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十二台牽引着收割機的拖拉機,在麥海邊上一字排開。排長尹洪波端正地坐在第一台拖拉機上,神情肅穆。男女兩個排的知青,以及韓指導員、張連長、方婉之和張靖嚴,也都齊聚麥海邊。

張連長捋了一把麥粒,放口中嚼嚼,將剩下的麥粒給了韓指導員。韓指導員也將麥粒放入口中嚼,並向張連長蹺起大拇指。

“真想就地給老天爺磕仨響頭,賜咱們這麼好的收成,太夠意思了!”張連長往掌心啐唾沫,捋胳膊挽袖子,預備大顯身手的樣子。

知青們也捋麥粒,也放入口中嚼。

“小地包”問“小黃浦”:“有什麼感覺?”

“小黃浦”品咂着嘴:“沒什麼特殊的感覺,越嚼越黏,像嚼口香糖。”

趙天亮:“麥粒嚼出口香糖的感覺來,那還不叫特殊感覺?”

張靖嚴將一柄系了紅綢的鐮刀遞給韓指導員:“指導員,機務排有點兒迫不及待了。”

韓指導員望一眼駕駛室里的尹排長,再看一眼張連長,笑道:“別年年都是我,今年你來吧。”

張連長搖頭擺手,向後退了兩步:“別,別,第一鐮等於剪綵嘛,當然非你指導員不可!”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韓指導員彎腰攬起一把麥子,將鐮刀揮下去。

“等等!”張連長把韓指導員叫住,對趙天亮說,“把你的鐮刀給我。”

趙天亮將鐮刀往身後一背:“那我一會兒用什麼,班長手裏沒鐮刀成什麼樣子!”

“我先用一下嘛!”張連長拿過鐮刀,試了試鋒,自言自語,“好像我在戰場上要你的槍!”

大家都笑了。

韓指導員也笑了:“瞧你意思,是想和我比試比試?”

張連長:“指導員肯賞臉不?”

“成心讓我下不來台是不是?”

“十分鐘結束,我讓你四分鐘,敢不敢?”

韓指導員轉身望大家:“這我要是再不敢,也太熊了呀!比就比!”說著,也往掌心啐了一口。

張靖嚴看了一眼腕上的表,舉起手臂:“預備,開始!”

韓指導員一彎下腰去就不再抬起,快速向前割去。

方婉之對女排說:“姑娘們,給指導員鼓鼓勁兒!”

女排異口同聲:“指導員,加油!指導員,加油!”

張靖嚴:“四分鐘到!”

張連長也彎下腰去,速度更是快得彷彿一台小型收割機,但見一行行麥子多米諾骨牌似的倒下。

趙天亮情不自禁:“一班,給連長加油!”

一班異口同聲:“連長,加油!連長,加油!”

韓指導員和張連長之間的距離,在男女知青的加油聲中,漸漸縮短。

張靖嚴喊:“十分鐘到!”

歡呼聲中,韓指導員和張連長直起腰來。

張連長洋洋自得:“服不服?”

韓指導員:“我從來都是甘拜下風的呀!我嗓子快冒煙了,你嗓門大,還不下令啊!”

“老尹,看我手勢!”張連長喊着,將手臂舉起,猛地劈下。

十二台拖拉機齊聲轟鳴,牽引着十二台收割機,艦隊般駛入麥海,情形頗為壯觀。知青們肅然又神往地看着。

“小黃浦”說出了大家的心裏話:“唉,熬到他們退休,咱們開上,那得哪一年啊!”

“小地包”:“那時咱們也快老了!”

王凱:“咱們在北大荒待不了那麼久吧?不是說短則三年,長則五年,就會一批批再把我們抽回城市去嗎?”

黃偉對傅正悄語:“聽到了嗎?剛來幾天,開始想返城的美事兒了。”

傅正:“很正常。年齡小,頭腦簡單嘛。”

齊勇大聲說:“王凱,老戰士們比我們知青早來五六年、十多年,要論什麼時候離開,是不是也該先來的先走啊?他們都沒急呢,我們都沒急呢,你急個什麼勁兒?等北大荒歡送我們走了,你們再盼着走也不遲!”

傅正批評道:“你這麼說何必呢?”

張連長走了過來,大聲說:“走?來得不容易,想走沒門!我們老戰士都是決心把一生獻給北大荒的,你們也要和我們一樣!我最不愛聽的,就是誰說離開北大荒的話!”

拖拉機牽引着收割機,已經駛在麥海深處了。知青們用鐮刀收割過的麥地,一片狼藉。沒割倒的麥子觸目皆是,連根拔下的也不少。而且,倒下的麥子根本不成行,根梢錯置,東一堆西一片,亂七八糟。

雖然麥子割得不算利落,知青們卻已都累得東倒西歪,有的攤開四肢仰面朝天。大家吭唧着,說著腰酸腿疼之類的牢騷話。

方婉之、張靖嚴以及齊勇等幾名老知青,在默默地割沒倒下的麥子,或將倒下的麥子歸整成行。

“起來!”呵斥聲中,“小地包”睜開雙眼,見齊勇正站在跟前瞪着他。他的第一反應是一把抓起砍在土中的鐮刀,接着滾身而起,防範地瞪着齊勇。

齊勇用鐮刀一指:“自己看,看得過去嗎?”

“小地包”:“那幾棵麥子才會少收多點兒糧食。”

齊勇:“問題是你還不會用鐮刀收割。不會用鐮刀收割的人,就不是合格的北大荒人!”

“小地包”:“到我們學校作動員報告的人,說兵團已經實現了全部的機械化。”

齊勇嚴厲地說:“同樣的話我在來之前也聽過,但那不是誰現在勞動能力低下的理由!”

“小地包”終於無言以對,只好去割自己未割倒的麥子。趙天亮走過來幫他。

“趙天亮!”齊勇厲色道,“我不認為你幫他是班長正確的做法。”

趙天亮反駁:“難道不幫,倒是好班長了?”

齊勇:“現在對你們後來的,等於是實習。對實習者最好的做法是指教,而不是代勞。”

趙天亮看看“小地包”的身影,覺得齊勇的話似乎也有一定道理,一時不知接下來該怎麼做。齊勇從腰間取下磨石,朝趙天亮一遞:“我認為你倒是應該讓他磨磨鐮刀,捎帶也磨磨自己的!”

趙天亮沉吟片刻,接過磨石……

黃昏時分,本該打水洗臉,可男一班的所有人都坐在宿舍門前的橫板上,誰都懶得動一下。

趙天亮挑起了桶,卻被“小地包”叫住:“班長,要不……我去?”

“還是我去吧。”趙天亮笑笑,拎着桶走開了。

“小黃浦”學“小地包”的話:“‘要不,我去?’班長一看你那樣子,就知道你誠意不夠。”

“小地包”拖長了聲音,疲憊地說:“起碼,我還有那麼一句話。不像你們,大眼瞪小眼地看着,連聲都不吭一聲!”

這時,有人突然說:“看那邊。”

大家看着齊勇一瘸一拐地走回來,議論紛紛。

“在地里倒挺神氣的,這不也累得一副慘歪樣嘛!”

“按說,比我們來得早,不該像我們似的。”

“有的人啊,耍霸道好樣的,干起活兒來,草雞一隻!”

沈力打斷他們:“大家別這麼背後貶損他吧。都忘了我們來的時候,在馬車上看到的情形嗎?”

大家不出聲了。齊勇走過來,目中無人地拿起自己的盆,轉身去往河邊……

趙天亮從河裏鉤上兩桶水,洗完臉,用衣襟擦乾,皺眉看着自己的手,雙手都起水泡了。他猶豫一下,用牙把水泡咬破,疼痛使他的臉頰一陣抽動。他吮了吮手掌,啐一口,擔起水,正要離開,遇到齊勇。齊勇愣了愣,閃向一旁。

趙天亮叫住他,放下擔子:“還你磨石。”

齊勇停下腳步,轉身默默接過磨石,一聲未吭,沉臉又走。

趙天亮:“謝謝。”

齊勇第二次站住,沒回頭,冷冷地:“你應該為一班準備幾塊磨刀石,有備無患。”

“哪兒找去?”

“借。每戶老戰士老職工家裏都有不止一塊。”

“你腿怎麼了?”趙天亮問。

“沒怎麼,好好兒的。”齊勇被他一問,努力正常地往前走了。可趙天亮一離開,齊勇就走到河邊,雙手捂着內胯,齜牙咧嘴。他衣服也不脫,一頭扎入河中,撲撲騰騰地遊了一陣。上岸后,三下兩下脫了褲子,踏在大石上,查看傷處。兩邊的大腿根,被鏟得血紅兩片——騎無鞍馬的結果。

雷聲隱隱。齊勇抬頭望天,烏雲如潮,從天際涌將過來……

大雨滂沱,天地渾然一體,但見四面八方亮着拖拉機的雙燈,在雨中看去模模糊糊,轟鳴聲遠近呼應。還在宿舍里做着好夢的知青們並不知道,這突如其來的大雨,使老戰士們不得不冒雨加夜班。

尹排長在拖拉機的駕駛室里歪頭打盹,旁邊的老劉駕駛拖拉機。老劉發現了什麼,瞪大眼,將臉湊向玻璃——大雨中,前方有手電筒光……

“排長……”

尹排長一激靈。

老劉說:“連里送飯來了。”

尹排長也湊窗看看,說:“用車燈通知大家,過來一塊兒吃夜班飯。”

四台拖拉機之間,扯起了一大塊帆布,大家圍着一桶湯一桶饅頭狼吞虎咽。韓指導員和張連長也在其中,都將褲腿卷在膝蓋以上,一腿泥。

尹排長:“你們何必親自來呢。”

韓指導員:“不親自來放心不下呀。”

張連長:“一會兒哪兩位頂不住了,我和指導員可以替替。”

老劉:“看,那又是誰來了?”

來的是方婉之,也挑着兩隻桶,也將褲腿卷到了膝蓋以上。

張連長:“嫂子,你來幹什麼!”

方婉之:“怎麼,還不歡迎啊?”

“歡迎歡迎!但是我更歡迎嫂子帶來的東西!”老劉掀去一隻桶上的席蓋,驚呼:“包子!”說著,他便將手中一小塊饅頭塞入口,空出手來抓了一個包子。

眾人也紛紛搶抓包子。一名老戰士將另一隻桶上的席蓋也掀去了:“還有臘八醋!還有辣醬!”

方婉之微笑地看着大家享用自己帶來的夜班飯。

韓指導員對張連長說:“看到了嗎?都不理咱倆了,這幫見利忘義的傢伙!”

張連長嗔怪大家:“哎,我說你們,嫂子冒着這麼大的雨給你們送好吃的來,你們還不給嫂子讓個坐的地方啊?”

大家經這一提醒,紛紛給方婉之讓坐的地方……

一班的窗子亮了,趙天亮被“沙沙”聲攪醒,睜眼一看,齊勇的被窩空了。他悄悄下地,趿着鞋走到門口,探頭向外看去。只見齊勇和張靖嚴不顧雨淋,蹲在外邊屋檐下磨鐮刀。不僅磨他們自己的,而且磨全班的。沒磨的放一邊,磨過的放一邊。

張靖嚴一邊用磨石沾水窪中的水,一邊說:“學我,磨幾下沾沾水,聲音就小。讓大家多睡會兒。”

趙天亮縮回頭,轉身看去,大家睡得正香,他終於下了決心,一一輕推,小聲說:“醒醒,醒醒……”

一名穿雨衣的人闖入男二班宿舍,將雨衣一脫,竟只着短褲:“都起來!”

熟睡着的知青們全都被驚醒。

“班長,有情況!剛才我出去撒尿,望見一班的人進進出出,我奇怪,溜過去偵察,發現他們全起來了。”

二班長也納悶:“還沒吹號呢,他們起這麼早幹什麼?”

“他們都在宿舍里磨鐮刀!”

二班長:“抽風!北大荒的麥收,那主要得靠收割機!都再睡會兒!列寧說,不懂得休息,就等於不會工作。睡好回籠覺……”

屋外傳來的號聲打斷了二班長的話,二班長指着那名知青數落:“你呀你呀!寶貴的回籠覺讓你給斷送了!”

那名知青:“才半分鐘。”

二班長:“關鍵的半分鐘!”

知青男排的,知青女排的,老戰士的,老職工的,婦女們的隊列,先後離開連隊,匯聚在通往麥海的泥濘土路上。老戰士和老職工們的工具,不是鐮刀,而是釤刀,看去像是古代出征的武士們。必須儘快完成收割,因為省氣象部門通知,這場雨至少要下十幾天,而收割機兩三天後就派不上用場了。

走在知青隊列旁的張靖嚴、齊勇等幾名老知青,扛的也是釤刀,與眾不同。

吳敏的粉紅雨衣,在這一支麥收雜牌軍中顯得格外惹眼。除了她,再誰都沒穿戴任何擋雨之物。吳敏腳下一滑,摔倒了,孫曼玲伸手把她扯起來。吳敏趕緊用鐮刀背刮雨衣上的泥,孫曼玲對她搖頭:“別弄了,那有什麼意義呢,快跟上吧!”

麥收隊伍排成長長的橫列,站在麥海的邊緣。麥海中,拖拉機牽引收割機,還在進行收割。烏雲厚重,壓迫着麥海。遠處傳來隱隱的雷聲。

韓指導員扛着釤刀從隊列一端走到正中間停下,望着遠處的拖拉機,抹一把臉上的雨水,掄開了釤刀。

其他人也都開始收割。使釤刀的,都掄開了釤刀,使鐮刀的,都彎下腰去。“嚓嚓”聲頓時響成一片。麥子在釤刀和鐮刀的舞蹈處一片片倒下。那些掄釤刀的身影始終保持一字形,他們的動作那麼整齊,彷彿正參與着一種古老而莊嚴的儀式。

知青們握着鐮刀的嫩手上包紮着手絹。手絹解開了,手心的泡破了;手絹翻折了一下,又將手包上了。纏在鐮刀把上的手絹,也被血染紅了;手絹解下來,用牙咬着,重新包紮在手上。

包紮着手絹的手越來越多,就連襯衣的邊緣也被撕下來,當做手絹,包紮在手心上。

吳敏落在了最後,孫曼玲過來幫她:“叫你不要穿雨衣來的嘛!”

吳敏支支吾吾地:“我……來了……”

“來了?那事兒?”

“我一來那事兒,就發低燒,還渾身沒勁兒……”淚水合著雨水從她臉上流下來,“不信你摸摸我額頭……”

孫曼玲:“不用摸,我信。那你回去休息吧。給自己沖碗糖水喝,再用熱水泡泡腳,好好睡一覺。”

方婉之走來,問:“她怎麼了?”

孫曼玲:“她來例假了,我叫她回去。”

方婉之:“那就聽班長的話,回去吧。”

吳敏沒動。

“多你一個人少你一個人,其實都不影響什麼,不要犯擰,我接替你了。”方婉之說罷,彎下腰飛快朝前割去。

孫曼玲還想對吳敏說什麼,卻只張了張嘴,什麼話也沒出口,轉身走了。吳敏望着眼前許多彎腰的身影,一屁股坐在地上,雙手捂臉無聲地哭了。

一把釤刀插在河邊。齊勇的褲子搭在灌木叢上。這會兒,齊勇正在撕扯襯衣,包紮自己雙腿的大腿根。

“小地包”走來解手,扭頭看到了齊勇的釤刀,他系好褲子,忍不住伸手拔出釤刀,試着掄了幾下。這時,只聽河中“撲通”一聲,“小地包”持釤刀走到河邊,發現水中有大魚。他舉起釤刀柄,打算用釤刀柄插魚。

齊勇從灌木叢後走出,見狀大驚:“孫敬文!”

“小地包”高舉釤刀回頭看他。

齊勇大喊:“別動,千萬別動,你身後有條蛇!”

“小地包”果然高舉釤刀一動不動。

齊勇一步步走到他跟前,從他手中取過去釤刀,插在幾步外,接着走到“小地包”跟前,兇狠地瞪他。

“小地包”:“我不知道是你的釤刀,要是知道,連碰也不碰。”

齊勇掄圓了胳膊,狠狠地扇他一記耳光。

“小地包”的頭被扇得一偏,接着恢復到正常位置,梗着脖子,也狠狠地瞪着齊勇。

齊勇:“知道我為什麼又扇你嗎?”

“小地包”響亮地:“知道!”

“你他媽不知道!”齊勇一指河,“看見魚了是不是?”

“小地包”喊叫般地:“是!我看見了魚,沒看見蛇!”

“想用釤刀把兒插魚是不是?!”

“對!”

“你不要腦袋啦?!別的連的,和我同一批的一名知青,就因為想用釤刀把插魚,把自己腦袋削到了河裏!”

“小地包”張口結舌。

“你要給我牢牢記住剛才那一耳光!還要把我講給你的事,多講給別人聽!”齊勇說罷,轉身拔起釤刀,步子古怪地走遠了。

“小地包”往河裏看去,感覺河水似乎紅了,自己無頭的身體伏在河岸……

他頭暈了,身子一晃險些摔倒,被剛好路過的孫曼玲一把扶住:“小弟!小弟你怎麼了?”

“太可怕了!”“小地包”心有餘悸。

“我遇見齊勇了,他還欺負你?”

“他剛剛救了我一命。”

“他?救你一命?”孫曼玲伸手摸弟弟的頭。

“小地包”將她的手推開:“我沒發燒!”

孫曼玲:“那你胡言亂語!你到這兒來幹什麼?”

“撒尿!哎,姐,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你不要一看不見我,就到處找我!”

“讓姐看你手。”

“看什麼看!不就磨出泡了嘛!哪個手上沒磨出泡啊!”

“姐這兒還有條手絹兒,沒用過的。”孫曼玲將手絹強塞入“小地包”兜里。

大家彎着腰、低着頭在麥海加緊收割,只有齊勇和張連長面對面站在陷進泥里的拖拉機旁。

張連長:“聽說,你在縣城裏對上了一個象?”

齊勇生氣地:“聽誰說的?張靖嚴說的吧?”

“誰說的不重要。她是百貨公司的一名售貨組組長,對吧?”

“只是我們幾個到縣城去看電影那次,我和她的座位挨着而已。”

張連長笑了笑:“給你個任務,到縣城去,找她買二百雙線手套。限你明天早上去,晚上回來。反正你趕車已經是把式級的人物了,我不擔心安全問題。套一匹馬,還是兩匹馬、三匹馬,隨你便。”

齊勇盯着張連長:“為什麼派我?”

“廢話!別人有你那麼一種特殊關係嗎?線手套是控制銷售的勞保物資,沒種特殊關係,誰一次能買出二百雙來?”

“那,我想立刻回連隊,套好車就出發,爭取明天中午以前回來,讓大家下午就能戴上手套。”

張連長沉吟片刻,拍拍齊勇臉頰……

一班的男知青們回到宿舍。洗臉的橫架上,有的臉盆里已盛滿水,但大家看也不看,一個個徑直進入屋裏。有兩個男孩抬着水走來,看着辛苦抬回來的水沒人動過,滿臉失望。

張靖嚴和趙天亮走過來。趙天亮摸一個男孩的頭:“謝謝你們。他們一會兒就會洗的,不要再抬了,啊?”

兩個男孩懂事地點頭離去。

張靖嚴對趙天亮說:“大一點兒的是機務排尹排長的兒子,小點兒的是張連長的兒子。張連長的妻子和他離婚了,把兒子也甩給他了。張連長早出晚歸的,顧不上兒子,只得讓兒子住到尹排長家去。兩個小傢伙關係可好了,像親兄弟。”

趙天亮問:“排長,北大荒年年麥收的時候下雨?”

“那倒也不。去年是大豐收,從咱們連開出的十輛運糧卡車,晝夜不停地運了兩個來月,想想那該打了多少糧食吧!前年,大前年,連續五六年都是大豐收……”

“我們這一批,怎麼這麼倒霉啊!”趙天亮抱怨道。

“當班長的,是不該說這種話的。當成是考驗吧。”

“我也只是跟你說說。”

“二班的情緒更低落,今晚我要睡到他們班去。這邊有了什麼為難的事,你及時去找我。”張靖嚴拍拍趙天亮的肩,走了。

趙天亮扭頭看看一溜水盆,進入宿舍,見大家全都躺在炕上,全都將雙腿垂着,全都一動不動。再看牆角,鐮刀壓叉着扔在一起……

夜晚的食堂里靜悄悄的。趙天亮身旁擺着三四塊磨石,他在磨全班的鐮刀。

門“吱嘎”一聲打開了,趙天亮抬頭看去,只見孫曼玲兩條胳膊上都挎着柳條籃子。一個籃子裏是鐮刀,另一個籃子裏是白被罩——那是她昨天夜裏從被子上撕下來的。她放下籃子,沖趙天亮笑笑,也不說什麼,開始撕被罩。

趙天亮停止磨鐮刀,奇怪地看着她。

孫曼玲從被罩上撕下幾條,又開始用布條纏鐮刀把兒。

趙天亮一拍腦袋:“我怎麼就沒想到呢?”

“我這被罩用不完。你幫我磨我們班的刀頭,我為你纏你們班的刀把兒,行不?”

“行!”

於是二人分頭忙起來。

趙天亮忍不住又問:“你在學校里,就是班幹部吧?”

孫曼玲:“當然,勞動委員。你呢?”

趙天亮:“一天也沒當過。在學校里,我屬於調皮搗蛋的學生。”

“那,當班長了,可得改改啊,別把我弟帶壞了。”

“我不是已經改了嘛!奇怪,我怎麼就變了呢?哎,你說,咱倆這種班長,當著來勁兒嗎?”

孫曼玲瞥了他一眼:“來不來勁兒,都得好好當啊!要是三個月後,說你當得不行,不讓你當了,你臉上掛得住?”

趙天亮嘆道:“是啊。早知道這麼個當法,任命那一天我就堅決讓賢了。”

“別發牢騷了。哎,我的被罩還剩下好大一塊呢。乾脆,我去女二班,把她們的鐮刀也偷來,也給纏上,磨磨。你去偷男二班的,怎麼樣?”

趙天亮瞪着她,很不情願,卻又不好說什麼反對的話。

“那我去了啊!”孫曼玲小跑着離開。

趙天亮嘟噥:“當得還真來勁兒!”

天亮了。男女四個班的知青,在張靖嚴的帶領下,一個個腳步輕輕地進入食堂。他們面前的情形是,五十幾把鐮刀,把把的刀把兒都用床單纏白了,刀刃也都磨得鋥亮。趙天亮背靠一根木柱睡着,發出輕微的鼾聲。孫曼玲則伏在他膝上,睡得悄無聲息。

二班長:“這,這不是扇我的大嘴巴子嘛!”

一名二班知青看看他:“你連塊磨石也沒給咱們二班弄到,應該自己扇自己的嘴巴子!”

趙天亮和孫曼玲同時醒了,立刻不好意思地分開。

張靖嚴摸了趙天亮的頭一下:“你們倆,上午在宿舍補一覺,這是命令!”

太陽暖暖地照在北方某縣城的街上。正是上午八點多鐘。一家百貨商店門外的行人路邊上,停着齊勇趕來的那輛馬車。套在車上的三匹馬正安靜地吃着地上的麥子。

商店還沒開門,門前已經有三五個人在等候着了。他們中有人好奇地看着睡在馬車上的齊勇。

齊勇側眠,蝦似的躬着身,蜷着腿,蓋着濕漉漉的麻袋,頭下也枕着捲成卷的麻袋——看上去他睡得似乎並不舒服。一名老交通警察一邊繞着馬車走,一邊研究地看齊勇。

小縣城形形色色的人從馬車旁邊走過,一個小販走過時大聲吆喝:“饅頭!饅頭!……”

齊勇被吆喝聲叫醒了,伸了個懶腰,翻身仰面躺着。雨已經停了,幾束陽光從烏雲的縫隙間射下來。齊勇一躍而起,向上伸雙臂,在馬車上蹦着高大喊大叫:“天晴啦!天晴啦!太陽萬歲!”

他發現老交警和好奇的人們在看他,不喊叫了。

老交警向齊勇指着說:“下來下來!”

齊勇乖乖下了馬車。

“這兒不許停車,尤其不許停馬車,知道不?”

“不知道。真不知道!”

老交警又一指:“那是什麼?”

齊勇這才發現,跟前就豎著禁止停車的牌子,撓撓頭:“沒看見。真沒看見!”

“眼睛是幹什麼用的?”

齊勇替自己辯解:“我把車停這兒時,天還黑着呢。”

老交警:“我有來言,你就有去語,還挺能對付的。哪兒的?”

“兵團的。”

“哦?幾團幾連的?”

“一師一團,七連的。”

“指導員連長都姓什麼呀?”

“指導員姓韓,連長姓張。您認識他們?”

老交警搖搖頭:“不認識。不認識才問嘛!一個人,趕輛三套馬車,來到我們縣城幹什麼呀?”

齊勇:“連里派我來買線手套,要買二三百雙!老同志,是這樣的,你們縣城不也下雨了嗎?我們那兒雨更大……”

說著,商店開門了。

“明白了?”齊勇邊說,邊急急地往廣告桿上拴馬韁。

老交警制止道:“不許拴那兒!也不許走,我還什麼都沒明白呢!”

齊勇急了:“老同志!我們那兒地濘了!收割機發揮不了作用!只能用鐮刀、釤刀來搶收了!要不大片大片的麥子就會漚爛在地里,那就顆粒無收了!而我們連新來的一批知青,第一天手上就全都磨起了泡!”

老交警聽聞,急忙說:“那你還啰唆什麼!快進去買手套呀!”

“是你不許我走嘛!”齊勇將馬韁往馬背上一搭,沖向商店。在門口,他回望馬車,不放心。

老交警沖他揮手:“去吧去吧,我替你看着!”

齊勇在商店裏用目光四處搜尋。

一個賣衣服的姑娘在擦櫃枱,齊勇喜出望外:“嗨!”

“你?”姑娘見齊勇歪戴帽子,衣服褲子都很臟,疑惑地問:“你到這兒來幹什麼?”

“找你。”

姑娘左顧右盼:“沒見我在上班嗎?今天我可沒工夫陪你看電影!再說那次也不是我陪你看,是咱倆的票碰巧挨着,我跟你可沒什麼特殊的關係!”

齊勇笑笑:“我也並沒說你跟我有特殊的關係。我是來找你幫忙的,我要買許多雙襪子。”

“這忙我能幫上!我們這兒庫里壓了一批線襪,純棉的。現在大夏天的,賣不動。你買的多,我做主就可以打折!”

“錯了錯了!”齊勇一拍腦門,“我怎麼說成襪子了呢!我是要買手套,那種棉線織的,起碼二百副,再多更好。”

“這我可幫不上忙了!我們這兒什麼手套都沒了。昨天一天,都被你們兵團來的人給買光了!”

齊勇失望:“那,我只好到別處去碰運氣了。”

“連我們這兒都被買光了,別處更沒有了!”

齊勇沒耐心聽她的話,已經轉過身去,準備離開。

姑娘嘟噥道:“這人,不聽別人把話說完就走,真不可交!”

齊勇站住,尋思一下,返回來,又說:“讓我看看你說的那種襪子!”

姑娘不悅地找出雙襪子,扔在櫃枱上。

齊勇拿起一隻,抻,看。

姑娘阻止他:“你還沒買,先別那麼抻呀!”

齊勇問:“有剪刀沒有?”

姑娘將一把剪刀遞給他,齊勇二話沒說,“咔嚓”一剪刀將襪頭剪掉。

姑娘急了:“哎,你這人怎麼這樣啊,你賠啊!”

齊勇已將手伸入,正手反手看看,決斷地伸出兩根指頭:“二百雙!”

齊勇肩上扛着一個大包,與姑娘合拎一大包,走出店門,將兩大包襪子放上馬車,一副大功告成的樣子。

老交警走過來:“你們兵團的馬,真棒!”

齊勇:“謝謝了啊,人情後補!”

老交警擺擺手:“不就替你看了會兒馬車嘛,還說什麼人情不人情的呢!要論謝,我們全縣都得謝兵團。你們的麥子越收越多,我們就近沾光,每月糧本上多了好幾斤白面呢!”

“老同志,後會有期!”齊勇喝一聲“駕”,趕着馬車離去。

“哎,怎麼連句告別的話都不跟我說啊!”姑娘轉而對老交警抱怨,“他對你還說人情後補呢,這王八蛋!”

馬車在來路上疾馳,馬蹄踏過同一條淺河,水花四濺。烏雲之隙合嚴了,天色又陰下來。馬車通過團部,在郵局門前,被一名郵遞員攔了下來。

郵遞員問齊勇:“哪連的?”

“七連。”

“別走啊!”郵遞員說著,轉身返回郵局。

齊勇用麻袋將兩大包襪子蓋上。沒過多久,郵遞員拎着兩隻綠色的大袋子出來了,放在馬車上,說:“八連、九連,包括你們七連的信件、郵包,你一塊兒捎回去。八連、九連的,通知他們就近到你們連取。這個大信封別丟了,裏邊有幾封電報!”

齊勇接過大信封,壓在襪子包底下。

大雨又下了起來,馬車在雨中疾馳。七連的麥地,由於狂風和暴雨,大片大片的麥子倒伏了。而麥子一倒伏,就是拖拉機不被陷住,收割機也收割不了。持釤刀的收割者們,橫列還是那麼整齊,揮釤刀的動作還是那麼一致;持鐮刀的收割者們,則分散一片,皆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狀態。所有的收割者們,似乎都對淋在身上的大雨沒了感覺。

趙天亮忽然發現有人在幫自己割,他一手撐着后腰挺直了身子,見是齊勇站在面前。

趙天亮:“買回來了?”

齊勇未回答他的話,只將一封電報遞給他:“我經過團里時,郵局叫我捎回來的。”

趙天亮剛接過電報,齊勇便轉身離去。

傍晚的時候,張連長在連部里對齊勇大發脾氣:“我叫你買手套,你買回兩大包襪子幹什麼?你豬腦子啊?”

方婉之:“老張,你先別急。我想,小齊自有小齊的解釋。小齊,是吧?”

韓指導員從外面走了進來,問:“小齊,任務完成得怎麼樣啊?”

齊勇什麼也不說,從兜里掏出一隻剪掉了襪頭、還剪出一個洞的襪子,套在手上,大拇指恰可從那洞裏伸出,襪底護住了手心,襪腰也能護住半截手臂。他默默將那隻手伸給張連長他們看。

知青們從食堂前走過,趙天亮把張靖嚴叫住:“排長!我有事跟你說。”說完走進食堂。張靖嚴疑惑地跟了進去。

趙天亮語氣決斷地說:“排長,我必須請假離開連隊!”

張靖嚴有些吃驚,問:“離開連隊?哪兒去?”

“陝北。”

張靖嚴表情嚴肅了,他望着趙天亮,緩緩在長凳上坐下。趙天亮從兜里掏出電報遞給張靖嚴:“齊勇在地里給我的。”

張靖嚴接過,只見上面寫着:

天亮吾弟,兄遭重大事件,速來,遲恐兄有不測。

趙天亮很堅決:“我非去不可!”

張靖嚴有些猶豫:“我怎麼覺得,這一封電報,不像是你哥哥拍給你的呢?”

“那還有假嗎?!”

“我不是說電報假,是說電文,太不像你哥哥的語氣了。”

趙天亮反問:“你又不認識我哥哥,憑什麼……”

“別激動,遇事要沉住點兒氣。你也坐下。”

趙天亮未坐。張靖嚴勸道:“坐下啊!”

趙天亮這才坐下。

張靖嚴:“我雖然不認識你哥哥,但卻多少了解他一些。六四年,北京有一批最早來到北大荒的知青,就是赫赫有名的‘北京知識青年支隊’,是一路舉着團中央的授旗來的。在最初的名單上,有位副隊長叫趙曙光,就是你哥哥,對吧?”

趙天亮訝然:“你怎麼知道?”

張靖嚴沒有解釋,繼續說道:“但是你哥當時並沒有隨隊來到北大荒,因為那一年你父親大病一場。你父親是抗美援朝戰爭中的一級戰鬥英雄,有關方面勸阻你哥先別來……”

趙天亮重複地問:“你怎麼知道?”

“我認識‘北京知識青年支隊’的隊長張敢峰,他一直在支隊當指導員,我們一起在師部參加過政治理論學習班,他多次對我講到他和你哥哥的友誼。你可不可以先告訴我,為什麼三年後,你哥哥還是沒來北大荒,你反而來了呢?”

“我告訴了你,你就幫我向連里請假?”

“你先告訴我再說。”

“我父親一病就是兩年,結果兩年後‘文革’開始了。因為我哥哥和你一樣,是高中黨員學生,學校不批准他離校了。等到了今年可以來的時候,他又面臨新的難題了……”

張靖嚴:“已經決定告訴我了,就別吞吞吐吐的啦!”

趙天亮:“我父親的老首長,是位曾為共和國出生入死的將軍,受到了……我不說你也明白。將軍的獨生女兒,就成了我們家臨時的一口人。有些人勒令她到農村去接受改造,我們全家對她以後的命運都不放心,所以,我哥哥決定放棄成為兵團戰士的初衷,陪她到陝北去插隊。”

張靖嚴:“明白了。天亮,你現在當班長了,有的事,我也可以告訴你了——據我所知,在‘北京知青支隊’中,除了隊長張敢峰,大部分人對你哥還挺有看法的呢,認為你哥哥說大話,說空話,不履行當初的誓言。張敢峰已經替你哥哥做了不少解釋,以後有機會,我也要替你哥哥多做解釋……”

趙天亮感激地:“那我先替我哥謝謝你了,排長。其實,我哥哥是極想來北大荒履行他的誓言的,他來不了,我就自告奮勇地來了,也算替我哥哥履行了他當年的誓言。而我,本可以去參軍,成為一名真正的解放軍戰士的。”

張靖嚴用一隻手攥攥趙天亮放在桌上的一隻手:“你是一個好弟弟。”

“那,你什麼時候替我請假?”

“你哥哥曾是一位校園詩人,你覺得,這封電報的電文,像是一位喜歡寫詩的人的行文風格嗎?按你哥哥的性格,他如果真遇到了麻煩,似乎會在電文中寫明白的。這封電報的內容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趙天亮氣惱地站起來:“你又來這一套!”

張靖嚴解釋道:“麥收時期,連隊批假特別嚴格。僅憑這一封電報,連里是不會批你假的。我倒是有權批你一天假,到縣城去打次長途電話。”

“我哥插隊那小村子沒電話!”

張靖嚴耐心地:“別發火。你看這樣行不行,我同意你明天到縣城去回一封電報,問問清楚。”

“等我再接到我哥的第二封電報,那不最快也得六七天嗎?你當是從這個城市往那個城市拍電報啊?!”趙天亮從張靖嚴手中一把將電報掠回去,氣呼呼地走了。

魏明扎着圍裙從食堂里出來了,坐在張靖嚴對面,遞給他一個報紙包。

張靖嚴看了看紙包:“什麼?”

“為你和尹排長炒了點兒麥子。你倆胃都不好,常飲大麥茶健胃。”

張靖嚴:“這可是占公家便宜啊!”

魏明:“少來!你就是喝上一年,那也頂不上只小田鼠一冬吃的多!你忘了?去年麥收,傅正一腳踩塌了一個鼠洞,咱們幾個從洞裏掏出小半麻袋麥粒來!”

張靖嚴笑了,拿起紙包掂掂,又說:“這也有二斤。不謝了。就怕有那怎麼也沒法團結的知青,哪天畫一幅漫畫,把我這知青排長畫成只田鼠,旁邊再來幾句埋汰我的歪詩貼在食堂里……”

魏明:“敢!那可真是找修理了。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在黑龍江的地面上,咱們哈爾濱知青是老大,別的地方來的,那得敬着咱們。尤其咱們幾個高中的,更是老大!”

張靖嚴:“哎哎哎,你要克服‘老大’思想啊,要自覺自愿地當‘老大哥’。”

魏明:“那也得看他們懂事不懂事。你和趙天亮的話剛才我都聽到了,我覺得你應該向連里彙報!”

張靖嚴有些遲疑:“那不好吧?我作為知青排長,動不動就向連里彙報知青的事兒,以後他們還不和我隔心了?”

“你不及時彙報,萬一他不聲不響地偷偷離開連隊呢?萬一路上再出個三長兩短呢?那你這排長責任可就大了!”

“他已經是一班長了,不至於那麼沒有紀律性吧?”

正說著,食堂里傳來一個女知青的喊聲:“班長,面發得從缸里淌出來了!”

“反正我提醒你了,聽不聽由你吧!”魏明說完,便轉身朝廚房走去了。

“小地包”、“小黃浦”和王凱、楊一凡幾個人只着短褲,在一班宿舍里擦身。門“砰”的一聲開了,趙天亮遷怒地喊:“停下!”

四人愣愣看他。

趙天亮:“當宿舍是澡堂子啊?弄得滿地水,誰來墊?還不是我當班長的來墊嗎?!”

四人又相互看看,都端起盆,乖乖從宿舍里溜了出去。

門外傳來“小黃浦”的聲音:“咱們也沒說非讓他墊啊!”

趙天亮瞥了一眼牆角橫七豎八的鐮刀,更來氣了:“鐮刀就這麼放啊?我告訴你們,以後沒人再替你們半夜起來磨鐮刀!東家西家給你們借來磨刀石就不錯了!”

沈力抱着滿懷襪子進來,往趙天亮的鋪位一放,不識相地:“班長,這是發給咱們班的襪子,可以當手套護手。方排長說得鎖鎖邊,要不禿嚕線!”

趙天亮:“都放我那兒幹什麼?!”

沈力嘿嘿一笑:“弟兄們不是都不擅長針線活兒嘛!”

“全都讓我代勞?我就擅長針線活兒了嗎?!休想!我是來給你們當傭人的嗎?!”趙天亮跨過去,抱起那堆襪子,揚得到處都是,“怕手疼的,那就得自己弄!哼!”

沈力噤若寒蟬,躲遠,屏聲斂氣地坐到炕沿。趙天亮一腳踢開門,悻悻而去……

趙天亮一宿沒合眼。天一亮,他就把被褥卷了起來,還用行李繩捆了兩道。大家醒來后看到他的被褥卷,都很納悶。當眾人走到外邊時,才發現放在橫木架上的洗臉盆里並沒有水。

“小地包”嘀咕道:“他沒去河邊挑水。”

張靖嚴走來,問:“你們還在這兒磨蹭什麼?該洗臉,該吃飯,趕快呀!一會兒就出發了!”

“小黃浦”搶着說:“我們班長不見了,他的被褥也捆起來了!”

張靖嚴一愣,隨即感到問題嚴重,大步往宿舍里走,和正從宿舍里往外走的黃偉撞了個滿懷。黃偉交給他一個信封:“這封信塞在我枕頭下了……”

張靖嚴奪過信打開看,表情驟變,猛轉身匆匆去往連部。

“啪!”張連長的手重重地拍在桌上:“龍口奪糧的日子裏,這是臨陣脫逃!”

韓指導員:“偏偏我們剛任命他為一班長,壞影響是避免不了啦。得立刻向團里彙報。”

張靖嚴:“指導員,連長,我是男排排長,我應負直接責任,該受到處分!”

張連長瞪了他一眼:“你當然有責任!支委會上,是你力薦他當你的一班班長的!”

方婉之勸解道:“老張!別沖靖嚴發火,誰都有看人看不準的時候嘛!”

白樺林火車站的鐵路小屋裏,趙天亮狼吞虎咽地吃着饅頭、蒜茄子,大口喝着西紅柿湯。此前,他跌跌撞撞地走出白樺林,暈倒在鐵路小屋門口,“老伴兒”發現了他,叫來了主人楊秉奎。

楊秉奎問趙天亮:“幾連的?”

“七連的。”趙天亮邊吃邊答。

楊秉奎有些不解:“既然是母親病重,連里准假,那連里就該派車送你一下嘛。”

趙天亮搪塞:“也送了一段。路不好走,又是搶收的時候,我也沒帶什麼東西,就讓連里送我的馬車半道回去了。”

楊秉奎讚許地點點頭:“這麼懂事,是班長吧?”

“嗯,嗯,是一班班長。大爺,您應該記得我嘛!您忘了?我們在倉庫避雨那天晚上,您給過我一個任務……”

楊秉奎端詳他:“噢,是你呀,想起來了。你當上了一班班長,證明我這人看人,基本上不走眼!我信你了。一會兒就有趟運木材的車經過,我把你送上車……”

運木材的列車的駕駛室里,趙天亮坐在副駕駛的位置,視野開闊,北大荒晴天裏的原野景色盡收眼底。

列車司機跟趙天亮閑聊:“北大荒的天氣就是怪,某地陰雨連綿,七八十裡外卻可能是大好晴天。”

趙天亮:“大雨天搶收麥子,那簡直不是人乾的活兒。”

“那也不能就不搶收了呀,是吧?”

“對,對。”趙天亮應和着。

列車司機接著說:“站長老爺子跟你說清楚了吧?我這種車,開不到有正規鐵路的地方去。下了我的車,你還得走十幾里,到縣城去乘長途公共汽車。長途公共汽車會把你送到有正規列車站的地方。”

“明白。”趙天亮心事重重地望着窗外。

幾經輾轉,趙天亮終於來到了陝北。

當他走在黃土高坡的溝壑之間時,天已黃昏,晚霞映紅了幾處崖頭。溝壑深處,忽然響起悲涼而高亢的信天游,是一個老漢的聲音:

天陰你就把雨下,

人難活不要叫心難活。

白靈靈叫喚翅翅抖,

心裏頭難活唱出聲。

……

趙天亮循聲望去,見半坡上,頭扎白毛巾的老漢在趕羊下坡。羊兒咩咩,老漢站住,又唱道:

一對對鴨子一對對鵝,

一對對狸貓守鍋台。

一對對花雞草垛上卧,

一對對羊羔相依着活。

……

趙天亮佇立着,聽呆了。一個少女脆生生、甜亮亮的歌聲忽又響起:

一對對紅山雀窯頂上落,

一對對喜鵲鵲黃土坡上來搭窩。

一對對鴿嘍嘍抖翅膀,

一對對情人坐在窯前前笑。

……

趙天亮循聲望去,見與老漢相對的崖上,少女的身姿被一片絢麗晚霞襯成剪影,她體形優美,兩條短辮依稀可見。但由於是剪影,看不清穿的是什麼顏色的衣服。

趙天亮又望呆了。

他一步三回頭地走着,遇見一個青年和一輛驢車停在路旁。那顯然是一輛拉水的車,立在旁邊的青年二十七八歲,穿舊坎肩,敞着懷,胳膊和胸膛被晒成古銅色。他在用瓢飲驢,並疼愛地撫摸驢頸。驢不喝了,青年自己捧瓢喝起來。瓢中的水分明已剩很少,也分明地,青年不願浪費那點水。

趙天亮等他喝完,問:“這位大哥,坡底村怎麼走啊?”

青年上下打量他,朝遠處指了指。

趙天亮繼續迷惘地獨自走着,發現一個背書包的少女出現在下方小路上。他三蹦兩跳地攔在少女跟前。少女嚇一跳,吃驚地看他。

趙天亮:“小妹妹,別怕。”

“我沒怕你。”穿花衣的少女背着書包,十四五歲的樣子。

“這兒是坡底村嗎?”趙天亮問。

少女點頭。

“那,這兒有知青嗎?”

少女點頭。

“北京來的?”

少女點頭。

“你認識一個叫趙曙光的嗎?”

“他不在村裡,到山西去了。”

趙天亮大失所望:“到山西?幹什麼去了?”

“村裡派他帶一夥知青,去礦上挖煤,好給村裡掙點兒公基金。”

“那,你認不認識一個叫馮曉蘭的呢?女知青。”

“認識。她就住俺家。”

趙天亮急切地:“我是來找她的,能帶我到你家去嗎?”

少女點頭。

由於土路很窄,趙天亮只得跟在少女後邊。

“等等。”趙天亮將少女叫住。

“我要找的馮曉蘭,可是一個漂亮的北京女知青。住你家的那個漂亮嗎?”

少女頭也不回:“漂亮。”

趙天亮想了想又問:“你剛才在崖上唱歌了吧?”

“唱了。”

“你唱得真好聽。”趙天亮稱讚道。

“我自己知道。”少女挺自信,“你從什麼地方來的?”

“北大荒。”

少女轉身,再次打量他:“你是逃荒的?”

趙天亮苦笑:“不是。我來的那地方叫北大荒。”

少女眨眨眼:“北大荒?那是什麼地方?”

“不好說。”

“你就說那是城市還是農村嘛!”

“肯定是接近農村……這麼說吧,肯定不是城市……”

“那地方離我們這兒遠吧?”

趙天亮點點頭:“遠。可真夠遠的!”

“離北京呢?”

“也夠遠的。”

“我還以為就在北京北邊呢。”

“這麼以為當然並沒錯。”

少女帶着趙天亮到了她家。她家居然有院牆,有坯門,不大不小的院子收拾得井然有序,乾乾淨淨。一面院牆爬滿藤蔓,喇叭花在綠葉中開得正熱鬧。

趙天亮暗想:“在這麼貧窮的地方,曉蘭姐能住在這麼一戶像模像樣的人家裏,夠幸運的啊!”

少女清亮地喊:“娘,來客啦!找曉蘭姐的,從北……”

她回頭問趙天亮:“北什麼來着?”

“北大荒。”

少女接着喊道:“從北大荒來的!”說著,已進了窯洞。

沒過多久,她又走了出來:“我家沒人。曉蘭姐也不在,她倆肯定下地收莊稼去了。你是進屋歇會兒,還是就在院子裏歇會兒?”

“就在院子裏吧,給我碗水喝行不行?”

“行!”

趙天亮見有一個草編的墩兒,走過去往下一坐,不想是空心的,幾乎被他坐扁,裏邊咯咯嘎嘎躥出一隻驚慌的母雞,心有餘悸地滿院子撲飛;趙天亮跌坐在地上。

少女端一碗水出來,見狀“撲哧”笑了。

趙天亮有些狼狽:“我沒看出是雞窩,對不起,對不起……”

他將雞窩弄回原狀,接過碗,剛喝一口,又“撲”地吐出來。低頭看去,只見碗裏的水是黃的。

趙天亮舉着碗:“你給我喝的這……這什麼水呀?”

少女不以為意:“還能是下了毒的水呀?方圓一二百里,村村喝同樣的水!”

不喝實在是渴,喝又難以下喉,趙天亮皺着眉又飲一小口,在口中漱漱,噴吐地上。

少女有些不悅:“你不喝別糟踐!沒人非逼你喝。”

趙天亮將碗放在碾盤上了,不好意思地:“其實,我也不是太渴……”

少女這時從雞窩裏摸出一個蛋,用小手撫着,心疼地說:“你看,一個蛋差點兒被你坐碎了!”

“值多少錢?我賠!”趙天亮往身上一摸,呆住了,書包不知哪兒去了!

“誰要你賠!”少女用小手指將壓裂的蛋殼挑破,伏下頭欲吸吮。

“哎,小妹……”

少女抬頭看他。

趙天亮慌張道:“你第一眼見到我時,我身上背書包沒有?”

少女搖頭,問:“書包丟了?”

“別問了!”趙天亮心煩意亂地擺擺手。

少女托着雞蛋走到他跟前,將那隻手朝他一伸:“那你喝了吧。”

趙天亮一跺腳:“我書包都丟了,我還喝你一個碎雞蛋幹什麼!”

“生雞蛋祛火。我們這兒的人,遇上什麼着急上火的事兒,別人都給他喝一個生雞蛋。急猛火大,那還得喝兩個呢!”

趙天亮一轉身一揮手:“去去去,別煩我!”

少女繞到他對面,真誠地:“不認不識的,你半道跟到我家來,坐扁了我家雞窩,糟踐我家的水,我不嫌你煩,你倒嫌我煩,證明你現在就急猛火大。喝了吧!”

趙天亮看看她,看看她手心的雞蛋,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少女又說:“你既然來到我家了,又是找曉蘭姐的,那你就是客。你不喝,我這個主人好意思當你面兒把它喝了嗎?”

趙天亮不好意思起來:“我這個客人更不好意思當你面兒把它喝了!”

“那我轉過臉去。”少女照樣伸着手,臉轉了,又說,“我連眼也閉上。碎了,留又留不住,炒又不夠炒,你這個客人一屁股給坐碎的,你不喝誰喝?”

趙天亮雙手往身後一背,終於伏下頭,哧溜有聲地將雞蛋吸空。

“這就對了!”少女將蛋殼撕巴着扔給了母雞。

趙天亮抹抹嘴:“你叫什麼名字?”

少女歪着頭:“春梅。王春梅。春天的梅花。這時候才想起問人家名字!”

“哎,春梅,我找馮曉蘭有要緊的事兒,你能不能現在就帶我去地里見她呀?”

“那,你又姓什麼,叫什麼名字呢?”

“我姓趙。趙天亮。就是‘天亮了’那兩個字。”

“她姓馮,你姓趙,你們……什麼關係呀?”

“我們……”趙天亮有些支吾,“她也在我家住過,就像現在住你家一樣。她像是我親姐姐,我像是她親弟弟……哎,你別問了行不行啊?”

“我得問明白嘛!”她看着趙天亮,尋思,猶豫。

“現在就帶我去,我把軍帽給你!你看,還挺新的呢!”趙天亮從頭上摘下了軍帽,戴在春梅頭上,“你戴着真好看!”

“等會兒!”春梅笑了,跑入窯洞,對着一面破鏡子照了照,拿上兩把鐮刀跑了出來。

春梅將一把鐮刀遞給趙天亮:“走!”

二人各持鐮刀走在村外,四周是層層的梯田。男人女人的身影,在金色梯田中忙着收割。

春梅說:“大家一直要割到天黑才收工呢,有時月亮好,夜裏也搶收,怕下雨。你就是見了曉蘭姐,她也不會陪你回我家的。所以莫如咱們也帶上鐮刀。你那要緊事兒,一邊幫着割,不就一邊跟她說了嗎?”

趙天亮顯然不情願,拖長了音調回答:“可以——”

春梅雙手攏在嘴邊,朝一片梯田喊:“曉蘭姐!”

那片梯田中,有一個背草帽,穿白衣,挽着袖子的女性身影直起了腰。

春梅大聲喊着:“有人找!從北……從老北邊老北邊的地方來的!”

趙天亮終於在梯田土埂上見到了馮曉蘭。馮曉蘭曬得很黑,根本看不出是從小在北京長大的將軍的女兒,完全像是地道的西北農村姑娘了。

馮曉蘭吃驚地:“我的上帝,你怎麼會來?!”

王家院子裏,王大娘將手伸入那個被趙天亮坐扁過的雞窩,卻一無所獲。她納悶地看看老母雞,老母雞無辜地咯咯叫着討食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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