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一白到底的牆上掛着一隻被擦拭得一塵不染、閃着銅光的舊軍號。軍號喇叭口的地方被子彈擊凹了一塊。系在它上邊的紅綢布,因歲月的打磨而褪色,快變成黑色的了。還有幾枚勳章,與軍號掛在同一根釘子上。軍號對面的牆上,掛着毛澤東的肖像。肖像下面,趙氏兄弟的父母正在接待晚飯後來訪的劉江。
趙母拿起了暖瓶:“阿姨再給你加點兒水?”
劉江趕緊擺擺手:“阿姨,我不喝了。”
趙母:“阿姨給你沏的可是好茶。”
劉江:“喝出來了,好像是龍井。”
趙母:“曙光他爸的一位老首長,託人從杭州捎來的。”
趙母往茶杯里加完水,放下暖瓶,小聲對趙父說:“你還有什麼要問的沒有?”
趙父猶豫了一下,問:“曙光,他和曉蘭的關係,還親密吧?”
劉江抿了一口茶:“親密。親密無間!我們幾個知青都看出來了,他倆愛得很鐵很鐵!”
趙父臉色陡然一變:“嗯?!”
劉江不由得看趙母,想知道自己是否說錯了什麼。趙母見狀,對趙父說道:“你皺什麼眉頭啊!他倆能那麼相愛,不正是我們願望中的事嗎?”
趙父臉色沉了下來:“是你願望中的事,卻從來不是我願望中的事!”
他的話使劉江和趙母同時為之一愣。
趙母:“你今天又哪兒不對勁兒了呀?當著人家劉江的面,你這是說的什麼嘛!”
趙父:“我說的是嚴肅的話!毛主席是部署他們去接受再教育的!是派他們知識青年去幫助廣大農民群眾戰天鬥地的!剛去插隊沒多久,就談情說愛,這成什麼話!”
氣氛一時尷尬。
半天,劉江才支吾着說:“我們也沒都在談情說愛……”
趙父一臉嚴肅地問道:“劉江,你告訴我實話,你開始談情說愛沒有?”
劉江:“我……我倒沒有。”
趙父:“聽!聽到了吧?人家劉江並沒有,他為什麼就那麼急?”
趙父站了起來,揮舞手臂:“虧他去時還是知青隊長!現在還成了代理支書!他帶的什麼頭,起的什麼榜樣作用?劉江,你回去告訴他,就說我說的,絕不允許!必須給我立即停止進行!”
劉江有些尷尬:“我……我回去還早呢,要到明年開春兒。”
趙父對趙母說道:“李淑芬同志,那你要立即給他寫信!明天就寄出!”
趙母替兒子和馮曉蘭辯解:“劉江是初二生!曙光高三畢業都兩年了!曉蘭是高二的,他倆談戀愛,那也不能算太早嘛!”
趙父:“早晚姑且不論。我的兒子趙曙光,他以後愛上什麼樣的姑娘都可以,但就是不許他愛馮曉蘭!只要我一息尚存,絕不允許曉蘭成為咱倆的兒媳婦!”
趙母一拍茶几:“那我就偏要和你做這個對!我將來的兒媳婦如果不是馮曉蘭,那我這個婆婆連兒媳婦的面都不見!”
趙父:“你那叫封建!”
趙母:“你那就不叫封建啦?劉江,你回去后告訴曙光,就說我說的,希望他和曉蘭好好相愛,愛到地老天荒都不要散!”
劉江後悔地:“我剛才的話有點兒……有點兒誇大其詞了。其實,那只是我個人的一種觀察,也許,也許他倆之間,只不過是一種正常的友誼,男女知青之間的友愛……而已。”
趙母怔怔地看着劉江。趙父卻鬆了一口氣:“要是這樣嘛,那我沒什麼反對意見了。替我告訴曙光,他必須對曉蘭友愛!多麼友愛我都支持,都贊同,但絕不允許把友愛變成愛,這是個原則問題!”
劉江站起身來:“伯父,伯母,時間不早了,我該走了。”
“這……”趙母瞪着趙父生氣,“你看你,莫明其妙地嚷嚷了一通,讓人家劉江都不好再待下去了!”她又轉臉對劉江說:“那我就不強留了,我送送你!”
劉江:“伯母不必送。往後,我們幾個之中不管誰回北京了,都會常到沒回來的人家裏去去的。”
“這對,應該這樣。伯母不遠送,就送你到門外,啊?”
劉江和趙母走到門口,趙父忽然大聲喊道:“小劉江,等一下!”
劉江和趙母同時回頭望趙父,他也走了過來:“小劉江,我喜歡你!我剛才有點兒失態了,別見笑啊!”
劉江笑了:“伯父,哪兒能呢!我爸我媽也常這樣,世上哪兒有沒爭過沒吵過的父母呢!”
趙父:“這話我愛聽!爭吵是為了形成統一的認識嘛。淑芬同志,把我那兩樣收藏送給劉江吧,收買收買他,那他回去后就更是咱們曙光領導的一名好知青了。”
劉江:“伯父,不用收買了,我本來就是曙光倚重的人。”
趙母:“你伯父跟你開玩笑呢。你等着,你伯父那兩樣收藏值得你接受。”
她轉身走入另一房間,片刻出來,手捧大小兩樣東西走到劉江跟前——小的東西裝在盒子裏,大的東西在上邊。
趙母先把小的東西遞給劉江:“打開看看。”
劉江打開一看,見是部隊發的兩個“文革”紀念章——上件是中間有“八一”二字的金色五角星,下件是有“為人民服務”五字的橫徽。趙母解釋道:“總理、林副統帥胸前戴的和這枚是同一批。這是剛發給你伯父的‘四合一’,毛主席語錄、最新指示、詩詞和語錄歌曲全編在一本里了。”
趙父大聲問:“劉江,喜歡嗎?”
劉江忙不迭地點頭:“當然喜歡!可是伯父,這麼寶貴的收藏品我不能……”
趙母:“你伯父真心實意要送給你,你不肯收他會不高興的。”
趙父:“對,我會不高興的。既然明年開春兒才回陝北去,這段日子裏可要經常來玩兒,把你們在坡底村插隊的那幾名知青也帶來,我願意聽你們講陝北農村的事。”
劉江感激地接過禮物:“那謝謝伯父了,過幾天我就帶他們來玩兒!”
趙母將劉江送出門外,劉江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我差點兒忘了,伯母,曙光他還讓我帶回來一封信。”
他從內衣兜掏出一封看去裝有不少頁信紙的信封,遞給趙母:“這封信曙光原本是讓曉蘭捎給你們的。可曉蘭跟我們走到半路,又回坡底村去了。她怕曙光獨自一人留在坡底村那麼長的日子,太寂寞了……”
趙母:“劉江,曙光和曉蘭之間,是愛情,不僅僅是友愛吧?”
劉江:“這,我也說不太准,我和女孩子連友愛都沒友愛過。也很可能,他倆那是友愛,我給誤當成愛情了。伯母,曉蘭是這麼囑咐的,讓我一定親口告訴您和伯父,現在不要拆開這封信看。等某一天曙光他覺得你們有必要看,並且讓你們代為轉寄某方面的時候,他會想方設法通知你們的。”
趙母不安起來:“你不是說他現在是代理支書了嗎?那這信……”
劉江:“伯母放心,曙光他現在很好,在老鄉中威信最高。我們知青,大家也都很團結,很服他管。但他在這一封信里究竟寫了些什麼,我確實一點兒也不清楚。曉蘭說她也不清楚。她說曙光怎麼囑咐她的,她就原話怎麼囑咐給我聽了。”
趙母心裏困惑,嘴上卻說:“明白……”
趙母手拿信進入家門,插好門,在過道那兒看着信,疑惑,信封很厚,兩面無字。她拿着信坐在沙發上,仍疑惑地翻過來調過去地看。
趙父:“同志,多包涵啊!剛才,我確實不該當著咱們小客人的面,和你那麼大聲嚷嚷。失態,失態。可我也不是完全沒有衝動的理由,一聽那小劉江說曙光和曉蘭愛上了,而且還愛得很鐵,我這心裏‘咯噔’一下,一股急火直躥腦門兒。”
趙母:“別跟我說話,我這會兒不想理你!”她伸臂將信放在桌角,目光仍望着信。
趙父也坐在她坐的那張長沙發上了,摸索到了她一隻手,握着又說:“連人家小劉江都說了,世上哪兒有沒爭吵過的父母呢?所以,你不接受我的道歉,還不想理我,那是不對的!”
趙母掙出了手,起身坐到另一隻沙發上,氣悶地說:“你這不是煩人嗎你!我說不想理你,就是不想理你!我心裏對你火透了!”
趙父:“同志,你還別得理不讓人。我請求原諒是因為我的修養問題。但我對於曙光和曉蘭的關係,剛才的態度是不變的!怎麼友愛都可以,就是不允許愛。這是原則問題。我這人,在原則問題上是從不讓步的。明天,你還非給曙光寄出一封信去不可!”
“如果我偏不呢?”
“那我就只得請別人代寫。必要的時候,我要去陝北,去那個坡底村,當面教訓教訓咱家老大!”
趙母瞪着他,慢言慢語然而句句有分量:“老趙,咱倆成為夫妻二十幾年了,以前,我自以為是特別了解你的……”
趙父:“你當然是特別了解我的!”
趙母:“現在看起來,倒也未必。”
“未必?!你……”趙父手臂伸向趙母,不停地指點。
趙母:“把手往下。”
“不!你不實事求是!”
趙母嚴厲地:“把手放下!我不但是你妻子,還是正營級軍醫,你別跟我在家裏耍這套大男子主義,我才不慣你這壞毛病!”
趙父不得不把手放下了。
趙母:“我問你,如果你怕受什麼政治牽連,當初又何必把曉蘭接到家裏來住?又何必說服曙光陪她去陝北插隊?曙光本已做好了去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的準備的!那天亮也就不必替哥哥去履行當年的誓言了!現在,咱們眼前起碼還能留住一個兒子!”
趙父張張嘴說不出話。
趙母:“當初的正義衝動過去了?後悔了?我是個現役軍官都不怕,都敢於擔當,你一名殘退軍官倒是怕什麼?我丈夫還是當年那位從槍林彈雨中過來的戰鬥英雄嗎?”
趙父受辱地:“我不是怕什麼政治牽連,我是怕別的!”
“怕別的也是怕!如果真的連那個都不怕了,還有什麼別的好怕?”
趙父:“我怕……你給我坐過來!”
“你先給我說清楚!”
趙父伸出雙手,摸索着抓住沙發的左右扶手,一使勁,將趙母連同沙發拖到了自己跟前。
趙父幾乎臉對臉地對趙母說:“你有權問我,我更有權問你!我問你,曉蘭她是誰的女兒?是我老首長的女兒,對吧?我老首長又是什麼人?曾是堂堂大軍區的一位副司令,對吧?為什麼我一說把曉蘭接到咱們家保護起來,你毫不猶豫地就同意了?因為我們都是出於政治道義,對吧?可如果某一天,我老首長官復原職了,前來咱們家接她的獨生女兒了,咱們卻把他的寶貝獨生女兒,變成了咱家的大兒媳婦,可能還有一個小孩子沖他叫外公,那麼這算是怎麼一檔子事?”
趙母推開了他:“那又有什麼不好?你救過他的命,兩家關係本來就不一般!”
趙父:“不一般怎麼了?我救過他命怎麼了?在戰場上,誰都可能救誰的命,這是軍人之間的常事!但他畢竟是堂堂的副司令,我只不過是一名團級的殘退軍人!他不忘我這老部下,以前逢年過節總派人給我捎東西來,這是一回事,我去外省看望他,就住在他家裏,和他一個飯桌上吃飯,都喝得臉紅脖子粗,這也是同一回事!可是,在他落難的時期,我如果把他的寶貝女兒變成了我一個兒媳婦,這事兒不就變味兒了嗎?!”
趙母怔怔地瞪着趙父,一時找不到話來反駁他。
趙父:“十年河東,十年河西。現在不過是一些野心家當道,但我就不信,他們靠今天打倒一批明天打倒一批,自己的光景能長得了!等到我老首長復出那一天,他的地位肯定比以前還要高!即使他心裏沒什麼不好的想法,他夫人會怎麼想?即使他夫人心裏也沒什麼不好的想法,別人會怎麼看我趙力雄?會在背後怎麼議論我?”
趙母:“你不覺得你這種顧慮很自私嗎?”
趙父一拍茶几:“我從來就不是個自私的人!我也是為你的好名聲、為咱們這個家的好名聲着想!在這小人當道的年頭,以及後來,我都要別人談到咱們家時說,‘這一家四口都很正義’!我認為這是咱們家共同的榮譽!我要純純粹粹的正義!純粹才經得起別人評說,經得起指指點點!”
趙母垂下了目光。
趙父:“再說,我也不能適應一位中將變成了我這名團級殘退軍人的親家公!你替我想想,我,我我我怎麼適應啊?你就適應嗎?你,一名營級軍醫,能適應一位中將的夫人是自己的親家母嗎?咱們做父母的,不能讓曙光那小子,把兩家的關係搞得……搞得那個那個變質了呀!”
趙母只是瞪趙父,不說話。
趙父:“你在瞪我,對不對?我感覺得到你在瞪我!算我用詞不當,行了吧?我是大老粗,但是話糙理不糙!我的意思無非就是說,我不願兩家的關係搞得太那個那個……不自然!我還是更喜歡將來有戶普普通通的親家!即使我們兩個兒子中,有一個將來娶的是農村姑娘,那我也沒什麼意見!能回農村去當一位瞎眼的爺爺,也不錯。強過在北京成了一廢人。明明廢人,人人還總拿我當英雄敬着,起初行,日久天長,那也煩心啊!”
趙母:“天亮回家一次,讓咱們給他哥寄一千元錢去,你沒等他說上幾句話,把他打跑了。曙光寫來信,也是請求家裏給寄錢去,可我一看存摺,你不知什麼時候都快把兩千多元錢支取光了!”
趙父:“當時怕你不同意,沒敢跟你打招呼,這是我不對。可我老家遭了災,兩千多元錢能救許多人的命……”
趙母:“我並不是在責怪你,我就單論這事兒。曙光那邊急得火上房,專門從縣城往我醫院裏打電話,孩子口口聲聲說媽我是向家裏借,我可以寫借據,我以後有能力的時候一定會還你們……你知道我聽着心裏邊什麼滋味嗎?曙光那也是為了正事啊!是要為他們那個村裡打成一口機井啊!怎麼這樣些事兒,都得我來出面應對呢?現在你又要阻止他對曉蘭的愛情,你倒是讓我這當母親的信上怎麼說呢?你剛才說那些,那能寫在信里嗎?你怎麼也不想一想,愛是雙方面的關係,如果曉蘭特別愛曙光,你的阻止,不是也在傷害人家曉蘭嗎?”
趙父:“曉蘭性格很堅強,即使當時覺得傷害了一下,我看她也是經得住的。何況我們不是惡意的傷害,我們也是為她好。她那樣家庭的獨生女,更應該找一位門當戶對的丈夫。”
趙父握住趙母一隻手,又說:“明天的信,我說,你寫,以我的名義寄給曙光,行了吧?”
趙母掙出了手:“明天的信,究竟應不應該寫,有沒有必要寫,再議。眼前還有一封信的事兒,我必須現在就告訴你,要不我怕我今晚會失眠。”
趙父有些驚訝:“還有一封信的事兒?”
趙母掏出劉江交給她的那封信:“劉江剛才在門外交給我的。是曙光讓曉蘭捎給咱們,曉蘭又讓他捎給咱們的。”
趙父:“劉江捎回曙光的信來,卻要背着我在門外交給你?他小子怎麼可以這樣?我還說我喜歡他來着!我還送給他……”
趙母:“你看你,我沒把話說完,你就又打斷,還疑心!你到底想不想聽我把話說完啊?”
“好好好,你說,我洗耳恭聽!”
“本來,信是要讓曉蘭捎回來的。可曉蘭那孩子,跟劉江他們走在半道,又決定不回北京了。”
趙父:“她回北京那也是回咱家,趙家的家門永遠對她敞開。”
趙母:“她不回來,是考慮到咱們曙光一個人留在那村子裏太孤獨了。於是呢,她就又讓劉江把信捎回來了。”
趙父:“不管誰捎回來的,反正是咱們兒子的信!你就念給我聽聽吧!”趙父急着想知道信中內容,不耐煩地說。
趙母:“不能念給你聽。非但不能念給你聽,連我也不能拆開來看。曙光交代,信先由咱們保存着。等他認為必要的時候,會通知我們。那時我們才可以看,還要按照他的希望替他轉寄給什麼方面。曉蘭呢,就把曙光的囑咐,原話又囑咐給了劉江。剛才咱倆一爭吵,人家劉江那孩子忘了兜里揣着信了。我把他送出門,他才想起來,他把曉蘭囑咐他的話,對我囑咐了一遍。要說人家劉江這孩子,還真是值得信託的孩子。”
二人一時沉默。在沉默中,趙父伸出了一隻手。趙母一言不發,起身將信從桌上拿起,又看了看,遞在趙父手上。趙父雙手摸那封信的邊緣,似乎想找到一點什麼。
趙母:“不必摸,封着口。信封兩面,一個字都沒有。”
趙父:“很厚。牛皮紙的,中號的寬信封。估計裏邊至少有五六頁稿紙……”
趙母:“這信鬧騰得我心裏更亂了。如果我今晚對你發火,那可是有理由的。”
趙父:“你覺得,劉江會有關於他們幾個知青的什麼事,瞞着我們,並沒說嗎?”
趙母點點頭:“他在門外交給我信的時候,我有這感覺了。”
“會是什麼事兒呢?”趙父自言自語,又將臉轉向趙母,“你猜,會是什麼事兒?”
趙母猜想:“會不會是,關於他自己和曉蘭的事兒?”
趙父搖頭:“不會。那曙光沒必要搞得這麼神神秘秘的。”
“看看就知道了。”
“是啊,看看就知道了。”
趙父將信遞向趙母,命令地:“拆開,念給我聽。”
趙母拿着信封,卻並沒有拆開:“不好吧?對曙光是不是太不尊重了?”
趙父:“是。但如果我們不知道這封信的內容,今晚都別想睡覺了。這對我們當父母的太不公平了!”
趙母接過信,猶猶豫豫的,還是沒拆,又將信還在趙父手中:“你拆,我念。”
“我拆就我拆!”說著,他毫不猶豫地撕開信封,抽出信紙,遞給趙母。趙母接過信紙,念道:
親愛的爸爸媽媽:
當媽媽念這封信給爸爸聽的時候,那麼肯定的,我已經失去了自由。而在這封信交給你們的時候,我的知青夥伴武紅兵,被某些人打成了“現行反革命”分子……
趙母停止念,愕然地看趙父。
“別停!念!”
趙母念道:
爸爸媽媽:
我對這一種幾乎是任意將人打成反革命的做法,深惡痛絕。如果說我在北京的時候,還只不過感覺到我們共和國的首都病了,那麼我在大串聯的時候,進一步深切地感覺到,我們的共和國總體上病了!而在陝北這個又窮又小的農村裡,我更加確信我的感覺並沒有錯……
親愛的爸爸媽媽,我不能不為武紅兵與某些人進行鬥爭。這已經全然不是出於個人關係的感情衝動。許多現象都是不正確的,必須有人吶喊出這一事實。我深切地體會到,那些錯誤的事,也是多麼嚴重地危害到了廣大人民群眾的利益。連許許多多善良的農民老鄉都因而欲哭無淚。爸爸,您曾是英雄,而我很平凡,我認為我血管里並沒有多少英雄的血液。也許弟弟身上倒是有些的,儘管他還分不清楚什麼是英雄行為,什麼只不過是青春情緒的宣洩。但平凡的我,畢竟是多少有些思想的。所以,為著我們的國家,我再也無法沉默……
趙父突然大吼:“別念了!”
趙母驟然停止了念信,呆若木人。
趙父猛地站起,揮舞手臂,激動不已:“反動!反動透頂!頭腦里有這樣的思想,那就是板上釘釘的‘現行反革命’!”
趙母勸道:“你小聲點兒!”
趙父:“滿紙的胡說八道!什麼事兒就單論什麼具體的事兒!為什麼要扯到中國怎麼樣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頭腦里有些什麼偉大的部署,他趙曙光懂個屁!我堅信中國是不會被某些野心家搞垮的!他如果還承認是我的兒子,他也得承認這一點!”
趙母哀求地:“你小聲點兒行不行啊!”她雙手捧臉,低聲哭起來。
趙父把眼一瞪:“你……你哭什麼?”
“我……我覺得曙光的信,寫得很真誠。可是……可是我太為他擔心了啊!”
趙父又默默坐在沙發上了,自言自語:“他,他為什麼要想這麼多?為什麼要想這麼多?!為什麼?!”
趙母:“咱們……咱們可該怎麼辦啊?天亮那兒,受了處分,曙光又……我從來也沒為他們兩個操過這麼大的心啊!怎麼一離開身邊,就都變了呢?”
趙父:“燒掉它,燒掉它!信在哪兒?給我,快給我!”趙父一把將信搶了過來,掏出打火機按出火苗。信紙、信封在趙父手中燃燒,燒痛了他的手,趙父將燃燒着的信丟到地上,信瞬間成為黑蝶般的紙灰。
趙母獃獃看着。
趙父:“明天不要寫信了,我看,咱倆一塊兒去陝北一趟吧!”
趙母為難地:“我是主治醫生,恐怕請不下假來……我不知道這個假怎麼請。”
趙父卻很堅決:“那我就自己去!我必須去,不能不去。而且,得快!”
“你離開我都不敢一個人走到大院外去,交通又不方便,怎麼去得成?”
“顧不了那麼多了。曙光信上說的,是不是以前來過咱家幾次的那個武紅兵?”
趙母:“肯定是。”
趙父:“你覺得,他是怎麼樣的一個青年?”
“當年和咱們曙光一樣,都是屬於愛思考問題的高中生。他倆經常互相推薦書看。”
趙父咬牙狠狠地說:“是書把他們害了!書不是什麼好東西。”
“別忘了,你當年追求我,正因為我是一個喜歡讀書的姑娘。”
“可你頭腦里為什麼就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危險的思想?”
趙母反問:“你怎麼知道我沒有?”
趙父的臉轉向趙母,僵直不動:“如果你也有,說出來。”
“不想跟你說。”趙母用手絹擦鼻涕抹眼淚。
趙父強硬地命令:“你必須說出來!我是你丈夫,我有權了解你的政治思想。”
“我不想被誰了解,你是我丈夫也不行。”
“怎麼搞成了這樣?連多年的恩愛夫妻都顯得生分了。”
趙父正嘆着氣,敲門聲響了起來。他趕緊對趙母說:“快把地上弄乾凈,讓外人看到了會起疑心的!”
趙母慌亂之下,從沙發背上扯下罩布,將地上的紙灰擦盡,將罩布卷幾卷,塞到了沙發底下。趙父看了看她的臉:“讓外人看出你哭過也不好。”
“來了,等會兒。”趙母一邊應答,一邊急忙走入洗漱間,擰開水龍頭洗了幾把臉。她手拿毛巾,一邊擦臉,一邊開了家門。
來的是三位女性,都是當年知青母親的年齡,其中一位還穿着軍裝。
穿着軍裝的女人對趙母說:“李姐,她倆是街道居委會的。她倆的孩子和咱倆的孩子,都在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她倆聽到了一些不太好的情況,想咱們四個做母親的一塊兒交流交流看法,否則不會這麼晚了還來打擾。”
趙母強打笑臉:“快到屋裏坐下說。”
她引着三位母親進客廳。趙父見來了人,正扶着傢具,一步一挪地要離開客廳。
趙母問他:“你要幹什麼去?”
趙父:“迴避啊。”
穿軍裝的母親:“老趙,我的聲音還聽不出來啊?你迴避個什麼勁兒啊?”
趙母瞥了丈夫一眼:“就是,毛病!”
一位母親說:“我倆聽到別的街道傳着一個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的消息,說有一個師的好幾個團的知青,都得了一種眼病,有的連隊,所有知青的眼睛集體失明了!”
趙母:“是謠傳吧,這也不太可能啊!”
另一位母親:“肯定不是謠傳,有些當父母的,已經動身去東北了。”
穿軍裝的母親:“也沒有什麼不可能的。孩子們去的都是人煙稀少、特別荒涼的地方,什麼古怪的地方病都有可能找到他們身上。”
“我想起來了。”趙母問趙父,“我記得,天亮上一封信里提到過,說連隊裏有些知青得了什麼眼病,而他比較幸運,沒得,和幾名男知青組成了架線班。”
趙父也想起了這回事,忙說:“對對,快去把信找來!念給她們三位當媽的聽。”
趙母:“是雀盲眼!”
她將信拿來,抽出信紙,找了一段字念起來:“由於較長期吃不到帶葉蔬菜,導致集體缺乏某些維生素,結果又導致了普遍的雀盲眼病發生。就是眼睛像麻雀一樣,到了晚上什麼也看不見了,跟瞎子差不多。但各團已在採取緊急措施……”
北風在東北的雪夜中呼號。風雪中,隱約能看見一溜還沒架線的電話線桿,其中三根上,有人影在安裝着什麼。這個架線班要完成的任務很艱苦,要將電話線拉到所有的連隊,工作範圍在一百公里以內,離哪個連隊近,就到哪個連隊吃住。趙天亮他們已在嚴冬來臨之前將幾千根線桿豎牢了,只剩下安瓷葫蘆和架線的任務了。
齊勇攀在一根線桿上,口中叼着線手套,一雙棉手套吊在脖子上,垂在身體兩旁,被北風吹得亂擺。他擰好一個瓷葫蘆,從口中拿下線手套,一邊往凍得紅腫的手上戴,一邊喊:“天亮!好了沒有?”
趙天亮:“馬上就好!”
齊勇又轉問“小地包”:“‘小地包’,你那兒怎麼樣?”
“小地包”:“我手弄破了,但也馬上就好!”
齊勇溜着線桿往下滑,不知為什麼,他忽然感到一陣頭暈,眼前一黑,掉在地上。
趙天亮:“班長!”
他飛速地下了桿,從鞋上蹬掉齒鉤,跑到齊勇跟前,扶起齊勇的頭連聲叫,“班長!班長!……”
齊勇昏迷不醒。
趙天亮沖“小地包”大喊:“孫敬文,快下來!”
“小地包”慌亂地往下移動齒鉤,快到地面時,也一個不慎跌落於雪地,他爬起來,原地轉圈。
趙天亮生氣地喊:“你幹什麼呢?過來呀!”
“小地包”驚恐地在原地打轉:“我過哪兒去呀?!”
趙天亮:“你他媽裝什麼裝!到這兒來,班長摔昏了!”
“小地包”哭喊:“我眼前一片黑!我看不見你倆!我眼睛瞎了!我眼睛瞎了!”
趙天亮背起齊勇,讓“小地包”扯着他腰間的保險索,三人踏着深雪來到了避風的灌木叢後面。趙天亮放下齊勇,大口喘着粗氣。
“小地包”一屁股坐下,哭咧咧地埋怨:“我肯定也得了雀盲眼了!”
趙天亮:“那麼多人都得了雀盲眼,就你神聖啊?不能得啊?”
“小地包”:“我剛才在桿上還能看得見,讓你突然一喊給嚇的!”
“小地包”踹了趙天亮一腳,又指着昏過去的齊勇說,“都怨他!我說要起風了,早點兒收工,他偏不,非堅持要把這幾根杆子也安裝好!”
他又接連亂踹,前幾腳落空了,最後一腳,差點兒踹中齊勇的頭,多虧趙天亮將齊勇的頭護住,“小地包”的腳踹在趙天亮身上。
趙天亮:“再亂蹬亂踹的,我揍你!”
“小地包”拖着哭腔:“現在可怎麼辦?離最近的九連也有三十來里!去不到九連,今晚非都凍死在這兒不可!”
趙天亮:“你把班長扶在懷裏!”
“小地包”:“不!我恨他!他把我搞到這種地步的!”
趙天亮用棉手套扇“小地包”幾下,“小地包”安靜了,乖乖將齊勇扶在自己懷裏。
趙天亮:“坐這兒別動!”他說完,起身便走。
“小地包”慌張地:“你哪兒去?!”
趙天亮:“把咱們的大衣都找過來!”
“小地包”:“你可別耍花招啊!”
趙天亮回頭瞪他:“你!”
趙天亮順着線桿找去,只找到兩件大衣。他抱着兩件大衣回到灌木叢這邊,將一件大衣鋪在雪地上,對“小地包”說:“旁邊是大衣,坐上去!”
“小地包”伸手摸了摸鋪在地上的大衣:“誰的?”
趙天亮沒好氣地:“現在還問什麼誰的?我分不清!”
“小地包”倒也聽話,坐在了大衣上,趙天亮也將齊勇扶到大衣上,仍讓“小地包”懷抱着,之後將另一件大衣蓋他倆身上,自己坐他倆旁邊,大口喘氣。
“小地包”眼睛雖然看不見,卻知道只有兩件大衣,便問:“另一件呢?”
趙天亮:“沒找到!”
“小地包”:“就這麼一塊兒坐到天亮?”
趙天亮:“那是找死!摸摸班長衣兜,看有打火機沒有?”
“小地包”掏齊勇兜,說:“還有煙!”
趙天亮:“給我!”
“小地包”沒給他,自己倒是先叼上了一支。他雖然按着了打火機,卻對不準火苗。
趙天亮吹滅打火機火苗,奪過打火機和煙,吸着后,塞在“小地包”嘴裏,這才給自己又點着一支,放到嘴邊吸着。暴風雪將煙頭颳得通紅,無數火星飛向遠處。
“小地包”的眼淚和鼻涕都凍在一塊了:“天亮,求求你,快想辦法,老坐這兒不是回事啊!”
趙天亮也沒好氣地說:“正想呢!”
猛烈的風掃過來一陣雪,趙天亮身上,蓋在齊勇身上的大衣,頓時一片白,趙天亮撫雪,齊勇呻吟了一聲。趙天亮捧齊勇的頭輕喚:“班長,班長!”
齊勇睜開了眼睛:“我……我怎麼了?”
趙天亮:“你從桿上摔下來了。怎麼回事?”
齊勇茫然地看了看四周:“當時,我的頭忽然一暈。從今天下午開始,我覺得……我在發燒……”
趙天亮摸齊勇額頭:“你是在發燒。”
“小地包”將齊勇從懷裏推開:“蘇醒了就別他媽再靠我懷裏了!既然下午就開始發燒了,還非逞什麼能啊!”
齊勇:“我不是想早點兒完成咱們三個的任務嘛!”
“小地包”:“早點兒完成又怎麼樣?回到連里,不是還得接着干別的活兒嗎?你拖累了我你知道嗎?”
齊勇:“你少跟我說這種話啊!你就不想想整天看着你在我眼前晃過來晃過去的,我心裏有多煩!”
趙天亮:“都少說兩句吧。他也患雀盲眼了,眼前一片黑了。”
齊勇:“哼!那麼現在,就明明是你在拖累我倆!扶我起來。”
趙天亮扶齊勇站起來,齊勇卻“哎呀”一聲,又一屁股坐下去。齊勇感到自己的左腿又痛又軟,使不上勁:“糟糕。我這左腿,怎麼像骨折了似的?”
“小地包”:“真他媽的趕上了!到底是誰拖誰?!我眼睛看不見了,可我畢竟還能走!天亮,咱倆走!我還像剛才那樣,拽着你的安全索!……”
趙天亮大叫:“都他媽給我閉嘴!”
三人中片刻沉默后,齊勇掏自己的兜,卻沒掏到什麼,問:“我煙呢?”
“在我這兒。”趙天亮卻只掏出了打火機,沒找到煙,便問“小地包”:“他煙呢?”
“小地包”惱火地:“我等於是個瞎子!你問得着我嗎?”
趙天亮抱歉地對齊勇說:“我倆吸來着,我隨手放大衣上了,肯定被風刮跑了。”
齊勇沮喪地:“算了,那我只有忍,打火機你揣着,千萬別丟了。天亮,一個瞎子,一個瘸子,這事兒你攤上了,認倒霉吧!暴風雪一停,往往會更冷!你說怎麼辦吧?”
趙天亮:“無非三種選擇:一、我趕到九連去求援。三十幾里,我盡量快,估計那也得兩個小時。他們會派輛馬車來,三個多小時後會把你倆兒從這兒接走。二、用大衣當爬犁,我倆拖着你,一塊兒去九連,那差不多也得三個來小時。三、像他說的,大衣你鋪你蓋,我倆一塊兒離開。”
聽到這裏,齊勇揮揮手:“你倆一塊兒離開吧,我留這兒,不就是三個小時四個小時的事兒嘛,沒問題的。”
趙天亮:“萬一狼來了怎麼辦?咱們三個白天在桿上,可都親眼看到了一隻狼。”
齊勇:“刮這麼大的風,連狼也會躲在窩裏不出來。”
趙天亮:“那可不一定!所以,首先在我這兒,第三種選擇就pass了!與其那樣,我倒寧肯陪你倆挨到天亮!”
“小地包”:“這是北大荒!天亮了就凍不死人了嗎?!如果沒人來接,挨過了夜晚,那也肯定凍死在白天!”
趙天亮惱怒地:“那你說怎麼辦?!”
討論終於有了結果,齊勇仰躺在大衣上,蓋另一件大衣。趙天亮和“小地包”用各自的安全索拴住那件大衣的兩隻袖子,拖着齊勇頂風冒雪往前走。
齊勇躺在大衣上囑咐:“要順着咱們豎的杆子走!大約二十里以後,向右轉,過一片塔頭甸,再走七八里就是九連!”
“小地包”:“閉上你臭嘴!都到這份兒上了,還他媽指揮!”
趙天亮彷彿聽到了什麼:“你也閉嘴!聽!”
遠處隱約傳來了狼嚎。
齊勇也聽到了狼嚎:“別理!走你們的!”
趙天亮和“小地包”又耳聽着狼嚎前行。趙天亮頂着牛吼似的風,大聲喊道:“萬一遭遇了狼,都拿安全索當武器啊!可以用帶卡的那一頭抽,還可以勒!不管是脖子還是肚子,勒住了就別鬆勁兒!”
齊勇:“放心,狼是在窩邊上嚎呢,不會往遠處走。”
頂風冒雪走着的趙天亮和兩眼一抹黑的“小地包”不時撞在一起,或各向一旁而去,如同兩匹瞎眼馬。
二人又撞在一起時,“小地包”生氣地:“這樣不行,四個小時也到不了九連!我得解下一根鞋帶兒來,兩頭系咱倆皮帶上。”
趙天亮:“那你那隻鞋會掉的。”
“小地包”:“你用打火機,把我另一根鞋帶燒斷!”他說著,彎腰解大頭鞋的鞋帶兒。
趙天亮:“也是個辦法。你省點兒事吧,我解我的。”
“小地包”一聽,就真不解自己的鞋帶兒了,一屁股坐下喘息不止。趙天亮蹲下,解下自己一根鞋帶兒,揣兜里。又解下第二根鞋帶,按着打火機燒。打火機火苗卻燒不到鞋帶兒。
在趙天亮的眼看來,打火機的火苗小得像螢火蟲屁股上的光,而且,似乎離得很遠很遠。他將雙手湊得很近,才終於燒到了鞋帶兒,也燒到了手指。他疼得一甩手,兩根燒斷了的鞋帶兒甩在雪地上。他雙手在雪地上摸了一陣,才終於摸到鞋帶兒。
“小地包”催促道:“你怎麼這麼磨蹭?”
趙天亮鎮定地:“就好。”
二人又起身拉着齊勇往前走。因有一根鞋帶兒互相拴着,不再各向一旁而去了。但卻仍不時撞在一起。“小地包”看不見,摸着黑往前走。而狂風暴雪讓趙天亮也看不清前面的路,他們歪歪扭扭地走偏了道,走到了公路的邊緣,卻也都沒有注意到。而這公路,一邊傍着山腳,另一邊則是斜坡,他們正是走到了公路靠近斜坡的邊緣上。就這樣,三人一齊滾下公路,一直滾到坡底。
三名知青在坡底各自爬起,他們是滾到了冰封的河面上。由於趙天亮和“小地包”的皮帶被系在一起,趙天亮壓在“小地包”身上。而齊勇,則滾到了離他倆挺遠的地方。
齊勇趴在地上大聲喊着:“天亮,天亮!你在哪兒?”
“小地包”從身上推開趙天亮,趙天亮應道:“班長,我在這兒呢!你沒事兒吧?”
齊勇忍住腿上的疼痛:“還好,你們呢?”
趙天亮從地上爬起來:“我沒事兒。你別動,我倆過去!”
齊勇想挪動一下,他咬着牙,用手扳了一下左腿,劇烈的疼痛立刻沿着神經傳遍全身。
趙天亮往起拉“小地包”,“小地包”生氣地甩開他的手:“要過去你自己過去!我不過去!我寧肯凍死在這兒啦!”
趙天亮也生氣了:“咱倆拴一塊兒呢,你不過去,我怎麼過去?!”
“小地包”:“都他媽落這地步了,還拴一塊兒幹嗎!”
趙天亮踢“小地包”一腳,厲聲道:“都落這地步了你還犯渾!”
“小地包”不情不願地站了起來,趙天亮把手攏在嘴邊:“班長,再答應一聲!”
齊勇:“天亮,我、在、這兒!”
趙天亮和“小地包”循聲走過去。摸着黑的“小地包”被齊勇的腿絆倒,三人這才聚到了一起。
“小地包”和趙天亮坐下,而齊勇手壓住右腿,直吸冷氣:“孫敬文,你踩我腿上了,不想道聲歉嗎?”
“小地包”明知自己踩到了齊勇的腿,卻一點歉意也沒有:“我瞎了,怎麼能看見你腿在哪兒?”
齊勇:“你們老孫家的人,說話都這德性嗎?”
“小地包”:“你們老齊家的人,都像掃帚星嗎?”
齊勇:“你再攝火,我修理你!”
“小地包”:“放馬過來。不,爬過來!平時不怕你,現在更不怕你!”
齊勇:“不怕我,你姐倆一個接一個死乞白賴要調走?!”
“小地包”:“那是因為,我們孫家姐弟不願和你這個齊家的掃帚星同在一個連隊!”
齊勇循聲揮過去一拳,卻沒打中“小地包”,自己反而撲倒在雪地上。
“小地包”覺察到了齊勇的攻擊:“我警告你啊王八蛋,如果你敢碰我一下,我可就有機會反過來修理你了!”
齊勇一翻身,仰躺下去,不再有所動作。
在他倆又開始言來語去時,趙天亮早已仰躺了下去,他這時才說:“吵啊,打啊,平時沒機會,現在不正是個機會嗎?”
齊勇尋着趙天亮說話聲音傳來的方向轉頭說道:“天亮,半小時前,我眼也看不見了。要不,我怎麼也會提醒你別往路邊走。”
“小地包”呸了一聲:“活該!”
齊勇:“你這是咒誰啊?你不是也落到同樣地步了嗎?”
“小地包”:“你是自找的!我是被你這掃帚星拖累的!如果少安裝那二十幾根杆子,就不會都落到這地步!”
齊勇:“一人背着兩大串剩下的瓷葫蘆往九連返,那不累嗎?都安裝在杆子上了,回九連雖然晚了點兒,走得不也輕快嗎?我怎麼能料到天一黑就起暴風雪?我又不是諸葛亮!”
“小地包”:“你再狡辯也沒用!我孫敬文被你拖累了這是一個事實!如果我僥倖沒凍死,我會更記恨你!如果我凍死了,我會在陰曹地府天天咒你!如果咱倆一塊兒凍死了,那咱倆就是互相看着都不順眼的兩個敵視鬼!”
齊勇:“不可理喻!”
狼嚎在遠處響起,二人一時緘口。
趙天亮:“掐呀!怎麼不互相掐了?聽到狼嚎,心裏都有點兒發毛了是不是?”
齊勇一下子坐了起來:“天亮,現在可不是開你這種玩笑的時候啊!”
“小地包”也緩緩坐了起來:“趙天亮,你心裏究竟打的什麼主意,乾脆光明磊落地說出來,用不着耍花招!誰也沒強求着誰陪自己一塊兒凍死!我孫敬文這點志氣還是有的!”
趙天亮默默地聽着,大睜着看不見東西的雙眼,任雪粉一陣陣覆蓋臉上。
“小地包”見趙天亮不說話,便說:“你如果自認為你有能耐帶着他回到九連,你們請自便!留給我一件大衣,我聽天由命了。你如果想自己走,我也絕不攔你。只不過你走後,我要離他遠點兒,凍死也不願和他就近凍死!”
趙天亮:“說完了?”
“小地包”:“我的話也是聲明。你說你倆,啊,‘班長、班長!’,‘天亮、天亮!’口口聲聲那親密勁兒的!你倆誰那麼親密地叫過我‘敬文、敬文!’,我整天跟你倆一塊兒早出晚歸,在你們眼裏,我根本不存在啊我?!……”
“夠了!”趙天亮猛地坐起,憤怒地說,“那是因為你動不動就犯渾!我倆不是你姐!沒責任哄着你!我耍什麼花招我?你怎麼就不想一想,為什麼咱倆走着的時候總往一塊兒撞?為什麼我引路引出了這麼個結果?我是閉着雙眼瞎走的啊!”
“小地包”衝著趙天亮聲音的方向愣了片刻,直挺挺地又仰躺下去了。趙天亮也又仰躺下去了。
齊勇捧起一把雪,用冰冷的雪搓凍得麻木的臉:“我承認,是我的決定,使咱們落到了這種地步。我罪過。我該死。但是咱們都不能就這麼凍死!誰也不願被凍死是不是?所以,儘管我們三個的眼睛都看不見了,那也還是必須先有一個人去到九連求援。我肯定不能是這個人了。孫敬文,我心平氣和地問你一句,你也要好好回答我,你能嗎?”
良久,孫敬文口中吐出一個字:“不!”
齊勇:“謝謝,你總算開始好好跟我說話了。”
他又問趙天亮:“天亮,你聽清楚了嗎?”
趙天亮:“聽清楚了。”
齊勇:“那麼,那個人,只能是你了。你沒有另外的選擇。非提出什麼另外的方案那也肯定是錯的。對你,對我倆,都將是不利的。”
趙天亮又坐了起來:“可我……”
齊勇打斷他:“摸摸兜,打火機還在不在兜里?”
趙天亮摸兜,低聲地:“在。”
齊勇:“千萬要揣好。你認真聽我說啊,上邊的路,左邊是山,右邊是坡。一會兒我倆幫你到達路面以後,你要貼左走。你手裏要握着安全索。走幾步,就用安全索掄一下,掄到山壁上了,就可以繼續放心大膽地走下去。這樣你就可以一直走出十幾里……你應該還記得,白天咱們走過的路上,有輛團里運麻袋的卡車爆胎在路邊上了。我當時爬上車廂看過,裏邊有兩條破麻袋,還有一根扁擔。我想,油箱裏肯定還剩有汽油。如果你能找到它,你去到九連就順利多了。找到了車也不要先點燃什麼,因為離九連還有十幾里呢,點燃也沒人會看到火光。而如果你沒找到,千萬不要慌,繼續往前走五六里,向右轉。九連有酒廠,有個大酒糟池。風是從九連那邊刮過來的,你走一段路站住聞一聞,也許你能聞到酒糟味兒……”
叮囑完趙天亮,齊勇又轉而叫“小地包”:“孫敬文,我在叫你,敬文,你聽到了嗎?”
“小地包”:“在聽呢,接著說!”
齊勇:“一個小時以後,你也照我說的走法離開這裏。”
“小地包”:“如果我走錯了呢?”
齊勇:“那咱們三個的小命,今天夜裏就都難保了。剛才我已經認過錯了。現在我再鄭重地對你倆說一句,對不起了。萬一哥仨今晚都到了陰曹地府,但願你倆都原諒我。能像古代的大俠們那樣,相逢一笑泯恩仇。”
趙天亮:“那,班長,我現在就走。”
齊勇拿出一把隨身帶的刀具:“把我這把寶貝刀帶上。”
趙天亮:“不,你留着吧,也許你倆更用得上。”
“小地包”:“天亮,還是你帶上吧,你成功的希望比我大點兒……”
風雪夾着嚴寒兇猛地撲向趙天亮,他艱難地挪動着身體,貼着山壁向前走。每走幾步,就掄一下安全索。寒冷讓他的大腦又昏又漲,他強打精神,在心裏暗暗地計算着路程。走了一陣,他似乎覺得卡車就應該在附近,卻又不敢確定。他開始失去自信,走走停停地向路邊靠,一小步一小步探着往前走。
突然,他腳下一滑,摔進了路邊一條溝里。他從溝里爬出來,腦海里出現了這樣的情形:由於輪胎爆裂,卡車急剎,在路面的雪上留下了兩道光滑的輪痕。
他蹲下,從棉手套里抽出一隻手,撫去路上的雪,摸着摸着,終於摸到了一道輪痕,接着,又摸到了第二道輪痕。他興奮極了,彷彿摸到了珍寶。他跪着,沿着一道輪痕摸索着往前尋去。
果然,他的頭撞到一處堅硬冰冷的金屬尖角——那是卡車的後車廂。原來這輛被雪蓋住的卡車,有一半車身落進了路邊的溝里。他激動地爬到車廂里,摸遍車廂。然而,車廂里卻沒有破麻袋,也沒有扁擔。難道這輛卡車並不是他要找的那一輛?他頹坐下去。
忽然,他又站起來,仔細地摸着車廂。老式卡車車廂的最上邊,有兩組木條。他用力踹蹬一道木道,終於踹斷了一根,接着,他又用盡全力,扳下了一道斷木條。
他坐下喘息片刻,脫下棉襖鋪展開,從鞘中拔出短刀,一刀一刀划割。
趙天亮只穿件秋衣,肩扛從車上扳下的木條——木條另端,是他這個雀盲症患者所扎的不成樣子的“火把”。
趙天亮拿着“火把”,在塔頭甸中走着,狼的低吼聲漸漸由遠而近。沒過多久,野獸粗重的喘息就圍在他的身邊了。黑暗中,他能感到,那些狼就在從他身旁躥過來,又躥過去。
他將帶鞘的刀咬在口中,額上滲出了點點冷汗。突然,兩隻狼爪從后搭在他肩上,他鎮定地從鞘中抽出刀,反手狠狠一刀刺去。狼的哀嚎聲在耳邊響起。而刀也從趙天亮手中飛了出去,他口一張,刀鞘落在了雪地上。
他掏出打火機,點燃了手中的火把。然而,那火把頭纏得太過大了,“轟”的一聲,火把燃成大火球。趙天亮的臉頰頓時傳來一陣炙烤的劇痛,他丟掉手中的火把,捧起一把雪捂在臉上,冰冷的雪讓灼痛的臉鎮定了下來。他的雙手在地上摸,終於摸到了“火把”。
他掄起“火把”,在原地轉圈,歇斯底里地大喊,彷彿把身上的疼痛都喊了出來:“畜牲!老子不怕你們,上啊,上啊!怎麼再不敢把爪子搭我肩上了?”
而這時的齊勇和“小地包”還待在那個坡下。齊勇身下鋪一件大衣,“小地包”也坐在上面,將齊勇抱在懷中,二人身上蓋着另一件大衣。
齊勇嘆着氣自責:“我忘了讓天亮穿走一件大衣了。”
“小地包”也自責:“我也忘了。”
齊勇:“讓他穿走一件他也不會的。”
“小地包”:“我是他,我也不會,穿着大衣怎麼能走快啊!”
齊勇:“像瞎子似的,不穿大衣也走不快啊!”
“小地包”:“我怎麼這麼困啊!”
齊勇:“別睡過去啊!這種情況下睡過去可是危險的!”
遠處的狼嚎一陣接着一陣,一陣近似一陣。“小地包”傾耳聽着:“被凍死,或者被狼吃掉,在這兩種死法中,你更願意選擇哪一種死法?”
齊勇:“哪一種都不願意,我根本就不想死。”
“小地包”搓搓耳朵,再聽:“你不覺得狼嚎好像近了嗎?”
齊勇:“很怕,是吧?”
“小地包”:“怕極了。”
齊勇:“記住天亮的話了嗎?”
“小地包”:“什麼話?”
齊勇:“安全帶就是武器,可以抽,也能把狼勒死。”
“小地包”扯了扯手裏的安全帶:“我緊緊攥着呢。”
齊勇:“我也是。”
他習慣性地掏出懷錶來,看了一眼,這才想起自己的眼睛已經看不見了:“看也白看。我覺得,你該走了。”
“小地包”:“天亮離開還不到一小時。”
齊勇:“肯定過了!”
“小地包”:“肯定不到!”
齊勇猛一轉身,雙手揪住“小地包”衣領,生氣地:“剛才表現好好的,怎麼又犯渾?”
“小地包”甩開他的手:“我沒犯渾。”
齊勇口氣很強硬:“你怕狼我就不怕狼嗎?再怕你也得給我走!”
“小地包”:“也不只是因為怕。還因為,你這樣,我不忍心離開你……”
齊勇慢慢放開了“小地包”衣領,兩名誰也看不見誰的知青,互相“凝視”了一陣。“小地包”默默地站起身,倒退着離開。
齊勇:“等等!敬文,如果我不死,回哈爾濱探家時,我一定去找法院……”
“小地包”大聲地:“別他媽說了!”接着,他又小聲地說:“再叫我一聲敬文……兩家的事兒,在咱倆這兒,一筆勾銷了……”
齊勇:“敬文,我可是滿心希望……你和天亮至少有一個,能到達九連……”
山東屯的女知青宿舍早已熄了燈,周萍及兩名上海女知青趴在被窩裏,聽另一名上海女知青講鬼故事。那講故事的女知青坐在褥子上,煞有介事地用被子蒙頭包身,聲音陰森森的:“那白面書生嚇得渾身發抖,這時,就聽一個女子在被子裏說,‘其實,你是認得我的’。”
被子緩緩展開,原來講故事的,背對着三個聽故事的,長頭髮披散在腦後。三個聽故事的相視而笑。
講故事的突然轉過身,同時將頭髮甩得遮住了臉,張牙舞爪地怪叫:“我要先吃人眼!哇哈哈哈……”
周萍等三人嚇得一齊將頭縮入被窩。講故事的理理頭髮,若無其事地躺下,蓋上被子,有功似的說:“表演結束。該你們三個哪個去外邊抱柴進來,我可就不摻和了。”
說著,便要自顧自地睡覺了。周萍等人從被子裏探出頭來。
一個胖姑娘:“昨天是我,也沒我事了。”她說著,拍拍枕頭,頭一挨枕,也閉上了眼睛。
瘦小的姑娘對周萍央求道:“萍萍,求求你,替我去吧。我不是膽小,我是……我肚子疼……”
周萍:“那……好吧……”她不得已地起身下地,穿好毛衣,披上棉襖,下地,往門口走。
胖姑娘:“萍萍,小心點啊,說不定那女鬼正在門外候着你呢!”
周萍:“討厭!”她說著,卻在門口站住了。風在門外呼嘯,聽來有點兒像鬼哭聲。周萍猶豫一下,還是推門走了出去。
她抱了一大抱劈柴,轉身時,望見對面塔頭甸的方向,有火團在很遠很遠處出現,一忽兒平行移動,一忽兒形成火圈,一忽兒似乎在躥躍。她手裏的劈柴噼里啪啦地落了地。她逃也似的跑進屋裏,驚惶不安道:“我看到了一團鬼火,這麼大!”她雙手比畫出小盆口般大小的圓形。
瘦小的姑娘:“不許耍賴啊!反正你已經答應了替我,說話得算數。”
胖姑娘不睡了,翻了個身,好奇地問:“多大?”
周萍又做手勢:“這麼大!”
講鬼故事的也一翻身,看着周萍的手勢說:“騙人!不可能!鬼火最大也就乒乓球那麼大。”
周萍蹬掉鞋,上了炕,爬到窗前,拉開窗帘,在窗戶上哈了口氣,用手使勁地擦着,在結滿霜的玻璃上弄出一塊無霜區,往外看看又說:“還在那兒呢!”
胖姑娘擠開周萍,也往外看,驚訝地:“真的哎,怎麼會有那麼大的鬼火?”
瘦小的姑娘和講鬼故事的兩個同時撲向另一扇窗,也從玻璃上弄出兩塊無霜區,各自貼眼外望。
瘦小的姑娘:“聽屯裏的老輩人講,那塔頭甸從前是一處沼澤,陷沒過不少人,鬼魂們會不會都趁着今晚……”
講鬼故事的女知青:“我看不是鬼火,說不定是一個暗藏的階級敵人在搖聯絡信號!”
瘦小的姑娘:“他發信號給誰啊?”
胖姑娘:“給更多暗藏的階級敵人,在這個風暴雪狂的夜晚,趁人們放鬆階級鬥爭的警惕性,來個先下手為強!”
周萍:“那,他們也得有針對的目標啊!”
講鬼故事的:“方圓幾十里內,除了咱們山東屯,再就是兵團九連。信號發在離咱們山東屯近的地方,很可能是要衝着咱們山東屯來場突然襲擊!”
周萍半信半疑,又趴在窗上,向外看着。
剛剛入睡的支書梁喜喜被一陣敲窗聲驚醒,她從床上坐起來問道:“誰呀?”
“支書,是我們!”
梁喜喜聽出是周萍的聲音,心裏有些奇怪:“你們?幾個?”
“都來了。我們有情況要彙報,您快開門!”
梁喜喜嘟噥:“這幾個閨女,不好好睡覺,跑我這兒來胡攪什麼!”她穿上鞋,開了門,周萍等幾個女知青一擁而入。
梁喜喜叉腰道:“用不着往裏進了,就在這兒彙報吧!”
周萍捅捅講鬼故事的姑娘,那姑娘說:“支書,情況很緊急,我們發現有階級敵人在塔頭甸那兒發信號,可能已經發半天了!我們擔心,他們是要集合起來,沖咱們山東屯搞什麼破壞!”
梁喜喜瞪視她們,大聲道:“都給我滾回去!”
胖姑娘小聲嘀咕:“不騙你!”
梁喜喜:“已經在騙了!”
周萍認真地:“支書,是不是階級敵人我不敢肯定,但情況就發生在那兒是千真萬確的!”
梁喜喜叫她們吸氣、呼氣,四個姑娘不明白梁喜喜的意思,卻也都照着做了。梁喜喜湊近她們的嘴巴,逐一地聞過去,彷彿發現了什麼似的:“果然不出我所料,四個說起話來嗲聲嗲氣兒的上海丫頭,竟一塊兒偷酒喝!半醉不醉的跑我這兒來耍酒瘋!”
周萍爭辯:“我們沒偷酒喝!”
梁喜喜:“還嘴硬!當我沒長鼻子啊?我明明聞到了一股酒味兒!”
周萍:“我們也聞到了,從您嘴裏散出來的……”
梁喜喜瞪着眼睛:“你是想說我醉了嗎?我醉不醉的,都能肯定這方圓百里內沒有階級敵人!今晚尤其沒有!”
講鬼故事的姑娘:“凡有人存在的地方就必定有階級鬥爭!”
胖姑娘:“沒有階級鬥爭也有思想鬥爭!”
瘦小的姑娘:“思想鬥爭也是階級鬥爭的一種表現!”
梁喜喜惱火地:“胡、說、八、道!我要躺下了,立馬都給我滾回去!要不,我拎你們腳一個個把你們撇出去!哼!一塊兒來攪我的清靜。”
她轉身要往屋裏進,講鬼故事的姑娘使眼色,於是,周萍將門一開,另外三個將梁喜喜拖出了門。
周萍指着遠處大聲說:“在那兒!”
可這時,塔頭甸的方向,卻不見了“鬼火”。
梁喜喜厲聲問道:“哪兒?哪兒?”
胖姑娘指着遠處叫:“又出現了!”
梁喜喜轉身望去,但見“鬼火”慢慢離地,慢慢升高。火勢比剛才弱,忽而又不見了,片刻又出現了,火勢也強了,又掄成了環形。
梁喜喜晃晃頭:“老天爺,這可耽誤不得!……”說著,她猛轉身進了屋,又飲一盅酒,匆慌戴狍皮帽子、棉手套,穿上氈靴、狍皮裡子棉襖,用條紅布帶往腰間一紮,對跟進屋來的周萍她們說,“有人迷路了,還興許被鬼打牆困住了,不能見死不救!我去馬號騎馬,你們去找幾個老鄉,傳我的話,讓他們套輛大車往那個方向去!要套三匹馬!車上要有被褥!還要快!去呀!”
周萍她們連忙跑了出去。
梁喜喜騎着馬,向塔頭甸方向飛奔而去。一輛馬車也向同一方向馳去,車上的幾個人中,有的舉着手電晃動。
而塔頭甸的方向“鬼火”暗了,小了,忽而直墜,消失在黑夜裏。
天已微明,周萍等四個姑娘站在梁喜喜家屋外,拿着臉盆、簸箕等工具收集雪。一些山東屯的鄉親聚集在她家的窗前和門口。
門突然開了,幾名男知青被推出門外,有的被梁喜喜推得跌倒在地。梁喜喜叉腰斥罵:“再說些沒人味兒的話,小心我扇你們!”
幾名男知青慌慌張張地爬起來,逃開了。
一名老鄉上前問:“支書,我們還能幫上什麼忙?”
梁喜喜:“也用不上你們了,都回家補補回籠覺吧,今天你們不用出工了!”
一漢子:“那,工分怎麼算啊?”
梁喜喜:“告訴記分員,都給你們記滿分!”
老鄉們滿意而去,一婦女回頭又說:“支書,用得着就讓人找我們啊!”
梁喜喜沖周萍她們喊:“哎,你們幾個,要收新雪,鹽面子似的陳雪不行!”說完,便轉身進了屋。
周萍等四個姑娘也端着雪進了屋。梁喜喜正坐在灶間往灶口續柴燒水,見她們端着雪進來了,便問:“是新雪?”
周萍她們點點頭。
梁喜喜吩咐:“要用鹽面子似的陳雪搓,還不都被搓下一層皮呀?現在你們四個聽我說啊,要先搓心口窩和后心那兒,兩處都搓熱了,再搓手指、腳趾、手心手背和腳心腳背。也都搓熱了,再搓耳朵、鼻子。搓耳朵鼻子的時候要特別小心,輕輕的,千萬別給弄掉了!然後呢,搓胳膊、腿,全身各處。要哪兒都搓到,一處也不許落!要像給剛滿月的嬰娃洗澡那麼耐心、細心,明白不?”
周萍她們又點點頭。
講鬼故事的姑娘小心地問:“支書,咱們還能救活他們嗎?”
梁喜喜嘆口氣:“死馬當活馬醫吧,看他們各人的造化了。”
周萍:“支書,求求您,千萬想辦法把他們救活!我認識他們三個,我在七連時……他們對我都挺好的……”她說著,眼淚淌了下來。
梁喜喜:“在北大荒,遇到這種事,也就這辦法。我是沒什麼高招了,看你們的了。還不如我來說求求你們。快進去幹活吧!”梁喜喜勸慰了幾句,又蹲下續柴。
胖姑娘率先往裏屋進,卻將一盆雪扣在裏屋地上,立刻退了出來:“支書,你……你怎麼把他們都弄得光溜溜的?”
梁喜喜卻不以為然:“廢話!不替你們弄得光溜溜的,你們怎麼搓?”
瘦小的姑娘探頭往屋裏看了一眼:“那你也不應該把他們的短褲都扒掉了,對他們太不尊重了!”
梁喜喜摔掉一根木柴,猛地站起,手指戳着瘦小姑娘的額頭:“怎麼這麼多說道啊你!那地方也得給我好好搓!搓掉了還不行!誰搓掉的誰給人家賠!都給我乖乖進去!”
周萍猶豫一下,率先走了進去,胖姑娘和講鬼故事的姑娘也跟了進去。瘦小的姑娘還有些不情願,被梁喜喜一把推進去:“你給我進去吧你!”
梁喜喜用背抵住門,掏出煙來點燃,深吸一大口,頭往門板上一靠,緩緩吐出。
門被人從里往外用力推着,隔着門,瘦小的姑娘拖着哭腔哀求道:“讓我出去!他們都凍硬了,我怕……”
梁喜喜用力抵着門,不肯放她出來:“搓熱乎一個就放你出來。哎,你們再給我聽着啊,幹什麼活,那都要講究個方式方法。我建議你們一人包一個,另外那個當機動工,看誰更需要幫把手兒。搓熱乎一個,就抬炕上去一個,焐被窩裏!”
此起彼伏的雞啼聲迎來了一個陰沉的冬日,天上依然飄着雪花。幾名男知青和男老鄉們在糞池裏刨糞,用土籃擔著往地里送。
一個男知青一鎬下去,糞點子濺到了臉上,他嫌惡地急忙掏出手絹擦臉,連啐幾口,怨氣衝天:“我就不明白,春天才開始種地,這大冬天的往地里送什麼肥?”
旁邊的一個老漢:“要是等到春天,這糞池一化,往地里送起糞來不是更麻煩了嗎?現在就送到地里,開春的大風,能替人把糞撒均一半兒。剩下的糞里拌些土,不粘手,臭味兒也小,那不就省事多了嗎?”
另一知青陰陽怪氣地說:“好好記着,這就叫貧下中農的再、教、育!”
那個怨氣衝天的知青嘀咕:“也不知兵團那些貴族知青,干不幹這麼下賤的活兒。”
老漢不高興了:“他們也得干!也是這麼個干法。他們不往地里送肥,他們夏秋那也吃不上菜。這世上只有下賤的事兒,下賤的人,沒有下賤的活兒!如果說積肥送糞這等活兒下賤,我們年年都少不了干這活兒,幹了幾千年了,農民就都是祖祖輩輩下賤的了?”
男知青們沉默下去,沒人再言語了。
兩名挑着擔子的男知青在路上遇到,撂下擔子議論:
“聽說舉火把那個凍得最慘?”
“想想吧——他把棉襖、帽子、手套,都綁到半截車廂板上燒了,昨天夜裏零下四十來度,能有好結果嗎?”
又有兩名男知青挑着擔子走到了這兒,也撂下擔子加入了議論:
“要說我倒也挺佩服他們之間那份兒義氣的——其中一個走半道又回到了另一個身邊。還幸虧他回去了,要不留在原地那個肯定餵了狼了。”
“是半道回去那個,用安全索把一頭老狼活活勒死了。他把狼騎住,勒狼脖子,把老狼的眼睛都勒出來了。”
“聽周萍說,留在原地那個,是另外兩個的班長,那小子也夠狠的,找到他倆時,他倆背靠背凍僵在那兒,他嘴裏還咬着一大塊狼皮!”
“你估計能把他們救活過來不?”
“難說。不過聽老鄉講,有過這樣的事——一個男人凍僵了,用雪搓,用酒搓,都沒緩過氣來。人人都說沒救了,他媳婦卻就是不放棄救他,自己也脫得光不出溜的,把他緊緊摟在被窩裏又焐了大半天,猜怎麼著,還真讓他媳婦給焐活了!”
“如果周萍她們四個也像那媳婦那樣了,以後我就一個也不正眼看她們了。我讚美救死扶傷的精神,但是……”
說這話的不說下去,把手裏的煙放在嘴邊吸着。
另一知青接過話頭:“但是分對誰是不是?”
“我沒這麼說。反正一想到他們掙工資,我們掙工分,我氣不打一處來!”
“我也是。要不我們和他們一樣,也掙工資。要不反過來,他們和我們一樣,也掙工分。那我心裏才比較平衡。”
又一名挑着擔子的知青也在他們旁邊停住,撂下擔子,新聞發言人似的說:“好消息!絕對是好消息——隊裏那頭三百來斤重的大肥豬昨天夜裏被凍死了,隊長說今天分肉,咱們知青每人也能分到一斤多肉!”
梁喜喜家的裏屋門開了一道縫,胖姑娘探出頭驚喜地招呼梁喜喜:“支書,緩過氣兒來一個!”
而梁喜喜卻已坐在灶口旁邊,手拿一截木柴,頭靠着泥牆睡著了。胖姑娘見狀把頭縮了回去,關嚴了門。屋裏傳來了幾個女孩的交談聲。
胖姑娘:“支書睡過去了。”
講鬼故事的姑娘:“我這個也出氣兒了!我這個也出氣了!”
周萍:“你倆幫我把他也抬到炕上。”
瘦小的姑娘:“他還沒出氣兒呢!”
周萍:“他剛才出過一口氣兒了!”
胖姑娘:“萍萍,那可是你的幻覺。”
周萍哀求地:“求求你們,聽我一句啊,行不行?”
胖姑娘:“好好好,別急別急,我們都聽你的!”
一陣搬放的響動之後,一個女知青吃驚道:“萍萍,你,你自己脫衣服幹什麼?”
周萍帶着哭聲說道:“你們別管……”
山東屯知青們的集體食堂里,周萍等四名女知青坐在一起默默吃包子。男知青們遠離她們坐着,都在一邊吃一邊看她們。
胖姑娘忍無可忍,拍案而起:“你們他媽的都用那種眼光瞪着我們幹什麼?我們做了見不得人的事啦?”
男知青們你看我,我看他,一個個默默起身走出去,最後走出去那個,探進頭問:“我們男知青包的包子好吃不好吃?”
胖姑娘:“好吃個屁!”
那男知青的頭立刻縮到外邊去了。
瘦小的姑娘:“你這話就太不客觀了,好吃還蠻好吃的。”
講鬼故事的姑娘:“本來我吃得正香,你一說‘好吃個屁’,我這兒吃着不對味兒了!”
四個姑娘一時你看我,我看她,忽然都忍俊不禁,一個個笑得伏在桌上……
天黑下來,韓指導員、張連長、方婉之三人都在七連連部里。指導員手裏握着電話,連聲感謝:“十分感激,十分感激,我謹代表七連全體同志向山東屯的老鄉們表達感激。也好,就照你們說的辦。也請轉告我們的三名知青,希望他們暫且安心在山東屯養傷。”
指導員放下電話,轉身對連長和方婉之說:“謝天謝地,山東屯的人把他們給救了。他們三個都有不同程度的凍傷,趙天亮的傷情更嚴重一些。好在山東屯的人有鄂倫春族親戚,在用鄂倫春人的秘方為他們治療凍傷,說那效果很好,讓咱們只管放心。”
連長鬆了口氣:“這仨小子,都撿了條命!第二批搜救的人正準備出發,我得去把他們攔下來。”
連長走後,方婉之說:“孫曼玲一白天不吃不喝,眼都哭腫了,我也得趕快去告訴她這個好消息。”
指導員點頭,方婉之也往外走,她走到門口,轉身又說:“快向團里彙報,啊。”
指導員在炕沿坐下,掏出煙,頓着說:“想先吸支煙。”
方婉之:“擔心團長罵你?”
指導員苦笑:“有點兒。”他吸着了那支煙。
方婉之:“罵什麼都聽着吧。他們三個脫險了,比起挨罵來,咱們心情還是好多了,是不?”
指導員點頭,抓起了桌上的電話。
窗子玻璃內面的霜融化着,逐漸形成一些細微的水流往下淌。窗台上墊了幾塊抹布,還有一條看去比較新的毛巾,防止水流淌到炕上。屋裏很暖和。
梁喜喜披着棉襖,站在炕前,俯視着被窩裏的齊勇、趙天亮、“小地包”,三名知青或仰躺或側睡,臉上都有細密的汗球,也都有皮膚髮黑的凍傷。除了凍傷的部分,其餘部分紅撲撲的。
院子裏傳來咳嗽聲,有個男人走進院子裏來。
梁喜喜:“別進!”
她將胳膊伸入棉襖袖子,掩着襖襟走出了屋。灶間站的男人正是山東屯的生產隊長。他縮着頸聳着肩袖着手,凍得稀里嘩啦地:“冷得嘎嘎的!估計還得冷上四五天。那仨小子咋樣?”
梁喜喜挺高興地說:“情況挺好。”
隊長:“我看看他們……”
隊長說著就要往屋裏進,卻被梁喜喜攔住:“你帶一身涼氣,閃了他們的汗!說吧,啥事兒?”
隊長咂巴了一下嘴:“咱們救了他們兵團三名知青的命,他們應該感激咱們,是吧?”
梁喜喜:“那當然。”
隊長:“感激也不能光停留在口頭上,信啊,錦旗啊,那些虛頭巴腦的,不實在,是吧?”
梁喜喜:“也不能那麼說。依你,怎麼樣算實在?”
隊長:“你是支書,我是隊長,我一向服從你領導。但這件事兒,我有個建議,咱們山東屯可以對他們提出點兒報答要求……”
梁喜喜:“救人是應該的,提什麼報答要求,風格方面,不太高吧?”
隊長:“你看你!山東屯在你的領導下,榮譽不少了,還缺風格呀?去年,咱們不是還在秋收互相支援活動中,被評為全縣的風格標兵了嗎?都是全縣標兵了,另外還要多高的風格?”
梁喜喜:“得啦得啦,彆扭彎抹角的,單刀直入行不行?”
隊長:“單刀直入就單刀直入!咱們要求他們,也給咱們山東屯拉上電話線,安裝一台電話。咱們如果有了電話,許多事兒那多麼方便。”
梁喜喜:“倒也是。還應該要求他們把電線也給咱們拉上,我早就盼着有一天用上電燈泡了。”
隊長:“那就更好了呀!他們團長是你堂姐夫,那就看你的了呀!”
梁喜喜點頭道:“就照你隊長的建議辦。”
周萍和另外三名上海女知青一溜地坐在山東屯男知青宿舍的炕沿上,似乎在接受集體審視。
白天那個對挑糞的事滿腹怨氣的上海男知青,在三個姑娘面前煞有介事地走來走去,一邊語言曖昧地說:“你們別誤會啊,千萬別誤會。我們沒別的意思,只不過都很想知道,你們……究竟把他們怎麼了?”
瘦小的姑娘小聲地:“我們把他們救活了。”
滿腹怨氣的上海男知青點着頭:“是啊是啊,你們把他們救活了,這已經是一個無可爭議的事實,我們都知道了……”
炕上一名男知青插言道:“證明她們很偉大,是中國的南丁格爾!”
胖姑娘沒聽清:“什麼爾?”
另一男知青:“而且,是活着的!”
胖姑娘:“我們當然是活着的,二百五!”
滿腹怨氣的男知青:“停止,停止!是什麼爾,那不重要,總之我們承認你們都是很偉大的女性,但是呢,偉大往往是用代價換來的。你們都付出了什麼代價?”
胖姑娘問瘦小的姑娘:“什麼代價?”
瘦小的姑娘也挺納悶:“沒有啊!”
滿腹怨氣的男知青促狹道:“坦率說說嘛,偉大都偉大了,還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呢?滿足一下我們集體的好奇心嘛!”
又有一名男知青插言:“也不只是好奇心的問題。我們對你們,都……挺有好感的,說不定將來,你們中的誰和我們中的誰,會……會……”
三個姑娘一齊看他,他“會”不出口。
“明白了。”講鬼故事的姑娘終於開口了。
滿腹怨氣的男知青擠擠眼:“明白了?明白了你先說。”
“到跟前來,我小聲告訴你。”她鉤着一根手指,男知青湊到了她跟前。她忽然伸出雙手一推,將他推倒在地,然後猛地往起一站,揮舞手臂,憤慨道,“逼供誘供呀!你們有什麼權力?卑鄙!你們的好奇心是卑鄙無恥的好奇心!我們要告訴支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