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四頭門
又過了一年,文福還是一點沒變。可我一點一點地變了。在胡蘭和其他人眼中,我還是同一個人。但那只是因為我掩飾了自己的真情實感。我假裝忙於照料孩子,沒工夫操閑心思。
在1941年整個夏天,我喜歡坐在後院,把淡若抱在膝上,我們倆就這樣等着雷電的降臨。我告訴他,"聽——嘭——響了。等着,等着——嘩!多美啊!"才十個月大,他就知道鼓掌了。
那年夏天,上午總是很熱,但還沒熱到受不了的程度。往往到下午,就打雷了,接着就下雨,濺起一陣陣好聞的泥土氣,我就叫女佣人趕緊跑出來,收晾在外面的衣服。
聽起來我的生活似乎變得輕鬆起來了,一切都靜悄悄、懶洋洋的,就像過一個開心的暑假。但這隻不過是我和淡若在一起度過的好時光。我用這種好情緒來忘掉一切另外的事情。
淡若很聽話,很聰明。或許每個母親說起自己的孩子來,都是這樣的。但只要想像一下:淡若還不到一歲的時候,我問他,"媽媽在哪兒?"他指指我,笑了:"淡若在哪兒?"他拍拍自己的肚皮,笑了:"爸爸在哪兒?"他指指文福,但沒有笑。
淡若信任我,無論我說什麼,他都信。要是他醒來餓了,哭了,我走進他的房間,說,"不哭,不哭。我下樓給你拿點吃的來。'等我回到他的房間裏的時候,他已經從搖籃里站起來了,但沒哭。
所以你瞧,我知道淡若大起來會成為一個好人,一個善良的、可信賴的、關心別人的人。他不像文福,一點也不像。文福是他父親也沒關係。
文福把敏趕走後,又回到我的床上來了。但同時他也和各種各樣的女人睡覺:農村裡來的女傭、街頭的妓女,甚至還有小學教師。我認為在他眼中我們全都一樣,就像一把椅子可以坐,一雙筷子可以夾菜,每天都少不了。只要我說一個反對他的字,——或反對他喜歡的任何東西——就免不了大吵一場,總是在吃晚飯的時候。我儘可能閉嘴不說,以求平安無事。可我心裏在和自己吵架,一點也不平靜。所以到頭來,我忍不住要說兩句。
一次,僅僅是為一個微不足道的字眼。文福要廚師做他喜歡的一道菜,加甜捲心菜的羊排。但那年夏天,捲心菜很不好,有一股臭水味。當文福問我喜不喜歡這道菜時,我就實話實說:"不好吃。"第二天晚上,他就吩咐廚師給我做同一道菜,別的一點也沒有。
他笑着,又問我,"現在你喜歡它了吧?"我還是像頭天晚上那樣回答。一天又一天,老是同樣的問題,同樣的回答,第二天還是同樣的菜。我不得不咽下難吃的捲心菜,沒別的。但我沒有放棄。我等着文福自己玩厭這套捲心菜把戲。兩星期後證明,我的胃比他的脾氣還要堅強。
那麼頑固地堅持吃壞捲心菜,或許看起來有點傻。我滿可以撒謊說,"今晚的菜真好吃。"但我要是不抗爭,不就等於承認我這輩子完了?
所以我們的關係是越來越差了。但我記得,當時整個國家都在走下坡路。我在飯桌上聽人們這麼說,那些通宵達旦打麻將的飛行員也這麼說。他們談起戰爭就像傳染病一樣,傳播那種使人們互相撒謊、欺騙、仇恨的病毒。
在我看來,這種情況開始於去年。那時緬甸公路突然關閉,滿載軍用物資的卡車無法開進來。人們嚷道,沒有油,空軍怎麼開飛機?沒有槍,部隊怎麼保護我們?每個人都感到孤立無助。我們也很憤怒,因為關閉公路的不是日本人,而是英國人,是他們在控制它。他們關閉公路是因為拿不定主意,支持哪個政府好——中國的還是日本的,日本的還是中國的。他們拖了三個月才作出決定。當他們終於說,我們支持你,中國。誰還相信他們?當然我們假裝歡迎他們回心轉意。我們有什麼選擇餘地?只求他們不要再關閉那條公路。
美國人也同樣壞。有一天,他們吹牛說他們是我們的好朋友——我們的中國夥伴,他們說。陳納德將軍在那年夏天回來過,說他要帶很多飛機來支持我們。但第二天我們就聽說了,美國公司正和日本人做一筆大生意,把油料和鋼鐵賣給他們——就是這些飛機正在中國土地上扔炸彈。你聽到這些心裏會怎麼想?我們那麼多的飛行員在死去,好些都是我們的朋友啊。三班有一半人戰死了,後來六班和七班差不多死光了——全都是年輕人哪!晚上,飛行員就講每個新戰死的飛行員的故事,個個都是好樣的。啊,我們哭得好傷心啊,傷心中又摻雜了憤怒。
但這還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我們自己的中國領導人也向日本人磕頭了。國民黨的二號人物,就是這麼乾的。他說中國應該放棄抵抗,支持新上台的日本政府。這等於是要我們把祖墳挖掉,把骨頭拋出去喂狗。誰會說這種話呢?可許多人都這麼說了。這種事每發生一次,我們的心就涼一次,不知道值不值得為這種恥辱而戰。
當然,市場上經常召開群眾大會,群情激奮,痛罵漢奸。一天我去廣場正趕上舉行集會。一個軍官用話筒號召中國人不應該放棄鬥爭。"我們必須同日本鬼子鬥爭到底,"他說,"直到獻出我們漢民族的最後一滴鮮血。"
這話說得很怪,因為除了我和胡蘭,擁在廣場上聽講的群眾差不多沒有一滴漢族的鮮血,全是少數民族——有苗族、白族、彝族、回族,還有緬甸人和其他各種各樣窮苦的山民和難民。他們被迫下山或出郊區,獻出自己的子弟來當士兵和苦力,幫助打贏這場戰爭。他們被當作最下等的人,像牲口一樣光背東西。但他們站在廣場上,聽着一種不是用他們自己的語言講的關於愛漢人的祖國的口號,而且還鼓掌歡呼。
我以為這些人肯定在山上過着非常艱苦的生活。這使我想起了一句中國的老話:"如果改變不了自己的命,就改變你的態度。"或許這些人就是這樣的,他們不怨天尤人,不再去想生活中不如意的事情,相信他們已經變成漢人,此刻正在為某種東西而奮鬥。我對自己說,瞧瞧這些人,要向他們學習。
那天從廣場上回來后,我慢慢改變了對生活的態度。我不去想我已經準備死,還沒有。但我這樣來考慮這個問題:如果我不得不馬上去死,那麼我也許不會再受這麼多磨難了。如果我不是馬上就死,那麼或許我還能找到逃脫的辦法。
那段時間,胡蘭也開始改變了她的態度。也許改變的不是她的態度,而是她的胃口。她開始拚命吃東西,一天比一天吃得多。
開頭我以為胡蘭懷孕了,還要保密。我知道她很想要個孩子,她不隱瞞這個事實。每當我在她面前抱怨文福,或抱怨戰爭,或想家了,她就說,"我要是像你那樣有個兒子,就夠滿足了,什麼事都受得了。"
兒子沒出來,但她還是拚命吃東西,總是吃不飽。我不是說她特別喜歡吃麻辣豆腐或帶肥肉的排骨,自言自語"我就是喜歡吃這種東西"。相反,她喜歡看每天成群結隊進城來要飯的乞丐。她喜歡看他們餓的樣子,他們瘦得皮包骨頭,嘴巴向下耷拉着,隨時準備咽下一切可以吃的東西。我想,她想像如果自己不吃東西就會變成他們這個樣子。
我記得她特別盯住一個要飯的姑娘,那姑娘靠在通向老城區的牆壁上。胡蘭看看她,她也看看胡蘭,目光很兇。胡蘭問我,"她幹嗎老盯着我?就像一頭野獸想吃了我,救它自己的命。"
我們每次經過那姑娘身旁,胡蘭總要說,那姑娘投在牆上的影子越來越瘦了。我想胡蘭看到的是她自己過去在鄉下的影子。我肯定這一點。因為有一次她跟我談起了她的老家,她小的時候,全家差點餓死。
"每年都要發大水,"胡蘭說,"總要淹掉一點,但有一年,洪水就像一隻大茶壺倒翻了。洪水湧出來淹沒了我們的田地,我們沒東西可吃,只能吃乾的高粱餅。也找不到清水把餅蒸得軟一點,我們就這麼干吃,很難咽下去。我母親分吃東西,先切下一點給男孩子,剩下一半再給女孩子。一天我實在餓壞了,就把整塊餅都偷來,一個人全吃下去了。我母親發現后,就揍我,罵我,'這麼自私!一個人把一塊餅獨吞了。'後來她三天不給我吃東西。我哭得好傷心啊,我的胃痛得好厲害啊——為了啃一塊小小的高粱餅,我的牙都綳斷了。"
你會想,胡蘭想起自己吃高粱餅的往事,會在那個要飯姑娘的碗裏放幾個硬幣,或給她一點吃的,我就是這麼乾的。我不是說我每次都這樣。可胡蘭一次也沒布施過。相反,她把更多的東西往自己嘴巴里塞。她的體重在增加,就像一個人把金子或現錢存進了銀行,以備不時之需那樣。所以我說胡蘭改變了她的人生態度。她本來很大方。可現在,看到別人在受罪,她就想起了過去,想到有一天她還會變成那樣。
那年夏天,文福和家國到重慶去了。家國說他們去訓練前來保衛新首都的軍人。他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家,可能要兩三個月。
我丈夫離開前,吹噓他的任務重要得很,發展無線電通訊,這樣日本飛機來之前空軍和陸軍就都知道了。他這麼說的時候,我心裏就犯嘀咕,空軍怎麼能把這麼重要的任務交給這個老是在撒謊的人呢?我很高興他走了。
他們一走,胡蘭就擔起心來,聽各種各樣的小道消息。一天她說,"聽說日本又要對重慶進行一次大規模的轟炸,或許昆明也要遭殃呢。"說完,她開始給自己做了一頓豐盛的午餐。她一聽到打雷聲,就跑到外面去望天空,等着看飛機從烏雲中掉下來。
我告訴她,"你得先聽清楚了,再跑出去看。打雷總是從緬甸那邊的大山傳到西邊來的,而轟炸機總是從北向東過來的。"
"你怎麼知道日本人怎麼想的?"她自作聰明地說,"他們的思路和中國人不一樣。"說完她就跑出去看天,好像要找到證據,證明我錯了。
我記得有一次她又出去看天了。我正在廚房裏給談若洗澡,忽然聽到了她的尖叫聲,"他們來了!我們死定了!"
我抱起淡若,水濺了我一身。然後衝出屋門,朝她指點的方向望去。原來是一大群烏鴉飛過,排成戰鬥機的箭狀隊形飛過。
我鬆了一口氣,不禁笑了。"是鳥。"我告訴她,"它們只能在我們頭上撒點鳥糞。"
胡蘭很生氣的樣子。"你幹嗎嘲笑我?"
"我沒嘲笑你。"
"我看見你笑了。"
"我當然笑了。你說我們死定了,我跑出來看我沒死,只看到了鳥,我是笑這個。"
"哪怕現在看上去,它們也像飛機。你瞧。大家都有眼睛看花的時候。"
在我眼中,鳥就是鳥。打那時起我就想到,胡蘭的眼睛不大好使。現在她還怪我老是看錯。一開頭,她老是喜歡開這種玩笑。
一次她的絨線針掉地上了,過了一會她就找不到它了。我幫她找到后,她就笑着說,肯定有個鬼把針吞了,後來又吐出來了。但又有一次她丟了絨線針,她就皺起眉頭說,"肯定是你兒子撿起來,放錯地方了。"
我就納悶,一個人老是看不清東西,老是看不到自己的錯誤,可怎麼活呀?過後我又想,她幹嗎自己心不在焉反倒要怪我兒子呢?她自己連鳥和飛機都分不清,幹嗎還要指責我呢?第二次,我和胡蘭、淡若去市場,我就把她帶到一個賣眼鏡的地方。
這是在市場新區開的一家小店。戰爭開始后,這地方生意倒還興隆。小桌子上擺了幾副眼鏡,籃子裏還放着一大疊。店主告訴我們,桌子上的眼鏡,是試鏡用的,看看哪副最合適。
胡蘭戴上第一副,望望我和淡若,馬上就笑了,"啊,就像在雲端里走路那樣,頭暈乎乎的。"
淡若望着胡蘭,不說話,很擔心的樣子。"你不知道阿姨上哪去了?"我說。他朝我笑了,然後一把抓下了胡蘭臉上的眼鏡。
胡蘭一連試了三副,我們都笑得同樣開心。但她一戴上第四副,就安靜下來了。她不讓淡若把它摘下來。她朝上看看,又朝下看看,把眼鏡取下來,又戴上去。她走到店門口,望望街兩旁的各色各樣的店鋪。"我瞧見了一種好看的圍巾,"她嚷着,"我瞧見了我想買的豆於。"
店主樂壞了,他告訴胡蘭該從哪只籃子裏面挑。有些是金邊的,有些一眼看去就知道是用很便宜的鐵皮做的。我看到有幾副腿掉了,鍍金也磨損了,露出下麵灰不溜秋的金屬。
"這些眼鏡都是舊的。"我對店主說。
"當然是舊的,"他說,"如今哪兒弄得到新的?所有的鐵器都用在打仗上了,不要說這些東西了。"他轉過頭去對胡蘭說,"太太,瞧這兒,這一副特別好,英國造的。你戴的這副,便宜是便宜,不過我得老實告訴你,是日本貨。"
這話對胡蘭和淡若好像沒起什麼作用,他們正忙着在籃子裏東挑西揀的。可我看到籃子裏的眼鏡感到很噁心。胡蘭挑中了一副圓眼鏡,沒有架子,只要夾在鼻子上,把金邊的腿掛在耳朵上就行了。這副眼鏡式樣已經過時了,一點也不好看。我告訴她說你看上去像個有學問的人,她聽了這話好像很開心。
回家的路上,她不斷地把眼鏡取下來,戴上去,東瞧瞧,西望望。
"你看見那個了嗎?"她問。
"一筐紅辣椒。"我回答。
"你看見那個了嗎?"她指指很遠的路的盡頭。
"一個賣木炭的。"
"還有那後面呢?"她好像在測試我的視力似的。
"一輛軍車,外面站着士兵。"
她不停地望着市場上的東西,有時戴上眼鏡,有時取下眼鏡。但是我們走近時,我發現淡若的眼睛老盯着那些站在軍車旁的士兵。我覺得很奇怪,一個小孩能看到什麼呢?
都是些小夥子,從他們穿在身上沒下過水的軍裝來看,他們是新兵。許多人看上去很自豪,很興奮,檢查着新鞋子,他們馬上要登上去的軍車將把他們送到他們無法想像的地方。他們還有着淡若那份年輕的真誠。
一個年齡大一些的男人發佈了響亮的命令。那些年輕的士兵馬上立正,盡量顯出嚴肅的神情。兩秒鐘以內,隨着發動機的轟鳴,他們全都跳進了卡車的後車廂,背靠木頭擋板站好,目視前方。
這時我看到了他們的母親、祖母和姐妹,全都哭喊着,從馬路對面向他們揮手致意。她們全都穿着節日的盛裝,圍着頭巾,穿着五彩繽紛的裙子。她們從山上下來,為他們送行。有些新戰士笑着,揮着手,還是很興奮。但我也看到有一個士兵看上去很怕,他的大腿在發抖,他想忍住不哭,免得人家拿他當小孩看。汽車開走了,我望着他,不知道他要到哪兒去,會發生什麼情況。我想他也在想着同樣的問題。
"你能看見那個嗎?"胡蘭又問了,她指着一籃子蘑菇,那正是我最愛吃的東西。我馬上也把那些士兵忘得一乾二淨。
那天上午,胡蘭簡直成了蘑菇專家。既然什麼東西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她很快就挑出了各種各樣的毛病:有蟲蛀的,有爛疤的,浸過水的。但幸虧蘑菇很多,品種也很多,全是新鮮的。昆明這地方,蘑菇一年四季不斷,全生長在城市周圍陰涼、起伏、濕潤的坡地上。我挑了一些柄長頭大的蘑菇。我記不得這種蘑菇叫什麼名字了,但我還記得它的味道,用鹽水泡了,放在熱油里炒,又嫩又鮮,你會連頭帶柄全吃下去,一點也不會浪費。那天在市場上我很想吃這東西。我想着晚上把它們用熱的胡椒粉炒一下,再泡很長時間,直到泡得發黑為止。我一面想像着這些香噴噴的發漲的蘑菇,一面就把手伸向了胡椒罐,就在這當兒,突然,警報和高音喇叭響起來了。當!當!當!注意!注意!響個沒完。
每個人都像我和胡蘭在南京飛機撒傳單那天一樣,撒腿就跑。我抱起談若,把別的東西——蘑菇和胡椒罐全丟了。另外人也一樣,把他們的東西全丟地上了。然後我們推揉着喊叫着,朝四面八方跑開了,一直往城門口跑去,因為高音喇叭告訴我們:跑到最近的城門口,到城外去!
"最近的!最近的!在哪兒?"大家都叫着。
胡蘭把眼鏡往臉上一推。"從這兒走!"她喊着,指向南面。
"這條路最近。"我回頭喊道,指指北面。
"沒時間爭了。"
"所以我才說往北。要是跑得快,還來得及。"然後我就不再跟她爭,管自己朝北門跑去。
過了一會兒,我看到胡蘭追上來了。我們跑着,日本飛機已經到了,又投炸彈,又掃機槍。我們從地上可以看到它們來了。我們知道這些飛機飛那麼高,能夠看見我們跑。它們能看到我們膽小的樣子。它們可以決定炸城區的什麼地方,掃射什麼人。
我能看到飛機越來越近了。要不是我把全副精力全用在奔逃上,我早就沖胡蘭吼了,"瞧見沒有,它們是從東面來的,就像我跟你說的一樣。"
然後我們兩個都看見飛機一下子轉了個彎,掉頭朝另一個方向去了。我們停下了腳步。過了幾秒鐘,我們聽見了炸彈的爆炸聲,一顆接着一顆。地面抖動了一下,然後——一切都結束了。我們沒死。我看到城區南面升起了煙塵。談着拍起手來。
警報解除了,我們往回走。周圍的人們都在以興奮的口氣談論著,互相慶幸着,"運氣,運氣,運氣。"不一會我們就回到了市場。這裏比剛才更忙了,這些死裏逃生的人都拿定了主意,要多買一塊肉,或多買一雙鞋子,或買一些他們現在不再覺得昂貴的東西,或許下一次警報再拉響的時候,他們就不再在人世了。
我和胡蘭來到剛才那個攤頭,買我們嚮往已久的蘑菇。攤主告訴我們,他一點沒受損失。他的所有東西還在原地,沒被偷走,也沒被炸掉。我們祝他運氣好,他給了我們優惠價。大家都變得大方了。
"她兒子好聰明呀,'湖蘭說著,指指淡若,"還不到一歲呢,可警報一停,他就曉得不哭了。炸彈落下來的時候,他還以為是打雷呢。他把頭轉過去,等閃電,大家都喊叫着,可他倒拍起手來了。"
胡蘭這麼說淡若,我感到很驕傲。我把他舉到空中,聽他格格的笑聲,"多好的一個小飛行員哪。"
"多乖的孩子哪!'湖蘭說。
"多聰明呀!"
"多聰明呀!"
我們走回家去,一路說著淡若,說著我們的運氣,還有我們在轟炸后的市場上得到的優惠。
那天晚上,我們用豐盛的晚餐和噴香的茶來慶祝第一次轟炸。杜阿姨和傭人們全開懷大笑。當警報拉響的時候,她們在自己待着的地方至少數了十次警報,當說到第十次的時候,這故事變得好笑起來,我們全都笑出了眼淚。
"我剛把馬桶拎到樓梯口,"一個傭人說,"當!當!當!——然後嘭!嘭!嘭!這臭東西撒得滿地都是。"
"你嚇壞了吧?"杜阿姨嚷着,"我當時手裏拿一把菜刀正在追一隻雞呢——過一會雞來追我了!"
胡蘭說,"我們站在那兒,正在爭論該往哪邊跑呢。我告訴你,炸彈就在你頭上,你的腳都不想爭了。"
兩天後,轟炸機又來了。我們再次逃到城門外,然後毛髮無損地回來了,我們感到幸運,但那是另外一種幸運的感覺。晚上我們又慶祝一番,但這次沒上次那麼熱鬧。我們的經歷還是很好笑,但沒笑出眼淚來。
這以後過了幾天,炸彈又落下來了。這次我們沒開玩笑,沒開懷大笑,我們很平靜地聊着。杜阿姨聽說我們一個熟人的太太傷得很重。胡蘭納悶咱們自己的空軍幹嗎不還擊。她希望我們的丈夫們趕快從重慶回來。我提到日本飛機好像總是從東邊過來的,杜阿姨也同意:"老從東面來。"
所以,事情就是這樣。飛機經常來,一星期大約來三次,總是在早上。我不知道日本人幹嗎選擇早上,好像沒道理。它們好像只為完成任務,早上炸昆明,下午炸重慶。對我們來說,轟炸也成了我們生活的一部分。
當然,聽到警報聲,我們還是怕的。但現在我們知道先把東西安頓好,記住放的地方,以便今後找得到。杜阿姨則要弄清楚煤爐上正在燒東西的鍋子有沒有拿掉。
"要不然命倒是保住了,回來一看房子燒光了,還有什麼意思?"
胡蘭總是抓起她早就擱在門口的塞滿食物的口袋。淡若伸出雙手撲向我,準備出門。然後我們很快就走,神情嚴肅,好像去參加一個葬禮,一路上希望我們到達時這個葬禮不會變成我們自己的葬禮。
我們有時到北門,有時到南門,有時穿過早就被炸毀的地方,幾幢房屋成了廢墟,周圍所有的屋子仍豎立着,只是草屋頂已經沒了,就像被大風颳走了帽子。
我們一到城門口,立刻就跳進一個坑,或是躲在樹背後。然後就和差不多每天要碰到的同一幫人聊天,互相交換看法,比方哪兒能買到最好的麵條、最好的紗線、最好的咳嗽藥等等。
我總是選對了城門。真的,一星期有三次我們都有可能被炸死。但是那麼多天,炸彈從沒落到我們頭上,連旁邊也沒有。我就想我天生就運氣好,能避開炸彈。我總是選對了大街,選對了門,選對了藏身的地方。
一天,我們吃完中飯後正打盹,胡蘭就說我們該上市場了。淡若已經睡著了,我就把他交給杜阿姨。我們先到了菜場,找新鮮的毛豆,碧綠的,吃起來很甜,很難得,雖然很貴,但我還是買了一些。
當然,我很幸運,還有錢買這種東西。許多人都窮得連最普通的食物都買不起。但在戰爭期間,如果你幸好有錢,你是不會想到省吃儉用的。一有機會就嘗鮮,就像你們的口頭禪"吃,喝,結婚"。哪怕明天就完蛋,總還有東西可指望。
所以我的陪嫁錢花得如流水。有時我都懶得跟攤主討價還價。他們都樂於跟我打招呼,一見我就喊,"太太,太太!剛摘下的豆子,剛產下的鴨蛋。"
我們走到賣魚的攤位前,胡蘭告訴我,她剛收到家國的一封信。她抽出信,給我看信封。
儘管家國一直在教她讀書寫字,她學得不用功。所以結婚四年後,上了四年認字課,她只認得市場上的標價,和所有代表她喜歡的食物的字,像"魚"、"排骨"、"麵條"等等。
當然,在家國面前她小心掩飾這一點。她假裝什麼都看得懂!如果我看了市場上貼着的通告什麼的,她就要問我上面說些啥。當天晚上,我就會聽見她對家國說,"嗨,我今天在市場上看到有關鐵路的通告,到底是怎麼回事?"
所以家國肯定以為自己是個好教師,胡蘭是個好學生,才給他太太寫了一封長信,肯定以為她自己能看懂。
但她當然看不懂。她把信遞給我,借口說今天她的眼鏡不夠好,看不清信上那麼小的字。完全是胡說。家國一筆一劃寫得很仔細,像學校里教學生寫的那樣,像他教胡蘭寫的那樣。
"'親愛的太太,'"我大聲讀了出來,"'我老早想給你寫信了,但一直拖到今天才動筆。今天我回想起我們在綠湖邊的談話,我們在離別前說的話多痛苦呀!'"
"哇!"胡蘭連忙把信從我手中抽走,"他沒說這話!"她笑着,好像這封信是在開玩笑。她瞧着信,想看看憑自己的眼鏡是否能看出意思來。
"你到底還要不要我讀了?"我問。
她慢慢把信遞還給我。
我很快掃了一眼,然後又讀了下去。這次讀得慢一點:"'我希望你眼淚不要哭幹了。我的心肝都為痛苦而燃燒,雖然我知道,作為你的沒用的丈夫,我給你帶來的痛苦更大。'"
"不要念下去了,不要了!"胡蘭喊道,一隻手捂住我的嘴,另一隻手就來搶信。我慢慢把信還給她,她轉過身去,很快把信塞進錢包里。然後轉過身來,神色很緊張。
我們靜默了幾分鐘,我覺得沒話好講。我很不好意思——因為我已經知道了她不想讓我知道的事情。在還信以前,我已經很快地把後面幾句掃過了。我知道了秘密:家國很後悔他沒對妻子盡到丈夫的責任。現在他發誓,只要他還活着,就要做個真正的丈夫。他希望到明年,她就能做他孩子的母親。
當然,我大吃一驚,沒想到他們的婚姻竟是這樣的。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他們倆婚後一直像兄妹那樣生活,一個做和尚,一個做尼姑?難道還會有別的意思嗎?為什麼胡蘭沒有孩子?難道家國對她沒有慾望?難道他一直忠於她的死去的姐姐?要不,他就像文福,看上了別的女人?
一下子我更加了解她了。每當我抱怨文福對性的要求大強,她就責備我;每當我把淡着抱在膝頭,她就妒忌地看着我。我馬上原諒了她,後悔自己總把她往壞的方面想。
可我還是妒忌她。她的婚姻沒有性,我的婚姻沒有愛,她還是比我強。我弄不懂她——這個女人對我來說成了一個謎,那麼多事情她都隱瞞着。
"你千萬不要以為家國做了什麼錯事。"胡蘭嚴肅地對我說,"只不過稍為爭了幾句,都是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我都忘了是什麼了。"
"我當然不會那樣想,"我說,"我一直覺得家國很通情達理,待人很和氣——"
就在這時候,警報響起來了。
胡蘭皺起眉頭說,"怎麼可能呢?"
"天不早了,已經快到傍晚了。"說著她就往回家方向走了。
我叫她回來,"別傻了!別人不會在家的。他們已經跑出家門,正朝城門跑呢。"
我決定我們該怎麼著。胡蘭走北門,我走東門。然後我們就往回走,一路上互相找對方。我的想法比較實際,我說,如果天不晚,我們就回到市場去買魚,還趕得上做晚飯。我們笑着分手了。
我一路匆忙走着,一路還作着各種各樣的決定。我拐進一條小巷子,因為那樣就可以抄點近路。我一路上不斷張望着,心想萬一能碰到杜阿姨和淡若呢。然後我又盤算着,回市場時該買點什麼呢,當然,買點豆腐皮,回家炒青菜。
我正在盤算晚飯的時候,飛機聲響起來了,打斷了我的思路。我有點納悶,它們幹嗎不掉頭飛到市區的另一頭去。飛機聲越來越響,我腦子更亂了。不知不覺走到大街中間,我簡直瘋了,飛機就在我腦袋上呢。我正想,它們真傻呀,肯定是迷路了。
突然,機關槍射出的子彈打在我的面前一幢白色的建築物上——牆壁上頓時出現了一排彈孔,就像一下子拉掉線頭露出針腳一樣。針腳下的牆壁碎片飛濺,接着上半堵牆壁也倒了,就像一大堆麵粉從口袋裏倒出來一樣。一剎那,——就那麼快——我腦袋裏的聰明念頭一下子全冒出來了。我尖叫起來,灰塵馬上嗆了喉嚨,刺痛了眼睛。
我感到一陣窒息,不斷地咳嗽。我揉揉眼睛,想再看看。警報還在響。飛機在頭頂盤旋,到處是機槍聲、炸彈爆炸聲。我終於睜開了眼睛,發現眼前站着一個女人。她手中拿着一把破管帚,眼睛像雞蛋那樣睜得大大的,獃獃地望着天空。然後她的嘴巴耷拉下來了,越來越大,樣子很可怕,好像她喘不過氣來了,就想把嘴巴拉開來。
於是我也抬起頭來看天,兩個樣子像魚的影子落下來了,搖搖擺擺的,越來越大。我還沒來得及對自己說"炸彈",就趴倒了。大地抖動起來,耳中一片轟鳴,四面八方都有玻璃打碎的聲音。
我神志清醒過來后,發現自己臉朝地面趴着。我不知道是自己趴下的,還是被氣浪推倒的,是過了一秒鐘,還是一整天。我抬起頭來,世界變了,天上落下沙子來,我以為自己在做夢,因為人們走路都很慢,好像還在夢中一樣。或許我們已經死了,正等着發配到陰間去。但這時我咳嗽起來,喉嚨里嗆得好痛。
警報停了,我站起來,開始往回走。在我的左面,我看到屋頂後面在冒煙,也許是遠處的大街上着火了。屋子裏的所有東西都被拋到了屋頂和大路上,什麼毯子、凳子、自行車輪、煤爐和茶壺,還有衣服碎片——不光是衣服,還有一隻帶胳膊的袖子,帶一隻腳的鞋子,真是慘不忍睹啊!
我慢慢地經過這些東西。我看到那個拿掃帚的女人還在,炸彈還沒落她就發出了叫聲。她坐在地上,胳膊舉起又放下,向天哀求着,"你在哪裏啊?我叫你不要出門。現在你還聽不聽你媽的話?"
這時我忽然想起來了:淡若——他在哪兒?
我拔腿就往家裏跑。一路上見到在爬的人,在哭的孩子,有個男人耳朵里流出血來,可他還在傻笑呢。離家越來越近,我看到街上擠滿了通常那些幸運的人,在七嘴八舌地聊天,跟平時警報解除后一樣。
我進屋的時候,胡蘭已經在喝茶了,她把眼鏡慢慢架上鼻樑,打量一條浸在大碗裏的乾魚,"啊喲!回來不到一個鐘頭,瞧,現在至少有十個蟲子在我們的晚飯里遊動了。"
"他們在哪兒?"我問。
"在這碗裏,和魚在一起。"
"哎!我說的是淡若和杜阿姨——他們在哪兒?"
"啊!啊!啊!"她笑了笑,"還沒回來呢。或許馬上就回來了。"
門開了,我馬上迎上前去——但是廚師和傭人,這兩人也在笑。我衝出門去,朝路上張望。
"別擔心,"胡蘭叫我,"他們馬上就回來了。先喝點茶吧。你擔心也沒用,他們不會跑得快一點。"
"我怎麼能不擔心?"我沖她喊道,"我眼睜睜看到炸彈落下來,差一點就落在我頭上。我看到很多人死了、傷了,場面好慘哪,沒有腳的鞋子,沒有腿的腳——"
"你在說什麼呀!"胡蘭打斷了我,"你看見了?在哪兒?"
於是我們倆就馬上衝到路上。半路上,開始打雷了。我們剛跑到炸彈落下的地方,雨就落下來了。胡蘭只好不斷擦她的眼鏡。
街上一片忙亂,警察、部隊和美國服務人員全在那兒。五輛卡車和一輛救護車把路給堵塞了。我們爬上了一個小山坡,上面站滿了人,他們的背全濕透了,分不清是汗水、雨水、泥水還是血水。
"怎麼回事?"胡蘭說著,用手指頭擦擦眼鏡,"你看到什麼了?"
我們往前走了幾步,我看到很多人跪在一座小山頂上,那兒本來一定是什麼建築物。他們全都在用鏟子、鍋鏟和破木板拚命地挖着。
這時我看見了那個在大街上尖叫的、拿掃帚的女人。她也轉過臉來看到了我,一臉驚訝。一剎那,就像在鏡子裏那樣,我們都看到了同樣的恐怖的神情。
她轉身走開了。"不要這樣!你們幹得太蠻了!"她對另外人吼道。但沒人理睬她。
"輕一點,輕一點。"她哀求道,"要這樣。"我見她跪在地上,用她血肉模糊的手指頭刨出一塊磚頭、一塊木板、一塊石頭。這些危險的東西拿掉后,她就把臉俯到地上去,輕輕地找她要找的東西。
我還是不明白這兒到底出了什麼事,那女人在滿是磚頭瓦片和碎骨頭的山上扒。我不知她失蹤的是男孩還是女孩,因為當他們找出她的孩子的時候我再也看不見了。只聽見她一個勁地哭着,罵著自己,"都是我不好呀!是我不好呀!"我不想再看那個粉身碎骨的孩子,因為這當兒我們還在找淡若。
但我們沒在這人堆里找到淡若或杜阿姨。大街上倒塌的房子裏也沒他們的蹤影。我和胡蘭在這個地方待了好幾個鐘頭,聽着其他的母親們哭着自己失蹤的孩子,眼看着希望一次次落空,喊叫聲,哭泣聲,不相信親人已死的嗚咽漸漸變成後悔的低語。
每次希望破滅,救出來的是別人的孩子,我都許一個願。我許了一個又一個願。我大聲地說出來,我向每一位男神女神發誓,保佑保佑我的兒子淡若吧,我一定當好賢妻良母,真誠地待我的朋友胡蘭,對她忠心耿耿,原諒我的丈夫文福,並好好服侍他,尊敬我的長輩杜阿姨,聽她的話。我無怨無悔地認命了。
我許完最後一個願,忽然看到我的傭人跑過來了,一面哭着,喊着,"總算把你找到了。"好像我們失蹤了似的。啊,當她告訴我的時候,我哭得多傷心啊!我憋在心裏的念頭,——我以為我真的失去他了——全都大口大口地吐出來了。傭人告訴我,杜阿姨和淡若就在家裏,我們出門不到兩分鐘,他們就回來了。大家想到這一點都很傷心,他們沒失蹤,我們找他們肯定找得擔心死了。
所以,淡若一點沒事。現在我知道我不得不信守諾言。我許的願胡蘭全聽到了,尤其是我說要做她的忠心耿耿的朋友那段話。當然我一點沒想到要收回諾言。要是我許願許得少,說不定淡若已經死了。說不定他人雖活着,卻少了一隻眼睛,或一條腿。誰說得准?誰知道希望是怎麼實現的?
當然,後來,我記起來了,我很幸運,就在我許願的時候,他們已經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