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寶寶的婚禮
我差點兒從椅子上掉下來。她說了這麼一個嚴肅的事實,"我懷孕了,我有了你。"
"後來呢?"我說,等她告訴我這個可怕的消息——文福就是我的親生父親。
"後來,"她說著,找着合適的詞句,"現在這人已經死了。"她不由自主地點點頭,顯然很滿足。"現在我再也不用擔驚受怕了。那麼多年來,我以為他會從儲藏室里飛出來,或從我的床底下蹦出來。"她的雙手做出飛的樣子,她腿上的肌肉在跳動,本能的反應還在,"但漂亮貝蒂在一封信里告訴我。瞧?不用擔心了,她說,他死了,死在聖誕節。你想得到嗎?聖誕節!他死了還在想辦法氣我。"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開始說。然後,或許是因為我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說什麼,我笑了起來,只因為我快哭出來了。
"你這輩子可真夠苦啊,"我不由自主地說出來了,"你想一直隱瞞住這秘密,不對任何人說嗎?"她點點頭。"連我在內?"我小聲說。
她又點點頭。我的眼淚忍不住就流下來了。"現在你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她說著,嘆了口氣。我心想,那麼,真的是這樣,這個可怕的男人,這個她恨之入骨的男人,文福,竟然是我的生身父親。他的血正在我血管里流淌着。我想到這裏,打了個寒顫。我緊緊抱住自己的膝蓋。
"冷嗎?"她問道,"可以開暖氣。"
我搖搖頭。我想很快把我自己打量一遍。我一直以為我最像母親了:我的眼睛,我的鼻子,我的下巴,我的顴骨,我的牙齒,等等,我快三十的時候頭上也冒出了幾根白髮。至於我的身高,我手的長度,這些我以為是像我父親的——至少,是像那個我以為是我父親的男人的。
"再說一遍,"最後我說道,"你幹嗎要瞞住大家?"
她轉過頭去,考慮一下這個問題。"因為要是你知道了,"她終於說,"你會明白我這個人多麼軟弱,你會認為我是個壞母親。"
"我不會這麼想的。"我說。
"你會的,"她堅持說,"我不把我的過去告訴你,你照樣以為我是個壞母親。要是告訴你了,情況就更糟!"
"我從來不以為你是個壞母親。"我說。
"你是這麼想的。"
"我沒有。"
"你是這麼想的。"
於是我想,我們吵什麼呢?她在說些什麼呢?然後我忽然想到:也許她根本就不想告訴我文福是我的父親。她要瞞我,只是不讓我想想她那方面的壞事。
"等一下,你說究竟誰是我的父親?"
"你父親?"她反問一句,眨眨眼睛,好像她以前根本就沒想到這個問題,"你爸就是你父親呀。"
我大大鬆了一口氣。
"當然,"她很快又加了句,"我決不讓這個壞東西說你是他的女兒,他永遠也別想從我這兒得到這個。"她的嘴閉得緊緊的,樣子很堅決。
現在我更加胡塗了。我想到了各種各樣的方法重複我的問題,搞個水落石出:血緣關係、生物遺傳、基因、血型、親子鑒定,不能改變的過去。
我母親拍拍我的手。"哦,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她平靜地說,"當然,每個人都是陰陽結合生下來的。陰來自女方,陽來自男方。你生下來的時候,我想弄清你身上的陽是誰的。我想去看你爸。我說,瞧,她笑起來和吉米一模一樣。我想忘了一切。可我心裏明白,還有些另外的東西。"
她摸摸我的臉,把一綹散下來的頭髮給我持到耳朵背後。"你看上去像莫愁,還像怡苦,你看上去又像淡若,特別像淡若。三個人全在你身上了。雖然這些孩子我都沒保住,但我永遠也忘不了了。"
母親進廚房續水去了。我在嗑瓜子。我一向以為,嗑瓜子的樂趣不在於它的味道,而在於不弄破殼把瓜子仁取出來。
"那麼說來,你從來就沒想到我像文福。"我邊想邊大聲說出來了。
母親提着熱氣騰騰的茶壺回來了,"嗯,說實話,也許想到過一次。"
我把瓜子嗑成兩半,"怎麼說?"
"也許一共想到過兩次。"她想了想又說。
我屏住呼吸。她邊沖茶邊說。
"那是在你爸去世不久,"她說,"你的脾氣變得很壞。"
哦,真是太可怕了,我的性格竟然像文福!
母親對我皺了皺眉頭,好像我又回到十四歲那時候。"在葬禮上,"她說,"你不哭,不肯哭。你說爸爸不是你的父親。哎!我永遠不要聽這話!"她說話的口氣好像不是在回憶,而是同樣的心痛病又犯了,"所以我要打你耳光,我實在忍不住了。我又不能告訴你原因。"
"可我不是那個意思,像你想的那樣,"我說,"這是因為……"
"我知道這是為什麼,"母親溫和地說,"現在我知道你不是那個意思,像我想的那樣。"然後她又皺了皺眉頭,"但還有一次!不用找借口了!還記得你想去海灘嗎?"
我搖搖頭,我真的不明白她在說什麼。
"你像個野人,"她說,"你跺跺腳,沖我大叫大吼,'海灘!海灘!'我問自己,這脾氣是從哪兒來的?然後我就想,哎呀!文福!"她的臉被痛苦扭曲了。
"我不能罵你,我罵他。你的所有缺點我全算在那個壞男人身上。所以我沒有教訓你,我讓你去了海灘。可隨後,你弟弟也一樣發脾氣。真野呀!他也喊出同樣的話來,只不過這次我聽明白了,他不是說海灘。這樣我就發現了,你和塞繆爾兩個都在叫我'騷貨,騷貨①'。"
①英語中"海灘"(BEACH)和"騷貨"(BITCH)發音相近。
"不!"我說,奇怪我怎麼會說那種話,"我沒說過。"
"你說了!"母親說,"你說了,他也說了。"她笑了,證明那麼多年來她是對的,"我太高興了,我不再把這個怪到文福頭上去了。這是從你這兒來的——全是你自己的!你以為我拿不出證據?我還知道你經常在說其他髒話,你舉起拳頭,伸出中指時說的髒話。我們中國人也有同樣的髒話,比你用英語說的還難聽哩。你以為杜姨婆只是個老太太?誰對她不好——哎喲!——髒話全蹦出來了。去干這個!去干那個!我想葬禮上橫幅掉下來壓在她身上時,興許她正在說這話呢。"
於是我母親和我全都笑起來了。"杜阿姨夠堅強的!"她說,"啊,多好的一位老太太啊!啊,我們在一起過得多快活啊!"然後我母親朝我笑笑,像個中學生似的,我想她和花生在暖房裏說悄悄話時,肯定就是這個樣的,"或許你該說聲對不起。"
"對杜姨婆?為什麼?"
"不是對杜姨婆,是對我。為了說那句髒話。"她還是在微笑。
"可那已經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
"不要找借口。"
"或許我們都該把賬算在文福頭上。"
"難道去海灘也是文福的錯?一切壞事都是他的錯?"
我們又笑起來了。我真是昏了頭了,我母親已經在這裏給我講了她的悲劇。我已經知道說不定我身上就有一半文福的基因,可我們還在笑。
於是我想是告訴她的時候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儘可能用平時說話的口氣:"或許另外還有些東西要算在那個壞男人的頭上。"於是我把我的病情告訴了她。
那麼多年來,我一直在想,母親知道我的病情後會怎麼辦:她得知我生了這種病後會心神不定,她會氣我沒早點告訴她,她會想方設法找理由來找出病根,她會日夜守候為我治療。
所有這些我都想過,但我錯了。事情比我想的更糟,她簡直是大發雷霆。
"你幹嗎要先去找杜?他算什麼醫生呀,只會看看踢打損傷!你怎麼知道他的朋友是最好的醫生?你幹嗎那麼相信別人給你介紹的人?你幹嗎相信他們說沒法治療?你幹嗎相信他們說的什麼'病情不重'?既然你老是感到乏力,就說明病得不輕!很嚴重!你丈夫幹嗎不多為你把點心?"
她的嗓門越來越高。我見她雙臂激烈地揮動着,好像在對付一個敵人,一個她看不見,但一心要找到的敵人。她大吼大叫地說我想把一切都瞞住她。我沒有辦法,只能說,"我知道,我知道。"
"哎呀!文福把這病也傳給你了!"她喊道,"都是他引起的呀。還有微波爐呢,我叫你去檢查一下有沒有漏電,你去過沒有?"
"媽,別說了,"我爭辯道,"不是基因遺傳問題,也不是微波爐的緣故。就那麼回事。不是誰的錯,你對此無能為力。"
可這還是無法阻止她,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怎麼能這麼說呢!'無能為力!'誰跟你這麼說的?你怎麼能這麼想呢?你管這病叫什麼來着?寫下來。明天我去找杜阿姨的草頭郎中,我自有辦法。"她從舊抽屜里翻出一支筆,一張紙。
我還想爭辯,想告訴她這麼做不過是空忙一場。可我一下子明白了:我不想讓她停下來。我奇怪地產生了一種解脫的感覺,也許不能說是解脫,因為痛苦還在那兒。她把我的厚厚的保護層,我的憤怒,我的最深的恐懼,我的絕望全撕開了。她把這一切全放到自己心中了,所以結果我發現只留下一樣東西,希望。
在進入寶寶和咪咪結婚宴會廳的路上,克利奧想托住結婚禮盒的一邊,可苦莎堅持說她自己會拿。於是盒子裏一套馬蒂尼酒具就發出了玻璃拼板玩具那樣嘰嘰嘎嘎的聲音。兩個姑娘嚇得話也說不出來了,誰也不能怪誰。
菲力嘆了口氣,然後指指桌子,要她們坐下。他搖搖盒子,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禮物桌角落上,然後帶點惡作劇地悄悄說,"只能讓寶寶和咪咪去換他們更喜歡的東西去了。"
我笑了,拍拍他的胳膊,"你可不能這麼說。"然後我見我母親手裏拿着她的禮品過來了。她踮起腳尖,把她的方盒子放在其他禮品上,於是這禮品就成了桌上最高的一份。禮品用紅色的錫紙包着,從摺痕上看出,正是我們上回送她的聖誕禮物。
"媽。"我叫了一聲,向她搖搖手。
"按中國習慣,紅色可是結婚典禮上的吉祥顏色呀,"她堅持說,好像我在責備她似的,"不管怎麼說,裏面的東西才是最重要的。你們送了什麼?"
"一套馬蒂尼酒具。"菲力說。
"什麼樣的?"她問。
"六隻酒杯、一隻搖杯,還有一根調酒棒,一套共八件,現在恐怕已經碎成八百片了。"
我母親好像對菲力的回答挺滿意,"我差點要買六件套的餐具了。我在報上看到了,卡普維爾百貨店有賣的。我覺得價錢也便宜,只要四十九美元。於是我就過去看了。你猜什麼樣的?三隻鍋於,三隻蓋子,他們把三隻蓋子也算三件!另外就是一隻平底鍋,兩隻小鍋。我後來買了放鹽和胡椒的小瓶,地道的水晶做的!"
現在我們排成一排,魚貫地進入飯店的宴會廳。母親朝我看看,皺起眉頭。"哎呀!這衣服太單薄了呀。"她捏捏料子,"太冷對你身體沒好處。我早就跟你講過,你得聽我的。"她拉拉菲力的袖子,"把這件脫了,把你的茄克給她換上。你得做個好丈夫,待她更好些。你要是不留心,又怎麼幫她留心自己呢?"
我捅捅他,說,"對呀,菲力。"他嘆口氣,還是高興地服從了,我覺得,他的命就是這樣,老是得別人提醒他想到對我的責任。
我母親捅捅菲力的胳膊。"你該給她買件那樣的。"她說著,朝一個穿着貂皮大衣的女人的後背努努嘴。
"這可不是什麼原則問題。"菲力笑嘻嘻地說。
"她會暖和些。"我母親說。
"她會惹麻煩的。"
"她會暖和些。"我母親堅持說。
吃喜酒的時候,我們不得不在飯店的一片嘈雜聲中互相大聲叫喚。因為已經是第四次了,寶寶的五個"鐵哥們"——他這樣叫迎賓員——之一,敲敲話筒,喊道,"女士們,先生們,請注意了!"
話筒吱吱嘎嘎了一會,又不響了,大家鬨笑一陣,又說起話來。然後我們聽到話筒里又響起了鐵哥們嗡嗡的鼻音。
"靈了嗎?女士們,先生們,你們都知道,我叫加利。我第一次在大學裏認識羅傑的時候,還是剛從布魯克林來的小夥子。我們這些同學湊在一起,全靠緣分,不靠名分。我向羅傑推薦神仙食品,熏魚和硬麵包圈。羅傑向我推薦——猜猜是什麼——雞爪和豬腳。"
這位鐵哥兒用了一連串只有他們自己聽得懂的幫會比喻,寶寶開心地眨巴着眼睛,很滿意地聽着潑在他身上的髒話。這使我想起了他小時候也是這樣的,他很高興我和瑪麗讓他一起參加扮醫生遊戲,不在意開頭五分鐘我們讓他扮死去的病人。
菲力轉了一下眼珠子,很響地咕噥了一句,"開除他。"我注意到我母親笑了,儘管也許是因為大家都在客氣地暗笑。說不定他們也不是出於客氣,而是真的喜歡那些玩笑話。
"就裝一下吧,"我對菲力說,"今晚得友好一點。"
"什麼?我?不夠友好?"他朝我眨眨眼睛,這個被錯怪了的丈夫。
"人家在辦終身大事呀,"我通情達理地說,儘管我也意識到,自己有一種袒護寶寶的莫名其妙的衝動。
"後來,我向羅傑推薦'喔呵',"我們聽到加利在說,"他呢,向我推薦'哎呀'。好吧,我來告訴你們,羅傑欠我一個情,因為我還向他推薦了一位可愛的小姐,就是今天在座的幸運的新娘,女士們,先生們,請允許我向你們介紹咪咪·王·匡!"
咪咪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由於喝了太多的香擯,她的臉已經紅了。她的婚紗看上去有點像《悲慘世界》裏的戲裝,早已過時的象牙色絲羅紗撕成一條條的拖在地上。寶寶用愛慕的眼神望着她。
"外一婆,"我聽見苔莎在大聲問我母親,"那位太太站起來幹嗎呀?"她指指咪咪。
"她結婚了。"我母親大聲回答。
"不,我不是問這個,"苔莎說,"我是說她鼻子上怎麼有一隻戒指?怪模怪樣的。"
我母親用挑剔的目光重新打量了一下新娘。"這個嘛,"她想了一下,然後得出了結論,"是有點怪,因為她不聽她媽媽的話。"
"真的,"菲力說,"瞧瞧你媽媽,她就聽外婆的話,所以她現在不怪了。"苔莎尊敬地把我重新打量了一番。
鐵哥兒又回到話筒跟前,"現在我們要向大家介紹雙方的親朋好友。咪咪一方,有新娘的父親,友誼旅遊公司的托馬斯·C·Y·王先生,他的可愛的太太,瑪琪。"大家鼓掌。
"看上去還那麼年輕。"我母親說。
接着是一連串的名字,每報出一個,底下就客氣地鼓一陣掌。咪咪的叔叔們、阿姨們好像都是從亞利桑那州,那塊滿是仙人掌的地方遷來的,有我想像中的中國那麼遠。然後加利介紹羅傑這方的親朋好友,他用節目主持人的姿態拍拍亨利舅舅的肩膀。
亨利舅舅穿着租來的禮服,一本正經地鞠躬,揮手,然後很快坐下。海倫舅媽滿臉笑容,微微欠了欠身,先向右邊飛個吻,又向左邊飛個吻。她高興地轉了一圈,炫耀了她身上穿的淡綠色紡綢衫,和綴有小珍珠圖案的胸衣。我注意到她耳朵上戴的就是我母親跟我說起過的那副翡翠耳環。
現在弗蘭克、瑪麗、杜,還有他們的孩子一個接一個地跳起來,微笑,揮手。我一次次地鼓掌,不知這磨難什麼時候結束,我知道接下去是什麼。
忽然,鐵哥兒說了,"請新郎的阿姨站起來——雯妮!我聽說今晚酒席上的鮮花都是她負責擺設的。"
我母親站起來,不好意思地點點頭。今天上午她一直在抱怨為了準備今晚的酒席上用的鮮花,她不得不把花店裏所有額外的活全包下來了。"海倫要玫瑰花!黃的、白的、粉紅的,"她怒氣沖沖地說,"幹嗎不能光要黃的,我問她,幹嗎不用石竹花?"
"謝謝阿姨!"寶寶喊道。我母親朝他揮揮手,看上去很得意。
"出席今晚宴會的還有羅傑最喜歡的表姐……"我們都站起來了。我正想這樣做真有點俗里俗氣,忽然左腳的鞋跟在地毯上絆了一下,菲力趕緊把我抓住,我才沒跌倒。人群中響起了一陣鬨笑聲,笑得那麼響,要是用一個笑聲儀來測量的話,我准能贏。我重新坐下,很不好意思。
"你沒事吧?"瑪麗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我身邊來。這時我才明白,我已經忘了。
"我沒事。"我說。她一言不發地望着我。"真的,"我說,"不是由於那毛病,而是被高跟鞋絆了一下。瞧。"我蹺起腳跟給她看。
"哦,那就好。"她不自在地笑了笑。
"瑪麗,"我叫了她一聲,儘可能耐心地說,"我得了多發性硬化症,並不表示我就沒有資格像常人那樣笨手笨腳的了。"
她笑了,"啊,我知道。我只是問問。"她還是微笑着,"你想想看,那天我從超市樓梯上摔下來,差點把脖子給扭斷了……"
我舉起手,打斷了她,"瑪麗,好了,別費勁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
這時,我見我母親望着我。可我已經控制不住自己了。"這件事嘛,"我裝出一本正經的口氣說,"你就別為我費心了。"我母親朝我擺擺手。瑪麗還是微笑着,不知道我幹嗎笑嘻嘻的。我覺得太凶了點,於是就向她道了歉。
"對不起,"我說,"這事我們以後再談吧。"
就在這時,我聽見紡綢和緞子發出的沙沙聲。海倫舅媽拍拍我的背。
"吃飽了嗎?"她說著,瞧瞧杯盤狼藉的桌子。盤子裏的菜仍堆得高高的,一條餐巾蓋住了一隻鴨頭,這是克利奧硬要我母親吃的東西。
"太多了,"我母親抱怨說,"太浪費了。"
海倫舅媽笑了,把這句話當作恭維話,"這都怪咪咪她父母。他們一定說要上十二道菜,外加一隻湯!一隻蛋糕!我說,太多了,太多了。他們說,我們就按照美國人的做法,辦酒席的錢由女方付。叫我說什麼好?哎!這裏還有一隻扇貝,誰還沒吃過?剩下太可惜了呀。雯妮啊,你吃了吧。"
"大飽了。"我母親說。她正忙着給克利奧重系蝴蝶結呢。
"不要客氣嘛。"海倫舅媽抓起克利奧沒用過的筷子,嫌起扇貝,放在我母親的盤子裏。
"我不想吃了。"
"吃了吧。"海倫舅媽堅持着。
我母親看了一眼扇貝,說:"不新鮮了!"
海倫舅媽皺了皺眉頭,然後"啪"的一聲就把這隻被說得不成樣子的扇貝送進自己嘴巴了。
"你瞧,"我母親看着海倫舅媽吃的樣子,"不太新鮮。我沒說錯吧?"
海倫舅媽邊嚼邊尋思。
"太硬了!"我母親說。
海倫舅媽轉向我。"你媽菜燒得好。"她小聲說,"所以要她說聲好很不容易。我早就跟她說過,等我們回中國,興許食物的味道跟你記得的不一樣了,全變了。"
"你要去中國?媽,你沒跟我講過呀。"
"啊,我們不過是說說罷了。"我母親說,"我不過是說或許。到底去不去還沒定呢。"
海倫舅媽接著說,"我要你媽帶我去——這是最後一次幫忙了。"海倫舅媽朝我扮了個鬼臉,然後嘆了一口氣,"反正咪咪的父母是開旅遊公司的。我們要是去,興許還能打折呢。"
她用筷子燃起一粒油炸豌豆,前前後後轉着。"然後我要去看看我的老家。我要在村裡擺一桌酒席。聽說請五十個人做客,十二道菜,全是好菜——只要兩百美元。這麼便宜樂得風光一回。"她說完,自己先笑了起來。
"嚇!三百元!"我母親說,"現在漲價了。"
"那就三百吧!"海倫舅媽用一種被激怒的口氣說,"還是便宜的。"然後她又轉向我,"還有,我們回去還不光為了這個。"她等我問。
"那你們幹嗎要回去呢?"我說。
"我們要去買中藥,"海倫舅媽解釋說,"這兒很難買到。"
"幹什麼用呀?"
"海倫舅媽想看看能不能治好她腦子裏的毛病。"我母親臉無表情地提醒我。
"噢,對了。"
"中藥什麼都能治。"海倫舅媽說,"我認識一位太太,她得了一種婦科癌症。她去看這兒的醫生,不成。她上教堂做禱告,也不成。於是她就去了中國,天天喝中藥——癌症沒了。後來她又得了肺癌,還是用老辦法,治好了。"
"她吃了什麼葯?"
"懊,這個嘛,我也不知道。她只是跟我說,味道苦得不得了。現在問她也遲了,她得心肌梗塞死了。"
海倫舅媽突然站起來。"珍珠,"她嚴肅地說,"來幫我切蛋糕。"我還來不及反對,她已經挽住了我的胳膊。
干是我就不知不覺跟着海倫舅媽,來到上面塗了一層奶油的一對蠟制新人前面。然後她說,"現在我得把秘密告訴你了。"
"不,海倫舅媽,我不想聽什麼秘密了,"我說著,笑了,"我已經按中國新年許了一個願,再也不要聽秘密了。"
她皺起了眉頭,"我們沒有在陰曆年許願的習慣,那是美國人的習慣。"然後她詭秘地笑了笑,"不管怎麼說,這是一個大秘密,有關我的腦瘤。"
說到這個分上了,我能說我不想聽嗎?
"我不過是想告訴你,我和你媽不是為了我的腦瘤才打算去中國的。"
"你們不打算去中國了?"
"不,不。我是說不是為我去的,而是為你去的。"
她見我一臉困惑,便又說,"是這麼回事。你媽想去中國為你找中藥。她認為你的病是她給你的。她認為這病是由於她陰陽失調引起的,她認為病根是在中國落下的。可她不想一個人去。於是我說,我需要去治治我的腦瘤。於是她說,是的,是的,你的腦瘤。我說,她應該去,為了我的緣故,為了我心裏最後的安寧。她怎麼能不答應?但是你猜猜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
"其實我沒有腦瘤。"她把手往上一揚,攤開來。
"什麼?"
"對了,是我編出來的!呵,有一陣子我好擔心啊。我看了X光,九個全是B。可那時候我以為死到臨頭了,我想要是我死了怎麼辦,要是我死了怎麼辦?我想,我還有什麼事忘了做?你知道是什麼嗎?我忘了感謝你媽,這些年來,你媽真是個好朋友啊!"
"我不明白,幹嗎要感謝我媽呀?"
"嗯,你有個秘密,你媽也有個秘密。我說我死到臨頭了,你們倆就可以把秘密告訴對方了。是真的嗎?你相信我了吧,啊?"她說著像個小姑娘那樣哧哧笑起來。
我點點頭,還是不明白她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好了,我看得出,現在你們母女倆比以前親熱多了。這就是我感謝你媽的方式。你知道她是怎麼一個人,很難接受別人的感謝,也很難聽從別人的勸告。"
現在問題深下去了,"那麼我媽知不知道你從來不以為自己真的有腦瘤?"
海倫舅媽笑了,搖搖頭,很得意她一直瞞到現在,"當然,我們去中國后,你必須假裝是那神奇的泉水把我的病治好的,這種神奇的泉水也能治好你的病。要不,我硬要去她會生氣的。"
"你這是什麼意思呀,我必須假裝?"
"當然,你也去!你媽去中國幹嗎不帶你去?她是為你去的,不是為我去的!我已經告訴她這個了。我去不過是為她作借口的。你必須假裝是為我去的。但實際上你應該為她去。你欠她這份情,她所有的擔心都是你引起的。不過你千萬不能讓她知道這個。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
我笑了,這一連串謊話的怪圈把我搞糊塗了。或許這不是謊話,本身就是忠誠的方式,這種忠誠是無法用語言表達的,也是我永遠無法理解的。
"這是個大秘密,嗯,"海倫舅媽說,"你說呢?"
我朝她搖搖手指。"是的。"我最後說道。我不知道我贊成的是什麼,但我覺得這麼做是對的。
菲力已經把孩子先帶到我母親家去了,海倫舅媽會用她的車順路把我和我母親送回去的。我們把酒席上的剩菜放進快餐盒裏帶回家去。
"魚還是留下吧,"母親對我說,"蒸魚隔天就不好吃了。"
"帶走,帶走,"海倫舅媽說,"到底好不好吃明天等着瞧吧。"
"這是蒸的呀。"我母親推辭着。
"外面是油煎的。"海倫舅媽說著,好像沒聽見我母親的話似的。
我避開爭執,收拾着留下的雞肉和豬排。我趁服務員端走前,給自己倒了一杯菊花茶。"這茶確實好喝。"我說,想把我母親和海倫舅媽引到另外的話題上去。
"哼,這算什麼好茶,你要到杭州去才知道,世上最好的茶在那兒。"我母親說。
"嘿,"海倫舅媽說,眼睛亮起來了,"我們應該到從前去過的虎跑泉去。雯妮啊,你還記得嗎,我們住在杭州的那會兒,"她轉過頭來向我解釋,"那水出來真有金子那麼貴重。你媽也嘗過。"
"很甜,"我母親說,"他們在水裏放的糖太多了。"
"不是糖,"海倫舅媽說,"那是一種花籽,一種很珍貴的花,那花每九年才開一回,把那花籽碾碎了放進水裏。"
"那也太貴了呀,"我母親說,"哪怕就這麼一點點"——她用手指尖比劃着——"也得花好多錢呢。"
"你需要的就是這個,"海倫舅媽加了一句,"你只要咽下去那麼一點,這東西一進你的身體,就能把什麼都變了——你的胃,你的心臟,你的頭腦,什麼都變甜了。"
"舒坦了,"我母親說,"你心裏什麼都舒坦了,沒有擔心,沒有憂愁了。"
"你媽想去給你買一點。"
"要是我們去的話。"我母親提醒她。
海倫舅媽笑了,"要是我們去得成的話,要是我們還能找到這東西的話。興許我已經忘了在哪兒才能找到它。"
"我記得。"我母親說。
"你還記得?"海倫舅媽說著,皺起了眉頭。
"當然,我記得很清楚。"
"這怎麼可能呢?是我帶你去的呀。"
"我能找到這地方。"我母親說。
我在一旁看着她們爭論不休,儘管這不是爭論。她們倆一起沉浸在回憶中,沉浸在夢想中。她們已經看到了山上的小路,那時她們還那麼年輕,她們相信生活就展現在她們前面,世上所有的美好東西都是可能的。而那泉水就像她們想像的那樣,像金子般貴重,像花籽般甜美。
我彷彿也嘗到了它的味道,我彷彿也感覺到了它的存在。只要那麼一點點,就足以使你回憶起來了——所有你以為已經忘了但其實永遠也忘不了的東西,所有你還沒有失落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