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馬燈擺在桌子正中,韓指導員、張連長、尹排長、張靖嚴等四位支委在開會。

韓指導員:“現在,咱們已經定下了兩件事。小張你作為男知青排排長,這事你就不要再說什麼了。孫曼玲作為女排一班班長,大家也都認可了……”

門外,通訊員李鳴只着短褲,隔門偷聽。

張連長說:“孫曼玲是個好姑娘,懂事。我看人,基本上,那是不會錯的。”

尹排長:“我們仨不是都同意了嘛。”

指導員:“那麼,齊勇和趙天亮,誰做男一班班長?咱們來進行決定性的表態。”

張連長說:“小齊幹活那還是很實在的,做人也實在,表裏如一。人無完人嘛。他扇了新知青一耳光,該檢討檢討,如果不讓先來一年的他當班長,後來的趙天亮倒當了班長,我怕他心裏會鬧彆扭。”

張靖嚴:“他鬧彆扭是肯定的。但他扇了孫敬文耳光這件事,也肯定會在新一批知青中造成很壞的影響。與其使許多知青心裏都彆扭,莫如只使他一個人心裏彆扭。他的思想工作,我來做。我還是推薦趙天亮做一班班長。這麼決定,證明我們支部對早來的知青、晚來的知青,是一視同仁的。”

尹洪波:“靖嚴說得有道理,我同意趙天亮。”

張連長看着指導員問:“你呢?”

韓指導員:“我也覺得小張說得有道理。我初步了解了一下,都說趙天亮比較正直。在齊勇扇孫敬文耳光這件事上,確實證明了他的正直。我也同意趙天亮當一班班長。”

張連長一拍桌子:“我堅決反對!那是個桀驁不馴的小子!路上他還拉開架勢,想跟我試巴試巴!”

尹洪波:“你還記仇啊?”

指導員:“比齊勇還桀驁不馴嗎?”

張連長霍地站起,一掌推開了門。門扇剛好撞到了李鳴的額頭,張連長瞪了他一眼,跨出門去,從門旁的牆上扯下一大張紙。

張連長回到屋裏,將那張大紙“啪”地拍在桌上,生氣地說:“還貼大字報!不就是扇了誰一耳光嗎!這麼雞毛蒜皮的事兒,值得強烈抗議嗎?此風絕不可長!”

韓指導員一聲不響,指指椅子。

張連長氣不順地坐了下去。

韓指導員:“三比一,少數服從多數。班長都宣佈為暫時的。都讓他們先當半年看看。現在討論第三件事:誰當女排排長?”

尹洪波:“我聽說有的連隊,指導員親自兼任女排排長,體現對女知青的特別關懷,還作為一條經驗介紹過。”

張連長:“這我更反對了!女知青事兒多,哪能讓指導員整天操她們的心?”

尹洪波:“我不過一說嘛!”

張靖嚴:“我想到了一個人,方大姐。在女知青還沒有產生排長之前,我認為她是最佳人選。”

韓指導員:“有一點是肯定的,咱們不搞指導員兼任,不管那在別的連隊是多好的經驗。”

張連長撓撓腮幫子:“如果方大姐肯的話,那當然再好不過。可她是當過農場時期副場長的人,要不是有人整她,她也不會淪落到咱們連來當什麼婦女隊長……”說到這兒,朝門看一眼,大聲地:“李鳴!滾炕上睡!捂上耳朵!不許再偷聽!”

門外的李鳴發現手電筒的光,趕緊跳上外間屋的炕,鑽入被子裝睡。

門一開,方婉之腳步輕輕地走了進來。她二十八九歲,有一張典型的南方女子那種秀麗的臉,氣質極好,但眉目中隱含着淡淡憂傷。

“嫂子,正說到你。”張連長見她進來,急忙起身讓座。韓指導員、尹洪波、張靖嚴也都紛紛起身讓座。

方婉之:“都起來幹什麼呀,我哪兒還不能坐啊!”

她想往窗台上坐,尹洪波把椅子放在她跟前,自己坐窗台上了。

韓指導員:“嫂子,片子照了?”

方婉之:“照了,醫生說我腎臟沒什麼大問題。見連部亮着燈,估計你們在開會。怕你們遇到什麼分歧,四個人難表決,我這個支委就拐過來湊湊數。”

韓指導員:“該決定的,我們都決定了,我明天再向嫂子彙報。現在只剩一件事兒了,關鍵看嫂子的態度。”

方婉之:“什麼事兒把你們難住了?”

韓指導員:“我們四個都主張,先由你當一個時期女知青排的排長。”

方婉之:“我?”

四人望着她點頭。

方婉之沉吟片刻,笑道:“這事兒就把你們難住了呀?還關鍵看我!既然你們都那麼主張,我就先當唄!”

四人如釋重負地笑了。

女一班宿舍炕上,女知青們睡得很沉。

與孫曼玲合蓋一床被子的周萍說起夢話來:“媽,別哭嘛!不用為我擔心,他們最終會要我的……”

孫曼玲醒了,看到周萍脖子底下是空的,沒枕着什麼,便輕輕翻身起來,往地上看。一卷報紙和周萍的衣服掉在了地上。她探身撿起,用衣服包好報紙卷,看看周萍,心裏有些不忍,輕輕地托起周萍的頭,把自己的枕頭塞到周萍頭下,再把自己的被子往周萍那兒蓋蓋,自己枕着周萍的“枕頭”仰面又躺下去。

孫曼玲大睜雙眼,憂慮重重的回憶壓在心頭。那是哈爾濱監獄高牆內的探視室,孫曼玲和孫敬文隔着探視室厚厚的玻璃同他們的哥哥告別。姐弟二人依依不捨地站起來,正要轉身,哥哥從後面叫住他們:“我還有話……”

姐弟二人站住,都回頭看着哥哥。

“妹妹,弟弟,我對不起你們,更對不起爸媽!”

孫曼玲:“你還有罪於人家齊家!”

“將來我出獄了,我一定要用實際行動向齊家贖罪……”

“哥!”孫敬文撲向哥哥,兄弟二人抱頭哭泣。孫曼玲雙手捂面,跑出探視室……

想起這一幕,孫曼玲眼角淌下淚來。

旭日升上北大荒的晴空。起床號嘹亮地響起。十幾名女知青在河邊蹲成一溜兒洗臉、漱口。周萍已經穿上了一雙平底布鞋。蹲在她旁邊的孫曼玲問:“鞋子大小合適嗎?”

周萍感激地看着她:“合適,謝謝班長!”

孫曼玲笑笑:“不用謝我,不是我的鞋,我腳比你腳大。是林麗送給你的。”

號聲再次響起,打斷了她們的談話。她們先後站起,循聲張望。

高潔的手向不遠的地方一指:“在那兒!”

通訊員兼號手李鳴站在不遠處的圓木堆上,兩腳前後邁開呈弓字步,一手叉腰,一手持號,英姿颯爽。

“真美啊!”周萍情不自禁地讚歎道。

“美哉少年郎——”林麗有腔有調地學一句京劇念白。

“可恥!”吳敏冷冷地拋出一句,大家都愣住了。

周萍怯怯地問孫曼玲:“她說誰?”

吳敏眼睛一瞪:“說的就是你!資本家的女兒,就肯定會打上資產階級思想的烙印!”

“我……我怎麼了呀?”

“你怎麼了還用我說嗎?你剛才自己不是說出來了嗎?你思想複雜、庸俗,甚至下流!”

周萍快被氣哭了,抗議道:“我……我也沒想什麼呀!”

“吳敏,你怎麼可以隨隨便便侮辱同一個宿舍的知青姐妹呢?”孫曼玲替周萍鳴不平。其他的女孩也都你一言我一語地聲援周萍。

“就是!人家周萍沒招你,沒惹你,你忽然拿人家出身說事兒幹什麼呀?”

“出身那是沒法兒選擇的,這個政治道理你也應該明白!”

“人家只不過說了句‘真美啊’,怎麼就像捅了你氣管子了呢?”

“今後都是住在一個屋頂下的人了,你何必非把大家的關係搞得這麼緊張啊!”

吳敏沒想到大家倒針對起她來了,爭辯道:“都住在一個屋頂下,不等於頭腦里的思想就都是同一階級的了!”

孫曼玲厲聲道:“你以為你父親是個小小的造反派幹部,你政治上就高人一等啦?”說罷,便雙手攏在嘴邊,大聲喊起來:“真美啊!”喊完,又雙手叉腰,挑釁地瞪着吳敏。

大家都學孫曼玲的樣子,喊完“真美啊”之後,皆雙手叉腰瞪着吳敏。

“你們……你們都可恥!”吳敏惱羞成怒地指點着大家,端起盆,悻悻而去。

站在圓木堆上的李鳴吹罷號,傾聽着“真美啊”的回聲,無邪地笑着,向河邊的女知青們招手。

她們也用招手回應他。

李鳴用紅綢布擦擦號嘴,正欲躍下,卻見趙天亮登上了圓木堆。趙天亮請求道:“別急着走,讓我吹吹!”

李鳴將號往身後一背:“那可不行!昨天你沒聽指導員說嗎?號是部隊和戰士之間的規定語言,不能隨便什麼人都亂吹的。”

“那,叫我比試比試總可以吧?”

李鳴這才將號遞給他。

趙天亮學李鳴的樣子,比試了一下,欣賞地看着號說:“其實,我家也有一把軍號。解放軍渡長江的時候,我父親那個連的小號手犧牲了,那把號就成了我父親的紀念物。我和我哥哥,從小就看着那軍號掛在牆上,我父親經常摘下來擦,卻不許我和哥哥碰一下。”

李鳴立刻對他刮目相看:“這麼說,你也是軍人的兒子嘍?”

趙天亮不無自豪地點頭,又說:“後來,我父親參加抗美援朝,是運輸團團長。有一次,我父親親自駕駛吉普車,送軍長到前線去。那是夜晚,天空有敵人的飛機,不敢開車燈,怕成為轟炸目標。又是山路,一邊懸崖深谷的,我父親大睜雙眼,一眨不眨地開了五個多小時。後來,眼睛就閉不上了,視力降低到了比瞎子強不了多少的地步。回國后,醫生說治不好,也解釋不太清楚原因。眼睛雖然能閉上了,但還是閉不嚴,睡覺時也睜一條縫。就那樣,醫生還向我父親祝賀,說他太幸運了。否則,他會活活困死的。”

“我父親也是軍人,也參加過抗美援朝。”李鳴自豪地說道。

“哦?”趙天亮也對李鳴刮目相看起來。

“我母親要把我送到正規部隊去當文藝兵,我父親堅決抵制她為我利用特權,說反正我再待在城裏也上不了學了,就讓人把我帶到北大荒來了。”

趙天亮將號還給李鳴:“你十幾?”

“差一個多月十五。”

趙天亮恍然明白了什麼,表情嚴肅起來:“明白了,你是軍乾子弟。說不定,我父親當年就是因為你父親,雙眼才那樣的。我們能到兵團來,是經過政審的。政審不通過,想來還來不了,只能去插隊。而你,才十五,父親一句話,說來就來了。歸根結底還是靠的特權,太他媽不公平了!”

李鳴反駁道:“就算你父親當年開的那輛吉普上坐的真是我父親,你也不能說你父親的雙眼是因為我父親才那樣的吧!”

趙天亮被問得一愣,反問:“我猜,你在連隊裏,什麼勞動也不必參加,只一天吹幾遍號吧?”

李鳴有點急了:“你這叫門縫裏看人!要是那樣我還不來了呢!平日裏別的知青幹什麼活兒,我也幹什麼活兒!不跟你說了,你這人不友好。”

趙天亮忽然笑了,摟了一下李鳴的肩,親昵地說:“別生氣,我收回剛才的話。”

李鳴看了看他,也笑了。

“趙天亮!趙天亮!”徐進步氣喘吁吁地跑過來,趙天亮和李鳴從圓木堆上跳了下去。

徐進步喘着粗氣說:“我看見……在河邊,昨天那個兇巴巴的老知青,又欺負‘小地包’了!雖然我是上海來的,可咱們是同一批,我明明看見了就不能裝成什麼都沒看見,是不是?到處找你,告訴你,因為我覺得你……”

“別說了!”趙天亮不等他把話說完,拔腿就跑。

李鳴猶豫了一下,也追他而去。

徐進步留在原地,自言自語道:“一個人總得有點兒起碼的正義感。看來,我是有的。”

趙天亮跑到河邊,看見齊勇和孫敬文在河邊灌木叢後面對面站着。齊勇憎恨地瞪着孫敬文:“你要是跪下,我們兩家的事兒,在我這兒,就一筆勾銷了!”

“說話算話?”

“起碼,我可以對你視而不見,當成七連根本沒有你這麼一個人!”

孫敬文看着齊勇,對他的話有點半信半疑。他猶豫了一下,剛要下跪,卻被一個聲音叫住了。

“‘小地包’!別跪!”

趙天亮一把拉開孫敬文,橫身於齊勇和孫敬文之間。

齊勇輕蔑地看着趙天亮:“這是我們哈爾濱知青之間的舊賬,沒你北京知青什麼事兒,一邊去!”

趙天亮:“我不管你們有什麼舊賬,現在的事實是,你明明在欺負人。而我這個北京知青見不得人欺負人的事發生在眼前!”

齊勇猛不丁地當胸一拳,打得趙天亮倒退數步,跌坐在地上。

趙天亮雙手撐地,貓腰而起,順勢沖向齊勇,抱住齊勇的雙腿,將齊勇掀翻在地。二人在地上翻滾,忽而我上,忽而你上。

孫敬文在一邊插不上手,干著急:“別打了,我跪還不行嗎?!”

趙天亮邊打邊喊:“你敢!”

二人同時落入河中才分開。

李鳴也跑過來喊道:“齊勇,你太過分了!你再沒完,我吹緊急集合號,把全連的人都吹來,看你落什麼結果!”

齊勇爬上了岸,抹把臉,看見了孫敬文放着牙具的臉盆,一腳把臉盆踢進河裏,悻悻而去。

李鳴不明就裏,納悶道:“這傢伙以前挺好的呀,怎麼變成這樣了!”

趙天亮在連部的裡外間門旁邊擰濕衣服。韓指導員則站在屋內,看着眼前的孫敬文:“為什麼轉連隊?”

“我不想說。”

“是暫時不想說,還是永遠也不想說?”

孫敬文低頭不語。

“人永遠也不想說的事其實很少,多半是暫時不想說的事。不想說,肯定有不想說的原因。所以,人這個時候特別需要別人理解。我理解你。現在還不想說,那就等以後願意說的時候再說。”韓指導員走到孫敬文跟前,拍拍他肩,“你們這批知青,昨天下午才到七連,今天上午——”他看一眼手錶,“這才八點多,有一個知青卻要求姐弟倆一塊兒調到別的連去,我這指導員也太沒面子了吧?”

孫敬文低聲說道:“調走是我和我姐唯一的選擇。”

“有那麼嚴重嗎?”

不待孫敬文回答,趙天亮大聲說:“不要調走!偏要在七連,看他還敢怎麼樣!”

韓指導員笑了笑:“證人可以進來了。”

趙天亮大步走進裏間,理直氣壯地說道:“我代表……”

韓指導員豎起手掌做了個暫停的手勢,趙天亮收住了嘴裏的話。

“別人推選你了?”

趙天亮搖頭。

“那你就僅能代表你自己,其他誰也代表不了。”

趙天亮眼睛直愣愣地發窘。

韓指導員又問孫敬文:“跟你姐商議了?”

孫敬文搖頭。

“我猜也沒商議過。一會兒的全體知青大會上,我還要宣佈你姐為女排一班班長呢!”

韓指導員將臉轉向了趙天亮:“同時要宣佈,你來當男排一班班長——一班班長,不同於另外幾班的班長。在特殊情況下,一班長是可以行使排長職權的。”

“怎麼是我?為什麼是我?”趙天亮感到很意外。

韓指導員:“反正你沒事先討好過我,所以不存在偏向的問題,對吧?”

張靖嚴走進來,將幾頁紙交給韓指導員,說:“指導員,《連隊知青紀律》起草好了,請您過目。”

韓指導員:“不要叫‘連隊知青紀律’,叫‘七連戰士紀律’吧。因為你們不僅是知青,還是兵團戰士嘛!——關禁閉?怎麼會來這麼一條?”

“連長讓一定加上的。”

韓指導員笑了:“這傢伙!你們都還沒有像樣的宿舍住呢,總不能先蓋禁閉室吧!”說著,他從上衣兜取下鋼筆,將關禁閉那一條從紙上劃掉。

趙天亮還問:“為什麼?”

韓指導員將幾頁紙放在桌上,指着張靖嚴說:“你以後問他吧。”他轉頭又對孫敬文說:“親愛的同志,你看這樣行不行?我命令排長也住到你們一班去,有排長和一班班長時時處處監視着,諒那齊勇再不敢隨便欺負你。那麼,你照顧我的情緒,先別要求調走,啊?”

孫敬文終於點了點頭。

韓指導員又問張靖嚴和趙天亮:“你們聽明白了?”

二人異口同聲道:“明白!”

韓指導員向門外叫道:“李鳴!”

“到!”門外的李鳴隨聲出現在韓指導員面前。

韓指導員:“再不改改你那喜歡偷聽的毛病,就別當通訊員了。”

李鳴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撓頭。

“通知齊勇,全體大會以後,到連部來見我!”

“是!”

簡陋的平房一字排開,房子的牆壁看起來十分單薄。對開的雙扇木板門關着,門上的木板沒刷油漆,樹皮和櫛子仍然完好地保留在上面。門上掛了一塊同質的木板,上面用黑油漆寫着“食堂”,仔細看去,字體還頗具風骨,應該是出自有書法功底者之手。

新老知青共聚食堂。韓指導員坐第一排,在小本上寫着什麼。張連長則站在正中央,慷慨激昂地演講着:“什麼‘天派’、‘地派’、‘炮轟派’、‘捍聯總’,用你們的話說,統統見他媽鬼去!在這兒,在北大荒,只有一個派,那就是‘北大荒派’!北京來的、哈爾濱來的、上海來的、天津來的,以後都只能是‘北大荒派’!‘北大荒派’是什麼派?‘北大荒派’就是以糧為綱的派!”

指導員站起身來:“老張,我先插你兩句。”

張連長停了下來。韓指導員說:“剛才張連長的話,無非就是在強調,收穫糧食,對我們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是極其重要的任務之一。我們如果豐收了,中國七億五千萬人口,至少有一億人的吃飯問題就好解決了。我們北大荒人,心裏時時刻刻都要想到這一億多人口……”

兩個孩子手拉手朝食堂跑來,剛跑到食堂門口,門開了,知青們湧出來。兩個孩子分別是張連長和尹排長的兒子,他們好奇地看着新來的知青。大家正向趙天亮圍攏過來,祝賀他被任命為班長。有人拍趙天亮的肩,有人擰他耳朵。

孫敬文和徐進步齊聲叫道:“班長!”趙天亮笑了,親昵地摟摟他倆。

王凱笑着說:“好好乾,我們哥仨今後靠你罩着了!”

也有人對趙天亮不怎麼服氣。

“一天活兒都沒幹呢,是騾子是馬總得駕幾次轅試試吧,憑什麼就指定誰誰當班長啊?”

“別人我不知道憑什麼,反正我看二班長憑的是人高馬大!”

“不服啊?誰叫你們長得猴瘦猴瘦的!”二班長俞德健憨笑道。他轉過臉望着趙天亮又說:“一班長,如果我們二班以後事事摽着你們一班,多包涵啊!”

趙天亮笑笑。

食堂里,只有齊勇還呆坐原地。一隻手拍在他肩上,他扭頭一看,見是張靖嚴:“走,有話跟你說。”

齊勇將他的手往下一扒拉:“有什麼好說的!”

望着他倆的韓指導員和張連長交換了一下眼色。

張連長:“齊勇,那麼和排長說話不好吧?”

齊勇頂撞:“怎麼說好?”

“以後跟你談。”張靖嚴走了。

韓指導員和張連長走到齊勇跟前,齊勇不理他倆,也猛起身便走。走到門口那兒,使勁兒朝牆上踹了一腳,結果踹出個大窟窿——那牆只不過是用草辮子編成的,裡外抹了層泥巴而已。

張連長厲聲喝住他:“你給我站住!”

一腳門裏一腳門外的齊勇猶豫一下,退了回來。

張連長:“那牆招你了?”

齊勇將頭一扭。

張連長繞到他身子那邊:“惹你了?”

齊勇又將頭扭向另一邊。

張連長指着被踢壞的牆:“限你天黑以前給老子補上!”

齊勇不看他:“我眼裏沒什麼‘老子’不‘老子’的,只知道你是我連長。”

張連長被噎住了,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算了,別戧着來。”韓指導員小聲對張連長說。接着,朝齊勇揮揮手。

知青們漸漸散去,食堂外邊,只剩下孫曼玲和趙天亮了。

“以後,可要替我多關心我弟。”

“當然!”

“互相幫助!”孫曼玲友好地伸出右手。

趙天亮剛握住她的手,齊勇從食堂衝出來,成心從二人之間橫着身子穿過去。二人不禁都望齊勇背影,孫曼玲揉手腕。

趙天亮關心地問:“沒事吧?”

孫曼玲搖頭。

“我奇怪,他為什麼對你弟那樣?”

“我也奇怪。”

兩個班的女知青都集中在女一班的宿舍里了,二十多人,炕里炕外,坐滿了對面炕。

北京女知青湯洋洋對侯秀議論:“聽通訊員李鳴說,老戰士都叫她嫂子,指導員和張連長也不例外。”

侯秀朝窗外看一眼,小聲說:“噓,來了!”

林麗也朝窗外看,困惑地嘀咕:“怎麼還帶着鋪的蓋的?要和咱們同吃同住啊?”

孫曼玲趕緊去抱一截木墩,想把它移到屋子中央,沒抱動。

吳敏嘟噥:“溜須!”

“別移了,我坐那兒就行。”話音未落,方婉之走進了宿舍。孫曼玲不好意思地退回原處。

方婉之親切地問:“誰叫周萍呀?”

坐在炕頭的周萍小聲說:“我。”

方婉之笑了笑:“聽說你的被褥在路上丟了,我家有多餘的一套,接着。”

周萍一時感動得忘了接,愣愣地呆在原地沒動。

孫曼玲:“接着呀,跟排長還客氣什麼!”

坐在旁邊的謝飛替周萍接了過去:“紅綢被面,繡花枕頭,周萍,新娘子蓋的枕的也不過如此!”

姑娘們皆笑了。

方婉之:“你家在上海哪一區?”

“以前在黃浦,現在遷到嘉定了。”周萍的語調和表情有點兒酸楚了。

方婉之:“以後咱倆爭取一塊兒請探親假,結伴兒回上海!”

周萍點點頭,又笑了。

方婉之看着孫曼玲說:“一班長,你剛才的話說得很對。以後你們遇到了什麼困難,或者發愁的事兒,但願都能跟我說,戰士跟排長還客氣什麼呀?”

她的話使大家安靜了。

方婉之:“我的姓不太大眾化,‘方方正正’的‘方’,‘婉’呢,是‘溫婉’的‘婉’。在我的姓名中,最脫離群眾的就是‘之’字。‘之乎者也’的‘之’。‘文革’一開始,我想把‘之’字加個草頭,但又一想,毛主席的原名還叫毛潤之呢,就沒改。扯遠了,不說我名字了。有幸能當大家的排長,我很高興。指導員已經在會上講了,今天任命的各班班長都有考驗期,短則三個月,長則半年,不稱職的,大家可以提意見,另選別人。指導員沒說我這個排長有沒有考驗期,但我自己給自己規定了考驗期,也是短則三個月,長則半年……”

韓指導員在連部里和齊勇談話。

韓指導員:“你為什麼欺負新來的戰友孫敬文?”

齊勇反駁:“那不算欺負!”

“扇人家耳光,逼人家下跪,踹人家臉盆,都不算欺負,那要怎樣才算欺負?”

齊勇倔強地仰着頭:“凡事必有因果!”

韓指導員輕輕一笑:“還振振有詞。那麼,請道來原因,也就是你的理由吧!”

齊勇將臉一扭:“不想說。”

“奇怪。那孫敬文嘛,因為被你欺負要求調走。問他為什麼被你欺負,他回答不想說。現在,問你為什麼欺負他,你也回答不想說。”

韓指導員用虎口卡住下巴,研究地看着齊勇,自言自語似的說:“真耐人尋味!”

齊勇硬邦邦地問:“我可以走了嗎?”

“想得也太簡單了吧?我就這麼讓你走了,還配當指導員嗎?”韓指導員話鋒一轉,反問,“喜歡看小說和電影嗎?”

“看過一些。”

韓指導員慢慢地說道:“在小說和電影中,包括在戲劇中,經常是怎麼描寫咱們這些情況的?詢問的一方往往會說,‘雖然我對你的回答不滿意,不過我欣賞你的個性’,對吧?”

齊勇迷惑地看他,猜不透他的意思。

韓指導員:“但那都是在文藝作品中。文藝高於生活。生活是生活。我的現實主義台詞是——我對你的回答很不滿意,對你的個性一點兒都不欣賞!”

“我從來也沒有企圖獲得你的欣賞!”齊勇滿不在乎。

韓指導員:“問題根本不在這兒!在有的情況下,有些事,那是一定要開誠佈公地告訴對方的。開誠佈公,意味着坦誠相見。坦誠相見,是化解矛盾的積極態度。反之,不說而又耿耿於懷,那是會使矛盾的性質發生變化的。好吧,我也不逼着你非現在說不可。限你三天,寫成書面彙報交給我!”

齊勇頑固地堅持道:“如果我還是不呢?”

“那我就把你調到離七連最遠的連隊去!”

齊勇愣住了。

“為了保護弱者,將你調走肯定是正確的。”韓指導員補充道。

齊勇口氣終於軟了下來:“指導員,雖然我只不過來到七連一年多,但您清楚我對您和張連長是多麼地心懷敬意。”

韓指導員也滿不在乎:“我從來也沒有企圖獲得你的敬意,張連長也是這樣。”

齊勇又愣住了,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韓指導員頓了頓:“去吧,是在三天之內交來彙報還是在三天之後調離七連,自己做出決定。”

齊勇默默走了。

門帘一挑,張連長從最裏間閃出,二人從窗口默默望着齊勇背影。

韓指導員:“我的談話方式不算太強硬吧?”

張連長:“我們親愛的指導員多會說話啊。軟中有硬,硬中有軟的。今後還真的要向你學習呢。”

韓指導員笑道:“該向別人學習,就得向別人學習。”

孫曼玲和三名戰士各佔一角,在女一班宿舍後面挖坑;另外的戰士,有的在以柳條做針線,連接草帘子;有的在搭晾衣架。正在搭晾衣架的北京女知青湯洋洋突然喊了一聲:“班長,過來一下!”

孫曼玲將手中的鐵杴一插,走了過去。

“看!”湯洋洋將手裏的繩子一拉,蓋在晾衣架上的一部分草帘子就捲起來了,“晴天捲起,雨天放下,這樣的晾衣架不錯吧?”

孫曼玲也挺高興:“好極了,表揚你們!”

在連接草帘子的吳敏嘟噥:“不怎麼樣!”

因剛受到表揚而高興的戰士聽她這麼一說,互相看看,心裏都不太痛快。

湯洋洋:“吳敏,你別說刺耳的話!”

侯秀應聲道:“她沒說你們搭的晾衣架,她在說排長!”

孫曼玲也說:“吳敏,排長怎麼讓你不高興了?”

吳敏翻了翻眼睛:“難道你們對她當排長就沒有意見嗎?”

大家互相看看,異口同聲道:“沒有!”

吳敏霍地站起:“你們沒有,我可有!我從不隱瞞自己對人對事的看法,哪怕是在我是絕對少數的情況下!我對她印象就是不怎麼樣!第一次全排會,一不講階級鬥爭、思想鬥爭的必要性,二不談與天奮鬥與地奮鬥其樂無窮,卻一開始就講了一通自己的名字!她的名字就是有股子資產階級小姐自我欣賞的意味!接着呢,說衣服不該晾在宿舍里,說當務之急是廁所問題!我就不明白了,廁所問題怎麼就成了當務之急?!”

大家七嘴八舌起來:

“我覺得排長講得很具體!”

“乳罩、內褲,嘀里嘟嚕地掛一宿舍,就是不雅嘛!”

“吳敏,我問你,你夜裏起來了幾次,幹什麼去了?”

吳敏:“你管我!我受涼鬧肚子了!”

“所以,排長還告訴我們避免受涼應該注意哪些事情!”

“我認為排長講得很實在!”

吳敏不服氣:“實在不等於突出政治!不突出政治的實在話,還不如……”

孫曼玲冷冷地挖苦道:“還不如突出政治的假話、廢話、空話?”

吳敏音量也降了下來:“我沒那麼說,你說的!”

“吳敏,天在上邊,地在腳下,沒人阻止你,你想怎麼斗就斗吧!”

“還沒到斗的時候,等到了……”吳敏突然雙手捂肚子,表情驟變,貓着腰往草叢後面跑去了。

“哎,你幹什麼去呀!”有人裝糊塗地追問。

大家鬨笑起來。

孫曼玲:“她這人有點兒……那個,咱們大家呢,以後再聽到她說什麼反感的話,不要太認真,裝沒聽見就是了,更不要和她爭論。剛才我就認真了一句,我做檢討。”

兩個戰士還在議論:

“真是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在城裏搞階級鬥爭還沒搞夠似的!”

“咱們班這個小林子也不大呀,偏偏就攤上了她那麼一隻鳥,真是咱們一班的晦氣!”

不料吳敏已解手回來,聽到了,勃然大怒:“我這隻鳥怎麼了?怎麼就成了一班的晦氣?!”

被她指着的那一名女戰士也霍地站起來:“你這隻鳥很讓人心裏膩歪!”

“你!”吳敏向對方撲去。

孫曼玲伸展雙臂,橫在二人之間:“都給我住口!還想打架呀?二班的在望着我們呢!丟不丟人啊!”

周萍默默地將那名不甘示弱的女知青扯開,拉她重新坐在自己身旁。

孫曼玲:“吳敏,既然你鬧肚子,我批准你今天休病假。你應該去衛生所開點兒葯。如果吃了葯明天還不好,我還批准你休息。”

孫曼玲的話使吳敏倍感意外。她愣愣地看了孫曼玲一會兒,“哼”一聲,揚長而去……

齊勇在院子裏和草揉泥,他將一團泥狠狠地摔在盆里,然後像鮮族人似的,頭頂着盆向食堂走去。離食堂還有幾十米,站住了。他發現,有人正蹲在被他踹出洞的地方用泥抹牆,是排長張靖嚴!

頭頂着盆的齊勇呆在原地。

張靖嚴抹好牆,聽到身後有響聲,轉身看,齊勇已閃在一棵樹后,原本頂在頭上的泥盆落在地上。

張靖嚴走過來,四處張望,不見齊勇。他猜到了剛才齊勇在這兒,將盆中泥倒在地上,隨手扯了一把青草,開始細細地擦盆。

齊勇一直閃在樹后張望,見張靖嚴拿着擦乾淨了的盆正要離開,卻遇到了孫曼玲姐弟倆,他們說了一陣話之後,張靖嚴便將齊勇的盆交給了孫敬文,各自散去了。

又是黃昏。

連部裡外間坐滿了支委、老戰士和老職工,他們在聽小喇叭箱裏傳出的團長作的“麥收動員報告”。

“連續三年的自然災害雖然度過去了,但去年,我國的部分農村,又遇到了不同程度的旱災、澇災。國家糧庫快空了。同志們,這是不得了的事情!今年,國家向我們要更多的糧食!為了使國家糧庫重新裝滿糧食,我們北大荒人,人人有責……”

老馬夫耿大爺突然急三火四地沖了進來:“指導員!”

韓指導員起身走到外間:“老耿,什麼事?”

“齊勇那小子趁我一個沒注意,把‘烏雲’牽出馬棚,騎上跑了!”

韓指導員沒動聲色:“哦?他騎馬的水平怎麼樣?”

“騎得倒是不賴。自打他們到了七連,他有空就往馬棚里跑,逮着機會就騎,可以當騎兵了。”

“那,那這時候,馬經得住他騎着猛跑?”

“我倒不擔心‘烏雲’,那馬今天沒出多少力,吃夜草前跑跑有好處。”

張靖嚴:“連長、指導員,那就不必擔心齊勇,他也不是一個太小心眼兒的人,我了解他……”

馬蹄翻飛。齊勇騎着烏雲狂奔在兩大片金色麥海之間——一片麥海連到遠山腳下;一片麥海直接連到地平線。人和馬的背影,在兩片金黃中向遠處奔去,天邊懸着紅彤彤的火燒雲。

齊勇勒住馬,從馬背上一躍而下,深情地望着眼前的麥海。他捋了一把麥粒,搓搓,吹一口,放口中嚼,夾着一絲青澀的麥香充滿了他的口腔。他又折了一束麥穗喂馬,馬也津津有味地咀嚼着,和他一起分享這沁心的味道。

齊勇摟住馬脖子,與馬頭頂頭,輕輕地喚着:“‘烏雲’,‘烏雲’,叫我怎麼捨得離開你,又叫我怎麼捨得離開這一片麥海!我在這塊肥沃的土地上灑下過汗水呀……”

風起,黑綢般的馬匹和身着綠衣的青年在金黃的麥海中時隱時現。天邊那紅彤彤的火燒雲也應和着麥海的起落,變化萬端……

天黑了,齊勇牽着“烏雲”回到馬棚,正在喂馬的老耿頭對他說:“騎過癮了?魏明等你呢。”

齊勇拴好“烏雲”,走進老耿頭睡覺的小屋,見魏明坐在炕邊吸煙。魏明掏出煙盒,拋給齊勇一支煙。齊勇接過來,叼在嘴上,魏明將自己吸了半截的煙遞給他。

齊勇把手裏的煙點着后,把半截煙還給了魏明,在魏明旁邊坐下,問:“忙完食堂那攤子事兒了?”

“一會兒還得回去忙。呼啦一下多了五六十人,我這炊事班長有點招架不了啦。唉,你沒當上一班長,心氣兒不順是不是?”

齊勇狐疑地看着他:“是靖嚴派你來的吧?”

魏明皺皺眉:“什麼話!咱們哥兒幾個誰派誰?靖嚴說你自尊心強,不讓我來,怕我火上澆油,我是自己非來勸勸你的。”

齊勇放鬆了警惕:“當然心氣兒不順,就算我不配當一班長,黃偉配不配?傅正配不配?我們早來一年多!我們幾個都是老高二!他卻找天亮個初二的小崽子。初來乍到,憑什麼當一班班長?”

“靖嚴讓我告訴你,連里也是這麼考慮的——正因為新來這一批知青普遍年齡小,才要由他們之中的人來當班長。要是排長、班長都由我們哈爾濱的老高中知青來當,估計他們會產生對抗心理。”

齊勇猛地站起,來回走動,揮舞手臂大聲道:“我不在乎當不當班長!當班長、當排長、就是以後當連長,那不也還是知青嗎?不還是掙知青那份工資嗎?我在乎的是,連里對我齊勇的看法。難道因為我扇了孫敬文一耳光,就一錯百錯了嗎?”

“誰說你一錯百錯了?靖嚴讓我告訴你,連長替你說了不少好話。”

齊勇反問道:“那他張靖嚴呢?關鍵時刻他更應該替我說好話!他說了嗎?”

魏明搖頭:“他也不同意你當一班長。”

“他……他……他還好意思讓你告訴我?!”

魏明也猛地站起來,生氣地說:“你嚷嚷什麼!你還有理了?你那一耳光,等於往咱們幾個哈爾濱高中知青的臉上抹黑你知道不?靖嚴他雖然是咱們哥兒們,但他也是七連的一名支委,他能護你的短?能包庇你?他是那種只講哥兒們義氣,毫無原則的人嗎?你簡直豈有此理!”說完,將煙往地上一丟,狠踩一腳,走了。

齊勇發獃,老耿頭站在門口,不動聲色地說:“明明自己做錯了事,卻想靠朋友護短,那叫沒出息!你要這麼沒出息,以後別到馬號來了,我再也不許你騎馬了!”

夜深了,男一班宿舍靜悄悄的,只有齊勇鼾聲大作,忽高忽低,變調多端。別的知青在他的鼾聲中,一個個翻過來掉過去。有人用被子蒙頭,有人用被子蒙頭還是無法忍受,再用雙手隔被捂耳。

孫敬文倒一動未動,仰躺着,但一眨不眨地大睜着雙眼。徐進步捅捅他,小聲說:“他成心的!”

孫敬文:“聽出來了,那有什麼辦法。”

睡在齊勇左右的趙天亮和王凱猛地掀開被子坐起,同時瞪齊勇,接着無奈對視。

黃偉的鋪位挨着傅正,傅正小聲對黃偉說:“你管管他。”

黃偉也小聲說:“忍忍,看他能裝多久。”

張靖嚴的身影閃了進來,向趙天亮指指自己休息的地方。趙天亮會意,輕手輕腳地轉移了過去。張靖嚴又示意王凱躺下,他鑽進了趙天亮的被窩,用被角擋住光,點煙深吸一口,鼓腮憋住。

齊勇依然鼾聲如雷,張靖嚴趁他吸氣之際,將一大口煙朝他鼻孔噴去。齊勇被煙嗆得乾咳不止,猛地坐起來。

張靖嚴若無其事地仰面躺着,優哉游哉地吸着煙。

齊勇怒不可遏:“你幹什麼?!”

張靖嚴沒事人似的:“你那史無前例的鼾聲叫人睡不着——怎麼,嗆着你了?對不起,對不起!”

齊勇硬邦邦地說:“把煙掐了!”

“同志,不能掐,我哪知道你一躺下,是不是又鼾聲如雷呀!”

齊勇狠狠地瞪着他:“你明明不吸煙!”

“我以前是不吸煙,但從現在起,也許要一直吸下去了。而且呢,怕是還要養成半夜吸煙的壞毛病。”

“哼。”齊勇冷哼一聲,躺下了。

宿舍里終於安靜了。

用被蒙頭的知青,也將腦袋露了出來……

北大荒的清晨,小河也顯得格外清澈。孫曼玲半蹲在河邊,用臉盆一次次往桶里加水。

趙天亮也挑着兩隻桶走來:“這地方的井水可真涼,刷牙漱口像含冰。比起來,河水洗臉舒服多了!你別用盆了……”

說著,他取下自己扁擔上的一隻桶,用扁擔鉤住另一隻桶,甩入河中,拖釣住的大魚似的,拎上岸一桶水,倒入孫曼玲的桶里。

孫曼玲稱讚他:“看不出你還有這麼一手。”

趙天亮得意地一笑:“小意思。”又拎上一桶水,將孫曼玲的兩隻桶里都加滿了。

孫曼玲剛要挑起桶,孫敬文夾着盆來了:“姐,你挑水幹什麼?”

“為我們班挑的,已經挑回去兩桶了,不是免得她們都來河邊洗漱,節省她們早晨的時間嘛。”

“當班長不是當傭人,有這必要嗎?”

“有還是沒有,不全在我怎麼認為的嘛。哎,你眼睛咋腫了?昨晚哭過對吧?告訴姐實話,是不是那個齊勇又欺負你?”

孫敬文抬手揉揉眼:“你瞎猜什麼呀!昨晚沒睡好。”

“為什麼沒睡好,又想家裏那愁事了?”孫曼玲意識到自己失口,看了趙天亮一眼,接著說:“家裏的什麼事都不用你操心,有姐呢!”

“你還瞎猜!我說姐,從現在起我是大人了,你別……”

孫曼玲打斷地:“你大什麼大!你還不滿十八歲,是未成年人!在哪兒我也得拿你當小弟那麼關心着,我當姐的有這義務!”

“你煩不煩人啊!”孫敬文賭氣地蹲下,含口河水,使勁刷牙。

孫曼玲嗔怪道:“你想把滿口牙刷掉呀?橫着刷不正確,要豎著刷。要有耐心,一下一下地,輕緩地刷。”

嘴邊儘是牙膏沫的孫敬文,扭回頭不拿好眼色瞪他姐。

趙天亮笑道:“確實沒誰欺負他,他也沒哭過。夜裏我們宿舍有人鼾聲太響,害得大家都沒睡好。”

“你的話我信。”孫曼玲朝她弟弟一撇嘴,擔起桶走了。

滿滿兩大桶水,對於孫曼玲來說,顯然太重了,她雙手使勁兒平衡扁擔,還是走得搖搖晃晃。

趙天亮趕緊上前說:“別雙手扶扁擔!用一隻手!步子別太大,走小快步!”

孫敬文:“別管她!”

趙天亮羨慕地:“有姐真好啊。”

孫敬文不以為然:“有了你就體會到煩人的一面了。”

“被姐煩的時候,心裏的感覺其實也蠻好的吧?”

“沒那個!心裏的感覺其實是欲說還休!”

“那我也還是希望有一個姐姐,可惜我只有一個哥哥。但我哥對我特好。”趙天亮邊說,邊鉤上岸一桶水。

“我也有一個哥哥,也對我特好,可我現在最不願意對別人提起的就是我哥。”孫敬文說著,往河中丟了一塊石子。

趙天亮一邊鉤上第二桶水,一邊若有所思地看“小地包”。孫敬文又往河中丟了第二塊石子,之後沉默了。

“我先走了。”趙天亮擔起扁擔剛邁了兩步,孫敬文叫了他一聲“班長”。他扭回頭,見孫敬文也正扭頭看他,目光是那麼憂愁。

“班長,我想跟你說說心事。”

“這會兒?”

孫敬文點頭:“我再也憋不住了,非得跟一個人說說不可了。”

“行。這會兒就這會兒。”趙天亮放下桶,走到孫敬文身旁,摟了他一下,坐在一塊石頭上。

孫敬文卻仍蹲着:“我哥現在成了監獄裏的一名人命犯,被判了十六年徒刑。因為我哥哥而死的,是齊勇的弟弟。”

趙天亮怎麼也沒想到孫敬文和齊勇兩家居然有這麼大的過節,他張張嘴,沒說出話,吃驚地看着孫敬文。

孫敬文手掂一顆石子,凝視水面,憂鬱地說:“我父親和齊勇的父親都是‘哈一機’的工人,但不是一派的,我父親參加了‘捍聯總’,他父親參加了‘炮轟派’,這麼一來,兩派的孩子見了面,也像仇人似的,動不動就打架……”

鴿哨聲在孫敬文的回憶中響起。幾隻在空中盤旋的鴿子,落在二層老樓的樓頂上,一張從天而降的網將其中一隻鴿子套住,齊勇的弟弟從網中抓住鴿子,如獲至寶。

“把鴿子給我們!”孫敬文與他的哥哥應聲出現在二樓的露天陽台。

齊勇的弟弟:“我幹嗎給你們!”

孫敬文理直氣壯:“是我們的鴿子引來的!”

齊勇的弟弟:“那,還落在我家的屋頂上了呢,還是我套住的呢!”

孫敬文的哥哥:“那是你家屋頂嗎?是幾家共同的屋頂!你給不給?”

孫敬文:“哥,算了,咱別硬要了。”

“硬要?我還硬不給呢!”齊勇的弟弟自顧自地唱起來:

炮派一小撮,本性不能變,日夜在磨刀,妄圖反奪權。呸呸呸!辦不到!

孫敬文的哥哥來氣了,與之爭奪,鴿子在爭搶中飛了。齊勇的弟弟朝孫敬文的哥哥臉上打了一拳,而孫敬文的哥哥雙手將齊勇的弟弟往護欄處一推,哪知那二層老樓露天陽台的木頭護欄早已朽壞。齊勇的弟弟一個沒站穩,撞斷陽台護欄,從陽台上跌了下去……

又一顆石子被狠狠地擲入河中。

趙天亮嘆了口氣:“按情況,應該輕判呀!”

孫敬文面無表情:“已經是從輕判決了。無論輕重,人家齊勇的爸媽失去了小兒子,人家齊勇失去了弟弟。”

“是啊。你和齊勇在哈爾濱就見過了?”

“我哥被從家裏帶走那天,齊勇在我家門口站着,瞪着我。”

“那,你姐怎麼不認識齊勇?”

“我姐那天不在家。”

趙天亮同情地說:“我很難過,為你們一家,更為齊勇一家。”

孫敬文認真地盯着他:“你發誓,不告訴任何人。包括指導員、連長、排長。”

“也包括你姐。”趙天亮補充道。

“也包括我姐。”

“那,你為什麼還要告訴我呢?”

孫敬文低下頭:“我剛才已經說了,不告訴一個人,我會憋出病來的。”

“那,我一定會做一個你信任的人的。”

“班長,你搞什麼名堂啊!”隨着話聲,一班的知青們幾乎全來了。

一名戰士:“我們說要來嘛,你班長說你為我們把水挑回去。可害得我們左等右等,你倆卻貓這兒嘀咕起來了!”

“對不起大家,對不起大家……”趙天亮站起來,重新挑起扁擔。

徐進步:“我們都來了,你還往回挑兩桶水幹什麼呀?”

趙天亮苦笑:“可也是。”

孫敬文也站了起來,看看趙天亮說:“班長,別忘了你對我的保證。”

徐進步:“你們聽聽,他倆還神秘兮兮的!”

連隊那方傳來了大喇叭的廣播聲:“全連注意,全連注意!我是連長,九點鐘,全連準時在食堂開會,開麥收誓師大會!機務排尤其要做好準備,今天下午十二台拖拉機全部出動,開始試割,開始試割!……”

麥海。金黃的一望無際的麥海。只有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和新疆生產建設兵團才有的麥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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