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隱秘的感官
看我接納艾爾薩生前生活的方式,你準會認為她曾是我最摯愛和最親近的朋友。當西蒙和我必須為感恩節準備食譜時,我們選擇了艾爾薩的牡蠣——栗子原料,再加上我的中國粘米飯——香腸;我們用艾爾薩在一個夏令營上為具有音樂天賦的孩子製作的兩隻把手的陶瓷杯子喝咖啡;在傍晚和周末,我們播放艾爾薩最喜歡的音樂磁帶:布魯斯·普羅傑克、蘭迪·紐曼、卡羅爾·金的哥曲,以及艾爾薩自己作曲的有些過分傷感的交響樂——她的學院管弦樂團最近演奏並錄製了這部作品,以作為對她的懷念。對西蒙,我說這音樂是她信念的活生生的證據,但私下裏我認為它聽上去就像弄堂里的貓群在夜晚的垃圾堆上的嚎叫,其終曲則是在一隻瞄得很準的鞋子從窗里飛出來后空罐頭的砰砰嘭嘭的碰撞聲。
又到了十二月,西蒙問我需要什麼特別的聖誕節禮物。電台里在播送假日歌曲,我試圖想出西蒙為了艾爾薩會需要些什麼——以她的名義給西拉俱樂部的捐贈?全套格什溫的唱片?——那是當我聽到約吉·約格桑在唱《英格爾鈴鐺》時想起的。
上次聽到這首歌時我才十二歲,那時的我還以為諷刺挖苦就是冷漠的極致。那一年,我送給鄺一塊靈亂板作為聖誕節禮物。當她困惑地注視着那些舊時的字母和數字時,我告訴她她能夠用這塊靈乩板去詢問美國的鬼魂怎麼拼寫英語詞彙。她拍拍那塊板說:“豪極了,有那麼大用處。”我的繼父則大發脾氣。
“為什麼你覺得自己非得去捉弄她不可呢?”鮑伯爸爸對我嚴厲地說。鄺仔細地察看了一下靈乩板,比先前更迷惑不解了。
“這只是個玩笑,是嗎?”
“那麼它就是個卑鄙的玩笑,而你則具有一顆卑鄙的開這種玩笑的心。”他抓住我的手把我猛地拖起來,“年輕女士,你的聖誕節已經過完了。”
獨自一人呆在卧室里,我打開收音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聽到了在播放的《英格爾鈴鐺》。這首歌,就像鄺的禮物一樣,應該是個“玩笑”。我哀怨地哭起來:如果她對此甚至都不了解,我怎麼會是卑鄙的呢?此外,我推理道,如果我是卑鄙的——實際上我並不卑鄙,那麼如此古怪的她也是活該。她邀請人們去對她開些希奇古怪的玩笑,那麼在聖誕節開開玩笑又有什麼大不了的錯呢?那些偽裝虔誠的人才是卑鄙的。好吧,如果大家都認為我壞,那就給你們看看什麼是壞吧。
我把收音機開響起來。那音量旋鈕被我想像為鮑伯爸爸的意大利大鼻子,我擰得是那樣的使勁,以至於它都被擰下來了。現在約傑·約格桑正聲嘶力竭地在唱“一路大笑——哈一哈一哈!”與此同時,鮑伯爸爸在咒罵:“奧利維亞,關掉那該死的收音機。”這可不是基督徒該說的話,尤其是在聖誕節期;司。我猛地拉下收音機插頭。後來鄺來到卧室,告訴我她“非常非常”喜歡我的拼圖禮物。
“別再那樣傻頭傻腦了。”我咆哮道,並且儘可能地使我的臉顯得卑鄙。然而看到這是那麼厲害地傷害了她,我害怕起來。
現在是西蒙在問我聖誕節想要些什麼,而我則再次聽到電台在播放《英格爾鈴擋》。我真想大聲喊叫:善解人意絕無裨益。就在那一時刻,我知道了我在聖誕節真正需要的是什麼:我想拔出那插頭;我想要艾爾薩死。
但是在像高貴的亞軍一樣行事了六個月以後,我怎麼能突然告訴西蒙我想把艾爾薩那鬼屁股從我們的床上踢出去呢?我想像自己把她的照片、她的唱片、她的令人不愉快的拙劣作品都裝進箱子,“是為了妥善保存,”我會告訴西蒙,“以便我做春季大掃除。”而後我會把這箱子裝到我汽車的車廂里,到夜深時分驅車直奔特梅斯克爾湖。我會用灌滿沙子的清洗劑瓶子作箱子的墜物,把所有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拋到不見波光粼粼黑黝黝的湖水中,觀看着我那難以應付的對手在沉入液體的湮沒中時的氣泡泛上湖面。
然而,過後我將對西蒙說些什麼呢?我將怎樣對他解釋呢?“上帝呵,那太可怕了;裝着艾爾薩所有東西的箱子?——被偷走了。我簡直無法相信。那竊賊必定以為它很貴重。我的意思是,它是有價值,但只是對你和我有價值。上帝啊,你是對的,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沒偷走那立體聲音響。”
他會注意到我那躲避的目光,注意到我的嘴角因為難以壓抑的笑容而翹了上來。我不得不坦白我所做的事、我對艾爾薩和她的兩隻把手的咖啡杯子的真實感受。他將會勃然大怒,而那就將是西蒙和我的終曲了。如果情況是這樣,那就見他的鬼去吧。但是在我用各種各樣這類代價極大的勝利耗盡了我的想像力后,我又茫然如失。我不能放棄西蒙,就像他放棄了艾爾薩一樣。
就是在這樣一種惡劣和殺氣騰騰的心情中,我尋找了一個幫凶來實施那骯髒行動。我給鄺掛了電話。
我謹慎地對我的姐姐勾勒了眼下的情勢。我沒有說我愛上了西蒙。對鄺能說嗎?能受得了她那姐姐式的抿嘴暗笑、無窮無盡的逗趣以及古怪的勸告嗎?我說西蒙是個朋友。
“啊!男朋友。”她猜測說,很是激動。
“不,只是個朋友。”
“親密的朋友。”
“只是朋友。”
“好吧好吧,現在我懂得你的意思了。”
我告訴她西蒙的一個朋友在一次事故中死了,西蒙很傷心,他無法忘卻這個死去的朋友,着了魔,而那是有害於健康的。我說如果他能聽到這個朋友作為陰間的人和他說話,準會對他有幫助的。由於我深知鄺是多麼的會替人出謀劃策,也了解她是多麼的急於在任何方面幫助我,我把這個要求表述得儘可能的清晰。
“或許,”我暗示說,“西蒙死去的朋友能夠告訴他,他們都必須開始一種新的生活。他必須忘掉她,絕不要再提起她的名字。”
“哈!她是他的女朋友。”
“不,只是個朋友。”
“呵,就像你,只是朋友。”她微笑起來,然後問道:“也是中國人?”
“我想是波蘭人吧,也可能是猶太人。”
“嘖!嘖!”鄺搖着她的腦袋,“波蘭——猶太人,很難尋找:有那麼多死去的波蘭——猶太人。死去的中國人也很多,但是在中國人中我有許多聯繫——這個那個的相互熟悉,對我來說,如果是中國人,要好找得多。但是波蘭——猶太人——啊!——或許她甚至都沒去陰界,或許她到別的什麼地方去了。”
“下面那個世界是種族隔離的嗎?只有當你是個中國人時你才能去陰間嗎?”
“不——不!班納小姐不是中國人,她就去了陰間。全取決於你愛什麼,信仰什麼。你愛耶穌,就去耶穌的屋子;你愛安拉,就去安拉的士地;你愛睡覺,就去睡覺。”
“要是在生前你並不確鑿無疑地信仰什麼,那會怎樣呢?”
“那麼你就去大地方,像迪斯尼樂園一樣,有許多地方可以去試試——你喜歡,你就定下來。當然了,不收費。”
當鄺繼續不着邊際地閑聊時,我想像有個公共娛樂場,裏面都是前保險代理人;他們穿着廉價而劣質的天使服裝,手裏揮動着閃電模型,勸說行人到地獄的邊界、煉獄、未受洗禮的嬰兒的小世界去作一次了解性的觀光。與此同時,還會有成群的前統一教徒和伊斯特追隨者簽約參加去名為煉獄、地獄裏的磨難、永恆的刑具架等處的乘騎旅行。
“那麼誰去陰間呢?”
“很多人去。不僅是中國人,還有心懷大悔大恨的人,或者認為自己失去了千載難逢的機會的人,或者失去了妻子、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孩子、失去了姐妹的人。”鄺暫停了一下,朝我笑笑,“也有留戀中國食物的人,他們去陰間等在那兒,以後會降生為別的人。”
“哦,你的意思是陰間的人們就是那些再生說的信徒。”
“什麼是再生說?”
“再生,你知道,就是在你死後,你的精神或者靈魂或者不管是什麼能夠作為另一個人重新出生。”
“是呵,也許這是同一回事,或者是像那樣的事。你不過分挑剔,就能馬上回來:四十九天。你想要特殊些——生在這個人那兒,與那個人結婚——有時就得等很長時間。就像大型機場,能夠去許多許多地方,但是你想要坐一等艙,靠窗的位置,中途不停留,或者打折扣,也許就得滯留很長時間了。至少上百年。現在我告訴你些事,是秘密,別和任何人講,呵。許多陰間的人,下一生,猜猜看他們想成為什麼人,你猜猜看。”
“美國總統。”
“不對”
“那個。”
“哪個?”
“別管它。他們想成為什麼人?”
“中國人!我告訴你實話吧!不是法國人,不是日本人,也不是瑞典人。為什麼?我認為這是因為中國食物是最好的食物,又新鮮又便宜,有許多許多風味,每天都可以嘗新。還有,中國家庭關係非常密切,朋友非常忠誠。你的一生擁有中國朋友或者中國家庭,那就會伴隨你一萬生,絕妙。那就是為什麼現在世界上有那麼多中國人的原因。來自印度的人也是同樣。那裏的人口非常密集。印度人也相信人有許多生。我還聽說印度的食物也不壞,有很多辛辣的菜肴,也有咖喱味道的菜。當然了,中國咖喱風味仍然是最棒的。你認為怎樣,利比—阿?你喜歡我的咖喱味菜肴嗎?你喜歡,今天晚上我可以為你做,怎麼樣?”
我把鄺的話頭引回到艾爾薩的事上。“那麼要找到西蒙的朋友,最好的方法是什麼呢?波蘭——猶太人通常都去哪兒?”
鄺開始喃喃而語:“波蘭——猶太人,波蘭——猶太人,那麼多地方可以去。有的人在死後什麼也不信;有的說去中間區,就像醫生的等候室;別的去錫安山,就是像幻想園一樣的地方,沒有人抱怨,不需要小費,而且服務周到。”她搖搖腦袋,然後問道:“這人是怎麼死的?”
“猶他州的一次滑雪事故。雪崩。就像淹死一樣。”
“啊!——在飯後滑水!肚子太滿,怪不得淹死了。”
“我沒說是在飯後,我是說——”
“沒吃飯?那麼為什麼她會淹死?不會游泳?”
“她不是淹死的!她是被埋到了雪裏。”
“雪!”鄺皺起了眉頭,“那麼你為什麼說她是淹死的?”
我嘆了口氣,人都要發癲了。
“她非常年輕嗎?”
“二十一歲。”
“嘖!這太傷心了。什麼時候發生的?”
“大約一年以前。”
鄺拍起手來,“我怎麼會忘記的?我的單身朋友!托比·利普斯基。利普斯基,聽上去就像‘滑雪’。也是猶太人。哦!——非常有趣的陰間人士。他去年死的,肝癌。他告訴我:‘鄺,你是對的,在迪斯科俱樂部喝得太多,對我來說很糟糕,非常非常糟糕。當我回來時,再也不喝了。然後我就能有長長的壽命,有長久的愛情,有長長的陰莖。’最後那句話,他當然是在開玩笑……”鄺看看我,以確定她已經說清了她對酒精害處的觀點。“托比·利普斯基還告訴我:‘鄺,需要陰間的幫忙,你就來找托比·利普斯基吧。’好了,或許我能要求托比·利普斯基去找這個姑娘。什麼名字?”
“艾爾薩。”
“對,對,艾爾薩。首先我必須給托比送去消息,就像用我的心靈寫信一樣。”她緊緊地閉上眼睛,輕輕地敲打着她腦袋的兩邊。她的眼睛突然又張開了,“送到陰間去了。所有心與靈的東西,用了無數隱秘的感官。”
“這是什麼意思,隱秘的感官?”
“哈!我早已告訴過你多少次了!你沒在聽吧?隱秘的感官並不隱秘。我們說它隱秘是因為大家都有這種感官,只是忘記了。就像螞蟻的腳、大象的象牙、狗的鼻子、貓的鬍鬚、鯨魚的耳朵、蝙蝠的翅膀、蛤的殼、蛇的舌頭、花朵上的小須一樣的感官。有許多東西,但是都混雜在一起了。”
“你說的是本能吧?”
“臭氣①?也許有時是臭——”
①在英語中,本能(instinct)後幾個音節的發音和臭氣(stink)相同,鄺誤聽成後者。
“不是臭氣,是本能。它是一種你與生俱來的知識,就像……哦,布巴,它在土裏挖掘的方式。”
“對了,你為什麼讓狗那樣做?這沒有意義,只是胡扯,把你的花盆搞得一團糟!”
“我只是做——呵,忘了它吧。隱秘的感官到底是什麼啊?”
“我怎麼說呢?記憶,視覺,聽覺,觸覺,全都聚到一起,然後你就了解了你心裏某些真實的東西。像一種感覺,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或許像疼痛的感覺。你知道這:骨頭疼痛意味着要下雨了,使你精神振作起來;胳臂上的皮膚刺痛,是有什麼東西嚇着了你,包圍了你,還讓你身上冒出了許多雞皮疙瘩;腦袋上的皮膚疼痛,哦,哦,是你眼下了解了某些事的真相,使你刻骨銘心,然而你還是不願相信;然後還有你鼻子裏的鼻毛刺痛、腋下的皮膚疼痛。你腦袋後部的疼痛——那種痛,你不當心,就會大難臨頭,呣,呣。你用你的隱秘感官,有時可以快速地在兩個人之間傳遞信息,是活着的還是死了的,並沒關係,有同樣的感官。”
“好吧,不管你想做什麼,”我說,“只是要加快一點。”
“哇!”鄺嗤之以鼻,“你認為我乾的是郵局的活兒呵——東西買得遲了,聖誕節前夕郵寄,聖誕節這天發送,一切都要快、快、快嗎?這裏沒這樣的事,那裏也沒有這樣的事。一切早就太遲了!你想接觸某人,必須感受那人的感覺,那人則感受你的感覺,然後——砰——當兩個自我撞到一起時,就像發生了事故一樣。”
“好吧,不管怎麼說,只是一定要告訴這個叫托比的傢伙那個女人的名字是艾爾薩·范德福特,那是她被收養的名字。她不知道自己親生父母親是誰,她認為他們是去了奧斯威辛集中營的波蘭——猶太人。也許她在想着蕭邦,音樂之類的事呢。”
“哇!你說得太快了。”
“那我給你寫下來。”
只是在後來我才意識到這整個事情的諷刺味兒:我是在幫鄺發揮她的幻覺,這樣她才能幫西蒙馳騁他的幻覺。
兩個星期後,鄺告訴我托比運氣非常好,他已與艾爾薩在下個滿月的夜晚定下了約會。鄺說陰間的人們在約會上非常的糟糕,因為沒有人再使用日曆或者時鐘了。最好的方法就是觀察月亮。那就是為什麼有那麼多奇怪的事發生在月亮最亮的時候的原因。鄺說:“就像門廊的燈光,告訴你們這些客人歡迎歡迎,請進來吧。”
戲弄西蒙竟是如此的輕而易舉,時至今日我仍然對此感到心存余疚。事情是這樣的:
我對他提到我們被邀請去鄺家吃飯,他同意了。在我們跨進她的房子的那一片刻,鄺就說:“哦哦哦,那麼漂亮。”西蒙則彷彿被慫恿着似地說:“你在騙人,你看上去並沒比奧利維亞大十二歲。”然後鄺粲然地說:“哦哦哦,態度也好。”
咖喱菜肴味道不壞,談話也並不令人難受。鄺的丈夫和他的繼子興奮地談論着他們在安全道的一處停車點目睹的一場拳擊戰。整個就餐過程中,鄺的行事沒有什麼怪誕神秘之處,雖說她多管閑事地問了西蒙一些有關他父母親的問題。“哪一方是中國人?母親這一方,但不是中國人?……啊,夏威夷人啊,我知道,中國人早已混血了。她跳呼拉舞?……啊。死了?那麼年輕?唉,太悲哀了。我在電視上看過一次呼拉舞,屁股轉悠得就像洗衣機一樣,波動的雙手像飛鳥……”
當西蒙去盥洗室時,她朝我眨眨眼,大聲地說著悄悄話:“嘿!為什麼你說他只是個朋友呢?看你臉上的表情,還有他臉上的,哈,不只是朋友吧!我說得對嗎?”然後她爆發出陣陣大笑。
在飯後,喬治和孩子們排成隊進入家庭消閑室去觀看《星球大戰》。鄺叫西蒙和我到起居室去,她有些重要的事情要對我們說。我們坐在長沙發上,鄺則坐在她的躺椅上。她指指內插煤氣取暖器的裝飾性壁爐:
“冷嗎?”她問道。
我們搖搖頭。
鄺用她的雙手交織抱住她的膝蓋,“西蒙,”她說,笑得就像個阿拉伯神話里的妖怪,“告訴我——你喜歡我的小妹妹,是嗎?”
“鄺,”我警告說,但是西蒙早就在回答她的問題了:“非常喜歡。”
“呣,呣,”她看上去就像一隻剛用舌頭給自己洗過澡的貓那樣適意,“即使你不告訴我,我也早已看出來了。呣,呣……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我猜這很明顯。”西蒙羞怯地笑着說。
“不不,你父母親①沒有告訴我。我知道——在這兒,”她拍拍自己的前額,“我有陰眼,呣呣,陰眼。”
①這是鄺把明顯(apparent)誤聽為父母親(parent)了,故有此說。
西蒙探詢地朝我看了一眼,彷彿在要求:拉我一把,奧利維亞——發生什麼事了?我聳聳肩膀。
“看着那兒,”鄺指着壁爐,“西蒙,你看到了什麼?”
他俯身向前,然後戳了一下那個他認為準定是個中國玩具的東西,“你指的是那些紅色蠟燭?”
“不不,你看到了壁爐,我說得對嗎?”
“哦,是的。在那兒,一個壁爐。”
“你看到了壁爐了,我還看到了一些別的東西。一個陰人——某個早已死掉的人——站在那兒。”
西蒙大笑起來,‘‘死人?你是說就像個鬼?”
“呣呣。她說她的名字——艾爾西。”好樣的老鄺,她以恰是正確的方式純屬偶然地說錯了艾爾薩的名字。“西蒙呵,或許你認識這個姑娘艾爾西吧?她說她認識你,呣呣。”
西蒙的笑容消失了,現在他挺起身來坐着,“艾爾薩?”
“哦,現在她是那樣高興你還記得她。”鄺把她的耳朵朝向那想像中的艾爾薩,全神貫注地聽着。“啊?……啊。好好。”她朝我們轉過身來,“她說你不會相信的,她已見到了許多著名的音樂家,也都是死了的。”她又朝着壁爐請教,“哦!……哦……哦!……啊,啊。不不,停一下,艾爾西,名字太多了!你說了那麼多名人的姓名,我無法複述了!好吧,一……休曼?不對?我的發音不正確?”
“是蕭邦吧?”我暗示說。
“對對,蕭邦也是的。但是這一個她說名字像休曼……哦!現在我明白了——舒曼!”
西蒙被催眠了似的,而我則大為震驚。在那之前,我並不知道鄺有任何古典音樂方面的知識,她最喜愛的歌曲是有關傷心女人的西部鄉村曲子。
“她還說非常高興現在能見到她的母親、父親、大哥,她這說的是另一個家庭,不是收養她的那一個。她的真名她說聽起來像瓦瓦斯基·瓦科伍斯基,我想是日本名字……啊?不是日本人?……呣,她說是波蘭人,波蘭——猶太人。什麼?……哦,好吧。她說她的家庭很久以前就死光了,因為自動在溝。”
“是奧斯威辛吧。”我說。
“不不,自動在溝。是是,我是對的,自動進溝,翻倒下來,嘩!”鄺用手圈在她的右耳旁,“要很多時間,開始很難懂得陰人在說什麼。太激動了,說得太快。啊?……”她微微翹起些腦袋,“現在她說,祖父母,他們死於此地,奧斯威辛,戰時的波蘭。”鄺看着我,朝我眨了下眼,然後迅速向壁爐轉過身去,一臉驚奇和關心的神情。“啊呀!嘖!嘖!艾爾西,你受了太多的苦難,真叫人悲傷。哦!”鄺撫摩着她的膝蓋,“她說,汽車事故,這就是她怎麼會在自己嬰兒時的腿上弄出塊傷疤的原因。”
我不認為自己寫下過那個有關艾爾薩身上傷疤的細節,但是我必定是寫了下來,而且我還很高興這樣寫了:它為可信性增添了絕妙的一筆。
西蒙突然問了個問題:“艾爾薩,那個嬰兒。那個你將要生的嬰兒怎麼啦?他與你在一起嗎?”
鄺看着壁爐,一副迷惑不解的樣子。我屏住了呼吸。臭蛋!我忘了提起那個該死的嬰兒了。鄺全神貫注地朝着壁爐,“好吧好吧,”她向我們轉過身來,若無其事地用一隻手扇着空氣,“艾爾西說沒問題,不用擔心。她碰到了這個人,非常好的人,原是要成為她的嬰兒的。他還沒有出生,所以就沒死的問題。他僅僅等了很少一點時間,現在早已托生為別的什麼人了。”
我寬慰地吐出了一口氣。但是接着我就看到鄺滿臉焦慮地瞪着壁爐,又是蹙眉又是搖頭。就在她這樣做時,我的頭頂部開始刺痛起來,並區看到壁爐周圍飛舞着火花。
“啊,”鄺沉靜地說,神色更猶豫不決了,“現在艾爾西說你,西蒙,你必須別再想着她了……啊?呣,呣。這是錯的,是的,是的——想着她浪費了你太多的生命……啊?呣,你必須忘了她,她說,對,忘了!——再也不要說她的名字。她現在擁有了新的生活。蕭邦、舒曼、她的媽咪、爹地。你也有了新生活……”
然後鄺告訴西蒙他應該在還不太晚之前抓住我,告訴他我是他真正愛着的姑娘,如果錯過了這個不是一生就能修來的好機會,他將會永遠感到遺憾的。她滔滔不絕地說著我是多麼的誠實和真誠,多麼的善良,多麼的忠誠,多麼的聰明。“哦,也許她的烹飪不怎麼樣,還不行,但是你只要耐心,等着瞧。如果真不行,我來教她。”
西蒙點着頭,把所有這一切都聽了進去,臉上同時顯示出又哀傷又感激的神情。那時的我本該是欣喜如狂的,然而我卻覺得噁心,因為我也見到了艾爾薩,我也聽到了她的說話。
她不像我在童年時代看到過的鬼魂。她由數十億包含着她曾有過的思想和情感的火花構成,是一種靜電的氣旋,繞着房間舞動着,懇求西蒙聽她說話。我是用自己的一百種隱秘感官了解這一切的:我用蛇的舌頭感受到了她想被人看見的渴望的熱量;我用蝙蝠的翅膀知道了她在那兒飄動,徘徊在西蒙附近,避開了我;我用皮膚的刺痛感受到了她流下來的每一滴眼淚,那就像閃電一樣擊在我的心上;用那花朵單個兒的花須,我感觸到了她在等待西蒙聽她說話時的顫抖。此外,我也能聽到她的說話——不是用我的耳朵,而是用我大腦頂部那個刺痛點,通過那兒你能知道某些事情是真實的,然而你依然不想相信。她的感覺並不是像從鄺那隻用意良好的嘴裏講出來的那樣,她是在懇求、哭泣、一遍又一遍地說著:“西蒙,別忘了我,等着我,我會回來的。”
我從未告訴過鄺我所看到和聽到的東西,這是因為我不願相信那居然不是幻覺。然而在過去的十七年裏,我逐漸知道了心靈具有它自己的意志,它可不管你祈求什麼,不管你是如何經常地拔出你最糟糕的擔憂的根子。那些憂慮的根子仍會像常春藤一樣地蔓延回來,佔住你心靈的空間,吸出你靈魂的安全插銷,然後沿你的血管滑溜過去,從你的毛孔里鑽了出去。無數個夜晚,我在黑暗中懷着反覆發作的狂熱醒來,思緒千迴百轉,為事實而惶惶不安。鄺聽到了我所聽到的那一切嗎?她是因為我的緣故而在撒謊嗎?如果西蒙發現了我們在捉弄他,他會怎麼反應呢?他會認識到自己並不愛我嗎?
這些問題一再地降臨,我讓它們累積起來,直到我已確定我們的婚姻是註定要完結了,確定艾爾薩將把它拉散。這是場等着發生的雪崩,平衡在一個危險而必須小心對待的問題上:我們為什麼要在一起?
然後太陽將爬上窗檯,早晨的陽光會使我眯起眼來。我會看看鐘,從床上起來,用手摸着淋浴器的龍頭,調節好熱水和冷水,然後用猛烈地沖淋在我皮膚上的水喚醒我的頭腦。我會滿心感激地返回到真實的和日常的生活中來,僅僅運用我能信任的普通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