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育嬰堂坐落在龍骨山附近的一座棄廟裏,從火車站的方向爬上一道崎嶇艱難的小路就到了。老魏不想驢子受累,剩下最後二里路的時候就把我放下了。他讓我下車,跟我道別,我就這樣開始了新生活。
時值秋天,山上的樹都落光了葉子,像光禿禿的骨架排成的大軍,守護着大山和山頂的院落。我一進門,沒人上前迎接。迎面是一座破廟,木板乾裂,漆也剝落了。露天的院子裏站着好多小姑娘,都穿着白襯衫藍褲,她們排成隊,像士兵一樣,動作一致地彎腰,朝前,朝一側,朝後,換另一側,彷彿是被風吹得搖來晃去。這還不算,我又看到一個奇怪的景象:生平第二遭,我又見到一個洋人。兩個男的,一個中國人,一個洋人,兩人拿着地圖,一起穿過大院,身後跟着一隊人,都拿着長棍。我很害怕,怕自己誤打誤撞,碰上了共產黨的地下隊伍。
我跨過門檻,眼前的景象嚇了我一大跳。面前全是死人,足有二三十,身上全都蓋着布,站在大堂中央,牆邊上也有,高的高,矮的矮。我立刻就想,這一定是回家的死人。寶姨曾經告訴我說,她小的時候,有些人家會雇請法師念咒施法,把死人趕回老家去。寶姨說,趕屍人只在晚上行路,為的是怕碰到活人,被死人鬼魂纏上身。白天他們就在廟裏歇腳。寶姨先前還不信這些傳言,後來深夜她聽到有僧人敲木魚,村裏的人聞聲都跑開了,可寶姨卻躲到牆後面偷偷看。她先是聽到噹噹的木魚聲,然後就看到他們了,一共六個,都像大蛆蟲一樣,兩腿並着往前跳着走,一步足有一丈遠。寶姨對我說,我到底看到了什麼,自己也不能確定,我只知道,從那以後有好長時間,我都很不對勁,跟從前像是換了個人一樣。
我剛要往門外跑,卻瞥到罩布下面有金色的腳。我又仔細看,發覺那些罩布蓋的不是死人,卻是些神像。我走上前去,把其中一座上面的罩布揭開。這是文曲星,峨冠高頂,一手執筆,一手捧着官帽。“你幹嗎把布揭開?”有個聲音叫道。我回過頭,看見一個小姑娘。
“為什麼要蓋起來?”
“老師說這是封建迷信,對我們沒有好影響。我們不該信這些老神仙,只能信基督教的神。”
“你老師在哪?”
“你來找誰?”
“就是安排接收劉茹靈來育嬰堂的人。”小姑娘跑開了。過了一會,兩個女洋人站在了我的面前。
那些美國的傳教士沒料到我要來,我也沒料到他們竟然是美國人。我從來沒跟洋人說過話,見了她們,我只是睜眼瞪着她們看,卻不開口。她們倆都是短頭髮,一個白髮蒼蒼,一個是紅色捲髮,兩人都戴着眼鏡,這麼一來讓我覺得她們倆都差不多年紀。
“很抱歉,沒人安排接收你,”那個白頭髮的用中文跟我說。
“很抱歉,”另外一個又說:“大多數孤兒年紀都比你小得多。”
隨後她們問我叫什麼名字,可我還是說不出話,於是我就用手指在空中比畫著寫自己的名字。她們兩個用英語說了一會。
“你認得那幾個字嗎?”其中一個指着一張中文標語問我。
“飽餐,切勿私屯,”我念道。
其中一位給了我一支鉛筆還有一張紙。“你能把這幾個字寫出來嗎?”我照做了。兩人都驚嘆:“她看也不用看就寫出來了!”她們又問了好多問題:我能用毛筆寫字嗎?我都念過什麼書?後來,她們又用外國話說了一陣,完了以後兩人宣佈說我可以留下來。
後來我才明白,我之所以能留下來是因為我既可以當學生,又可以當老師。那裏只有四個老師,都是學校里原來的學生,如今住在院裏三十六間房屋裏。潘老師教那些年紀大些的女孩,我給他當助教。五十年前他當學生的時候,這間學校只收男童。王老師教小一點的女孩,她有個寡居的姐姐,我們叫她王嬤嬤,負責照顧那些頂小頂小的小娃娃,她還指定幾個大些的女孩幫她照應。還有個小個子於修女,她駝背,手又粗又硬,聲音尖利。於修女負責管理清潔衛生和操守,平時吩咐我們按時洗澡,給我們佈置一周任務,還喜歡支派廚子和他老婆,叫他們忙東忙西。
我漸漸發現兩位女傳教士其實年紀不一樣大。那個卷頭髮的是格魯托芙小姐,她三十二歲,另外那位年紀比她大一倍。格魯托芙小姐是個護士,也是學校的教務長。道勒小姐是育嬰堂的院長,她去找那些該當同情我們的人,請求他們捐款給我們。道勒小姐還帶領我們每星期天做禮拜,編排我們演戲,演基督教的故事,教我們唱歌的時候還彈鋼琴為我們伴奏,她總說我們“唱起歌來就像天使”。當然,我當時並不知道天使是什麼。我也不會唱歌。
傳教士們管我們叫新命運女孩。每間教室里都有塊很大的紅色錦旗,用金字綉着這幾個字。每天下午做操的時候,我們都要用中文和英文大唱新命運之歌。歌是道勒小姐寫的:
我們學習,我們進步,
婚姻大事我們自己做主,
我們工作,自謀生路,
舊命運就把它拋到腦後。
因為我出身制墨世家,所以潘老師說,我是學校里有史以來書法最好的學生。他常常跟我們講起大清朝的事情,說到朝廷如何腐敗,連科舉制度都敗壞了。可是每當說起那些舊時候的事,他總是顯得很傷感,有些懷念的口氣。他對我說,“茹靈啊,你要是早些年,托生個男孩,肯定能成個名家大儒。”這些是他的原話。他還說我字寫的比他親自教出來的兒子開京還要好。
開京是個地質學家,他其實字寫得很好,何況他小時候生小兒麻痹症,留下了後遺症,身體右半邊比較弱。幸運的是,他生病以後,家裏花了大筆的錢,用盡全部積蓄,請了最好的中西醫大夫。於是開京得救了,只是腳有點跛,一邊肩膀有點塌。傳教士後來幫他謀了份獎學金,在北京一所著名大學裏上學,他才成了個地質學家。母親去世以後,他回家來照顧父親,也正好跟考古坑裏的科學家們一起工作。
他每天騎着自行車往返於育嬰堂和考古坑之間,一直騎到父親教室門口。潘老師經常側身坐在自行車後座上,讓兒子載他回院子另一頭的房間去。他們騎車經過的時候,我們這幫老師同學都要大聲叫喊:“小心啊,不要摔倒了!”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都沒有重讀寶姨臨終前寫給我的東西。之前我一直特地不去看,因為我知道再看到那些紙頁我一定會哭的,於修女看到了肯定會責怪我當著小丁和別的小孩子的面自我放縱,自憐自傷。那個星期天的下午,我找到一間廢棄的儲藏室,裏面塞滿了小神像,滿是霉味。我找了個靠窗的地方,倚着牆坐下來,打開了包着紙頁的藍布包。我頭一次注意到,原來寶姨還在布包里縫了一個小口袋。
口袋裏有兩樣寶貝。第一件就是我小的時候她給我看過的那塊甲骨片,她對我說,等我長大了,懂得記住事情的時候,她就把骨片給我。她曾經收着這塊骨片,她父親也曾收藏過,如今又傳給了我。我把骨片貼在胸口。我又把第二件東西拿了出來。那是一張小照片,照片上的年輕女子頭上戴着刺繡抹額,身上穿件棉衣,衣領高高得豎著,直到臉頰邊上。我舉起相片對着光。難道這就是……?我看出來了,這的確是寶姨臉燒壞以前的相片。她生着一雙夢幻般的眼睛,眉毛向上挑着,顯出很大膽的樣子,而她的嘴唇,那麼豐滿,微翹着,皮膚那麼光滑。照片里的她非常美麗,卻不是我記憶中的樣子,我很難過相片里不是她臉燒壞以後的樣子,可是我越看,照片里的她就越熟悉。那時我才意識到:她的臉,她的希望,她的知識,她的悲哀,這一切的一切,如今都是屬於我的。然後我哭了又哭,心裏充滿了喜悅與自憐。
我在育嬰堂住了兩年以後,有天下午,格魯托芙小姐交給我一封信,我馬上認出了信上的字跡。那是中午,大堂里鬧哄哄的,可我卻突然間什麼都聽不見了。我身旁的小姑娘們都吵着問是誰寫來的信,信上都說些什麼。可我卻躲開她們,像餓狗護食一樣,抱着自己的寶貝不給她們看。那封信我至今還留着。信上寫道:
“我親愛的姐姐,抱歉未能早寫信給你。過去的每一天我都在想念你,可我不不能寫信。老魏不肯告訴我他到底把你送到哪裏去了。母親也不肯說。一直到上禮拜我趕集的時候聽到議論,說龍骨山那邊的考古坑又開始熱鬧起來了,中美科學家一起都住在個老廟裏,跟育嬰堂的學生住一塊。後來我見到大嬸,就說:‘不知道茹靈見沒見到那些科學家,她住地那麼近。’嬸子回答說,‘我琢磨着也是。’因此我才知道了你的下落。
“母親身體還好,可她總是抱怨,說整日操勞,手指永遠烏黑。他們還在拚命幹活,想彌補大火損失的墨。父親和兩個叔父為了重建北京的店面,只得跟棺材鋪張老闆借錢借木材。結果我們家的生意,大半竟落到張老闆手裏了。我跟張福男結婚的時候,他們家接收了我們家一部分生意,張福男就是張家老四,就是本來你要嫁的那個兒子。
“母親說張家還肯娶我們家的女兒已經算我們運氣了。可我不覺得幸運,我倒覺得你沒嫁到這家裏來才算運氣。每天每日,我每吃一口飯,人家都要提醒我他們家對我們的恩情。我們欠他們家木材,欠的債利滾利翻了又翻,我們辛苦個一百年,劉家人還是得為他們張家幹活。我們家的墨也不像從前價錢賣得高,賣得那麼好了。說實在的,質量也沒有先前好了,如今材質不如從前,又沒了寶姨雕花刻字。為了我們家欠人家的債務,我每個月也沒有零用的月錢。為了買郵票寄這封信,我還得當掉一根簪子。
“我得告訴你,這張家根本不像我們小的時候以為的那樣有錢。他們家大部分的財富都被鴉片耗光了。一個妯娌告訴我說福男打小落下的毛病,小時候肩膀脫臼,母親就喂他吃鴉片。後來他母親去世了,有些人說是被打死的,可張老闆說她是不小心從房頂上掉下來摔死的。張老闆後來續弦娶的這位,是一個軍閥的下堂妾,這個軍閥先前跟張老闆作生意,用鴉片換棺材。這位續弦也好這一口。那軍閥對張老闆說,他要是膽敢傷害她,他就騸了他,讓他當太監。張老闆也知道,軍閥不是說著玩的,因為他也曾見到過有人因為還不清欠軍閥的鴉片債,丟了胳膊腿的。
“這個家就是個苦難之屋,整日價發瘋,叫喊,永遠都在弄錢買鴉片。若是福男能把我拆成塊賣了換鴉片,他準會這麼干。他留着我純粹是因為他相信我知道哪裏有更多的龍骨。他整天跟我絮叨,讓我告訴他龍骨藏在哪裏,說我只要說出來,我們就能發財。但凡我真知道,我就把龍骨賣了,早日逃出這個家。把我自己賣了都行。可我又能去哪裏呢?
“姐姐啊,我的信若是教你難過,或者擔心,我很抱歉。我寫這些只是為了讓你知道我為什麼沒去找你,還有就是相比之下你很幸運。千萬不要給我回信,那隻會給我找麻煩。如今我知道你在哪裏,我就會再寫信給你。同時,祝你健康安心。你的妹妹,劉高靈。”
讀完以後,信還在我手中顫抖。我還記得自己曾經嫉妒過高靈。如今她的命運竟連我還不如。於修女說只要我們想到還有人生活地比我們悲慘,我們就該感到幸福。可我卻絲毫不覺得高興。
可是隨着時間的過去,我漸漸沒那麼不開心了。我接受了自己的生活。也許正是因為記憶力差才讓我不那麼痛苦。也許純粹是我生命力在逐漸旺盛。我只知道,自己跟當初剛來到育嬰堂的時候,已經完全變了一個人。
到那時候,我也變成了正式的老師,不再是從前那個孤單的小姑娘,我愛上了潘老師的兒子。
我們是這樣開始的。
每年打從小年夜開始,我們的學生就開始寫春聯拿到周口店廟會去賣。有一天,我和潘老師還有同學們一起在教室里寫春聯,滿桌滿地都鋪着長長的紅紙。
跟往常一樣,開京騎自行車來接父親回房間。當時龍骨山的地面都凍硬了,無法在野外作業,因此開京大部分時間都用來划圖表,寫報告,鑄骨頭髮掘地的模型等等。那天開京來的特別早,潘老師還沒準備走呢。因此開京提出要幫我們寫春聯。他站在我身旁桌邊。多個人手幫忙,我很高興。
可我很快留意到他的做法很不尋常。我寫什麼字,他也跟着寫。我寫“富”,他也寫“富”,我也“裕”,他也寫“裕”。我寫“萬事如意”,他也跟着寫“萬事如意”,一筆一劃,都跟着我寫,節奏也跟我保持一致。這樣一來,我們兩人倒好像是在表演舞蹈一樣。我們的愛情就是這樣開始的,一起轉折,一起畫點,隨着呼吸也逐漸一致起來,手中的筆也一起提起來。
幾天之後,我和學生一起把春聯送到集市上去。開京陪着我,走在我身邊,一邊輕聲交談。他手裏拿着一本小書,桑紙上畫著水墨畫,封面上寫着:美的四種境界。“想知道裏面說的是什麼嗎?”他問。我點頭。任誰無意中聽到我們的談話,一定會以為我們說的是學校里教學的事情,其實,他是在傾吐愛情。
他翻動書頁。“不論哪種形式的美,都有四種不同的境界。繪畫,書法,文學,音樂,舞蹈皆然。第一種境界是技藝之美。”我們一起看着書中的一頁,上面畫著兩簇一模一樣的竹子。這是一幅很常見的畫面,畫的很逼真,細節栩栩如生,顯示出竹子的韌性和生命力。他接著說,“技藝之美指的是能夠重複用同樣的筆畫,同樣的力度,同樣的節奏和逼真畫同樣的畫面。可這種美,只是美的平庸。
“第二種境界,”開京接著說,“是氣勢之美。”我們一起翻看另外一幅畫面,畫上有幾莖竹子。“這一幅畫已經超出了技藝之美,”他說。“它美得獨特,畫面卻更加簡單,畫家並不強調竹莖,而是葉子。畫面傳達出的既有竹子的堅韌,又有一股寂然清氣。若是畫家道行不夠,只能傳達其中一種意義,而只好忽略另外一重意義。”
他繼續翻動書頁。這張畫面上只有一莖竹子。“第三種境界叫作神韻,”他說。“清風無痕,竹影搖動,竹莖多半用虛筆,所謂意到筆不到。可是那虛的影子,倒彷彿比斑駁了光線的真枝葉來得生動。人若見到這麼一幅畫面,定會嘆為觀止。就是同一位畫家,也無法重現這幅畫的感覺,就是那種竹影搖動的感覺。”
“還會有什麼竟會比神韻還要美呢?”我輕聲說道,明知自己馬上就會知道答案。
“這第四重境界,”開京接著說,“比神韻還要了不起,世間眾生都不由自主地尋求這種美,但只有當你無心尋找的時候,才能感覺到它的存在。這種美只有在你不費心機,不存奢望,不知結果如何的時候,才會出現。它美的單純,就像天真的孩童那樣單純。當藝術大師年老了,喪失了心智,重拾赤子之心的時候才會重新獲得這種境界。”
他翻動書頁。下一頁上有個簡單的橢圓形。“這幅畫叫做‘管中窺竹’。若你從管子裏向上向下看,能看到的就只有這個橢圓而已。就只是身處其中,並沒有解釋出個來龍去脈。世間的一切都相互關聯,這就是天道的神奇之處,描黑的橢圓跟一張白紙,人與竹莖,看畫人與畫家之間,莫不如是。”
開京說完,沉默了好一陣,最後說,“這第四種境界就叫作‘道’。”說完,他把書放回衣袋,若有所思地望着我。“近來,我常常在許多東西裏面看到天道之美,”他說,“你有沒有呢?”
我們兩人都知道,我們說的“天道”其實意思是說兩人不經意地相愛,就像兩根竹子,隨着風勢,向對方傾斜依靠。於是我們靠在一起,親吻,沉醉在兩人的世界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