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最後一條線索
蘇子童摸了摸身上，發現錢不多，取下手錶遞給車夫。
“太客氣了吧，我不要。”車夫搖着頭，眼睛卻盯着蘇子童左手無名指上的金戒指。
“拿着，這樣夠了吧？”蘇子童自認晦氣地把戒指連同手錶一起給了車夫。
車夫說：“這可是個值錢的東西，今天我算是賤價出讓了。”
回頭說那天晚上羅肅接到報春鳥的情報后，要小馬給夜鶯發緊急電報，沒多久夜鶯回電：電文收訖，照辦。
兩個人稍稍鬆了口氣，但接下來的等待相當難熬。一個多小時過去，後院終於有了動靜，一個接一個的斷磚從牆外扔了進來。
“是姜方祥同志回來了。”小馬說，“要開燈嗎？”
“等一會兒再開，我去看看。”羅肅走出房間，來到后牆邊。正好又一塊斷磚扔了進來，羅肅輕咳一聲，衝著外面喊道：“深更半夜誰在外面？”
“過路人想回家。”牆外回應。
“你走錯門了，這裏不是你的家。”
“沒錯，天涯過客四海為家。”
暗號對上了，是自己人！羅肅從牆內把一架梯子遞出，牆外的人進來了，果然是姜方祥！
“還順利吧？”羅肅接過梯子放好，關心地問。
“總體來說還算順利，中間出了點小問題，夜鶯剛進屋，特務隨後也到了。”姜方祥說，“我們把特務幹掉了。”
“有驚無險。”羅肅鬆了口氣，在前引路，“快進屋去。”
聽到腳步聲，小馬立即把電燈開亮，姜方祥問道：“羅肅同志，下一步如何安排？”
“現在的任務是休息，什麼也不要去想。”羅肅回答，“你今晚就跟我擠一擠，一起睡吧。”
“我還是跟小馬睡吧，怕踹了你。”姜方祥說。
“我就知道年輕人不喜歡和老頭子睡。好吧，抓緊時間休息。”羅肅說著先鑽進了被窩。
姜方祥上了床，小馬把燈拉滅……
三個人睡得正香，被一陣吆喝聲驚醒，原來天已大亮。
“廢銅、爛鐵，舊書報——”
“是鍾化來，小馬，快去開門。”羅肅聽出是鍾化來的聲音。
小馬年輕動作麻利，三下兩下就穿衣起了床。鍾化來進來的時候，他看到屋裏除了羅肅，還坐着姜方祥，有點兒意外，問道：“姜方祥同志，你怎麼也在這裏？我就是為你的事來的。”
“他已經暴露了，”羅肅代為回答，“他有什麼事？”
“我今天一早路過獨立師大門口，右邊的那個垃圾桶不見了，我估計是出了問題，回來向羅肅同志打聽，沒想到是你暴露了。”鍾化來望着姜方祥說。
“那個垃圾桶我沒有動，可能是張醉派人撤掉的。”姜方祥解釋說。
“他知道我們的聯絡暗號？”鍾化來吃驚道。
“他手下的特務見我在垃圾桶里找過東西，懷疑而已，並不知道我們具體是怎麼聯絡的。”
“化來同志來了正好，大家開個會，把這件事總結分析一下。”羅肅說。
“我就奇怪，姜方祥同志怎麼突然就暴露了呢？”鍾化來說。
“對，這就是問題的關鍵，必須查個水落石出，如果不弄清楚這一點，我們的同志還會接二連三暴露。”羅肅說。
“會不會是出了叛徒？”小馬望着姜方祥。
“那是絕對的，不是叛徒出賣，敵人怎會知道方祥是地下黨？”鍾化來問道：“羅肅同志，獨立師有多少人知道方祥同志的真實身份？”
“一共有五六個同志知道。”羅肅回答。
“怎麼會有那麼多人知道我呢？”姜方祥皺了皺眉頭。
“組織上經過慎重考慮才這樣安排的，方祥同志的工作很重要，也很危險。為了保證不出問題，所以才安排了五六個同志隨時接應他。到萬不得已的時候，這些人都準備了隨時結束生命的藥丸。這一切都是為了保證報春鳥的安全。所謂有利也有弊，但總體來說還是利大於弊。如果不是事前做了這樣的安排，方祥同志這一次就可能……”
“這次暴露事件看來情況很複雜，可能只有報春鳥同志能夠揭開這個謎底。”鍾化來嘆了口氣。
“報春鳥是我們黨安插在敵人內部的一雙耳目，作用之大直接關係到江南市能否和平解放，一旦報春鳥出事，整個江南市上百萬人的生命財產都會受到威脅！”羅肅掃視着眾人，“所以說，報春鳥的安危，就是江南市百萬人民的安危，我們要盡量為報春鳥同志減輕負擔，不能事事都依靠他。關於這件事，我們要先自己查一查。”
“報春鳥同志多一項任務就多一分危險，我同意羅肅同志的提議。”小馬說。
外面有人敲門，羅肅看了看手錶，說：“該開門營業了，大家還有什麼意見嗎？”
“新一期《春聲報》又快出刊了，這一期還發行嗎？”鍾化來問道。
“那位發行員的情況如何？”羅肅把目光投向姜方祥。
“還可以，工作非常積極，”姜方祥從口袋裏掏出兩份疊好的紙，“他已經向組織遞交過兩份入黨申請書了。”
羅肅接過來掃視了一遍，對鍾化來說：“可以發行，還是按方祥同志早先安排的方案辦吧。”
刑訊室里傳出一聲聲撕心裂肺般的慘叫聲。張醉和楚香雪走了進去，舒祥林和他的六名手下已經遍體鱗傷。
刑訊室內煙霧瀰漫，辣椒味、焦糊味直衝眼鼻。他們兩人看了一會兒，走了出來。李如有立即跟上。
“有進展嗎？”張醉隨意問道。
“沒有，看樣子他們中間真的沒有地下黨。”李如有回答。
“你怎麼這樣認為？”張醉斜着眼問道。
“跟着組長這麼久了，共產黨我見得多，哪怕就是軟蛋共產黨也得用幾樣刑才肯招，這些人沒動打就招，怕死得不得了，可招供的內容破綻百出，一聽就知道是編的。”
“他們不是共產黨，那誰是共產黨呢？”張醉逼視着李如有。
“組長——”李如有欲言又止，“我……不敢講……”
“有什麼不敢講的，我們在為黨國做事，哪怕你懷疑我，也可以說，對事不對人嘛。”
“我懷疑李曼娥——因為只有她單獨離開過，有向共產黨通風報信的時間。”李如有鼓起勇氣把話說了出來。
張醉沉思良久，說：“先不要對外張揚。通知楚團長來值班室。”
“那麼審訊還要繼續下去嗎？”李如有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
“算了，沒有結果的審訊，不必浪費時間了。”
“把他們都放了？”李如有追問一句。
“不，把他們都關起來。什麼時候破案了才能放！”張醉陰冷地說。
“這些人也夠倒霉的了。”一直跟在旁邊的楚香雪等李如有走後，終於開了口，“被楚立言利用了一下，就得付出這麼大的代價。”
“人治社會嘛，就是這樣，只要掌握了話語權，明明是個人恩怨，也可以找出堂而皇之的理由治治對手。”
“準確地說不能叫對手。因為你們不是在同一個平台上決鬥，而是你佔據有利地形，可以任意宰割別人，包括要人家的命你都可以‘光明正大’。”
“這就是權力的好處，”張醉顯出幾分得意，“難怪歷朝歷代，多少人都為了權力而爭奪得你死我活。包括現在的國共之爭不也是這樣？不要說別人，就是我們最敬仰的蔣總裁，在抗日戰爭到了最危急的時刻，他向美國請求援助，當時羅斯福總統態度明確地說，我可以幫助你打敗日本人，但我有一個條件——日本投降后，你必須與共產黨聯合執政，實行真正的民主！因為任何失去監督的權力都是自私的、可怕的，不可能存在公平、公正。但是我們的總裁沒有答應，為什麼？我過去很不了解，等我自己有了一點點權力后才發現——權力這個東西一旦掌握了真是個寶貝，可以在自己權力所及的地方為所欲為！而民主則不同，權力屬於‘公器’，掌握者只是民眾的代言人，無法用他達到個人目的，比如羅斯福本人，他恨透了美國某一個小人物，但他就是奈何不了他，非要鋌而走險的話，結果就是他必須下台！我們中國不同，我們軍統替總裁殺了那麼多有辜或無辜的人，誰敢彈劾他？不要說他，就是我這樣的小人物，殺了幾十個無辜百姓又算得了什麼？”
“讓你這麼一說，我感到權力這個東西真是太可怕了。”楚香雪說。
“你這話是沒有掌握權力的人說的。”張醉笑道。
“我是說，那些當權者如果自己是普通老百姓時又怎麼想？”
“那當然是希望民主唄。”張醉想了想說，“權力這個東西也不是永恆的，雖然可以世襲，但別人可以來搶。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權力，為了我的子孫後代計，我還是希望民主。”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看你是不打自招了。”楚香雪笑道。
“所以我說這個世界沒有好人，只有好的制度，如果沒有好的制度，再好的人在沒有公平公正的社會裏也會變壞。我相信目下的共產黨就是因為看到了太多的不公平、不公正，才與我們作對的。”
“張醉同志，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就憑你這一番話就可以讓你失去權力！”楚香雪嚴肅地說。
“香雪，你——”張醉自知說走了嘴，馬上嬉皮笑臉，“剛才我說什麼了？我連自己都不知所云。”
值班室快到了，迎面走來了楚立言，他問道：“張組長找我有什麼事？”
“進屋再說吧。”張醉又恢復了往常的不苟言笑，掏出鑰匙開了門，見裏面煞是齊整，禁不住說：“很久沒有來上班了，這裏仍然窗明几淨。”
“你不常來，我經常派人打掃的。”楚立言說，入座后，忍不住問道：“審訊有突破嗎？”
“沒有。”張醉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這次又被共產黨撿了個大便宜。”
“線索又斷了？下一步該怎麼辦呢？”楚立言愁鎖眉頭。
“線索斷了沒關係，再續上。”張醉自信地說。
“怎麼接？到哪裏去接？”楚立言痛苦地搖着頭。
“線索沒斷，不過這是最後一條了，如果再出問題，就算共產黨能放過我們，我們也逃不過組織的制裁。”張醉掏出鑰匙打開抽屜，拿出一份表格遞上。
“蘇子童，廣西柳城龍船山人……”楚立言接過來念了半節，抬起頭望着張醉，“組長，這是什麼意思？”
“他就是我們最後的一條線索。”張醉認真地說。
星期天的上午，蘇子童一身便裝，在赧水河風光帶來回漫步……
大約一個小時過去了，從東西方向走來一個中年人。
蘇子童左胸口袋裏插着三支自來水筆，他有意向中年人展示三支自來水筆。中年人果然盯着他的上衣口袋不動……莫非此人就是“腳豬”？蘇子童有點不敢相信，但還是按照姜方祥留下的接頭方法試探。尚未開口，對方卻搶先問話了。
“先生，你的鋼筆真漂亮。”
“請問你要鋼筆嗎？”蘇子童問道。
“我只收銅和鐵，不要鋼筆。”中年人回答。
“便宜一點，隨便你給多少錢。”
“我出的價錢很低，這麼貴重的東西你為何要賤賣？”
“急需要錢，還管什麼貴賤。”蘇子童回答。
“先生要錢作何急用？”中年人問道。
“尋找一個失蹤的親人。”暗號對上了，蘇子童一陣竊喜，小聲問道，“你就是腳豬同志吧，我叫蘇子童。”
“我知道，姜方祥同志提起過你。”
“姜方祥同志他還好嗎？”蘇子童問道。
“跟我來，距離拉遠一些，不要讓人看出破綻。”腳豬叮囑后，頭也不回地一直向上遊走去。
蘇子童保持着一定距離尾隨在後。沿着赧水河堤走了一陣，轉而穿過幾條街道，走在前面的腳豬終於在銅寶路的醉春風酒樓前停下。他一邊佯裝系鞋帶，一邊等候蘇子童。
蘇子童走近，小聲問：“怎麼走？”
“二樓‘好兄弟’包房，別回頭，我隨後就到。”腳豬說話仍然低着頭。
蘇子童上樓后，腳豬笑容可掬地走到櫃枱前，對胖老闆說：“我是孫老闆的朋友。”
“二樓‘好兄弟’包房，你去吧。”胖老闆頭也不抬地說。
蘇子童走進包房。這地方對他來說再熟悉不過了，上一次他就是在此處和梁天舒喝醉酒落在張醉手裏的。從那之後，他就陷入一場噩夢，而且這個夢到現在還沒醒——也許永遠也不可能醒了。
今天，他又來到這裏，冥冥之中彷彿是巧合，抑或是宿命，他不知道這一次帶給他的是福還是禍。在他的內心，對福已不敢存多少奢望，只要不是禍就行了。他坐下不久，腳豬就進來了。
“這個地方以前來過嗎？”腳豬把門掩上，在蘇子童對面落座。
“比較熟。”蘇子童不願提及那段傷心的往事。
“以後我們就在這裏接頭，這包房是組織上以‘孫老闆’的名義長期租下來的。”腳豬並沒有落座，而是掏出一串鑰匙把一個壁櫃打開，取出一個包裹，“這是最新的《春聲報》，爭取在今晚上送到讀者手中。”
蘇子童接過包裹放在身旁，當腳豬鎖好壁櫃轉過身，他立即把一樣東西呈上，說：“這是我剛寫的，請你轉交給組織。”
腳豬接過來展開一看，臉上露出了笑容，說：“你寫的兩份入黨申請書組織已經收到了，這是第三份，我也會儘快轉交給組織，希望你能夠經得起考驗，早日成為一名光榮的中國共產黨黨員。”
“我知道自己所做的工作離一個共產黨員的要求還很遠，但我一定會努力，儘快向黨組織靠攏。”蘇子童像背書似的說。
“你要求進步，組織上絕對會歡迎，但也不能太急於求成，要知道，組織上每時每刻都在關注你，你什麼都不要去想，只要一心一意把發行工作做好，你就會成為一名合格的共產黨員。”腳豬說著就把一枚鑰匙交給蘇子童，“這是壁櫃的鑰匙，以後我不一定都在這裏等你，我不在的時候，你就直接來取，只要說出你是孫老闆的朋友，胖老闆就會讓你進來。”
“如果我要見你呢？”蘇子童問道。
“一般情況下我們最好不要見面，那樣雙方都不安全，這是一項非常危險的工作，稍有不慎會丟掉性命的。”
“我是說萬一有緊急情況需要見你怎麼辦。”蘇子童追問道。
“萬一有緊急情況你把報紙取走後在壁櫃裏放一張白紙條——不過我看到的時候應該是一個星期後。”
“請問貴姓大名？叫你的代號有點……”
“有點不雅是嗎？”腳豬笑了笑，“沒關係，這名挺好的，我整天走家串戶，就像是一頭公豬。幹這一行只能用代號，這樣即使暴露了，無名無姓敵人也無從查起。”
“那我的代號是什麼呢？”
“等你成為了正式的同志后，組織上會給你起的。好吧，今天就這樣了，我走了，你等一會兒再下來。”腳豬又是一笑，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包房。
蘇子童望着腳豬的背影，心裏悵然若失。張醉本來要他打聽腳豬的真實姓名、籍貫以及居住地，所有這些他一項都沒有打聽到，不知是否可以向張醉復命。
他把一摞《春聲報》塞進一個布袋裏，然後沒精打采地走下樓。腳豬早已不知去向，他在門口茫然地站了一陣，一個車夫踩着黃包車接近他，問道：“先生，你要去哪裏？”
“營房路獨立師。”蘇子童簡單地報了地名，就一屁股坐在車上。
“先生常來醉春風嗎？”車夫回過頭笑了笑，跟他套近乎。
“不常來，走吧。”蘇子童不願意與陌生人多說話。
“聽你的口音是廣西那一帶的，在獨立師做事？”車夫沒話找話，“你今天沒穿軍裝。”
蘇子童以不答話表示抗議，車夫自討沒趣，於是蹬車前行。
蘇子童在大門口付了錢下車，徑直回到房間，突然記起還有東西落在車上，急忙趕到大門口，但車夫早已不見了蹤影。他開始焦急起來，如果報紙沒有發行下去，根本瞞不了共產黨，因為在獨立師佈滿了他們的耳目。懷着僥倖心理，他希望在去醉春風的路上還能找到那位車夫。
車夫果然還在醉春風門口，他一見到蘇子童就說：“我就知道你還會回來找我的。”
“我的東西……還在嗎？”蘇子童陪着笑臉，“不好意思，今天心情不好，是我不好。”
“沒關係，人都有心情不好的時候，東西在我這裏。”
蘇子童看了看座位，沒見到東西，又見車夫懷裏鼓得很高，心裏明白了，小聲問：“需要我怎麼感謝你？”
“上去坐坐？”車夫看了看酒樓。
“算了吧，找個沒人的地方。”蘇子童不願再回樓上去。
車夫也不勉強，把車踩到一個僻靜的角落，然後打開篷罩與蘇子童並排坐着。蘇子童摸了摸身上，發現錢不多，取下手錶遞給車夫。
“太客氣了吧，我不要。”車夫搖着頭，眼睛卻盯着蘇子童左手無名指上的金戒指。
“拿着，這樣夠了吧？”蘇子童自認晦氣地把戒指連同手錶一起給了車夫。
車夫這回不再拒絕了，從懷裏拿出包，說：“這可是個值錢的東西，今天我算是賤價出讓了。”
“你……知道這是什麼東西？”蘇子童吃驚地問。
“知道，我就是被這東西害成這樣的。”
“這話是什麼意思？”蘇子童望着車夫。
“不瞞你說，我就是你的前任。”
“什麼我的前任？”蘇子童更加如墜五里霧中。
“看來我倆真是有緣，不瞞你說，我叫劉奇葉，原來就是《春聲報》的發行員，後來落在了張醉的手裏……我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向他招了，本指望能得到他的獎賞，可是一旦我沒有了利用價值，他們就再也不管我的死活了。”劉奇葉長長地嘆了口氣，把包還給蘇子童，“兄弟，你好自為之吧，千萬別落在張醉手裏。”
蘇子童聽了劉奇葉的話，心裏湧起一股酸楚，暗自哀嘆：我已經落在張醉的手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