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支書倒背着雙手,在自家的窯屋裏走來走去,有如困獸。趙曙光垂手站在一邊,無奈地看着支書。翠花站在門口,同樣無奈地看着屋裏的兩個人。
支書終於在趙曙光面前站住,問:“你對李君婷,到底了解多少?”
趙曙光:“我想,我還是了解她的……她絕不至於……”
支書:“不至於、不至於?可是她已經把絕情之事做下了!我就不明白,同是半大孩子,同是北京知青,同樣地離開了父母親人,她怎麼就會忍心把另一個往火炕里推?所以我才向你討教!所以我才希望你給我說出個明白!”
趙曙光:“可我還是覺得,李君婷她不至於因為紅兵說了些氣頭上的話就……這其中一定是發生了什麼誤會!”
翠花:“曙光,你就別替李君婷辯護了行不行啊!你越辯護,不是越等於火上澆油嘛!”
支書對着女兒大吼:“滾出去!”
翠花看了父親一眼,無奈地退了出去。
支書又問趙曙光:“說啊!”
趙曙光也有些生氣了:“我能說什麼啊我!現在三四十歲五六十歲的人之間,還動不動就做下把人往火炕里推的事呢!您叫我怎麼說啊您?!”
這時,王大爺闖進屋裏,看也不看趙曙光,厲聲問支書:“武紅兵呢?”
支書愣愣地不知怎麼回答才好。
王大爺:“我問你我徒弟呢!”
趙曙光:“大爺,支書這兒也正着急呢!”
王大爺質問支書:“你怎麼能眼看着一個挺好的知青就那麼被他們給銬上手銬帶走了?你還是個支書嗎你?!”
支書一跺腳:“我不配當,你倒是替我當啊你!”
王大爺舉起了巴掌。支書眼都不眨一下,瞪着王大爺:“扇吧!有人扇我大嘴巴子,倒省得我自己扇我自己了。”
翠花沖了進來,擋在了父親跟前,落了淚。她沖趙曙光發火:“你是木頭人啊你?你怎麼能在一邊看着!”
趙曙光流着淚跪了下去:“大爺,支書,你們兩個,不能當著我們晚輩這樣啊!你們可都是坡底村的主心骨啊!”
王大爺的手緩緩垂下了。
翠花也哭着說:“大爺,您太欠公平了!我爹一個小小的支書,他真能保護得了誰啊他?都是李君婷那個小野狐狸精做下的缺德事!是她因為武紅兵的幾句混話,就到縣裏去告小武的惡狀!您要真是個有血性的人,找那小野狐狸精算賬去!要不直接找縣裏要你徒弟去!”
王大爺愣了愣,猛一轉身走了。
支書沖跪在地上的趙曙光又一跺腳:“你還不去攔下他!他正在氣頭上,誰知會對李君婷怎麼樣!”
女人們仍在馬嬸家裏,議論紛紛。
“自打她來到坡底村,就沒正經干過幾天活兒!”
“這種陰損的知青,還能留住在家裏嗎?把她東西都扔出去!她如果晚上回來了,不許她進你家門!……”
馬嬸嘆口氣:“這些日子,她跟我的關係倒還比以前親近多了,經常馬嬸馬嬸地叫我了。昨天她胃不舒服,我還給她沖了一個雞蛋。背地裏做下那麼惡的事,嘴上卻從沒泄露過,確實夠陰損的……”
王大爺一步跨進來,喝問:“那個李什麼來着,她在哪兒?”
馬嬸見是王大爺,便說:“李君婷,她一大清早跟知青們進縣城賣拖拉機了,到現在還沒回來。”
王大爺:“她是住你這兒不?”
馬嬸:“是住我這兒。”
王大爺:“她一回來,你要立刻告訴我!”
馬嬸:“告訴你又能怎麼樣啊我的老哥!她一個小丫頭片子,把惡事都做下了,你是位長輩人,還能跟她動武的嗎?”
王大爺:“我,我呸她!”
一名婦女說道:“唉,咱坡底村的大老爺們兒,也就這點兒張長了!”
另一名婦女說道:“那不見得。咱坡底村真有血性的大老爺們兒,不是都在山西礦上嘛!”
王大爺指點着兩個女人,問:“你們這話,是說給我聽的嘍?”
馬嬸:“不是說給你聽的,還是說給別人聽的呀?因為些個雞毛蒜皮的事,一次二次地到咱坡底村來搜查,拿咱們老支書不當支書看,說逮走咱們喜歡的知青,就給逮走了。我覺得就是看咱們坡底村的男人都在鄰省,好欺負!”
王大爺:“別說了!你們不用跟我念這套經!為了咱坡底村的名聲,為了我徒弟不受冤屈,我一定做出點有血性的樣子給你們看!”說完轉身便走,和正往屋裏進的趙曙光撞了個滿懷。
王大爺:“你跟着我幹什麼?”
趙曙光:“支書怕你見着了李君婷,做出什麼過火的事來。”
王大爺:“既然跟來了,那就繼續跟着,我有話和你說。”
趙曙光默默跟在王大爺身後走了一段路,見王大娘、春梅、囤子三人匆匆走來。
王大爺轉過身,慚愧地:“曙光,你多包涵吧。在支書家,你那一跪,讓我心裏難受。”
趙曙光:“大爺,看見您和支書都為紅兵那麼著急,我心裏也好難受。我是坡底村的知青隊長,紅兵和李君婷之間鬧出今天這種事兒,我預先竟然一點兒沒有覺察,我有推卸不掉的責任。”
王大爺:“你也不要太責怪自己了,誰都不是諸葛亮,能掐會算。紅兵不但是我徒弟,更是你們北京知青。我聽他說,他是衝著你才跟來坡底村的,是不?”
趙曙光:“是,李君婷也是衝著我來到坡底村的。”
王大爺:“我說的是紅兵,你別提她!我問你,你是個有血性的人嗎?”
趙曙光:“這……我不知道,要看什麼事兒了……”
王大爺:“就紅兵這件事兒。你要是還有半點兒血性,你要是還念着和紅兵同是北京知青的情份,那你明天跟我一起去縣裏要人!”
趙曙光:“不。我……”
王大爺又舉起了巴掌,卻被囤子在半空中擒住了手腕。王大娘和春梅也趕上前來。
春梅叫道:“爹,你氣糊塗了呀!你怎麼能打我曙光哥哥呢?”
王大娘也說:“就是!曙光有什麼錯呀!你怎麼越上了把年紀,越分不清好歹人了呢?”
王大爺對囤子吼:“放開我!”
囤子放開了他,卻從后攔腰抱住他。王大爺只有一隻胳膊還在囤子的臂抱之外,他指着趙曙光數落:“我原以為你是好人,今天看來你也好不到哪兒去!你……你也是個見人有難冷眼旁觀的東西!我真後悔我看錯了人!”他扇不着趙曙光,扇起自己耳光來。
春梅哭叫道:“爸,你這是幹什麼呀你!”
囤子重抱了一次,將他那隻臂抱之外的胳膊也抱住了。
王大娘對趙曙光說:“曙光,你大爺真是氣糊塗了,你可千萬別往心裏去”
趙曙光:“大娘,我不會的。”
他走到王大爺跟前:“大爺,您也不聽我把話說完。我的意思是,您身體不好,不必咱倆一塊兒到縣裏去。我一個人去就行。明天就去。爭取先把情況了解得更多一些。我和您的看法一樣,如果連紅兵都成了‘現行反革命’,中國不是‘現行反革命’的人就不多了。”
聽了趙曙光的話,王大爺不再掙動了。囤子鬆開了自己的手,王大爺呆看趙曙光片刻,默默轉身走了。
趙曙光獃獃地望着王大爺的背影,對王大娘說:“大娘,囤子哥,今天,我是更尊敬我王大爺了。你們,可要好好照顧他的身體……”
趙曙光回到知青宿舍,對扇門全開着。他走進宿舍,見桌倒凳翻,炕上的被褥也亂七八糟,幾隻雞在宿舍里覓食,兩隻雞還上了炕。他將雞攆出去,掩了門,扶起桌子凳子,原樣擺好。站在炕前,想要整理被子,卻又無心整理。他轉身坐在炕邊,接着緩緩仰躺下去。
他想起當日知青下鄉的專列中的情景——
趙曙光、馮曉蘭、李君婷、劉江四人坐一處,都默默望窗外。
“曙光!”四人同時扭頭,見過道走來了武紅兵,扛着按部隊標準打成的行李捆,拎着網兜,一臉汗。
趙曙光站了起來,詫異地:“怎麼……”
武紅兵:“跟你去,你哪兒,我哪兒。找了好幾節車廂才找到你……”
趙曙光接過他的行李,替他放到行李架上。劉江接過他網兜,替他塞到座位底下。
趙曙光和武紅兵對視着,不由都微笑了,彼此輕輕擁抱了一下。馮曉蘭往座位裏邊靠了靠,趙曙光坐下后拍拍騰出的地方。
武紅兵也坐下后,李君婷看着武紅兵說:“我認識你。你、我、曙光,咱們都是同校的。你和曙光一樣,也高三,只不過你倆不同班。有一年學校搞文藝匯演,曙光演保爾,你演瓦西里神父,對不對?”
武紅兵淡淡一笑:“你對我知道的還真不少,省得我自我介紹了。”
趙曙光、馮曉蘭、劉江都笑了。
李君婷:“親愛的武紅兵同志,我和你一樣,也是趙曙光的鐵杆追隨者!也是他到哪兒,我到哪兒,無怨無悔!我爸媽捨不得我去插隊,調動了一切關係,決心把我留在北京,可他們的努力有些眉目了,我也和他們吵翻了,坐上這次列車了”
李君婷看着趙曙光笑,又說:“我認為趙曙光是一個理想主義者。而我喜歡追求理想,追求理想有一個懶惰的辦法,那就是,跟着理想主義者走,讓他帶領自己去到能實現理想的地方去。我這人天生比較懶,懶人有懶辦法!”
趙曙光等三人又都笑了。
馮曉蘭在趙曙光耳邊低聲說:“她挺可愛的,我喜歡她。”
劉江笑着說:“要我看啊,你只能算是理想主義者的同路人罷了。”
李君婷:“去你的!咦,做理想主義者的同路人也不錯啊!理想主義者們,要是連個同路人也沒有,那不是太孤獨了嗎?孤獨是會扼死理想的呀,懂不懂?”
武紅兵:“我也只不過是理想主義的同路人而已。但我們兩個還是有很大的不同。我父母雖然也捨不得我離開北京,但他們沒有任何辦法留住我。反正得插隊,比較起來,與自己欣賞的人為伴是明智的選擇。我明智,所以比懶惰的你更加無悔!”
劉江拍手大笑:“說得好!說得好!真是一針見血!”
李君婷:“我打你!”
列車在大家的笑聲中“咣當”一聲駛入山洞。身在坡底村的趙曙光思緒也被一陣踢門聲拉回到了現實。
劉江率先踢門而入,身後是另外三名知青。劉江兩隻鼻孔都塞着紙,看樣子是挨過打了。他們看着炕上亂七八糟的被褥發獃。趙曙光坐起來看他們一眼,又緩緩仰躺下去。
劉江大聲問:“炕上怎麼回事?”
趙曙光不說話。
劉江跨到炕前,更大聲地:“趙曙光,我問你炕上怎麼回事!”
趙曙光還不說話。
劉江:“你他媽聾了!”
一知青抽下桌子那塊活動木板,隱蔽的桌膛里已空空如也。他一轉身爬上炕,在被褥中亂翻亂找,還是一無所獲,只不過將被褥翻得更亂了。
他跪在炕上,拍打着炕席:“書呢?咱們那些書呢?”他拍了一手雞屎,皺着眉下了地,在一堆玉米皮中拿起一些玉米皮,嫌惡地擦手。
另一名知青也一聲不響地拿起些玉米皮,在落了雞屎的地方擦着。
劉江看着滿屋狼藉:“我明白了,被搜過了是不是?趙曙光,趙曙光,哥兒幾個可都是跟隨你來到這兒的!你怎麼遇事兒這麼一副熊樣子!從今往後,我瞧不起你了!瞧不起!”
第三名知青:“別激動,別激動,一激動你鼻子又出血了!沖曙光嚷嚷有什麼用啊?他和咱們也沒什麼兩樣啊,說到底不也是一名插隊知青嘛!”
劉江終於坐在炕邊,從兜里掏出些手紙,換鼻孔裏帶血的紙,恨恨道:“我們做什麼壞事了?還不是急貧下中農所急,想貧下中農所想嗎?卻給我們扣上倒賣緊缺農機具的大帽子,理論幾句還扇我們嘴巴子!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上誰怕誰?今天這仇,老子記下了!”
趙曙光一聽此言,猛地坐了起來:“他們打你了?”
劉江將頭一扭,不理他。
趙曙光又問另外三名知青:“也打你們了?”
另外三名知青也都扭頭,不願回答。
趙曙光站到了地上,大聲地:“我問你們話呢!”
一名知青生氣地說:“剛才劉江問你話,你又為什麼像死人似的?!”
這時,馮曉蘭攙扶着支書,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馮曉蘭扶支書坐在椅子上,自己站在背後。經歷了上午那些事,支書也變得如病之人,目光暗淡,滿面陰霾。
支書用目光一一掃視知青們,頗覺欣慰地:“都回來了就好。要不,我想死的心都有。劉江,你鼻子怎麼了?”
劉江不回答。
趙曙光:“挨打了。他們都挨打了。”
支書:“我最怕的就是你們會挨打,果不其然。你們的前事,你們從不對我講,那我也能猜得到幾分。除了曉蘭,都當過紅衛兵,都當過造反派,都耀武揚威過。可能呢,除了曙光例外,其他都是打過人的。曙光,紅兵也打過人吧?”
趙曙光:“沒有。他一直是逍遙派。”
支書:“都說你們北京的紅衛兵,是全國最凶的紅衛兵。‘文革’這兩年,你們反啊斗啊批啊砸啊,現而今如何?得來接受再教育了吧?我們這兒的造反派,那也是一個個兇巴巴的。針尖對上麥芒了吧?我看呢,挨打也是一種再教育……”
劉江一字一頓道:“不,愛,聽!”
支書:“不愛聽?不愛聽也得聽!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強龍壓不過地頭蛇,今天你們挨打了,我看也是件好事,能讓你們反省反省自己以前的所作所為……”
一名知青一拍桌子:“夠了!你有完沒完?”
支書瞪他一眼,寬容地說:“今天你們確實受委屈了,又都在氣頭上,有些話我也就不再說了。紅兵的事兒,你們誰都不許犯衝動,我就是豁出一切,那也是要替他理論到底的!”
劉江不由得看趙曙光,問:“紅兵怎麼了?”
另外三名知青的目光,也都集中在趙曙光身上。趙曙光張張嘴,不知該不該說出實情,轉頭向支書看去。
支書:“沒必要瞞,想瞞也瞞不住,告訴他們幾個吧。”
趙曙光:“公社和縣‘革委’都來人了,把紅兵帶走了,他們說他是‘現行反革命’。”
劉江:“什麼?!”
趙曙光:“紅兵偷了縣武裝部常用卡車的汽油,他們說那就不是一般性質的偷竊行為了。當然,他也成了倒賣農機具的主謀……”
馮曉蘭:“那都不是主要的罪名。”
劉江:“那,那主要的是什麼?”
趙曙光:“那好,我來講吧——紅兵不知在什麼情況下,對李君婷說了些氣頭上的話,有一句話被上綱上線了。”
馮曉蘭:“什麼話?”
趙曙光:“要把李君婷活埋了!”
馮曉蘭:“紅兵究竟說沒說過這樣一句話,咱們誰也不清楚,所以得有人去縣裏想辦法見到他,當面問問他。因為他是‘右派’的兒子,因為李君婷的父親是當前正紅的革命幹部,那句話很可能被利用來大做文章。”
另一名知青:“那可就慘了!有些人整天琢磨的就是怎麼找例子來證明階級鬥爭!”
第三名知青:“兩個人之間的話,沒有第三者作證,就是真說了那也可以咬定沒說!”
劉江皺眉不解:“問題是,兩個人之間的話,縣裏那些傢伙怎麼知道了?”
支書:“這個問題,就不用非得誰來回答了。村裡都是些女人孩子,我也只能來找你們了。我想問你們的是,你們誰縣裏有關係,能想辦法見到紅兵一面,問問他到底說了那句話沒有?也有必要及時告訴他,咱們都不會對他攤上的事漠不關心的。也得有人去找到李君婷,跟她說誰也不會把她怎麼樣。讓她只管放心大膽地回坡底村來,只要求她當面跟咱們講講,她為什麼非那麼去做。”
沒等支書說完,趙曙光挺身而出:“我去見武紅兵,我去找李君婷。”
支書:“兩件事,你都有把握?不會白往縣裏跑一次?”
趙曙光:“沒太大把握,我只能向您保證,到了縣裏我會見機行事,儘力而為。事不宜遲,我想明天一早就去。”
支書:“你還能保證,不管自己遇到了什麼情況,哪怕是受了天大的屈辱,也能往肚裏忍,也不會再節外生枝嗎?”
趙曙光:“能。”
支書注視着他,信賴又倚重地:“那,就拜託你了。”說罷,他手撐桌沿站了起來,卻似乎邁不了步子。
趙曙光:“支書!”
趙曙光想上前攙扶,支書卻搖了搖手:“沒什麼,腿麻了。”
馮曉蘭伸手扶住了支書,支書還想拒絕,卻被她哄小孩似的勸道:“支書,聽話……”
馮曉蘭把支書送走,趙曙光重新掩上宿舍門,一轉身,見坐在炕邊的劉江和其他三個知青,都抬起了頭,瞪着他。
劉江:“操!我還是那句話,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中國誰怕誰?咱們來到坡底村,整天一扇門出入,一鋪炕睡覺,一張破桌子吃飯,雖然也真真假假地鬧過些彆扭,但基本上來講,還是算得上抱團兒的吧?”
他越說越激動,站起來,揮舞胳膊,轉身問另外幾名知青:“你們說是不是?”
一名知青大聲附和:“是!”
劉江:“如果紅兵真被打成‘現行反革命’,我們臉上光彩嗎?我們還有什麼顏面回北京探家?所以,我發誓,我一定要串聯起全縣的北京知青來!說我們中的一個是‘現行反革命’?我們還要說他們捏造罪名,迫害咱們北京知青呢!把事情鬧到中央去也不怕他們!不能讓他們白打了咱們!這一次咱們是真的造反有理!要讓他們領教領教咱們北京知青的厲害!要讓他們付出代價!”說罷,伸出一隻手。
一名知青看了看他的手,問:“什麼意思?”
劉江:“敢於和我同仇敵愾的,把自己的手放在我的手上。”
另一名知青猶豫地伸出手:“這不是紅衛兵的方式。”
第三名知青也說:“我見過北京衚衕的小流氓們用這種方式發誓。”
劉江生氣地翻翻白眼:“胡說,這也是一種神聖的方式!”
趙曙光:“而且是一種古老的方式!起源於西方的騎士年代,小人書里學來的吧?”
劉江只管瞪着唯一沒有伸出手來的趙曙光:“別管哪兒學來的,你到底加盟還是不加盟?”
趙曙光:“不。”
劉江輕蔑地哼了一聲:“那麼,少了你,我們的鬥爭意志反而會更堅定。但願你不會墮落到李君婷那種卑鄙的地步,在我們沒有採取行動之前出賣我們。”
趙曙光起身,摟着劉江的肩,嘴貼其耳,用另外三名知青完全聽不到的聲音說了幾句話。劉江聽愣了,默默放下了自己的手,其他三名知青的手也自然隨之放下。
劉江一言不發地整理起自己的被褥來。
一名知青問他:“哎,神聖的盟誓,還算不算數了呀?”
劉江看也不看他:“暫時取消,從長計議。”
那名知青:“也好也好,還是保持冷靜為好。”
第三名知青問趙曙光:“你對他說什麼話了?”
趙曙光邊整理被褥邊搪塞道:“只不過說了幾句不便大聲說的話。”
一時間,四人默默地打掃起屋子來。趙曙光紮起圍裙,正戴套袖,準備做飯。劉江主動上前,殷勤地:“我來我來!誰都不用幫忙,今天這頓飯我一個就做了。”
趙曙光微微一笑,拍了他肩一下,摘下圍裙套袖給他。
天黑了,另外幾名知青已經熟睡。趙曙光卻沒有睡,只是一動不動地仰躺着,大睜着雙眼想心事。他旁邊輾轉反側的劉江也沒睡。
劉江捅捅趙曙光,悄悄地:“睡著了沒有?”
趙曙光:“不太困。”
劉江向他靠緊,又悄悄問:“你沒騙我吧?”
趙曙光:“什麼事?”
劉江:“就是你悄悄告訴我的那事兒。”
趙曙光:“沒騙你。你想想吧,我是你們的知青隊長,支書又拿我當黨內的人看待,關於你們個人檔案中的情況,某些連你們自己也不知道的,我肯定多少知道點兒。”
劉江:“真希望你是在騙我啊!”
趙曙光:“你也不要有太大的思想包袱。去看看,紅兵小箱裏是不是還藏着煙。想吸一支煙。”
劉江乖乖爬過去,從武紅兵小箱裏翻出半包煙,鑽入被窩后,塞給趙曙光:“還有四五盒呢。”
趙曙光吸着一支煙后,劉江也向他要了一隻,吸起來:“以前,我總以為自己是那樣一個幸運的人——有一個紅色的小匣子,一層套一層,至少有十八層。每一層外都上着鎖,連鎖也是紅色的。在至少十八層紅色保險之內,鎖着關於我父母的,關於我祖父母外祖父母以及更上幾代先人的家庭成分,政治經歷。當然那也是直接和我的政治顏色有關的,是一紅到底的。如果不是你白天悄悄告訴了我,我怎麼也不會想到,連自己的檔案里也有嚴重的政治問題,這太令我震驚了。”
趙曙光:“看來你比我還理想主義。有那麼一種檔案的人,除非像孫悟空似的,是從一塊古怪石頭裏蹦出來的。”
劉江:“曙光,求求你,乾脆也告訴我——我家庭成分方面究竟有什麼問題吧!”
趙曙光堅定地搖頭:“那不行,那我就犯了原則錯誤了。但是,以後你犯衝動的時候,我會像白天那樣,提醒你想想後果的。”
劉江:“沒商量?”
趙曙光:“沒商量。”
劉江無奈地平躺回床上:“那我以後也只得時時處處夾起尾巴做人了。一向自以為絕對紅的‘紅五類’,又當過造反有理的紅衛兵,居然要開始夾起尾巴做人了,心裏這滋味太不好了。”
趙曙光:“倒也不必時時處處夾起尾巴做人。只不過以後再情緒衝動的時候,應該有足夠的理性使自己冷靜下來。”趙曙光說罷,把煙按滅,起身穿起衣服來。
劉江愣愣地看着他:“你要幹什麼?”
趙曙光:“去完成我答應支書的事情。”
劉江:“這是半夜啊!”
趙曙光:“如果天亮了再去,到縣城快中午了,也許就真的什麼也沒辦成,白去一趟了。”
劉江:“那,我陪你去?”
趙曙光摸了他的頭一下:“吸完煙,你還是給我好好睡覺吧。”
劉江一聲不響地看着趙曙光穿好衣服,下了地,打開武紅兵那口小箱,從裏邊一盒盒拿出煙揣入兜里,走出宿舍,從外將門掩上。
趙曙光在夜色中走出坡底村,穿過黃土高原的溝溝壑壑。遠遠地,他已能看到縣城星星點點的燈光了。
早晨,縣農業物資回收站的站長剛上班,就看到被寒氣凍得交抱雙臂的趙曙光縮坐在門旁。站長帶他走進了辦公室,不容商量地說:“曙光,你就別再苦苦求我了,求也沒用。那台破拖拉機給我惹出的麻煩已經不小了,縣裏還派人審我,逼我簽字畫押地寫證言。連編草袋子那活兒,我也不敢再派向坡底村了。實話告訴你,我已經把那活兒派給別的村了。”
趙曙光卻還不放棄:“那活兒派給別的村就派給別的村吧。但這一次忙,你無論如何得幫我!”
站長緊皺眉看他。
趙曙光:“只要你幫了我這一次忙,我保證以後再也不麻煩你什麼事兒了。不不,我這麼發誓吧,保證以後再也不會出現在你面前了!”
站長猛地吸了兩口煙:“好,幫你最後一次。我估計,你們那小武,現在肯定和一些接受改造的‘黑五類’關押在一起。我親侄子是那兒的一名監管人員,我給你寫個條,你去找他,向他探聽探聽情況……”
站長送趙曙光走出回收站大門,叮囑他:“如果又惹出什麼是非來,可千萬別出賣我和我侄子啊!”
趙曙光:“絕不!”說罷,匆匆而去。
站長望着他背影,自言自語:“這麼仁義個青年,怎麼忍心不幫他呢!”
一塊白牌子上豎寫着幾個黑字——“黑五類學習班”,無非是有操場的一個大院子,內中有一排破房子而已。
趙曙光站在院門外,焦急地望着那排房子。
一名監管人員,匆匆從房子裏走出來。他走出院門,對趙曙光說:“我替你偷偷問他了,他說那話他確實是說過的,而且已經向審問他的人承認了。”
趙曙光:“你沒告訴他,坡底村的鄉親們和知青們,絕不會對他的冤枉不管的?”
監管人員:“我可不敢對他說你這種話!你快走吧,我只能幫你這麼多了。這兩盒煙還你,我要是收了,日後一旦受牽連,長十張嘴也說不清楚了。”
他將兩盒煙硬塞入趙曙光兜里,轉身就往那排房子走……
縣“革命委員會”某辦公室里,李君婷在後悔莫及地哭,並哀求:“叔叔,您就把武紅兵放了吧,我求求您了。怎麼可以這樣呢?”
坐在她對面的,正是到坡底村去的那中年幹部。他陰沉着臉對着李君婷,口吻嚴肅地:“別哭哭啼啼的嘛,別人進來看到了,影響多不好嘛!”
李君婷:“我只不過讓您嚇唬嚇唬他,沒叫您動真的!”
中年幹部大搖其頭:“孩子話!簡直是孩子話嘛!一點兒政治頭腦都沒有嘛!是你鄭重其事地向我反映情況的。是你自己強調為階級鬥爭性質的現象的。當時聽你反映情況的,不止我一個人,還有其他方方面面的同志,對不對?我們都是縣‘革命委員會’的成員,代表着一級紅色政權。搞政治是我們的使命,關注階級鬥爭的新動向是我們的責任。政治不是兒戲,是極其嚴肅的事情。有時必須採取極其嚴峻的方式來進行。怎麼能大張旗鼓地抓了一個人,過幾天又隨隨便便地放了呢?那還有紅色政權的權威可言嗎?”
他拉抽屜,拿出文件來,翻開,放桌上,推到桌邊,又說:“這是記錄,你自己看,有你的簽名。我們認真對待了,我們下指示偵察了,我們掌握證據了,昨天武紅兵也都一一供認不諱了。事實證明,你反映的情況並無虛假捏造的成分嘛!你父親是‘紅線’上的重要幹部,你作為他的女兒,做得完全正確嘛!而且,據我看來,坡底村的問題比你反映的情況還嚴重!那個支書,仗着自己黨齡長,仗着當年掩護過某些老傢伙,在他們被打倒后,拒不劃清和他們的以往關係,對於‘文革’有抵觸情緒,對於縣‘革委’的各項政治指示,一向陽奉陰違,能敷衍就敷衍……”
李君婷打斷他:“別說啦!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中年幹部皺皺眉頭:“那應該是怎樣的呢?這樣吧,我這兒的電話能打長途,今天是星期日,你父親也許在家,你往家裏打電話,要是你父親果然在家,你問問你父親,我們該不該放人。如果他說該放,那我就當成北京的指示,立馬放人。”
他起身抓起電話,撥了兩下,朝李君婷遞話筒:“我已經替你撥通了區號,你來接着往家撥吧。”
李君婷抹了把淚,快速地撥號碼,話筒那端傳來撥通的音響,接着傳來李父的聲音:“喂,哪位?”
李君婷又要哭了,一手捂嘴,流淚不止。
電話里,李父的聲音顯得很不耐煩:“哪位同志,說話啊!”
李君婷捂嘴的手還是沒放下,話筒里就傳來電話掛斷的聲音。
中年幹部從李君婷手中將話筒拿過去,放下,不無得意地:“為什麼不說話呀?心裏明白,你父親那也不會主張立刻放人的,也怕把父親牽連到不正確的事件中,是不是?能這麼想,證明你還不是一點兒政治頭腦也沒有。小婷,也許,我們今天的做法的確是‘左’了點兒。但‘左’有什麼可怕的呢?無非是使某些人受了點兒冤屈嘛!卻可以警戒大多數人啊!將來某年某月,也許會糾正嘛!你們是紅衛兵的時候就不‘左’了?還不是‘左’得一塌糊塗嘛!為你負責,我們認為你已經不適合繼續在坡底村插隊了。叔叔親自派了一個人,今天就陪你回去,幫你把你的東西取來,你先在縣‘革委’宣傳部工作。這樣不是挺好的嗎?不要再因為這麼一件小事跟叔叔鬧彆扭了,啊?”
他掏出手絹,要替李君婷擦眼淚,李君婷卻猛地推開他:“別碰我!”說著,衝出了辦公室……
李君婷衝出縣“革委會”的院子,馬路對面,正在走來走去的趙曙光喊了一句:“君婷!”
李君婷在行人路上奔跑着,跑到一處鐵路路口,橫杆正緩緩放下,她不得不站住,胸脯劇烈起伏,淚流滿面。
趙曙光追上她:“君婷……”
李君婷轉身,見是趙曙光,懺悔地:“我沒想到。我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的……”
趙曙光:“所以,我要求你如實告訴我,事情究竟是怎樣的!”
李君婷抽泣:“我只想藉助別人,嚇唬嚇唬武紅兵……他總是把我看成一個頭腦簡單毫無思想的人,這讓我的自尊心受不了!他還和劉江他們預先串通好了,拿我開心。他還動不動就當眾訓我……”
趙曙光:“那你也不應該用政治的方式報復他!這好比在背後用刀子捅人!你跟我認識不是一天兩天了,多少總該受我點兒影響吧?那叫卑鄙!你連這麼一點兒做人的常識都沒有嗎?”
李君婷撲到趙曙光身上,摟住他哭:“我沒想到是這麼個結果,我沒想到!”
列車從橫杆后呼嘯而過,趙曙光不禁將李君婷抱緊了……
馬嬸手拿一根黑不溜秋的長竿,站在自家門前坪場上,抽打着院裏唯一的一棵瘦棗樹。說它瘦,是因它明顯營養不良,一年也結不了多少棗子。而馬嬸的小兒子正拎着籃子在拾棗,籃中拾起的棗也少得可憐。地上還落了一片變黃的葉子。
她的女兒,坐在門檻上,望着母親:“媽,別打它了。你那麼不停地打它,我看着難受。”
馬嬸轉頭看着女兒:“不打,棗子怎麼掉下來?”
女兒:“你仔細望望嘛,它枝上哪兒還有棗了?”
馬嬸抬頭望去,嘆氣,問兒子:“多少了?”
兒子把手中的籃子向她面前一伸,馬嬸伸頭看了看:“才這麼點兒!你們姐倆平時都別吃了,晒乾,留着春節做棗餑餑。”說得來氣,轉身又使勁掄了棗樹一竿子:“你也算是一棵棗樹!白占我門前這地方!”
女兒卻說:“結的棗子少能怪它嗎?今年下雨少,它都快乾死了,你還怨它結的棗子少。”
馬嬸將竿子棄了,不滿意地嘟噥:“要死就乾脆點兒死,也省得我再想棗子不棗子的事兒,心裏倒乾淨了。”
一輛吉普車停在離坪場不遠的地方。車上下來一名老司機,繞到另一扇車門前,開了車門,車上又下來了李君婷。李君婷和老司機一塊兒往馬嬸這邊走來。
馬嬸的注意力從棗樹身上移開:“喲,這不是昨天來抓人那輛車嗎?停我家門前,是要抓我?還是抓我倆孩子?要不是一塊兒抓?”
李君婷不敢看她,轉過臉低着頭。
老司機:“老鄉,我奉指示,來幫她取東西。”
馬嬸:“取東西?好呀好呀,再不住我家了,那我可謝天謝地!再住下去,我這老娘們又沒肝沒肺的,整天胡說八道,萬一哪天背地裏搞我一傢伙,我一兒一女不就可憐了嗎?”
李君婷猛向她轉臉,噙着淚說:“馬嬸,我也是講情義的人,今天就分別了,求您給我留點兒自尊吧!”
馬嬸:“你也是個講情義的人?沒看出來。”
馬嬸轉臉呵斥坐在門口的女兒,“桂花,還不給我從門口滾開!”
桂花起身,走到一旁,冷眼看着李君婷,也不叫她一聲。李君婷噙淚沖入門去。
老司機也要跟入,被馬嬸攔住:“你不能進我家門,我家不歡迎陌生男人。”
老司機只得止步。
馬嬸的兒子拎着籃子進門,馬嬸順手從籃子抓了幾顆棗,朝老司機一伸手,問:“吃棗不?”
老司機看出她不誠心,便搖了搖頭。
馬嬸把棗攥在手裏:“你這男人歲數也不小了,給一個小丫頭片子開車門,你臊不臊得慌啊?”
老司機:“你這女人啊,嘴上還是積點兒德吧!他們再怎麼不對,是孩子不對。咱們可是大人,不能以不對對不對。”
馬嬸剛想回敬什麼話,聽到身後有聲音,情知是李君婷要出來,從門口閃開了。
李君婷一手將裝了些小東西的盆卡在腰際,一手往外拖箱子。剛把箱子拖出門,箱蓋開了,東西散亂一地。老司機趕緊上前幫着往箱子裏裝。馬嬸冷眼看着他們,嘎嘣咬了一口棗。李君婷將手中東西往箱裏一摔,雙手捂面跑向吉普車,坐進車裏。
吉普車在女人們和孩子們冷漠的注視下離開了村子。吉普車裏隱隱地傳出壓抑的哭聲……
吉普車開到村外,路邊站着趙曙光和馮曉蘭,吉普車在他們面前停住了。老司機回頭善意地對李君婷說:“我看是等在這兒送你的,下車跟人家說幾句道別的話吧!”
李君婷含淚叫道:“不!”
吉普車開走了。
趙曙光和馮曉蘭相互看一眼,都用惆悵的目光望着吉普車絕塵而去……
晚上,支書和老伴在家中吃飯。少了翠花和王川,少了拌嘴和察言觀色,氣氛不同以往,顯得那麼的沉悶。再加上所發生的事情,老兩口都心事重重。支書的老伴兒簡直在小心翼翼地吃着,彷彿怕哪一個動作支書看不慣,就會掀翻桌子。
支書只喝了半碗粥就輕輕地放下了碗筷。
老伴:“再給你盛碗?”
支書搖頭:“吃不下。”
老伴:“要我看,你今天有件事做得不對。李君婷走時,你不該不露面兒。怎麼說她也是在坡底村插過隊的一名知青,而你是支書……”
支書打斷她:“別說話!聽!”
老伴收住話,側耳聆聽,外邊一片寂靜:“聽啥?”
支書:“我怎麼……好像聽到武紅兵在唱。”
老伴:“我可沒聽到,你那叫幻聽。”
支書:“小武被銬走以後,我這耳朵里,一刻不停總好像聽到他在唱。平時也不覺得他有什麼好,被抓走了,倒想起他種種的好來。”
老伴:“平時人家也挺好的。他馬嬸寶貝兒子生病那次,還不多虧了人家幾個知青們輪流背着往公社醫院跑?小武那天自己也肚子疼,可人家連眉都沒皺一下,公社醫院動不了手術,人家二話不說,又帶頭背起孩子往縣裏跑。要不是搶救及時,胃穿孔了,醫生說那孩子小命也許就保不住了。”
支書:“是啊,曙光不在的時候,按說小武在知青中還是處處能起到帶頭作用的……翠花兩口子哪兒去了?怎麼不一塊兒吃飯?”
老伴:“翠花覺得自己像是有孕,王川陪她去公社醫院驗驗真假。”
支書拖過煙盒,一邊往煙鍋里按煙一邊說:“你那女兒,打小就沒調教好。多虧咱們當年收留住了王川,要不,哼,我看只能一輩子老在家裏,沒什麼男人願娶她了。”
老伴反問:“就不是你女兒了?怎麼就沒調教好?不就是嘴上不讓人嗎?我可清楚,人家小兩口背地裏膩乎着呢!再者說了,就算沒調教好,那也不會做李君婷那麼陰損的事吧?”
支書:“我這心裏剛消停片刻,別提她。”
老伴:“我就不明白了,只不過是些半大孩子,怎麼就學會了背地裏整人呢?”
支書:“還說!”
老伴:“好好好,不說她了。還說咱翠花吧,我想當姥姥了,但願她這次是真的懷上了。”
支書:“懷上了也不許生!我這兒還沒準備好呢!你看我有那當姥爺的心情嗎?!家裏再多個小娃崽子哭啊鬧啊的,還叫不叫我活了?!”
老伴:“那些人說你對‘文革’不滿,我看你也是!自打‘文革’以來,你差不多就沒高興過……”
支書火了,大聲吼道:“我就是不滿了!還敢把我五花大綁地槍斃了?”說著,用煙鍋使勁兒往桌上敲,“啪”的一聲,煙鍋齊頭斷了。
老伴目瞪口呆。
這時,門外傳來趙曙光的聲音:“支書,我能進嗎?”
老伴小聲地:“你也就是在家裏敢偷說兩句膽大包天的話!”接着,她又大聲對外面說道:“曙光啊,快進來吧!”
趙曙光走了進來:“支書,我向您彙報彙報情況。”
支書一手煙鍋,一手煙桿兒,看着,問:“有人告訴我,你是和李君婷一塊兒坐車回來的。”
趙曙光點點頭:“對,為的是在車上可以多問她些情況。”
支書:“她怎麼說?”
趙曙光:“我剛一見着她時,她哭了,說她萬沒想到是那麼個結果,說她只不過想藉助別人嚇唬嚇唬武紅兵。到了車上,再問她什麼,她都不回答了,光流淚。我想,也許是不願讓司機聽到吧。”
支書無奈地將煙鍋煙桿放了,不悅地看着他:“你倒挺會替她找理由,那你不白搭她的車了?”
趙曙光:“也不能這麼說。不搭那車,那我不得往回走三十幾里?當時我累極了。”
支書老伴:“對。沒什麼白搭不白搭的。不搭那才叫白不搭。別站着,快坐這兒。”她說著,起身收拾桌子。趙曙光坐在了她坐過的地方。
支書又問:“見到紅兵了嗎?”
趙曙光:“沒見到。沒人敢讓見,都怕沾‘現行’的邊兒。但是有可靠的人替我問紅兵了,並且帶出了紅兵的話——他被審過了,對李君婷說過那種氣頭兒上的話,他也承認了。”
支書一拍大腿:“唉,幹嗎一審就承認呢?白紙黑字的,有記錄,事情不就更難辦了!”
趙曙光:“支書,你也不要太着急上火的。我想好了,紅兵這事兒,得向省知青辦彙報。省里解決不了,就向周總理彙報。周總理特別關心各地知青的情況。這種萬不得已的做法,您出頭不好,但我可以出頭做。”
支書:“你要是肯出頭的話,我當然要具名。必要時,咱倆都以黨員的身份向總理反映情況,行不行?”
趙曙光點頭。
支書:“那,咱倆先這麼一言為定了!你能把我這煙鍋修好嗎?”
趙曙光拿起看看,肯定地:“能。”
支書:“你拿去給我修。早點修好,我離不了它。”
支書略停一下,又說:“我不是自己修不好。沒心思了。”
趙曙光接過煙鍋:“明早就給您送回來。”
這時,翠花突然驚慌失措地從外面跑了進來:“爹,不好啦!”
她頭髮有些凌亂,衣服也破了一處,分明和什麼人廝打過。支書和趙曙光見狀都愣住了。
支書老伴見女兒回來了:“別驚驚乍乍的!沒看見曙光在這兒嗎!慢慢說……呀,你衣服怎麼破了?你兩口子路上跟別人打架了?王川呢?”
翠花彷彿沒聽到她娘的話,也彷彿沒看到趙曙光,只瞪着父親一個人說:“在公社衛生院,突然來了一伙人,為首的就是你昨天呸過的那小白臉兒!他說他們掌握證據,王川是東北逃竄過來的地主狗崽子。”
支書老伴聞聽,大吃一驚:“王川是從東北流浪過來的不假,可那時他是一個討飯的少年呀!是你爹在縣城裏遇見了他,見他可憐,所以把他收養在家裏了。這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呀!這情況當年的公社幹部們是知道的呀!他們當年還表揚你爹做得對呀!”
支書:“你別插嘴!當年是當年,現在是現在。現在在公社掌權的,沒一個是當年的人了。”
支書轉臉問翠花:“那,王川自己怎麼說?”
翠花眼睛直勾勾地:“王川哭了。他跟我說,他是地主家的狗崽子,他想不做地主家的狗崽子,所以就一路討飯從東北流浪到了陝北,想在一個沒人認得他的地方重新做人。”
支書聞聽,瞪大了眼睛:“這麼說,他當年騙了我,騙了咱們全家。他可是一直說,他是孤兒,父母都過世了,在東北農村沒有一個親人了……”
支書老伴:“哎呀,你就別在乎他當年騙沒騙咱們了呀!他如今已經是咱們女婿,是翠花的丈夫了呀!你倒是想想怎麼辦呀!”
支書一拍桌子:“還插嘴!他們要把他怎麼發落?”
翠花:“他們說,明天就把他押上火車,遣送回原籍……王川他讓我回來說,他覺得對不起你們二老,更對不起我……”
翠花流淚了,直挺挺跪下,哀求道:“爹!看在女兒分上,您千萬想辦法救王川啊!我倆其實是恩愛的呀!我已經懷了他的孩子,沒有他,我也不想活了!”
支書:“他們這是沖我來的,沖我來的!因為我昨天羞辱了他們!”
支書說著,要下炕,雙腳卻沒探到鞋:“我鞋呢,我鞋呢?我沒辦法,沒辦法!我得去問你王大伯!”
趙曙光替他拿起鞋遞在他手上。支書彎腰穿鞋,卻一頭栽倒在地。
翠花和母親同時撲了過去。
翠花:“爹!”
支書老伴:“她爹!”
趙曙光將支書攬在臂彎中,驚慌地喊:“支書!支書!……”
支書已是不省人事。
深夜,支書家來了不少看望他的人。大家默默地站在屋子裏,支書直挺挺躺在炕上,閉着雙眼。翠花母女相擁而泣。
翠花:“這可怎麼辦啊,娘,這可怎麼辦啊!”
聽着女兒的一聲聲呼喚,支書老伴失去了主張,只是默默地落淚。
馬嬸嘆息:“要說支書,十幾年來為村裡真是操了不少心,沒有功勞,還有苦勞。”
一名婦女補充說:“功勞也是有的,起碼,有他經常調停着,咱坡底村人之間是和睦的,不像有的村裏的人,分這派,分那派,恨不得人腦袋打出狗腦子來。”
劉江將趙曙光扯到一旁,悄聲說:“我認為還是得往縣醫院裏送,不能這麼干看着他昏迷不醒啊。”
趙曙光很無奈:“我已經試了幾次了,只要一把他背在背上,他就醒。只要一醒,就生氣,說死也不浪費村裏的錢。”
劉江:“怎麼叫浪費村裏的錢呢!我來試試。”他分開眾人,在另一名知青的幫助下,上前欲將支書背起來。
支書果然蘇醒,虛弱地問:“哪個背我?”
趙曙光在他耳邊說:“支書,是劉江。我們知青還是要輪流背你去醫院。”
支書果然生起氣來:“劉江,是好知青……你……放下我……誰把我……往縣城弄,我……死都不原諒他……”他在劉江背上掙扎扭動,劉江只得又把他放倒炕上了。
馬嬸眼圈紅了:“支書,你就依了他們吧!”
支書斷斷續續地說:“我……沒事兒……就是累了……再加上一氣,一急,內火攻心……躺兩天,就好……翠花,你王大伯來過沒?……”
翠花上前道:“他也病着,還沒敢告訴他……”
“也對。”支書費了好大勁,抬起手,指着牆邊的箱子道,“把那裏邊,小匣子取出來,給曙光……”
翠花開箱蓋,取出一個小匣子,交給趙曙光。
“裏邊,是咱坡底村……目前的,一點兒公基金……還有,近幾年的賬目。你王大爺,至今還替咱村當著財務方面的半個家……鑰匙,在他那兒。萬一我真有個三長兩短,讓他打開……你把賬目抄了,貼出去,可以證明我沒貪污過,沒……挪用……過……公款公物方面,是……一清二白的……”
老伴輕輕地抽泣着:“他爹,別說這麼多讓人不安的了……”
支書把老伴喚到炕前:“伸手給我。”
老伴向他伸出了一隻手,支書把它握住,內疚道:“老婆子,我有時心裏煩躁,沖你耍脾氣……這我,以後盡量改……你要,多原諒我……”
老伴強忍住哭聲:“我又哪回真生過你氣了?”
“替我,拍拍枕頭……我要,枕得舒服些……”
老伴抽出手,又從他手下抽出枕頭,拍松拍軟,重新給他枕在頭下。支書慢慢地閉上眼睛,背朝大家,翻過身去:“這就……舒服多了……我……困了,想睡……”
馬嬸家的五彩大公雞引頸高啼,旭日東升,天已大亮。一個明朗的好天氣。
支書家突然傳來翠花悲愴的哭聲:“爹!爹呀!你怎麼就這麼走了呀!……”
知青宿舍里,趙曙光和一名中年女幹部對坐桌前。女幹部不屑地四處打量着:“大小也是一個村子,連村部都沒有。僅這一點就證明,作為村長的人,工作不怎麼樣。”
趙曙光冷冷地說:“這裏原本就是村部,旁邊是集體的農具倉庫。因為我們知青來了,打通了。”
女幹部:“我們縣‘革委’得知情況后,開了一次臨時會議。會上大家一致認為,縣‘革委’針對坡底村採取的措施,樁樁件件都是正確的。坡底村支書的死,與縣‘革委’沒有任何關係。”
趙曙光:“是嗎?我可是親眼目睹了我們老支書怎麼從炕上栽到地上的人之一。”
女幹部:“那也不能證明縣‘革委’的做法有什麼錯誤。只能證明……證明他自己革命修養不夠。正因為革命修養不夠,就不能正確對待縣‘革委’的做法。”
趙曙光極不愛聽,強忍着憤怒,掏出煙來吸。女幹部揮了一下眼前的煙霧,皺眉道:“我在代表縣‘革委’,和你進行嚴肅的談話,請你不要吸煙。”
“我在代表坡底村知青嚴肅地聽着,我煙癮犯了,請你包涵點兒。”
女幹部一下站了起來:“那我不想和你談下去了。”
趙曙光玩世不恭地又吐出一大口煙:“那你就走。”
女幹部愣了愣,又坐下,裝出一副有修養的樣子:“趙曙光,大小隻要是一個村,那就得有支書。縣‘革委’派我來,還要我向你宣佈,從今天起,你要代理起坡底村黨支部書記的職務來,直至新任的支書到來為止。”
春梅攙扶着王大爺向知青宿舍走來。馮曉蘭和劉江見王大爺一臉怒氣,急忙上前勸阻。
王大爺卻執意要進去:“別攔我,都別攔我!讓我進去!”
知青宿舍里的那個女幹部聽到了外面的聲音,問趙曙光:“外邊什麼人?”
趙曙光:“一個好人。”
女幹部:“好人也不許進來!”
趙曙光:“他又沒進來。”
女幹部:“當然,對你們老支書的死,縣‘革委’也很遺憾。但我們鄭重聲明,僅僅是遺憾而已。他一貫右傾,所以,你要向我,也就是向縣‘革委’保證,說服村裏的群眾,不要集體發送了,更不許開什麼追悼會,‘老右’死了,儘快埋了就是了。”
趙曙光瞪着她,一言不發,將煙按滅在離她手不遠的桌面上,起身便走。女幹部叫住他:“哎,你哪兒去?”
趙曙光回頭道:“既然任命我為代理支書了,我首先要遵循毛主席的教導,尊重群眾,相信群眾。坡底村的群眾,都是貧下中農,正宗的革命群眾,究竟開不開追悼會,我要徵求他們的意見。”說完,他便大步走了出去。
太陽已經落山了,火燒雲卻把天空染了個通紅。
趙曙光的聲音遠遠地傳來,聽似平靜,但句句都包含着真摯的感情:
“此時此刻,我們坡底村人,我們坡底村所有在村子裏的人們——女人們,孩子們,知青們,還有兩位遠道而來的追悼者,我們大家,都在為這個村黨支部書記的死而流淚。我們為什麼如此悲傷?因為我們人人都了解他是一個好人,我們在追悼他的這個時刻,幾乎每一個人都能回憶起他對坡底村的眷戀,他對我們大家的愛護。即使,他有時顯得不近人情,顯得沒有主張,顯得膽小怕事,但是我們都十分清楚,那也是由於他愛護我們,而又那麼無能為力……”
躺在門板上的支書,手中握着修好的煙鍋,身上蓋着舊被子。門板被囤子、劉江和另外兩名男知青抬起。送葬隊伍一步步走進了晚霞。
支書的墳邊,劉江手握酒瓶,往墳坑前灑酒。
王大爺把酒從他手中要了來:“老弟,老哥陪你喝幾口!”說罷,他便揚起脖子,咕嘟咕嘟飲酒不止。
春梅在一旁勸:“爹!別那樣,你病着呢。”
趙曙光從王大爺手中奪下了酒瓶,低聲地:“大爺,我替你喝!”
囤子又從趙曙光手中將酒瓶奪去,一口氣喝光了小半瓶酒。喝完酒,囤子抹一下嘴,仰臉望天。他張了一下嘴,想發出聲音,卻沒能發出聲音。又張了一下嘴,還是沒能發出聲音。他急了,雙手捧着頭,低垂下去。隨後仰起,幾乎往後仰平了臉,他腹部收縮,胸部隆起,嘴張得很大很大,終於發出了“啊”的一聲。讓人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啊”的一聲過後,囤子居然唱出了兩句信天游!
哎呀,天邊邊的那個晚霞喲噢,
燒呀就燒得那個半天價紅呀……
他的聲音沙啞,唱得聲嘶力竭。一唱完,從劉江手中奪過杴,往葬坑裏鏟了一杴土,雙膝跪下,磕了一個頭,起身,邁着大步走遠了。
人們填平葬坑后,紛紛離去了。只有王大伯還雙手緊握杴柄,拄着杴站在原地。趙曙光覺得奇怪,走上前說:“大伯,您也要珍重啊!”他想從王大伯手中拿過去杴,王大伯卻不鬆手,他看王大伯臉,王大伯大睜雙眼,眼珠定定的,卻不動了。突然,一口鮮血從他的口中噴了出來。
趙曙光驚慌大叫:“大伯!”
已走開去的人們聞聲又跑了回來。
春梅的哭喊聲:“爹!”
天邊的火燒雲,仍燒得那麼紅,確如囤子所唱,燒紅了半個天空!
雪夜的知青宿舍里,除了李君婷,其他知青都在。大家或坐或立或躺,人人表情凝重,氣氛沉悶。
趙曙光坐在桌前,十指交叉,撐着下巴自說自話:“現在,已經是十一月中旬了,村裡基本上沒什麼活兒可幹了……”
劉江正獃獃站在窗子旁,抱臂望着窗外出神。外邊的窗檯,已經被雪覆蓋白了。
蹲在炕洞那兒的知青,把兜在衣襟里的幾個烤好的土豆放到桌上,小聲問:“誰吃土豆?”
沒人吭聲。
在安靜中,趙曙光終於開口說:“我前天去公社開了一次會。公社指示,今年冬天,要在全縣農村掀起又一輪階級鬥爭路線鬥爭的新高潮,村村都要進行階級鬥爭路線鬥爭的再教育。我的想法是,大家還莫如都請假回家去過新年,過春節吧。我現在不僅是知青隊長,還是代理支書了。只要大家給我一份請假條,理由寫得充分點兒,那我就實行代理支書的職權,批准你們都回北京去,明年開春兒農忙時再回來。”
劉江問他:“那你呢?”
趙曙光:“我是支書了,我得留在村裡。再說我走得向公社請假,一般理由他們不會批假的。何況紅兵還被關着,即使有人驅趕我走,我也不能走。”
一名知青問:“我們的請假條上,寫一般的理由你就批假嗎?”
趙曙光:“你總不至於寫上比小學生逃學的理由還一般的理由吧?”
他將臉轉向了馮曉蘭,馮曉蘭剝好一個土豆,正要遞給他:“你也得走。”
馮曉蘭一愣,拿着土豆的手懸在半空。
趙曙光:“首先是你,必須走。越早越好,別人有不走的權力,你沒有。”他這種說話的方式,讓馮曉蘭感到壓抑。
馮曉蘭縮回遞土豆的手,將土豆放桌上,逆反地說:“這是農村,不是軍隊。我是知青,不是戰士!”
趙曙光:“那些我都不管。你最好像女兵一樣,把我的話當成指揮員的命令。”
馮曉蘭:“你少對我發號施令!”說罷,她便猛地起身,從屋裏衝出去了。宿舍門沒有關上,一陣冷風夾着雪花撲了進來。趙曙光也站起來,追了出去。
趙曙光攔住快步往王家走的馮曉蘭。
馮曉蘭臉上淌着淚:“你憑什麼強迫我也回到北京去?我在北京都沒有家了,你叫我回到哪兒去呀?”
趙曙光反問:“難道我的家不是你可以回去住的另一個家嗎?”
馮曉蘭:“我也曾經那麼認為過,但是現在我不那麼認為了!”
趙曙光雙手按在她肩上:“為什麼?為什麼現在你不那麼認為了?”
馮曉蘭一扭身子,擺脫了他的雙手:“以前我們之間像兄妹,後來我們之間發生了愛情,而再後來,我們之間的愛情出了問題……”
趙曙光:“那不是問題,那純粹是誤解!”
馮曉蘭:“生活中根本就沒有什麼純粹的誤解!所以誤解本身就是問題!所以現在,我不清楚我們之間的愛情還是不是愛情,不清楚我自己是否又僅僅是一個受保護的人了!而我認為自己完全保護得了自己,根本不需要一個你這樣的保護人!”
趙曙光:“你已經僅僅把我看成一個保護人了嗎?”
馮曉蘭:“這種話你應該問你自己!”
二人不說話,只是彼此對視着。
趙曙光突然緊緊摟抱住她,熱烈地吻她。馮曉蘭起初抗拒他,卻漸漸地溫柔了起來,回吻起來。
他們在大雪中吻着,吻着。直到傳來幾聲貓頭鷹的呱叫聲,二人才分開。
趙曙光輕輕問她:“現在還認為我僅僅是保護人嗎?”
馮曉蘭有些害羞:“愛情在貓頭鷹的叫聲中繼續,似乎不怎麼吉祥。”
趙曙光:“我對貓頭鷹沒什麼不好的印象。魯迅還自比過貓頭鷹。它剛才是在為我們親吻喝彩,在我聽來,它的叫聲好像是——好,好,再來一次。”
馮曉蘭忍不住一笑,打他,看着他說:“這會兒跟我說話的你,怎麼和剛才跟我說話的你那麼不一樣?”
趙曙光笑笑:“剛才不是當著大家的面嘛!”
馮曉蘭嬌嗔地瞪了他一眼:“變虛偽了吧?”
趙曙光又輕輕擁抱住她,辯解道:“不是變虛偽了,的確是希望你服從我的話。我怕你留下來,成為某些專門整人的傢伙的靶子。”
馮曉蘭:“可,你不回去,我一個人回去,見了伯父伯母怎麼說呢?”
趙曙光:“那還不好解釋?就說我現在是代理支書了,職責在身,走不開。老支書不在了,王大伯也不在了,就剩我一個黨員了,你說我能走嗎?代理支書這件事,我本來不想擔任的。但又一想,萬一把坡底村的支部給取消了,我被合併到別的村的支部去,再攤上一個左得不得了的支書,那無論對於坡底村的鄉親們,還是對於我們幾個知青,不是很糟糕的事嗎?尤其對於紅兵,那就更不利了。我是代理支書了,就多少有點兒權力替紅兵辯護了,是不是?”
馮曉蘭:“但願吧。那我聽你的行了吧?快回去吧!”她輕輕推着趙曙光走。
趙曙光走了兩步,站住,轉身,見馮曉蘭還站在原地,走回去又擁抱她,吻她,並說:“有你,我更多了一條不隨波逐流的做人原則。”
給支書和韓奶奶掃完墓,知青們回到宿舍,拎起已經打包好的行李,踏上了回家的路。
一名知青邊走邊牢騷:“我家人來信說,鄰居家的二子去年下鄉的,趕上東北兵團那一撥了,前幾天大包小包地回家了,又是帶的白面,又是帶的黃豆、豆油什麼的。還有榛子啦、木耳猴頭啦,更可氣的是,為他爸媽一人捎回去一張狍皮!”
另一名知青:“你氣個什麼勁兒啊?”
那名知青:“都一樣是知青,卻兩種截然不同的命運!人家兜里還揣回一百多元錢交給爸媽了呢!人家那是一種什麼探家的感覺?看看咱們,沒任何當地的東西能往家帶的,能不氣嗎?”
第三名知青笑了笑:“我勸你們帶些小米,你們都不帶嘛!”
“小米?拉倒吧!不稀罕!”
劉江:“得啦得啦,都別說那些牢騷話了!輪到咱們下鄉,人家兵團招過人了嘛!等咱們到陝北插隊來了,人家兵團又招第二撥人了。什麼叫命運?這就叫命運。尋思尋思吧,命運這個詞,本身就帶有不可抗拒的意味兒,所以人不能跟命運較勁兒。”
他轉頭問趙曙光:“曙光,你可是自己放棄了去兵團的機會,聽了他們三個的話,心裏更不是滋味吧?”
趙曙光不由得看馮曉蘭,馮曉蘭也站住,深情地看着他。
一名知青插嘴:“他現在成代理支書了,再後悔,那也只能是鬱悶在內心裏,說不出口呀!”
趙曙光微微一笑:“情況各不相同。我絲毫也沒有因為我的放棄後悔過。對於我,有比白面、豆油、狍皮和工資更值得重視的東西。”
劉江:“那是什麼?”
趙曙光:“一種寶貴的東西。”
馮曉蘭打斷他們:“好啦,別在這兒開人生討論會了,讓代理支書同志回去吧!”
趙曙光:“我也送得夠遠了,不往前送你們了。我囑咐的話,都記住了?”
劉江:“不就是見了父母,要多說讓他們放心的話,少說讓他們替我們犯愁的話嘛!”
趙曙光:“最擔心你們做不到的就是這一點。劉江,你要去看看紅兵的母親。關於紅兵現在的情況,一個字也不許說。只許說他一切都好,說他不回北京,是怕我一個人留在村裡孤獨,所以留下陪伴我。還要想辦法打聽一下他父親的情況,我想這是紅兵最希望知道的。”
劉江點頭。
趙曙光又問馮曉蘭:“信帶好了?”
馮曉蘭點頭。
趙曙光將劉江扯到一旁,耳語地:“那天我騙你了——你檔案里沒有任何不良的家庭政治情況。我當時那麼騙你,是因為一時也找不到什麼好辦法阻止你。”
劉江愣愣地看他片刻,一個絆子將他摔倒,接着掄書包打他。馮曉蘭和其他的知青急忙上前將劉江扯開。
王大娘和支書老伴手拉手坐在支書家的炕上,翠花摟着春梅坐在炕邊,馬嬸等幾個女人或站或立,囤子蹲在二道門外吸紙卷的煙。
一個女人:“唉,大家都陪着難過也沒用,陪着愁也沒用,日子總還是要過下去的,是不是?”
“這話對。”馬嬸看看翠花,看看囤子,“要依我,你們兩家,不如合成一家過得了!”
支書老伴詢問地看着馬嬸:“怎麼合啊?”
馬嬸快人快語地:“擇個吉日,乾脆讓翠花改嫁給囤子嘛!”
翠花:“我不!我要等王川!等到猴年馬月也要等!”翠花低聲哭了起來。囤子默默起身出去了。
馬嬸:“哎,翠花,嬸以前可是經常聽你說自己多麼多麼喜歡囤子的!”
翠花:“我那都是逗樂的話!”她哭着往外跑,與正往屋裏進的趙曙光撞個滿懷。
翠花瞪着趙曙光:“趙曙光,你現在是支書了,以後我就跟你要我的丈夫了!”
趙曙光不知說什麼好,怔怔地看着翠花從屋裏跑出去。
支書老伴對他說:“曙光啊,你翠花姐說話沒輕重,別怪她,啊?”
“曙光不會的。”王大娘說,又對趙曙光解釋,“是你馬嬸剛才幾句好心好意的話,不想把她惹哭了。”
趙曙光:“兩位大娘,還有大家,我剛才把咱村的知青送走了。今年冬天村裡也沒什麼重要的活兒,不如讓他們回家去和父母團圓一次。我不回。我要在村裡和大家一塊兒過年,過春節。你們如果有什麼事要找我,那就去知青宿舍找。無論誰家的大事小事,我都會認真幫助解決的。我一定會像老支書那樣為坡底村儘力而為的……”
晚上,知青們離開后的宿舍里顯得格外安靜。炕上除了趙曙光的褥子還鋪着,別人的被褥都打成了捆。趙曙光雙膝跪在地上,趴炕洞口那兒一口接一口地吹火,炕洞口裏的火終於燃了起來。
趙曙光一抬頭,見拎着行李的馮曉蘭不知何時已站在跟前,他望着馮曉蘭站了起來。
馮曉蘭:“我不忍讓我愛的人孤單單地留在這冷清的地方……”
趙曙光不說話,只是看着她。
馮曉蘭:“今晚我可以不回大娘家,反正沒人知道我現在又回來了……”
趙曙光還是沒說話。
馮曉蘭:“今天和以後幾天裏,是我不會懷孕的日子……”
趙曙光一下子將她緊緊摟抱住,狂熱地吻。
炕洞口裏,熊熊燃燒着的火焰,把趙曙光和馮曉蘭放在炕洞口邊烤着的兩雙鞋映得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