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美國式舞會

第十八章 美國式舞會

我沒有違背我的諾言。我只收回了一個,那就是做文福的好妻子。這和違背諾言不一樣。就好比在曼斯百貨公司買了一樣東西,然後又退貨把錢還回來了。上星期,我給寶寶買了雙鞋子作結婚禮物。兩天後,我看到同樣的鞋子又打了八折,我就把鞋子退回去,把錢要回來,然後又買了那雙鞋子,這一次買得更便宜。

我把那雙鞋子退了,沒對別人造成損害。我買回來的還是同一雙鞋子。瞧,鞋子就在盒子裏。式樣跟我在戰爭期間穿過的那雙差不多,也是高跟的,只不過跟沒那麼高,顏色更像紅棕色,足趾部位也是樓空的,不過做得不是那麼精緻。

我穿了那雙鞋,第一次參加了一個美國人辦的舞會。我穿了那雙鞋跳舞,第一次產生了愛情。

這都是在飛虎隊到昆明的時候發生的。當然,那時還不叫飛虎隊,大家管他們叫"愛維吉",就是美國志願部隊AVG的簡稱,也有人管他們叫飛鯊,因為他們在飛機頭上畫上了鯊魚牙齒,樣子非常可怕。後來有人誤把鯊魚牙齒當作老虎牙齒,於是飛虎隊這個名字就傳開來了。這是一種誤解。

不管怎麼說,我們應邀參加了一個慶祝美國勝利的舞會。就在要去的那天,胡蘭告訴我,有個中國女教師發了瘋,離開了自己的"丈夫,現在想跟美國空軍睡覺,不管誰都行,已婚的還是未婚的,年輕的還是年老的。

"一個中國女人公開說這話!"胡蘭說,"這是真的。大家都說,美國人打了一次勝仗后她就得了這病,然後在大庭廣眾面前指責自己的丈夫。什麼樣的病——誰知道啊?但她現在對性特別來勁,老是不停地談這個問題。她年紀不輕了,大概已經有三十了吧,人也長得不漂亮。"

胡蘭說舞會定在美國俱樂部舉行,這個瘋女人也要去。美國人邀請中國飛行員參加,也可以帶夫人和女友去。我們當然要去!舞會上還有音樂——留聲機和唱片——,還有許多好吃的,以及嘗起來像蘇打水的威士忌潘趣酒,讓大家跳得更瘋些。

我記得舞會那一天,正好是1941年的聖誕節,也就是日本飛機又一次來昆明投彈后的第四天。但這次美國志願部隊把日本人趕走了。那麼多年來第一次打了個大勝仗!大家都跑到大街上奔走喊叫,向機頭上塗有鯊魚牙齒的美國戰鬥機歡呼。鑼鼓喧天,爆竹四放,汽車喇叭齊鳴,就像過新年似的。所以或許我們大家跟那位教師差不多,都有點瘋瘋癲癲了。

我們一走進美國俱樂部,就聽到震耳欲聾的音樂。放的是敏教過我的那支曲子,我們管它叫"空中郵車",非常活潑。文福打着響指,眼睛望着前面的什麼東西笑着。已經有人跳起來了,女孩子的高跟鞋格格響,美國人的大皮靴踩在地板上,發出柔和悅耳的聲音。

即使那女教師在場,我也不認得。在場的中國姑娘全瘋了:大學生、教師、修女,還有不少從全國各地飛來的——大家全都想跟美國人跳上一曲。誰知道她們是怎麼找到這地方的。誰知道她們身上穿的西式晚禮服是從哪兒搞來的——粉紅的、碧綠的、黃色的、綴花的,許多人穿着拖地的長裙子,上身幾乎一絲不掛,胳膊和肩膀全露在外面。可她們就這樣與那些人高馬大的外國佬跳着,把飛行帽戴在新燙的頭髮上,做出各種各樣可笑的樣子。

當然美國俱樂部不是一個真的夜總會,只不過是一個大倉庫。白天,美國志願兵拿它當大會議廳用。為了舉行舞會,地上已經打了許多道蠟,所以雖然是水泥地,卻像大理石般閃閃發光。長條椅都被推到一邊去了。長條桌上擺了一個個點了蠟燭的小盤子,本是夏天用來驅趕蟲子用的。那時只有這種蠟燭還能買到。

屋頂和牆壁上,全都掛滿了美國人用紙做的裝飾品——樹啦、糖果啦、蠟燭啦,還有其他各種各樣色彩鮮明的圖形。它們並不十分有趣。但家國說,這些特別的聖誕節裝飾品,是仰光的傳教士和紅十字會的姑娘專門做好,用飛機穿過緬甸山峰運來的。我們知道這趟旅行是很危險的,即使運送重要的軍用物資也是如此,於是我們重新用敬佩的眼光觀賞這些美國聖誕節裝飾品。紅十字會送的是一棵聖誕樹,文福說這是正宗的美國樹,他以前在雜誌上看到過照片。在我看來,這棵樹看上去跟當地的灌木差不多,只不過削成了聖誕節的樣子罷了。樹上掛滿了賀卡、紅緞帶、白棉球,還有看上去像是用白的蓮子穿起來的長長的項鏈。樹下有幾百隻大的紅口袋,可以掛在身上,裏面放着用錫紙包的巧克力或糖果,用緞帶紮起來了。我知道裏面裝的是什麼,因為胡蘭一連拿了四袋,每次都說是美國人鼓勵她多拿的。

文福告訴我,他是好多年前在上海的夜總會裏學會跳舞的。我知道他很想在我面前露一手。但我馬上就看出,他什麼也不懂!沒有節奏,沒有技巧,舞步也不正規,根本就不會跳!哪比得上敏,跳起來就像風中的柳枝。文福帶我轉圈,轉得很厲害,我覺得手臂都要被他拉脫臼了。最後他很笨拙地帶我轉圈,弄得我一隻高跟都掉了。我突然感到像被子在跳舞,一腳高,一腳低。文福只好把我放開了。

我坐在椅子上,看文福鑽進姑娘堆里,她們全都打扮得很漂亮。他指指自己的制服,一位姑娘就哧哧地笑了。我把臉別過去。他想調情,我才不在乎呢。

然後我就看胡蘭和家國跳。他倆的肩膀靠得很緊,但胡蘭的步子邁得太大,一隻腳和另一隻腳踩的是反方向。家國緊緊摟住她的粗腰,然後搖一下,好像這樣就能使她腳步配合得好一點。他好像在責備她,可她卻在笑。我望着他們,心想,不知道胡蘭是否能實現她的願望,家國是否能做她的好男人。這時她看見了我,向我招招手,掙脫了她丈夫。

"如果一定得跳舞才能救我們的命——那就讓大難全落在我們頭上吧。"她說著坐下,撿一張紙樹葉給自己扇風。"你見到她了嗎?"她問。

"誰?"我說。我正把掉下的高跟塞進鞋子裏去,然後使勁蹬腳讓釘子進去。

胡蘭俯下身,"當然是說那個教師呀,穿藍衣服的。她把眉毛全拔光了,然後重新畫上去。"

"她在哪兒呀?"我問道。一面瞧瞧四周。

"她正在放食品的桌子邊,和另一個美國人調情呢。我們過去看看吧。"

但我們到了桌子邊,沒找到一個瘋女人。胡蘭倒是發現了她想吃的東西,精美的美國點心,也是傳教士從很遠的地方空運過來的。老實說,我也很想嘗嘗這些歷經危險、長途跋涉運來的食品。於是我把三種不同味道的點心全嘗遍了。第一種是很軟的餡餅,名字從顏色而來,叫褐色果仁巧克力餡餅,甜得我牙齒都疼了。第二種是掛在聖誕樹上的像項鏈一樣的東西,爆玉米,又硬又脆,我的口水都流出來了,想一飽口福。然後我又吃了一點上面塗有可怕的東西的小餅乾,胡蘭也吃了,以為我這塊已經壞了,其實不是,這是我們第一次嘗到奶酪的味道。

這時我和胡蘭注意到有個很不尋常的人。有個中國人圍着每張桌子轉來轉去,跟美國的和中國的飛行員說話,用西方方式握手。他長得和美國人差不多高大,精力充沛,態度友好。更怪的是,他身上穿的是一件美式制服。他向我們走過來的時候,胡蘭很粗魯地問他,"喂,你身上穿的美式制服是哪兒搞來的?"——好像在說是他偷來似的。

但那男的仍然笑着說,"我是美國人。"他用中文說,"美國出生的。"然後他就用英語很快地說了起來,說到了他的父母親和他出生的地方。胡蘭驚訝地笑了起來,然後說他的英語很地道,不像牛仔說的。當然她是用中文說的。

但我開口用英語說了,那男的和胡蘭都吃了一驚:"我以前在上海學過英語。"

他就用英語問了我不少問題。

"不,不,"我用中文回答,"'學過'不一定就會說。我很調皮,是個壞學生。修女們不得不拚命為我祈禱。"

他笑了,"那麼,上帝回答她們的祈禱了嗎?"他用中文問。

我笑着搖搖頭,"可我懂的英語夠我用的了。我看你外表像個中國人。可聽你說話,又完全是個外國人。"

那人又笑了。"上帝啊!"他用英語說,然後又改用普通話向我道謝。再後來呢——哇!——他又說起廣東話來了,接着又換了幾種少數民族方言,然後又換了日語。

"你換外語比留聲機換唱片還輕鬆!"

"哎喲!'湖蘭取笑說,"敢情你是個間諜哪,不過我們不知道你是哪國的間諜。"

那人從皮夾里掏出身份證,然後解釋說,他是美國情報部的,幫助美國志願兵和中國空軍做翻譯工作。"這工作並不難,"他謙遜地說,"比方,你們有個飛行員想對美國人說謝謝。"他指指我們面前牆上的一條標語,"我就告訴他寫這些字。"

"上面說些什麼呀?"胡蘭問。

"'呼啦,美國佬。'"

"這是什麼意思呢?"我問。

然後這個既是中國人又是美國佬的男人看着我,足足幾秒鐘沒說話,彷彿拚命在想怎麼把意思準確地翻出來。最後他終於說了,"這話的意思是你高興得大吃一驚,高興得你無法用平常的話來表達這種感情。"

當他這麼說的時候,我感到他已經把我內心深處最隱秘的願望表達出來了,就是總有一天我也會被這種幸福之感所捕捉,就像魚落在網裏一樣。

突然我感到我和他靠得太近了。房間很擁擠,我想往後靠到牆壁上,就在這時我的鞋跟又掉了,我剛要摔倒,這男人伸出胳膊把我抱住了。

這就是我碰上吉米·路易的經過——是的,他就是你父親!你想像得到嗎?我明明是去找那個愛美國人愛得神魂顛倒的女教師的,可反倒發現了一個愛我愛得神魂顛倒的美國男人。

多年後,你父親還當著他的美國朋友的面宣稱:"我一見她就墜入了愛河。而雯妮呢,只不過墜在地上而已。可那有什麼關係,我把她抓住了。"他就是這樣的,很有魅力,很風趣。還記得嗎?打我跟他認識起,他一直來就是這樣的。

真是,他就是這麼說的。我不能說我對他一見鍾情,我沒有這種羅曼蒂克的念頭。我是個有夫之婦,盡量避免婚姻上的麻煩,沒有想得很多。

不過我得承認,我很喜歡看吉米·路易,看他和其他美國人交往時的輕鬆自在。當那些大男人走到放點心的桌子邊上時,我和胡蘭連忙躲開,想讓出空地方來。但吉米·路易毫不猶豫上去拍拍他們的背,叫他們的名字,"嗨,史密斯","嗨,瓊尼","嗨,漢克",就把他們打發走了。

說老實話,我得承認,那天晚上我對自己身上穿的那套衣服越來越感到難為情。我穿了一件很普通的褐色的長袖衫。更糟的是,我的兩隻鞋子都掉了跟,只得把鞋脫了,赤腳站在那兒。我看上去肯定跟一個當地的鄉下姑娘差不了多少。一個美國人會怎麼想呢!我周圍有那麼多姑娘,全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燙着最時髦的鬈髮,從她們的臉上一點也看不出戰爭或不幸婚姻的跡象。

那天晚上,好像所有的漂亮姑娘都撲到吉米·路易身邊來了,一下子來了五六個。當然,他很瀟洒,但他沒有像文福那樣勾引這些姑娘。他很受歡迎,因為他給這些姑娘都起了一個英文名字,這樣她們就能向新結識的美國小夥子作自我介紹。

吉米·路易仔細打量這些哧哧笑着的姑娘的臉,好像短短几秒鐘就能了解她們的性格似的,然後給她們找到最合適的名字。他給大多數姑娘起的名字都很順口:多娜、多迪、帕迪、蓓基、雪莉、蘇西、瑪格、瑪娣、珍尼、朱迪。如果哪位姑娘很挑剔,很粗魯,一定要起個比她的女友更漂亮的名字,他就會給她起個很拗口的,中國人的舌頭髮不出的名字:格蕾辛、弗斯、塞奧多拉。他告訴這些姑娘,"這是最好的美國名字",然後就轉過頭來,朝我們擠擠眼睛。

"你們兩位怎麼樣?"最後他問,"你們也該有個美國名字。"他問我們中文名字叫什麼。然後他眯起一隻眼睛,翹起一隻嘴角,裝出一副拍照的樣子,好像他只要用一個字就能準確地把我們攝入似的。

這就是胡蘭變成海倫的原因。吉米·路易說,海倫是個很優雅的名字。可我覺得他選這個詞,只不過因為發音踉胡蘭相近罷了。而我也就成了雯妮。吉米說,這是一個非常生動而幸運的名字。"雯,雯,雯"①,他說著,把我倆的名字寫在一張紙上。

①雯,英文原文為WIN,意為"勝利、贏得"。

就在這時,我們的丈夫找到了我們。吉米·路易以美國方式與文福和家國一一握了手。同時,又用中國方式稍稍點了下頭。要是他得知我已婚而失望,他也不會當時就流露出來——不過他馬上就找到了一種方法,讓我知道他對我丈夫的看法。

胡蘭告訴家國自己新起了個美國名字。她的手指頭在紙上點來點去,好像她懂英語似的!"胡一蘭。胡一蘭。"她慢慢地發著這個音,聽上去跟原來那個中文名字沒什麼兩樣。

"你的呢?"文福問我。

"雯妮。"我說。

"不錯,不錯,"文福說著,轉過臉去,對吉米說,"既然你今天晚上那麼慷慨,給我和我的朋友起一個怎麼樣?"於是吉米也給他們起了英文名。他給家國起了個傑克,"就像傑克·倫敦一樣,"吉米說,"一個以冒險和奮鬥出名的美國人。"

"酒客,酒客!"家國重複了好幾遍,"我非常喜歡這名字。"吉米沒有糾正他的讀音,就寫下了家國的新名字JOKE。吉米就是這麼個人,很有禮貌,從來不有意難為別人。

吉米給文福起的名字是維克多。"這個名字對飛行員來說很吉利,而且正好跟你太太的名字①相配。"他解釋說。

①維克多,英文原文為VICTOR,意思也是"勝利"。

但文福一定要起一個比我的特別的名字,應該要非同一般,與眾不同。

"或許起最近一個英雄的名字。"吉米說。

"比這更重要。"文福說。

"某個永遠改變了歷史的人的名字。"吉米提議。

"對了,"文福回答,"那最好沒有了。"

"猶太,"吉米說,"你的名字就叫猶太。據我所知,還沒有人用過這名字。"

"猶大!猶太!"文福重複了幾遍,"這名字好,聽起來耳朵也舒服。"家國和胡蘭也同意。

我抿住嘴唇,想起學校里的修女跟我提起過這個邪惡的名字。此刻,吉米·路易可能已經看出我盡量不笑出來。他像一個學生那樣笑了,很高興我明白了他的用意。

他把文福的新名字寫在一張紙上,然後說,"馬上就要播放一首曲子,《月光奏鳴曲》,美國人很喜歡它。你能允許我邀請你太太跳個舞嗎?"

還沒等文福提出反對意見,也沒等我說出我沒有鞋不能跳,吉米已經把我摟在懷裏轉起來,離開了文福皺着眉頭的臉,滑進了快樂舞蹈的人群中。

他跳得很好,差不多跟敏一樣出色。

"你真調皮,起了這麼個名字,"我用取笑的口氣責備他,"這下可好了,我丈夫要找我的麻煩了。"

吉米笑起來了,"難道他一點幽默感也沒有?"

"他只會開別人的玩笑。"我說。

"當然,我幹了件錯事。"吉米·路易說。

"太可怕了。"我說。這時,我看到吉米·路易微笑着向我眨眨眼。我拍拍他的肩膀。他把我的頭向後仰,笑了。干是我也笑了。這不是愛情,但已經有墜入愛河的危險。然後吉米·路易帶着我輕輕地轉到一邊。我看到了可怕的一幕,驚得說不出話來。

就是那位瘋狂的女教師,她穿着藍衣服,一支眉毛半支已經塗過了,眼睛半開半張。她正在和一個美國飛行員跳貼面舞。那個飛行員把她轉到另一個飛行員身邊。於是他們兩個都笑起來了,然後又把她轉給另外人。我目不轉睛地盯着,胡蘭告訴我的故事就在眼前活生生地表演着,而從那女人迷茫的眼睛中我也看到了自己的形象。因為她就在那兒,一個羞辱自己的中國丈夫的女人,現在比她吐在他身上的髒話好不了多少。而我在這裏,也比她好不了多少。我讓一個美國人把我丈夫當傻帽。現在又光着腳和這個美國人跳舞,讓他隨心所欲地把我帶到這兒,又帶到那兒。

所以我為自己來跳舞覺得很不安,我告訴吉米我是一個活得很累的已婚女人。我讓他一個人站在舞池裏,我以為以後再也不會見到他了。

就在這時我看見了文福,可已經太晚了。

我們一回到家,文福馬上就沖我發起火來。他不是因為吉米·路易給他起了這麼個名字而發火的:多年以後他才知道猶大是什麼意思。那天晚上他發火是因為我和一個美國人跳舞。有個飛行員對文福開玩笑說,也許這些美國佬不光征服了日本人,也征服了女人。

所以我對他發火一點都不感到驚訝,我已經作好了準備。在我們上樓的時候,他就用了一切難聽的話來罵我,還是我們結婚以來他用過的那老一套:"婊子!狐狸精!叛徒!"他嘴裏冒出一股酒氣。我沒反抗,但我也沒一點怕的意思。讓他罵好了。

突然,他抓住我的頭髮,把我摔倒在地板上。"你想當婊子!"他喊道,"我成全你!"他走到桌邊,打開抽屜,從裏面拉出一些東西,丟下一張紙、一支筆和一瓶墨水。

"現在我要休掉你,"他說,"寫下來。'我丈夫要休掉我。'"

我抬起頭來,看到他正用手槍指着我,獰笑着。"沒用了,我們的婚姻已經結束了。"他說,"你要是不寫,我就殺了你。"

他把我當什麼人了?他以為我怕了。我沒有。他以為他在強迫我離婚。不必強迫。相反,我覺得簡直是天大的好事。我很快就寫了。我的血在加速流動,我的思想流得更快。我感到我馬上就自由了,我很快寫下我們兩人的名字。我寫好日期,然後簽上自己的名字。我留了三個空白地方,讓他和另外兩位證人簽字。我把這張紙看了兩遍,然後把紙遞給他。我盡量保持憤怒的口氣,把快樂藏在心底。"你簽吧。"我說完,指指紙的下方。

他讀了紙,然後用非常仇恨的目光看看我。他用力地簽了字,幾乎把紙都捅破了。然後他把紙扔到地上。我撿起這張對我來說十分寶貴的紙。

"你瞧,你已經離婚了,"他用一種古怪的聲音說,"一錢不值了。你沒有丈夫,沒有家庭,沒有兒子。"

我抬起頭,驚呆了。我沒想過這對淡若意味着什麼。我真傻呀!我只想到我的身體是屬於自己的,無論是失去還是保護,都只考慮到自己。我永遠不能離開他。我不能做出我母親對我做過的事情。

他對我揮舞着手槍。"好了,現在求我不要休掉你吧。"他說,"求我親手撕掉這張休書吧。"他說著,把槍頂在我的頭上,他的嘴又醜陋又野蠻,像個瘋子似的,但他的眼睛是清澈的。"求我!"他吼道,"跪下,求我!"

一下子我明白了,他是想要看我受苦。他想要隨心所欲地支配我,使我再也沒有力量按自己的方式行事。他要一次又一次地證明他已經完全征服了我,要不他是決不會罷休的。

我的精神崩潰了,我的鬥志垮掉了,我的口中只能發出大聲的哭泣。於是我臉朝下趴在地板上,哀求他。

"響一點!"他喊道,"說你是一個奧婊子,說你對不起我。"我照樣說了。

"磕頭,說你保證做個聽話的老婆。"我磕頭,照樣說了。

他高興地笑了,"說,你離開我這個丈夫就活不下去。"我說了這些討厭的話。

文福笑得更開心了,"我喜歡這樣,非常喜歡這樣。"然後他安靜下來了。他走上前來,從我手中奪過那張體書。我以為磨難結束了。他等我抬起頭來。他的臉很難看。他搖搖頭,看看我,又看看那張紙。

"太遲了,"他說,"我不能把婚姻還給你了,你還得離婚。"然後他把那張紙扔在我的頭上。"起來!"他喊道,"上床。"

"殺了我吧,要是你願意。"我哀求說。

"我當然要殺你,"他說,"你要是不服從,我要把你連同這屋子裏的另外男人一起殺了。上床。"

那天晚上,他用槍逼住我的頭,強姦了我。還說,我已經失去了做妻子的名分,只能盡一個妓女的義務。他叫我幹了一件又一件可怕的事。他要我喃喃地感謝他。他要我求他更多的懲罰。我一一照辦了,直到失去知覺為止,我又哭又笑,感到整個身體已經不屬於自己。

第二天早上,文福上班后,我撿起那張丟在地板上的離婚書。我找出了自己的箱子。現在我得趕緊走。我只收拾了幾件東西。我找出了我能找到的所有的現金,大約還有兩百元錢。我去抱淡若。下樓的時候我碰到了胡蘭和杜阿姨。從她們的臉上我猜出她們已經聽到了昨晚的吵架。

"每個女人的丈夫都有壞脾氣,"胡蘭說,想儘力勸我,"你的情況並不特別。"

我給她們看了離婚書。

"這是什麼?"胡蘭問。

"我的離婚書。昨天晚上,我丈夫跟我離婚了。所以你瞧,現在我得走了。"

"唉!"杜阿姨喊起來了,"作孽呀,作孽呀!"

"誰是你們的證人?"胡蘭問,看看紙,她把眼鏡湊近了臉,"我沒見到有蓋章嘛。"

"沒有證人,"我說,"昨晚上,我們來不及請證人。"

胡蘭高興地拍手了,"那就不能算離婚!他不能叫你走。現在坐下來,吃點早飯。靜下來,別擔心。不過是個誤會嘛。今晚,他會很難受,他臉上會流下悔恨的眼淚,你瞧吧。"

"你什麼也不懂!"我喊起來了,"是我要求離婚的。我幹嗎非要賴着不走!"我開始發抖了,"不光是因為他的脾氣。他是個魔鬼,他比你想像的還要兇狠。"這時我有了個主意。"正好,你們兩個可以給我做證人,"我很快地說著,"你們的印章在哪兒?要是你們幫我這個忙,我一輩子都欠你們的情。"

"我怎麼能幹這個!"胡蘭說著,躲開了。

"她說得對,小人,"杜阿姨說,"你怎麼能叫你的朋友做你悲劇的見證人呢?再想想吧。想想你的小兒子吧。"

"就是為我的兒子着想,所以我才要離。不管離不離,我們走走了。"

杜阿姨哭起來了,"哎呀!哎呀!你能上哪兒去呢?想想看,小人。緬甸公路,鐵路——全都斷了,四面八方都有危險,一個比一個糟,土匪、蚊子、小日本。"

"我寧可冒這種危險也不願回到丈夫身邊。"我說。

"沒用了!"杜阿姨說,攤開雙手,"我們勸不動她。她氣得發瘋了,什麼話也聽不進去。她是非走不可了。"

這時胡蘭用一種非常平靜的口氣說,"既然到這個地步了,我們就必須幫助她。沒別的辦法了,"她向我轉過頭來,"我不能做你離婚的證人。我敢肯定,家國也會反對。但我能幫你逃走,如果我們倆都守口如瓶的話。"

我撲上去抱住胡蘭,就像孩子抱住自己的母親那樣。我感動得哭了,弄得她很不好意思。"現在沒時間說這些了,"她說,"我們得想想,你該怎麼辦,該往哪兒走。"她走到她的針錢筐邊,把手伸進去,抽出一些錢,放在我的錢包里。杜阿姨嘆了口氣,然後進廚房找了些魚乾、蘑菇、乾麵、茶葉,然後把這些東西分別包在一張乾淨的紙里。

那天上午,她們幫我在湖邊靠近市場的地方,找到了一間沒人住的房子。這是一間破草房,就像我的處境一樣糟糕。但我沒有一句怨言,能住在這種地方我已經夠滿足了。

胡蘭說我會安全的。她說回去給我找輛卡車來把我帶走。

下午我和淡若就在地上玩。我用筷子把床墊里的蟲子趕出來。淡着追上它們,然後用碗底把蟲子碾死。我們就這樣玩着,一直玩到沒有蟲子,一直到我們把骯髒的地面收拾得乾乾淨淨為止。幹完后,我就為我們的勝利向他表示祝賀。我們吃了點東西。然後我們倆就睡著了,他的小身體安全地蜷縮在我身邊。

我們被文福的粗嗓門吵醒了,"她在哪兒?"他像一頭公牛般吼着,準備破門進來。我坐起來,躲在暗角落裏。

"安靜,不要發出聲音。"我悄悄對淡若說。他真乖,他明白了。他信任我。他沒哭,也沒吵。他緊緊地抱住我,一聲不響。

"她在哪兒?"我們聽到他又在吼了。淡若把臉更深地埋進我懷裏。

然後我聽到了胡蘭低聲說,"可你答應要好好待她的。"

你瞧,胡蘭就這樣幫助文福找到了我。當然,後來她很後悔。她看到他的諾言一錢不值。他沒有好好待我。我也不必告訴你後來發生了什麼。

所以,許多年過去了,憤怒永遠無法完全消除。你可以從我的口氣里聽出這一點。現在一提起他,我還怒從中來。要是你以為這是我一生中最糟糕的時候,那你就錯了。最糟糕的事總在後面,一個接一個而來,沒完沒了。最糟糕的就是你永遠不會知道何時是盡頭。

過了一個月,我發現我又懷孕了。我去找了醫生,把孩子打掉了。兩個月後,同樣的事又發生了。又過兩個月,又是同樣的事。我們沒有節制生育,那時還沒有。有沒有孩子,文福不在乎。

所以現在你或許會認為我殺死了很多孩子,我也不在乎。這個壞男人在玩弄我的身體。每天晚上他都要用,好像我是一台機器!

今天你可以教你女兒對一個陌生人說,"我的身體是我的身體,別碰我。"一個小孩子都會這麼說。我是一個成年女人,我就不能這麼說。我只能不讓孩子出生。

我獨自哭泣,這是犯罪呀——給一個孩子這麼苦的命!可憐的淡若,他信任我。所以我讓另外那些孩子死去。在我心中,我是愛他們的。

現在瞧瞧我的臉。那時我還是個年輕女人。但已經沒有了希望,沒有了信任,沒有了天真。有好多次我差一點就自殺了,我恨透了自己,因為到頭來我還是沒能自殺。

所以我問你:你怎麼想?還有什麼可留戀的?我幹嗎那麼想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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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神之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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