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塞兌閉門
天下有始,以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復守其母,沒身不殆。
塞其兌,閉其門,終身不勤。開其兌,濟其事,終身不救。
見小曰明,守柔曰強。用其光,復歸其明,無遺身殃。是謂襲常。
天下的初始也就是天下的母親——本原。知道了天下的母親——本原,也就知道了萬物,即天下之母的孩子們。知道了這些林林總總的萬物,即母親的孩子們,仍然要回到天下的母親——本原那邊,堅守母親的大道。於是,到死也不會發生危險、錯誤了。
塞上感覺的進出口,關閉感覺的門戶,生命與大道就永遠不會枯竭了。打開你的感官,為滿足你的感官的需要而行事,你也就永遠不可救藥了。
能看見細小的東西才是明,能保持住低調與柔弱的姿態才是堅強。能夠明白這樣的事理,用得道者的光明來照亮萬物,不給自身造成損害或者災難,這就是保持了、掌握了那種可持續的永恆的大道。
這可以算是中國古代的一種“原道旨主義”、“原嬰兒主義”。它認定本原=本真=原生態=本質=大道。因此,它不相信並高度懷疑和否定文化、歷史與發展、進步的觀念,推崇向後看,要求回到本初狀態即本真狀態,從個體來說就是回到嬰兒狀態。
蓋一切理想信念包括老子心目中的大道,在提到世人面前以後,最好的情況、受歡迎與被認同的情況下,面臨著兩方面的發展可能。一個是理念的被接受,被傳播,發生着越來越大的影響與威力;另一個是接受者同時也是實踐者,而實踐者必然同時是改變者修正者。人們無法不傾聽實踐的聲音,也無法不受自身即受眾的文化、經驗與水準的限制與影響。原有的理想與信念能夠指導接受與實踐的過程,是一個方面。同時,接受與實踐的過程必然地自然而然地在修正着、調整着、一定程度上改變着認識,改變着你原來的理想與信念,這是事物的另一個極重要的方面,這也是完全無法避免的。理念與生活永遠有一個相衝突、相磨合、相作用、相改變的互動過程。表面上看,明顯的是理念改變着生活,例如五四運動所宣揚的民主、科學新文化改變了古老的封建大國。更深一步看,是中國的文化、生活、歷史與人民的革命改變着新文化的諸種理念,一種宗教被接受的歷史也是如此。
所以從古到今,都有原×旨主義與修正主義與革新派別或庸俗化派別的鬥爭,有所謂保持理念的純潔性、保持精神的清潔性或要求變革與創新的鬥爭。例如《老子》一書就因讀者的不同,而時時會被作出不同的解釋:可以解釋為大道,也可以解釋為陰柔的智謀;兵法、陰險可怖的歪門邪道至少是小道,或者變為煉丹作法的民間宗教。
當然,還有另一種更要命的可能:一種理念的提出,生非其時,它立刻受到批評嘲笑反對,它被歪曲、被曲解、被妖魔化或醜化。一時間,抨擊這種理念的潮流成了事,一犬吠影,十犬吠聲,此理念再無還手之力,就這樣被消滅了。或者,一種理念紅里透紫了一個時期,陰差陽錯,突然走上了“背”字兒,變成了嘲笑與辱罵的對象。
前面的幾種情況都不利於你去了解掌握原道旨;前面幾種情況也都策動你搞原道旨主義。
原道旨就是原母體、原本初。所以老子主張“既知其子,復守其母”,從當下的派生出來的萬物萬象——子出發,回到原生的母那裏去。
老子他並沒有提出什麼驚世駭俗的獨特理念,他的原道旨並不驚人。他的原道旨似乎其貌不揚。他的理念就是讓人回到嬰兒狀態,回到人的、生命的原生狀態,認為那個狀態就最好、最合乎大道。原道旨主義就是原嬰兒主義、原生命主義、原自然主義。掌握大道的關鍵在於懂得萬物之母,母就是大道,就是嬰兒,就是自然,就是一,就是泰一、太一。母是本質,母是一切德性一切智慧的總概括,有了這個母就有了一切,千萬不要在追求“子”當中迷失了方向。所以老子讓人守住母,而不必為了萬象萬物這些個“子”、這些個派生物、這些個假象而傷腦筋趕潮流追時髦不已。
其實基督教也有特定的嬰兒崇拜,嬰兒即剛剛誕生的耶穌——聖子,聖母瑪麗亞與聖子純潔光輝的形象經常會出現在教堂的油畫與雕塑里。
佛教也常講到釋迦牟尼出生時的異兆吉兆。
他們崇拜的是特定的嬰兒人格——神格,而老子提倡的是回到一般的本質的嬰兒狀態。
回到最初,回到起點,回到本源,這不失為認識真理的途徑之一。確實,許多事情是在庸人自擾,在無事生非,在自己繞糊塗自己。
西方文化包括他們的科學主義也並不輕視對於本初狀態的研究,如生物學之於細胞、生理學之於胚胎、經濟學之於商品與貨幣、人類學之於原始公社、繪畫藝術之於素描、幾何學之於諸如兩點間以直線為最短的公理。
西方科學文化承認這樣的追索的必不可少,同時他們一般並不把這些研究加上信仰主義的色彩,他們認為這樣的最初、本原並不就是事物的全部,更不是認識論的全部。
怎麼樣才能做到原道旨主義,回到最初、回到起點、回到本源上去呢?老子提出的辦法是閉目塞聰,杜絕有害信息,近於實行軟性的(不像佛教那樣嚴格的)閉關修鍊。這也很有趣。在中國,這樣的修道方法可不僅是道家。各種教派都有這種面壁而坐、閉關苦修的大同小異的方法,叫做心齋,要讓心靈與感官齋戒;叫做閉門思過;叫做打坐或者氣功;叫做一心修鍊,乃至靈魂出竅。這是一種相當驚人的認識世界、認識自身的方式。當然,對於老子來說,認識自身所具有的道性比認識世界更重要。
周恩來的詩中有“面壁十年圖破壁”句。面壁十年,是修鍊的功夫,代表的是精心鑽研、苦心孤詣、尋求真理而且達到了極致。
弘一法師(李叔同)也修鍊過十分辛苦的“塞其兌,閉其門”的苦功。
釋迦牟尼練習過面壁,似乎收效不大,但達摩的面壁就十分膾炙人口。達摩老祖的說法是“外止諸緣,內心無端,心如牆壁,可以入道”。相傳他曾面壁十年,鳥兒甚至在他的肩上築了巢,他對面的石壁上印上了他的形象,栩栩如生,連衣褶都看得出來。至今全國有不止一處佛教寺廟區域,有達摩面壁的洞穴供信眾參觀。
中國有苦練內功的傳統。中國式的以人為本,有時達到了將世界視為次要視為從屬的地步,以為只要自己的心性、良知、良能、呼吸、導引、“一口氣”(俗諺:內練一口氣,外練筋骨皮)修鍊好了,世界上什麼難題都不在話下。如果練的是武功,做到了塞兌閉門的功夫,定能無敵於天下。
孟子的“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人恆過,然後能改;困於心,衡於慮,而後作;征於色,發於聲,而後喻”,也講到了外界影響的逆向性與堅定不移守護內心的必要性。
幾個僧人爭論是風動還是幡動,而禪的回答是:“不是幡動、風動,只是心動。”此說亦是講只要心不動,什麼事情都不會發生。
從義和團的硬氣功,到金庸小說中的特異的練功,尤其是幾種內功的神秘修鍊,再到近年的所謂特異功能熱、氣功熱,都有這種“向內轉”的影子。
當然老子的內功與氣功武功不同,他搞的不是神秘的苦行苦修苦練,而是恢復到本初狀
態、嬰兒狀態。他更注意的一是戒貪慾,所以要閉目塞聰,不受誘惑;二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叫做寵辱無驚。
中國的先哲認為,大千世界千變萬化,聲色犬馬,花花綠綠,許多東西不過是一時的鏡花水月、一時的魔界虛相,咋呼鬧哄,不足掛齒。同時聖人之心深如古井,清如明月,冷如冰霜,與大道相交通,與日月同輝映,纖毫畢見,明察秋毫,而又甘居人下,為谿為谷,知白守黑,知雄守雌,以靜制動,萬物心為先。有道是:“為將之道,當先治心。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然後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敵。”(見蘇洵《心術》)
這些說法不無誇張,但也很有參考價值,我們說沉得住氣,講定力,說寵辱無驚,說每臨大事有靜氣,說自有主張,說穩如泰山,說撼山易、撼岳家軍難,說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這些說法都很高尚,很美好,很重要,也很有分量,都與老子幻想的“既知其子、復守其母”的命題相靠攏。
我們既要有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本領,又要有心如古井的清涼靜謐。沒有本領是傻子,沒有主見是遊魂。
在致力於大道的追尋與體悟的時候,一定要有守護的功夫、堅持的功夫,有足夠強大的抗逆性能,有捍衛住自己的襲常——習常——恆常狀態的能力,有守護住可持續的明明白白的狀態的能力。要有有備無患、有定無擾的狀態與道性;要守得住自己內心這一片不可剝奪的凈土;要守住自身的一貫性、穩定性、長期性、純潔性;要有鋼的筋骨、水的清澈、月的明潔、山的沉着。這樣的功夫即使難以完全做到,雖不能至,心嚮往之,夢寐求之,詩之吟之,長嘯呼之,也是好的。
心功很有魅力,心功令人入迷。心功你琢磨起來要比事功——用功做事、武功——用功習武、腿功輕功毯子功技藝之功高妙得多。
然而,僅僅下這方面的工夫,講這方面的道理,甚至誇張地認為有了心功內功就是有了母,就是有了一切,認為回到嬰兒狀態就有了一切,這未免太天真、太有點長不大的孩子的意思,乃至有點走火入魔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