺一起居住。此前爺爺在我的印象中一直很模糊,也許正是因為這種模糊,爺爺的形象也變得很神秘,只記得他不論冬夏始終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

與爺爺居住並非是一件快樂的事情,因為他從來不笑,臉上始終是那副冰冷的表情。那個夏天的夜晚,我忽然從噩夢中驚醒,發現爺爺不在旁邊。我清晰地記得那晚的月亮格外大,格外圓,明晃晃地掛在前面不遠處的山坡上,我穿上衣服小心翼翼地走出門去。

北蒙位於燕山山脈的群山之中,本來人家也不過十數戶而已,爺爺所居住的地方更是在這村子的最里端,與外面的人家基本隔絕開去。我站在門口,白花花的月光落在身上,雖然是盛夏時節,但這山中的夜風吹過身上依舊涼颼颼得讓人覺得有些寒意。

環顧四周,卻並未發現爺爺的蹤跡,一時間我有些害怕,我焦急地四處尋找爺爺,一種不祥的預感從胸口萌生出來,我扭過頭在屋子中尋找,鬼使神差般地來到房子後面的院門口。平日裏這個院子總是上着鎖,不過今天晚上那扇門卻微微地開着。幾乎沒加思考我便推開了那扇門,我心想爺爺應該就在這院子裏面。

院子裏有一間小屋子,像是柴房,我躡手躡腳地來到門口輕輕地推了一下,那扇門竟然“吱呀”一聲敞開了。屋子不大,裏面只有一張桌子,桌子的下方隱約透射出淡淡的微光,我走近一瞧,在那桌子的下面竟然有一個小小的入口。我小心翼翼地沿着梯子向下面走去,隨着身體逐漸進入,一股涼颼颼的冷氣襲來,我微微將衣服裹緊,小心翼翼地走下樓梯,誰知那梯子上佈滿水汽,我腳下一滑,一個趔趄從樓梯上滾了下去,頓時覺得胳膊一陣陣酸痛。

我一面揉着胳膊一面抬起頭,整個人都立馬怔住了,在我的眼前竟然平躺着一具女屍。是的,那個女子躺在一張床上,像是熟睡一般,看樣子不過二十歲出頭,雙眼微閉,相貌精緻。我站起身來試探着伸出手輕輕在那女子的身上碰了一下,誰知那女子忽然一把死死地抓住了我的手,她鋒利的指甲瞬間刺破了我的皮膚,我只記得鮮血汩汩從我的手腕處流淌出來,接着所有的記憶都開始漸漸地模糊了下去。

當我將這一切一五一十地告訴了童亮之後,他一直低着頭沉默着,良久之後才說道:“原來這一切都是真的!”

我點了點頭。

“因此你離開了北蒙,直到今年才再次回到那裏,是嗎?”童亮追問道。

我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其實在那之後還發生了一些事情,只是因為事情也許說出來更難以讓這位兄弟相信,因此我選擇了謊言:“算是吧!”

“那……這跟你見那個女孩子有什麼關係呢?”童亮不解地問道。

“也許你不會相信,但這絕對是個事實!”我沉吟幾秒之後一字一句地說道,“那個女孩和那具女屍長得一模一樣!”

我的話音剛落,外面忽然閃過一道紅色的閃電,接着一聲巨響,似乎整棟樓都在巨響中震撼,我和童亮面面相覷,或許這是什麼不祥的徵兆。

雷聲過後,童亮忽然臉色蒼白地站起身對我說道:“沐洋兄,有件事我忘記和你說了!”

“嗯?”我詫異地望着童亮,與此同時,我的房門竟然傳來一陣敲擊聲,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難道是她?”

童亮無奈地點了點頭,站起身走到門口輕輕地打開了房門,一個上身白色T恤、下身牛仔褲,長發披肩的女孩子出現在我的面前。

我與那女孩子四目相對,屋子裏的空氣瞬間凝固了。過了片刻童亮才清了清喉嚨說道:“沐洋兄,這就是我和你說的……”

“你就是潘沐洋?”未等童亮介紹完,女孩子便徑直走到我的面前,我下意識地向後退了兩步,遲疑了一下微微地點了點頭。

女孩的臉上露出一絲驚喜的表情。“終於見到你了!”她如釋重負地說道。

“你是……”

“呵呵,我的中文名字叫歐陽左月!”女孩子說著一口流利的漢語,這點讓我始終無法將她與一個外國人名聯繫在一起。

“對了,沐洋兄,忘記告訴你了,她是日本華僑!”童亮介紹道。

“你剛剛說你姓歐陽!”我追問道。

“呵呵,嗯,如你所料,我就是火系驅蟲師的後人,不過現在我就職於日本的一家文化公司,主要負責與中國的一些出版社合作出版一些日本作家的書籍,也正因為如此才和童亮相識,後來他提起你的那個故事,所以我便拜託他幫我找到您!”歐陽左月客氣地說道。

“哦,原來是這樣!”雖然是這樣,我的腦海中卻在思考着另外一個問題,那就是她怎麼會和那具女屍長得如此相似,難道那具女屍是……我不敢繼續想下去。

“關於你所說的那個故事是道聽途說還是確有其事?”歐陽左月一雙清澈的眸子望着我,讓我防備的心瞬間瓦解了,我伸出右手,輕輕將袖子擼起來露出那兩道傷疤。她盯着我手腕上的傷疤,目光複雜地搖了搖頭:“她……果然還在!”

“她?”我和童亮幾乎異口同聲地問道,之後兩個人四目相對。

“難道你知道我爺爺密室中那具女屍的來歷?”我迫不及待地問道。

歐陽左月點了點頭,正在此時,她的手機不失時機地響了起來。歐陽左月接通電話,口中說著日語。大概十分鐘左右,歐陽左月忽然停住了,她猶豫了一下,扭過頭注視着我,那種目光讓我有種不自在的感覺。

“電話里的人想和你說幾句話!”歐陽左月語氣懇切地說道。

“可是……”我望了望身邊的童亮說道,“可是我不會日語!”

“沒關係……”說著歐陽左月將手機遞給了我,我疑惑地接過手機放在耳邊,裏面傳來了一個老人的聲音。

整個晚上我都被一種似真似假的幻覺包圍着,這裏是三元橋旁邊的一家酒吧,我蜷縮在一張舒服的沙發上,沙發後面是一個棕色的落地窗,童亮坐在我的對面,接了那個電話之後歐陽左月便匆忙離開了。

“沐洋兄,那個電話是誰打來的?”幾杯酒下肚之後,童亮終於忍不住問道。

“哎,一個我至今都不敢相信還活着的人!”我長嘆了一口氣,點上一根煙,扭過頭透過那棕色的落地窗向外望去。

“亮,我決定將這個故事寫成小說!”我像是忽然想通了一樣說道。

“嗯,好哇!想好名字了嗎?”童亮一直對我的作品極為支持,此刻見我終於想通了,頗為欣慰地說道。

我舔了舔嘴唇,恰在這時落地窗外面閃爍着一排巨大的紅色熒光燈“四川圖騰”:“就叫蟲圖騰吧!”

童亮想了想之後點了點頭。

第二天我如約來到了歐陽左月所在的公司不遠處的一家咖啡廳,她早已經等在那裏了。見到我之後,歐陽左月顯得格外熱情,在服務員端上一杯咖啡之後,她終於打開了話匣子。

“沐洋君,其實昨天晚上我一直在忐忑,擔心今天你不會來!”歐陽左月說話的風格一直都是開門見山,省去了所有的客套和擦邊球。

“呵呵。”我淡淡地笑了笑,“只是我不知道爺爺究竟會不會接受!”

“嗯,我知道。所以我今天把你約到這裏也是希望能先見見潘老先生!”歐陽左月懇切地說道。

我低下頭有些猶豫地說道:“讓我再考慮一下吧,現在已經是爺爺最後的日子了!”

歐陽左月顯然有些失望,不過她頗為理解地點了點頭。接下來的一天,她給我介紹了由他們代理的一些日本作家的作品。

傍晚的時候我回到了北京某軍醫醫院,走進特護病房,爺爺正安詳地躺在床上,雙眼微閉。父親坐在他前面的沙發上,手中擺弄着一根煙,顯然醫院中禁止吸煙的規定將他折磨得夠戧。

我輕輕地推開門,父親立刻抬起頭微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拿着煙走了出去。我點了點頭,坐在沙發上。父親剛剛關上房門,爺爺便睜開了眼睛,他望着我說道:“沐洋,你見到什麼人了是嗎?”

我詫異地望着眼前的爺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爺爺,您……您說什麼?”

“哎,你應該見過一些人了吧!”爺爺長嘆了一口氣說道,“這個人也是驅蟲師,她已經在你不知不覺的時候在你身上留下了記號,或許現在你已經知道在你身上留下傷口的那個人是誰了吧?”

“咦?”我錯愕地望着雙目微閉的爺爺,似乎這個老人對所有發生的一切都早已瞭然於心了。

“爺爺,我只是不懂為什麼她……”我抬起頭小心地望了一眼爺爺,接著說道,“為什麼她會被您藏在密室里!”

爺爺長嘆了一口氣,臉上掠過一絲悲傷的神情,他頓了頓說道:“沐洋,推我出去走走吧!”

我連忙點了點頭將輪椅推了過來,爺爺雙手支撐着身體從床上坐起來,我剛要上前攙扶,誰知卻被爺爺一把手擋住了,我識趣地向後退了兩步,爺爺這才艱難地坐在輪椅上。我推着他走到住院部後面的花園中,在一棵梧桐樹下停了下來,陽光和煦地灑在爺爺身上,對於爺爺來說,住院的生活簡直生不如死,他閉着眼睛像是享受一般。

忽然爺爺伸出左手做了一個“夾”的手勢。我會意,爺爺是想抽一根煙,但是大夫曾千叮嚀萬囑咐不準爺爺再吸煙了,對於一個肺癌晚期的患者來說,吸煙無異於火上澆油。我搖了搖頭,咬着嘴唇說道:“我沒帶煙!”

“呵呵!”爺爺微微笑了笑說道,“沐洋,知道嗎?你永遠是個不會說謊的人,對於我來說,吸煙和不吸煙也許只是少活一天或者多活一天的事情而已。”

我沉吟了片刻,將一根煙點燃,看看四下無人,便把煙遞到爺爺手裏,爺爺吸了一口煙,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我連忙上前。轉眼間爺爺微微搖了搖頭說道:“沐洋,你過來!”

我好奇地走到爺爺面前,只見爺爺從懷裏拿出一個用紅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紙包遞給我說道:“這個你帶上,如果看到那個人,就把這個紙包交給他,告訴他這輩子我是不會再見他的!”

“爺爺……”我詫異地望着爺爺,只見他吸了一口煙閉上雙眼,衝著我微微擺了擺手,示意我離開,自己坐在陽光里享受着那縷溫暖。

我將紅色的包裹放在自己的包里,正要出去,恰好與父親迎了個正着。父親一臉愁容地望着遠處的爺爺,手中拿着一張化驗單。

“爸爸,怎麼了?”此刻我已然從父親的表情中察覺出了一些端倪。

“大夫說你爺爺恐怕只有一兩周的時間了!”爸爸輕聲說道,這個消息對我卻如同驚雷一般。

“真的……真的只有一兩周了嗎?”我知道這個問題等同於沒問,父親點了點頭,遞給我一支煙說道:“沐洋,這段時間你最好不要出行,多陪陪他吧。”

我吸了一口煙諾諾地點了點頭,抬起頭看着眼前的爺爺始終保持着那個姿勢沐浴在陽光中……

“你們怎麼能在這裏抽煙呢?”一個身材高挑的女護士走過來,一把奪過我手中的煙丟在地上,用力地踩了一腳說道,“你們沒看到後面的牌子嗎?”

我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到那裏果然有個“禁止吸煙”的牌子,我無奈地和父親對視了一下,只見那個小護士向爺爺的方向走了過去,爺爺的指尖還夾着那半截煙,她走到爺爺身旁站了一會兒,聲音柔和地說道:“您是不能吸煙的!”

爺爺抬起頭,順從地將手中的煙掐滅,遞給那個女護士。那個女護士接過煙尋了一個垃圾箱,丟了進去之後推着爺爺輕聲說道:“昨天晚上您去了什麼地方?”

這聲音雖然很輕但是卻讓我身體一顫,昨晚應該是父親在守夜,我扭過頭望着父親,他一臉凝重地望着爺爺,顯然他也聽到了剛剛那護士所說的話。

“爸,昨天晚上……”我向父親詢問道。

父親無奈地搖了搖頭,似乎對昨天晚上所發生的一切毫無記憶。

與歐陽左月約定的時間是第二天的中午,我醒來的時候手機正不停地狂叫着,我含含糊糊地接通了電話,那邊便傳來了歐陽左月的聲音。

“ohayo!(日語:早安)”歐陽左月輕聲說道。

“哦,早上好!”我坐起來半靠在床上,隨手抽出一根煙叼在嘴裏。

“您……”歐陽左月有些猶豫地問道,“您決定了嗎?”

“嗯!”我堅定地說道,“一會兒我們在機場見吧!”

“那實在是太感謝您了!”歐陽左月顯然沒想到我會如此痛快地答應,過了一會兒接著說道,“那老先生他呢?”

我咬了咬嘴唇說道:“恐怕他不太想見那個人!”

“哦!”歐陽左月的語氣中明顯帶着幾分失落,不過片刻之後她依舊打起精神說道,“不過能見到您,我相信他一定會十分開心的!”

“呵呵!”我微笑着瞥了一眼放在床頭的那個紅色布包,裏面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呢?

大概用了三個小時我終於來到了首都機場,將車停在停車場之後,歐陽左月便給我打來了電話,她告訴我她在候機大廳等着我。

來到候機大廳的時候,我見歐陽左月穿着一身合體的淡紫色連衣裙,與昨天見到的那個幹練的女孩子完全判若兩人,此刻她站在候機大廳門口,手中攥着手機焦急地等待着,見到我之後她便向我揮了揮手。

我們兩個人來到候機大廳的出口處,歐陽左月抬起頭望着頭頂上的數字牌。

“他大概什麼時候到?”我望着歐陽左月說道。

“哦,大概還有半個小時的樣子!”歐陽左月有些抱歉地說道,“讓您和我一起等實在抱歉!”

我搖了搖頭說:“沒事”。話雖如此,其實我心中依舊有些忐忑,電話中的聲音是個老人,我已經大抵猜出了他的身份,可是心裏卻總有一分不安,似乎這個人的到來會改變什麼。

大約半個小時之後,一架飛機降落在首都機場,片刻之後出口處便擠滿了接機的人。歐陽左月站在護欄外面向內張望着,臉上時不時露出喜悅或是失望的神情。

待那些人都走光了之後,歐陽左月抱歉地望着我說道:“抱歉,只是他們應該坐的就是這班飛機,怎麼會……”忽然,她像是看到了什麼眼前一亮,臉上立刻出現了笑容,拉着我向後面飛奔而去。我就這樣被她拉着奔到門口的時候,一個看上去七十多歲精神矍鑠的老者戴着一副棕色眼鏡站在我和歐陽左月的面前,在他的身後站着兩個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提着行李和包裹,看來是他的隨從。

“爺爺,您來了!”歐陽左月深深鞠了一躬,然後抱住眼前的老人,而我獃獃地站在一邊觀察着眼前這位日本老人,忽然我發覺那個老人也在用同樣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

“爺爺,這就是……”還未等歐陽左月說完,那老人上前一步一把抓住我的左腕,將我的衣服向上擼起,左腕上的傷疤立刻露了出來。那老者痛苦地皺着眉頭,輕輕摘下眼鏡,兩行清淚從他的眼眶流了出來,他向後退了一步,然後深深地鞠了一躬,鄭重其事地說道:“對不起!”

他這一連串奇怪的舉動讓我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我上前一步想要去攙扶眼前的老者,誰知他卻厲聲道:“請你不要動!”

話畢他畢恭畢敬地跪在我的面前,雙眼始終盯着我手腕上的那兩道傷疤,似乎他並不是給我下跪,而是給我手腕上的那兩道深深的傷疤下跪。

於是在首都機場便出現了這樣的一幕:一個年過古稀的日本老人跪在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的面前,不明就裏的人將我們團團圍住,我甚至能感到人群中那種不可思議的眼神落在身上的灼熱感。

過了良久老者才站起身來,有些歉意地說道:“我們走吧!”

圍觀的人讓出一條路,他的隨從走在前面,老者在歐陽左月的陪同下跟在他們後面,而我則一直跟在最後,似乎還沒有徹底從剛剛那幕的震驚中清醒過來。一直坐上車,我才從人們那奇怪的眼神中逃脫,而我此時也漸漸清醒了過來。

這是一輛加長的黑色別克,我坐在老人和歐陽左月的對面,歐陽左月的手始終放在老人的手中,而老人卻一直望着窗外,不時發出低聲的嘆息。

“爺爺,您多久沒回過北京了?”歐陽左月似乎想打破這死一般的沉寂。

“六十年,六十年啊!”老者重複着,“全變了,以前的所有都變了!”忽然老者像是想起了什麼一樣抬起頭說道:“孩子,你爺爺……”

“爺爺,對不起,好像潘爺爺不想見您!”歐陽左月十分內疚地說道。

聽到這話之後,老者臉上的神采頓失,像是霜打的茄子一般,他沉沉地低下頭,過了片刻自顧自地笑了笑說道:“他……始終還是不肯原諒我啊!”

雖然我想安慰眼前這個老者,但是卻始終找不到什麼合適的話語,或許他們那一代人的事情對於我們來說永遠是個謎,即便能揭開其中的奧秘也未必能了解他們的心境。忽然我想起臨行前爺爺給我的那個紅色布包,我連忙從包里拿出那個布包遞給老人說道:“這個……是爺爺讓我交給您的!”

老人聽到我的話眼睛放光,立刻來了精神,慌忙伸出手接過那個紅色的布包。那個瞬間,他整個人都怔住了,片刻之後他小心翼翼地將手中的那個布包一層層地剝開,只見一個翠綠色的、一指長的、上面有兩個小孔的哨子出現在他的掌心,幾乎與此同時,老人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身體不停地顫抖着。他雙手捧着那枚哨子,良久之後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謝謝,謝謝潘哥哥,謝謝!”老者望着窗外不停地重複着。

回到他們所下榻的酒店,立刻有幾個護士走了上來,其中一個人推過來一輛輪椅,誰知老者卻拒絕坐上去,他極為抱歉地告訴我由於輸液的緣故讓歐陽左月先陪我待一會兒。我點了點頭,剛剛實在看不出這個精神如此矍鑠的老人竟然還需要輸液。

在這家酒店二樓的一家星巴克里,歐陽左月和我的面前各放着一杯咖啡,她始終在用勺子攪拌着那杯咖啡,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終於她忍不住說道:“請你……請你帶我去見你爺爺,我想當面求求他,求他見我爺爺一面!”

我輕輕地搖了搖頭,對於爺爺的性格我再了解不過了,他決定的事情是絕不會改變的。

“求求你了!”歐陽左月一把抓住我的手說道,“其實爺爺已經病入膏肓,早在十幾年前便一直卧床不起了,最近忽然來了精神,完全像是換了一個人一樣,大夫說恐怕他的大限已到,人忽然這麼精神可能是迴光返照。我知道爺爺一生的心愿便是能回到中國,能當面見見潘爺爺!”

我咬着牙想了想然後說道:“好吧,那我再試試吧,不過……”

誰知我的話音未落,歐陽左月已經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深深地鞠了一躬說道:“那就拜託您了!”

她的舉動讓我有些騎虎難下,我無奈地笑了笑。晚餐的時候,我們又見到了那個老者,他的臉上一直保持着微笑,似乎精神極佳。

晚上在我即將離開的時候,老者一直將我送上車,推開車門的瞬間,老者將一本書還有一個信封遞給我說道:“拜託將這兩件東西帶給潘哥哥!”

我拿着那兩樣東西猶豫片刻,微笑着點了點頭。歐陽左月用一種幾近哀求的目光望着我。我明白她眼神中的意思,微笑着坐進車裏。

見到爺爺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父親因為有事暫時讓弟弟來陪同,我進來的時候弟弟已經倒在沙發上睡著了。爺爺看見我微微笑了笑說道:“見到他了?”

我點了點頭,坐在爺爺旁邊的椅子上,將今天見面的經過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最後拿出那本書還有那個信封。爺爺接過那本書,上面寫着《百年蟲史》。爺爺嘆了口氣,接着將書放在一旁,打開信封,幾張黑白照片從裏面掉了出來,爺爺一下子怔住了,他小心翼翼地將那些照片拾起來說道:“沐洋,把燈打開!”

我連忙將燈打開,爺爺將幾張照片放在眼前輕輕摩挲着,照片已經泛黃,但依稀可以辨認出上面的幾個人,其中那個女孩長得竟然與歐陽左月毫無二致,更確切地說,也許她便是爺爺藏着的那具女屍吧。

爺爺目不轉睛地看了片刻之後,將那沓厚厚的照片輕輕地放下,長嘆了一口氣。照片從他的腿上滑落下來,一張照片飄然從床上落在地上,我小心翼翼地將那張照片拾起,就在我看到那張照片的瞬間,整個腦袋都在嗡嗡作響。那是一張黑白照片,照片拍攝地應該是一個山坳中的荒草地,在那鬱鬱蔥蔥的荒草之間隱約能看到一根草的形狀與周遭完全不同,這根草沒有葉子,只是孤零零地向上生長着,與周遭的環境顯得有些格格不入。而順着那根草向下望去雖然由於角度的關係光線比較模糊,但依舊能辨認出那根草下面的東西,竟然是……一顆人頭。

爺爺似乎發覺了我神情的變化,他扭過頭接過那張照片看了片刻,然後雙目微閉沉吟片刻說道:“沐洋,記不記得我曾經和你說過的人草?”

“人草?”我的腦子在快速地旋轉着,沒錯,爺爺在幾天之前曾經和我說過一些關於人草的事情,瞬間我似乎明白了什麼,又向爺爺手中的那張照片瞥了一眼,難道那就是爺爺說的人草?

爺爺似乎看出了我的疑問,默默地點了點頭說道:“沒錯,這就是人草!”

我盯着那張照片出神,我原以為爺爺所說的人草根本不存在,沒想到世界上果然有如此離奇的植物,而讓我更加好奇的是在當時的條件下究竟是誰拍攝了這張照片,而且還能保存至今?看着爺爺雙眼微閉,鼻孔中傳來一陣均勻的呼吸聲,我將那幾張照片整理好,輕輕站起身退出了病房。

走出醫院的時候已經過了午夜,不知何時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雨不大,纏綿悱惻繚繞在周圍,就如同那些糾纏在我心中的謎團一樣,牽牽連連,卻始終找不出頭緒。

真的存在人草?那張照片究竟是誰拍攝的?還有他們在離開安陽去往新疆的那段時間究竟發生了什麼?為什麼那具屍體會被爺爺保存在北蒙的密室中?這所有的疑問一直縈繞在我的心頭。想到這裏,我停下腳步站在路邊的天橋上,正在此時我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我拿出手機,上面竟然是歐陽左月的號碼,看看時間,此時已經是凌晨一點多了,她怎麼會這麼晚給我打電話呢?

我接通了電話,聽筒里傳來了歐陽左月急促的喘息聲:“您能不能和潘爺爺說一說見見我爺爺?”聽得出來她的情緒似乎非常激動,一時間我竟然不知道應該如何拒絕她,因為爺爺的態度似乎始終沒有轉變的意思。沉默了幾秒,就在我剛要開口的時候,歐陽左月搶在我的前面說道:“爺爺恐怕熬不過今晚了!”

她的話如同一把鋒利的匕首瞬間刺入我胸口那個最柔軟的部位,只是讓我疑惑的是今天見到他的時候明明還好好的,怎麼會如此突然?

“求求你,這是爺爺臨終前最後的一個心愿了!”歐陽左月聲音嘶啞,幾近哭腔,我咬了咬嘴唇,斬釘截鐵地說道:“我再試試,一會兒我聯絡你!”

回到醫院的時候我的心裏有些忐忑,推開房門,弟弟一激靈從沙發上坐起來,而爺爺始終安靜地躺在床上,雙眼微閉。我輕輕走到爺爺的身旁,猶豫着應該如何開口,正在這時爺爺睜開了雙眼正好與我四目相對,我瞬間鼓起的勇氣全部消失殆盡。

“沐洋,你……”爺爺狐疑地盯着站在他面前渾身濕淋淋的我說道。

我咬了咬嘴唇,最後將剛剛歐陽左月打來電話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講給了爺爺,出乎我意料的是他似乎並不驚訝,神情依舊平靜如初,過了一會兒才說道:“把我的衣服拿來吧!”

午夜過後的北京霓虹閃爍,但是路上的車卻並不多。按照歐陽左月所指明的路線,車子很快便停在了他們所下榻的賓館前面。我撐着傘將爺爺請下車,歐陽左月和兩個隨從早已等在賓館的門口,見到我們馬上迎了上來。

“潘爺爺……”歐陽左月輕聲喊道,爺爺微微笑了笑,跟着他們來到了那老者的房間。

此時房間中的氣氛異常緊張,幾個護士在焦急地忙碌着,站在門口能隱約看到床上的老者臉上戴着一個大大的氧氣罩,歐陽左月走上前去向一個大夫模樣的人詢問道:“我爺爺現在狀況怎麼樣?”

大夫無奈地搖了搖頭,嘆了口氣說道:“哎,人現在還在昏迷中,以他的身體狀況能支撐到現在已經算是個奇迹了,如果不長途跋涉的話說不定還能再撐兩天,可是現在……”

歐陽左月一個箭步衝到床邊跪在床頭輕輕地喊着:“爺爺,爺爺你快醒醒,你看我終於把潘俊爺爺請來了,您睜開眼睛看看啊!”

可是任憑歐陽左月如何叫喊,老人卻始終昏迷不醒。爺爺站在門口長嘆了一口氣,緩步走上前去,將歐陽左月扶起坐在床邊,將手按在老者的手腕上,之後從衣袖中掏出一個黃色的布包打開,裏面是數枚銀針。爺爺抽出一根銀針插入老者的眉心,輕輕捻動,又拿出一枚銀針插入老者的風池穴,一會兒工夫,老者的手指輕輕顫抖了兩下,緩慢地睜開了雙眼,那混濁的目光在與眼前這位老人接觸的瞬間便恢復了光彩。爺爺望着剛剛蘇醒的老者緩緩地拔出兩枚銀針,剛要將手撤走,誰知那老者不知從何處來的力氣,一把抓住了爺爺的手,嘴唇顫抖,兩行清淚從眼角處緩緩流淌了下來。

“潘……潘哥哥……”聲音幾乎是在嗓子眼裏回蕩着,如果不仔細聽的話根本無法聽清。

爺爺點了點頭微微笑了笑,卻始終一言不發。

老者掙扎着似乎是想從床上坐起來,可是剛剛那緊緊的一抓早已經透支了身體裏所有的力氣,爺爺輕輕按住他的手示意他躺好,他微微地點了點頭。

“我以為此生再也見不到你了!”老人聲音嗚咽,淚水打濕了枕巾。

爺爺搖了搖頭依舊不發一言。

“以前的事情是我對不起你們,害了所有的人!”老者懺悔道,“等我知道自己錯了的時候卻已經無法挽回了!”

“六十年了,一代人的時間,過去的事情就忘了吧!”爺爺長嘆了一口氣說道,“現在你我都已經到了這把年紀,該休息了!”

老者聽了爺爺的話欣慰地點了點頭,像是真的疲倦了一樣,他長出一口氣,眼睛微微閉上,片刻工夫,屋子中的儀器傳來了尖銳的刺鳴聲,老者的心跳停止了跳動。爺爺站起身走到窗前,身後的大夫在緊張地忙碌着,窗戶的玻璃上映出爺爺眼角中的一絲淚水。

老者的葬禮被安排在第二天,爺爺因為身體的關係沒有參加,卻讓我轉告歐陽左月要他當天晚上到爺爺住的病房來一趟。

我靜靜地坐在爺爺的對面,夜晚緩緩拉開了黑色的帷幕,一隻夜梟從頭頂上飛過,如同黑夜的使者一般俯瞰着這片神秘而怪異的大地,而在這狹小的病房中,有祖孫兩個人與歐陽左月姑娘一起正在追憶着百年前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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蟲圖騰3·迷霧蟲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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