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七天

第十五章 第七天

我想鄺是真的垮了,可她並沒有哭。我建議她在賓館裏享受送餐服務,不必再跑出去,她表示同意。

西蒙安慰了她幾句,吻了她的面頰后把我們兩人留在了房間裏。我們吃的是意大利麵片,十二美元一盤,按中國水平實在奢侈無比。鄺直愣愣地看着盤裏的面片,臉無表情,像是暴風雨前夕的寧靜。對我來說,意大利麵片是很可口的晚餐,希望它能賦予我足夠的能量來安慰鄺。

我該說什麼呢?“大媽真是個了不起的女人,我們為失去她而深感悲痛?”這樣說實在不夠真誠,因為我和西蒙從未見過她。而鄺那些有關大媽虐待她的故事在我聽來卻更像是一本《最親愛的姨媽》式的回憶錄中的素材。鄺此刻正在為這個有點邪氣的老女人悲傷,而她留給鄺的卻只有傷痕,憑什麼我們非得對那些虐待我們的嬤嬤們報以摯愛呢?難道我們純潔無瑕的心靈一定要印上虛假的愛的贗品嗎?

我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她的死會使我感到如此凄涼嗎?這個問題讓我感到恐怖與負罪,試想一下,當我重溫自己的童年經歷想去擷取幾分愉快的回憶,卻發現這幾乎像大海撈針一樣困難,我只要稍有不慎,就會像捅了馬蜂窩一樣引來麻煩,如果我母親死了,我應該原諒她並藉此發出一聲解脫的長嘆嗎?或許我會走入一個想像中的小山谷,那裏我的母親是那麼完美溫柔,體貼可愛,她抱着我說,“對不起,奧利維亞,我是個可惡的媽媽,一點也不稱職,即使你恨我一輩子我也沒有怨言。”這也許正是我想聽到的,但事實上我不知道她會對我說什麼。

“面片。”鄺帶着傷感說。

“什麼?”

“大媽問我們在吃什麼,她說她很遺憾沒機會嘗嘗美國菜的味道了。”

“可面片是意大利的菜。”

“噓,我知道,可你這樣告訴她,她就會說遺憾沒機會吃意大利菜,總之是太多的遺憾。”

我湊近鄺低聲地問:“大媽不懂英語吧?”

“她只懂長鳴方言,加上一點兒心語,時間長了,她會懂更多的心語,甚至會學點兒英語也未可知……”

鄺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我暗自慶幸她沒有被悲傷所打垮,因為我實在不知道該怎樣勸慰她。

“……陰人們都是用心語講話的,又方便又快捷,從來沒有。錯詞彙的時候。

“心語聽上去怎麼樣?”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

“真的嗎?”

“好多次了。不要只用舌頭、嘴唇、牙齒來講話,要用上百種秘的感官。”

“噢,對,對。”已往有關這個話題的片斷在我腦海中浮現出來:這是一種與原始本能相關的感覺,在人類的頭腦創造語言和更的功能之前就已經具備——一種推託、致歉和說謊的能力,骨寒暗香、鵝叫、臉紅——這些就是隱秘感官所使用的詞彙,我是這想的。

“這種隱秘的感官,”我對鄺說,“是不是指當你頭髮豎起來就說明你在害怕?”

“說明你愛的人正在害怕。”

“你愛的人?”

“對,隱秘的感官總是在兩個人之間起作用。你怎麼可能有屬於自己的秘密呢?你的頭髮豎起,就說明你知道了別人的秘密。”

“你是說人們之所以還有秘密是因為他們已經忘記了擁有這種感覺力。”

“是的,人們通常到死都沒想起來。”

“這麼說它是鬼魂的語言了?”

“這是愛的語言,這並不僅僅指那種兩情相悅的愛,所有愛,母親對嬰兒,朋友對朋友,姐妹對姐妹,陌生人對陌生人。”

“陌生人,你怎麼會愛一個陌生人呢?”

鄺皺了皺眉:“你初遇西蒙時,他不是個陌生人嗎?我剛碰到你時,也是陌生人。還有喬治,我第一次碰到喬治時,我對自己說,‘鄺,你在哪兒見過這個人?’你知道什麼?喬治是我上輩子的情人!”

“真的?一半嗎?”

“不,是曾。”

曾?我完全糊塗了。

她用中文回答道:“你知道的——那個帶給我油罐的人。”

“噢,我想起來了。”

“等等,大媽,我在和利比—阿說我的丈夫。”鄺的目光越過我,“你知道他的——不,不是在此生,是上輩子,當你在峨嵋山時,我給了你鴨蛋,你給了我鹽。”

當我用叉子挑進面片時,鄺獨自興奮地談着什麼,在她自造的往事回憶中遠離了憂傷。

在曾變為喬治之前我最後一次看到他是在……對,是在我死去的前一天。

曾給我帶來了一小袋大麥,還有一些壞消息,當我把那些洗好的衣服交給他時,他沒有再給我要洗的東西,我站在蒸汽鍋旁邊,煮着衣服。

“衣服乾淨與否都無所謂了,”他告訴我,眼睛卻看着遠處的山巒。噢,我想起來了,他說我們的求婚已經結束了,但他接着宣佈一道,“天王已經死了。”

這消息不啻是一個晴天霹靂。“這怎麼可能呢?天王是不會死的,他是不朽的啊!”

“已經不再是了。”曾說。

“誰殺了他?”

“聽人們說他是自殺的。”

這說法聽上去比天王的死訊更讓人震驚,因為天王是不允許自殺的,可他自己卻自殺了?難道他不再作耶穌的弟弟了嗎?一個客家人怎麼能如此愚弄自己的人民呢?我看着曾,那張陰鬱的面孔,他似乎也和我有同樣的困惑,因為他也是客家人。

我一邊把那些沉重的濕衣服從水中撈出,一邊想着這些事,“戰爭至少是結束了,”我說,“河上又可以行船了。”

這時曾又告訴了我第三個消息,它比前兩個消息更壞。“河道已經開了,可流淌的不是水,而是血。”當這句“不是水而是血”傳進我耳朵時,我已經不知所措了。我必須全神貫注地聽清他說的每一句話,就像從稻穗上獲取每一顆稻粒。他是那麼地吝嗇詞語,我只能一點一點地獲得。

十年前,天王把血腥之潮從山區推向了沿海,那真是血流成河,屍骨成山。現在這血腥之潮迴流了。清兵們將天王的信徒悉數殘殺,他們向內陸一路追殺,燒屋掘墳,直鬧得天翻地覆。

“都死了,”曾對我說,“連孩子也不能倖免。”

他說這話的時候,我彷彿看到了無數哭泣中的孩子,“他們什麼時候會打到廣西?”我囁嚅地問,“下個月?”

“不,送信人到我們村只比清兵屠殺快了幾步。”

“啊!兩個星期?一個星期?到底多久?”

“明天清兵就將攻克金田,”他說,“再過一天就是——長鳴。”

所有的感覺瞬時在我的體內凝固。我倚在磨盤上,腦子裏滿是清兵沿途掠殺的影像,就在我想到刀落血噴的慘狀時,曾突然向我求婚了,事實上他並沒有用“求婚”這樣的詞,他只是粗聲粗氣地說,“嘿,今晚我要上山在洞裏躲起來,你願意跟我一起去嗎?”

對你來說,這話聽上去太粗俗,一點情調也沒有,但如果有人主動來拯救你的生命,它和在教堂中身穿一襲白紗發出的婚誓不是一樣美好嗎?隨便換一個情形,我是一定會答應他的:“好的,我們走吧。”但當時我心裏絲毫沒有婚姻的位置,我在為班納、老魯、一半——甚至所有的耶穌教徒們擔心,他們的面孔一一在我眼前浮現:牧師、阿門夫人、老鼠小姐、太遲了醫生,這種感覺是如此猛烈,我弄不懂為什麼對他們這麼在意?我們沒有什麼共同之處——語言、理想、對世界的認識,但我還是要這樣評價他們:他們的意旨是嚴肅的,儘管這種意旨在實現時並不一定能善始善終,但他們都盡了最大的努力。當你認識了這樣的人時,怎麼會對他們無動於衷呢?

曾打斷了我的思緒:“你去還是不去?”

“讓我再想想。”我說,“我沒你腦子來得那麼快。”

“有什麼好想呢?”曾說,“想活,還是想死,其他無須多想,那樣反而會使你誤認有多種選擇。你的心就會混沌不清。”他走到通道邊的長凳上,雙手抱着腦袋躺了下去。

我把濕衣服鋪在磨盤上,推動石滾把水擠出來。曾說得不錯,我已經判斷不清了,從私心來說,我承認曾是個不錯的男人。從我的命相上說,我也許再不會有這樣的機會,尤其是當我大難將至的時候。

但我馬上就想到了問題的另一面:如果我跟他走,我將會失去對自己的興趣,我不會再自我設問:我是一個忠誠的朋友嗎?我該不該幫助班納小姐?基督徒是什麼樣的人?這些問題都將不復存在,曾將決定什麼與我相關,什麼無關。這就是男人和女人之間的差異。

我心裏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和曾開始新的生活?對朋友保持忠誠?如果我躺進山裡,我會因恐懼而不明不白地死去嗎?如果留下,我會死得更快嗎?活着,死去,我該怎麼辦?這好像是在追趕一隻小雞,轉眼自己卻成了被追趕的小雞。我只有片刻時間來選擇哪種慾望更強烈些,我將依此行事。

我看了看躺在長凳上的曾,他閉着眼睛沒有動。曾是個善良的人,不算聰明,但非常忠誠,我決定用我啟動它時的方式來結束我們的婚約,我會像一個外交家一樣讓他認為這是他自己的主意。

“曾——”我叫了起來。

他睜開眼睛,坐起來。

我把濕衣服掛起來,說:“我們為什麼不跑遠點呢?我們又不是太平花。”

他把手放在膝蓋上說:“你聽我說,清兵只要覺得你和基督教有一點牽扯就會殺頭,你住在這種地方,判你死刑足夠了。”

我知道他說的是實情,嘴上卻辯道:“你在說什麼?外國人又不是天王的信徒,我經常聽他們說,耶穌在中國沒有兄弟。”

曾被我激怒了,好像他從沒想到我是個如此愚蠢的姑娘。“你去跟清兵講這些吧,那你的頭早就落地了,”說著他跳了起來,“別白費時間了,今晚我就走,你來不來?”

我繼續裝傻地說:“為什麼不多等一會兒呢?讓我們看看到底會發生什麼,形勢不會如你想的那麼差,清兵是在到處殺人,但殺的畢竟是少數。是為了嚇唬老百姓的。而對外國人,清兵肯定不會碰他們。他們有條約。我想起來了,也許住在這裏還更安全呢。曾你來和我們一起住吧,我們還有一間房子呢。”

“住在這兒?”他叫道,“哇!我還是先把自己的喉嚨割斷算了。”看得出他真的被激怒了,嘴裏開始不乾不淨地罵罵咧咧,聲音響得足以讓我聽見:“這個白痴,傻瓜,弄不清楚現在該幹什麼事情。”

“嘿,你憑什麼這樣說我?”我說,“莫不是蒼蠅飛到你耳朵里讓你腦子發昏了吧。”我用小拇指在空中劃了個“之”字形,“你聽到了吱吱聲,認為災難將至,可你的擔心毫無道理。”

“毫無道理!”曾憤憤然,“你腦子出毛病了,你以為和外國人一起住了幾天就能長生不死了嗎?”他站起身,滿面怒容地瞪了我一會兒,然後說:“罷!”隨即轉身離去,剎那間我的心被深深刺痛,這時,他的聲音從外面轉來,“這個瘋丫頭,弄不清楚小命就要沒了……”

我仍然呆在洗衣坊里,手指顫抖不停。所有的情緒瞬時敗壞到極點,我沒想到他這麼好騙,淚水奪眶而出,我用手擦乾了,沒有自憐。哭泣是弱者的奢侈。我開始唱起了一支古老的山歌。那歌現在我已經記不起了。但我的歌聲卻清晰有力,年輕而傷感。

“好了,好了,我們別吵了。”我循聲轉過身。曾站在那兒,一臉的疲憊,“我們可以把這些外國人也帶到山上去的。”他說。

帶他們一起去!我點了點頭。他高興地離開了,邊走邊唱着我剛才唱的那首歌中男人應答的部分。看來他比我想的要聰明,這會是一個可愛的丈夫,還唱得一口好歌。他停住腳步叫我:“女怒目!”

“哎。”

“日落前兩個時辰我會回來,告訴大家準備好東西,準時等在大院裏,明白嗎?”

“明白了。”我說。

他又向前走了幾步,再次停下來叫我:“女怒目!”

“哎。”

“別再洗衣服了,它們大概只能留給死屍穿了。”

你看,他已經在行使權力了,代我作出決定,這正是我對婚姻的認識,我已經告訴自己多少次了。

曾走了,我回到花園裏,蹬上了鬼商人辭世時呆的那間亭子。越過高牆可以看到許許多多的屋頂,一條小路一直通向山裡,每個初到長鳴的人都會感嘆這是個美麗的所在,安謐祥和,也許我應該在這裏開始我的新婚。

可是我知道這寧靜意味着大難將臨。整個空氣都顯得凝滯沉重,令人難以呼吸。看不到飛鳥,看不到雲彩,天空是一片偏紅的橘黃色,似乎血光之災已經先期光顧了天庭。我緊張極了,恍惚中覺得什麼東西在我的皮膚上蠕動。我低頭一看,哇,在我手臂上緩緩爬行的竟是一條令人恐怖的蜈蚣,兩排爪子正在有節奏地擺動。我拚命拍打甩動,總算把這隻蜈蚣甩到了地上,它如秋葉般飄落,原來是一隻死蜈蚣,但我忍不住踩上了幾腳,直至它在石板上變為粉末。而直到如今,那種異物在我身上蠕動的感覺仍舊揮之不去。

片刻之後,我聽到老魯搖響了開飯的鈴聲,彷彿又回到現實之中。走進餐廳,我坐在了班納小姐的旁邊,自從我開始把我的鴨蛋拿出來與大家分享以後,我們中國人與外國人就不再分桌而坐了。像往常一樣,阿門太太開始做她的飯前禱告,和往常一樣,老魯端出了一碟炸蚱蜢,他將之稱為兔排。我本想等大家吃完飯再說,可最終還是沒有忍住:“今天我們還有吃有喝,明天就要死了。”。

當班納小姐把情形翻譯給大家聽后,屋裏一片沉寂,阿門牧師從椅子上跳起來,邊揮手邊用怪異的聲音叫着上帝,阿門夫人連忙扶着他的先生坐回到桌子旁。她通過班納小姐告訴大家:“牧師是不能去的,你們都看到了,他還在發燒,到了山上讓他這樣叫起來,會引人注意,給大家帶來危險。所以我們決定留下來,我敢肯定清兵不會傷害我們,因為我們是外國人。”

真不知這算是勇敢還是愚昧。也許她是對的,清兵不殺外國人,可誰能肯定呢?

接着老鼠小姐開口了:“山洞在哪裏?你認識路嗎?我們會迷路的。曾是個什麼人?我們憑什麼相信他?天這麼黑,我們還是呆在這裏的好,清兵不會殺我們,這是不允許的,我們是女王的臣民……”

太遲了醫生跑到老鼠小姐身邊為她號脈,班納小姐在我耳邊轉述着他的話:“她的心臟跳得太快了……如果爬上山會害了她的……牧師和老鼠小姐是他的病人……他將和他們呆在一起,……現在老鼠小姐哭了,太遲了醫生握住了她的雙手……”班納小姐說的這些我自己都看得一清二楚。她總是這樣昏頭昏腦的。

一半也開始發言了:“我是不留下的,你們看看我,鼻子又不高,眼睛又不藍,憑這張臉我可躲不過去,上了山至少有上千個山洞,就是上千次機會,在這兒可一點也沒有。”

班納小姐盯着一半,眼裏滿是驚恐之色。我揣摸得出她的心思:這個她心愛的男人長得太像中國人。現在回憶起來,一半和西蒙其實非常像,既有中國人的特點,又有西洋人的特點,像是個混血兒,但在那天晚上,對班納小姐來說他簡直就是個中國人,我明白這一點是因為她馬上就沖我問道:“曾什麼時候來接我們?”

那時我們可沒有手錶,我只能說個大概:“月亮升上半空的時候吧,”現在看大約是晚上十點光景。班納小姐點了點頭,便向自己的房間走去,等她出來時,所有值錢的東西都在她身上了:帶鑲邊的晚禮服,掛着寶石墜子的項鏈,薄皮手套,她最喜歡的髮夾,那是用玳瑁製作的,很像你在我生日那天送的那隻肥皂盒。現在你知道我為何那麼喜歡它了。這些是她認為自己萬一遭到不測時應該隨身攜帶的,而我倒對自己穿什麼無所謂,儘管這個晚上可以看成是我的蜜月之夜。當然,我的那些褲子和罩衫都是濕的,還掛在花園裏,它們也不比我穿在身上的好到哪去。

夕陽西沉,一彎月亮緩緩爬起,越升越高。我們越來越緊張,在漆黑的院子裏盼着曾的到來。其實,我們並非一定要等他來,上山的小路我也認識,說不定比他還要熟悉。可我並沒有向其他人說。

我們終於聽到了敲門聲,“砰!砰!砰!”曾到底來了。還沒等老魯走到門口,敲門聲又急促地響了起來。老魯不悅地喊道:“等了你這麼久,現在也該讓你等等了,待我撒泡尿再說。”說話間老魯已把半扇門拉開了,就在門打開的一剎那,兩個手持刀劍的清兵順勢衝進了院子,一把將老魯推倒在地上,老鼠小姐嚇得尖叫起來,一串聲音聽得人毛骨悚然。太遲了醫生用手捂在了她的嘴上。班納小姐把一半推到了一邊,他藉機爬到了灌木後面。只有我一動未動,可我的心卻在哭泣。曾,怎麼了?我的新婚夫君到底在何處?

這時,又有一批人衝進院子,其中一個當官的是個外國人,一頭短髮,沒留鬍鬚,也沒穿披風,可當他敲着手杖喊出“內利”時,我們都知道這個叛徒是誰了。他就是凱普將軍,東張西望地在找班納小姐,難道他就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羞愧?難道他不怕這些基督徒們衝過來打他的耳光?他衝著班納小姐張開雙臂,又喊了一聲“內利”,可她並沒有動。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都糟透了。一半從灌木后爬出,憤怒地沖向了凱普,班納小姐又搶在一半前面,將自己投進了凱普的懷抱,嘴裏還喃喃地叫着“沃倫”。阿門牧師開始大笑。老魯高聲叫道:“你這忘恩負義的惡狗!”隨即是一片刀光閃爍,沒等我們反應過來,老魯的人頭已經向我滾來,我盯着這顆頭,看到他仍然未變的憤怒的口型,幻想能聽到他常說的咒語。他為什麼不開口?我身後傳來那些外國人的嗚咽和哽嘆聲,隨後一聲悲嚎從我胸腔噴薄而出,我亦隨之撲倒在地,試圖想把老魯分開的兩截合而為一。這一切已是徒勞!我又站了起來,凝視着凱普,生死已然置之度外,我只向前邁了一步,就覺得腳下一軟,似乎腿中已沒有了骨頭的支撐,夜更黑,雲更濃,整個大地好像翻過來壓在了我的臉上。

我終於睜開了眼睛,看到了雙手,用手去摸了摸脖子,頭還在只是邊上有一個大皰。是有人把我打倒,還是我自己暈過去了?環視周圍,老魯已經不見了,地上還能看見他灑下的血跡。突然,從屋子裏傳來了喊叫聲,我爬起身躲到了一棵樹後面,從這兒可以透過門窗看清餐廳里的情況,這就像是在看一場怪異而恐怖的夢魔。燈都亮着,不知這些人哪裏找到的燈油?在平時中國人用餐的小桌旁坐着兩個清兵和一半,外國人的飯桌上放着一隻巨大的烤牛腿,熏黑的肉上還有熱氣繚繞,凱普將軍拿着一支手槍,舉起來瞄準了坐在他旁邊的阿門牧師,手槍發出清晰的槍擊聲,不過沒有子彈,所有人都在笑,阿門牧師急忙用手從桌上撕下幾片肉來。

過了一會,凱普向士兵了呵斥了一通,士兵們忙拿起武器,穿過院子,開門走了出去。凱普站起身,向基督徒們鞠了一躬。好像是在感謝對他盛情的招待。然後他把手伸給了班納小姐,兩人像國王和王后似地攜手穿過走廊直接去了她的房間。沒過一會兒,我就聽到了她的八音盒發出了刺耳的聲音。

我又把視線移至餐廳,人們已經不再笑了,老鼠小姐把頭埋在自己的雙手裏,太遲了醫生正在安慰她。只有阿門牧師看着那隻骨頭獨自發笑。一半已經不知去向了。

許多不祥的念頭在我腦子裏打轉。怪不得這些外國佬被稱為白鬼子!他們真是寡廉鮮恥。這些人是不可信的,他們嘴上說的一套,實際做的又是一套,可我卻傻到要把他們當朋友!也不知道曾現在在哪裏?我卻為了這些人把他的生命做了賭注?

一扇門由內打開,班納小姐探出身來,手上提着一盞燈。她回身和凱普說了些什麼,然後關上門向院子裏走來。“奴隸!”她用中文尖聲喚道:“奴隸,過來!別讓我再等了!”我一聽頭都大了,她哪裏是在找女僕,分明是轉着圈子在找我。我用手在地上摸索,想找一塊石頭,但只找到了一塊小小的卵石,握着這微小的武器,我自勉要準確地把石頭扔在她的頭上。

我從樹后閃出身,“女巫!”我叫了一聲。

話音未落,她已轉過身來,燈光照在她的臉上,她還沒有看見我,“巫婆,你連自己名字都忘了嗎?”一個士兵打開大門詢問有什麼事,班納小姐如果把我說出來,我想我會殺了她。但她卻平靜地答道:“沒什麼,我在叫我的女傭。”

“要我們幫忙找她嗎?”

“啊,不用了,我已經找到她了。”她用手指了指院子對面黑暗的角落,“就在那邊,奴隸!”她衝著對面叫道,“快一點,把我的八音盒的鑰匙拿來。”

她在說什麼?我並不在那邊的角落呀。士兵轉身出去,關上了大門。班納小姐轉過身向我跑來。面對面時,我藉助燈光可以看到她極度痛苦的眼神。“你還是我忠誠的朋友嗎?”她用憂傷凄軟的聲音問我,手裏舉着八音盒的鑰匙,沒等我弄明白她的用意,她又輕聲說,“你和一半今晚必須逃走,讓他恨我好了,否則他不會走的,你要保證他的安全,向我發誓好嗎。”她握着我的雙手,堅持要我發誓。我終於點了點頭。她鬆開我的手時看到了握在我手心裏的卵石。她把卵石拿開,換上了鑰匙,大聲地說:“什麼?你把鑰匙掉在亭子裏了,傻丫頭,拿着燈到花園裏去找,找不到別回來見我。”

她的這番話真讓我高興,我悄聲說:“班納小姐,跟我們一道走吧,就現在。”

她搖了搖頭,“那我們就都活不成了。等他先走了,我們再碰頭。”她放開我的手,轉身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在鬼商人的花園裏我找到了一半,他正在掩埋老魯。

“一半,你真是個好人。”我把殘枝敗葉和泥土一起填上去,這樣會使清兵難以發覺。

我剛做好,一半就說:“老魯看門看得很好,可惜卻看不住自己一張嘴。”

我點頭同意,同時也想起了自己的許諾,於是我故作生氣地說:“他的死都怪班納小姐,她竟向那個叛徒賣身投靠。”一半看着自己的雙手,我推了他一把,“嘿,一半,我們逃走吧,憑什麼為這些異教徒之間的事情送命呢,他們都不是好東西。”

“你錯了,”一半說,“班納小姐是假裝投向凱普的懷抱,為的是救我們大家。”他竟然如此了解她,我意識到要騙過他是極其艱難的。

“假裝?”我說,“很遺憾我不得不告訴你真相,她和我說過好幾次,希望凱普回來找她。當然她也喜歡你,但和凱普比起來只有五成而已。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你只有一半外國人的血統!這就是這批美國佬,她喜歡凱普就因為他們同祖同宗。這種天性是難以改變的。”

一半仍然攥着拳頭,臉色越來越難看,我慶幸自己不用說更多的謊話去傷害班納小姐。他終於決定逃走,行動之前,我先跑到院子的西北角在一個瓦罐里找出了兩個鴨蛋。可惜沒時間多找,些。“我們要去百穴山”,我說,“我知道上山的路。”我把班納小姐給我的提燈交給一半,隨後我們兩人就從便門溜了出去。

我們沒敢直接穿過村子,而是沿着山腳潛行,這裏荊棘叢生,當我們翻越第一個山包時、我真怕被那些清兵發現,儘管一半是個大男人而我只是個小女子,可爬起山來還是我快。因為我走慣了山路。當我走近村口的牌坊時,不得不停下來等他。從這裏可以觀察鬼商大屋。只是天太黑,看不清楚,我想班納小姐一定也面對黑夜,擔心着我和一半的安危。這時我又想起了曾,他是否看到了凱普和這些清兵?他有沒有逃進山去?正在我胡思亂想之際,背後傳來了他的聲音。

“女怒目。”

“啊!”我轉過身,看到他從牌坊後面閃出身來。我運氣太好了。“曾,是你!我一直在為你擔心,我們一H在等你,可進來的卻是清丘……”

他打斷了我,“女怒目,現在別說了,趕快從這條路走。”他還是這樣專制、不讓我說話。“我的小心肝,我終於找到你了。”穿過牌坊時,我想讓他明白我也慶幸見到了他,便故作抱怨地說:“唉,等你一直不來,我想你一定是改變主意了,肯定是帶了另一個女人。”我站在拱廊邊上,曾沿着牆邊疾走,揮手招呼我跟上去。

“別穿過河谷,一直往山上爬。”他說。

“等一等!”我說,“還有一個人呢。”他停住腳,我回頭去看一半,這時,我聽到了這位新婚夫婿的聲音,“女怒目,今晚我被清兵殺了,但我會永遠等着你。”

“哎呀!”我咕噥道,“別開這種玩笑,今晚清兵殺了老魯,我從沒看過這麼恐怖的場面。”

一半終於趕上來了,“你在和誰說話?”他問。

“和曾,你沒看到嗎?”我轉過身,“曾,我看不到你了,招招手……嘿,你在哪兒?等一等。”

“我會永遠等着你。”我聽到了他在我耳邊的絮語,我一下明白了,他並沒有跟我開玩笑,他真的死了。

一半走近我,“出了什麼事?他在哪兒?”

我抿住嘴唇以免哭出聲來,“我錯了,都是幻覺而已,”我的雙眼灼痛,所幸黑暗掩蓋了一切,其實,對我來說早死點晚死點又有什麼呢?如果我沒向班納小姐許諾,我現在會回到鬼商大屋去。可現在一半在這兒,在等我作出下一步何去何從的決定。

“往山上走。”我說。

我們一路劈荊斬棘,攀岩越石,彼此默默無語。我想我們都在為失去的朋友而傷心。他和班納小姐也許還會有重逢之日,但我和曾卻已萬劫不復了。這時我又聽到了曾的聲音:“女怒目,你將如何決定你的未來?來世將會是什麼樣子?那時我們會結婚嗎?”哇!聽到了嗎?我差點摔倒在山上,結婚!他用的詞竟然是“結婚”!

“女怒目,”他接著說,“在我離開之前,我將把你帶到藏身的地方,用我的眼睛為你指路。”

突然,我緊閉的眼睛為之一亮。在幽暗的光線下。一條小路展現在面前,而周圍的一切都隱人黑暗。我沖一半說“快點”,便像戰士般勇敢地走向前方。

數小時之後,我們來到了一片灌木叢前。當我拉開枝權,一個山洞呈現在眼前,洞口很小,只能進一個人。一半先爬了進去,回頭對我說:“洞太淺,走幾步就到底了。”

我很吃驚,曾為什麼把我們帶到這樣差的山洞來。我的疑慮驚動了他。“這洞不淺,”他說,“左邊有兩塊大石頭,從中間穿過去。”我鑽進洞,發現斜下方有一片空地。

“這個洞很不錯,”我對一半說,“別那麼緊張,把燈點亮,跟我下去。”

下面是一條漫長曲折的通道,還有一條地下小溪在通道里。有時通道還有些叉口。“這個叉口是上去的,這個是下去的。”曾說,“一直向下走,向下的有溪水,向上的沒有。沿着溪走,這條路窄,那條寬,要擠過去。”我們走得越深,空氣越涼爽新鮮。

我們七彎八繞,終於看到了一束天光。這是哪兒?我們彷彿置身在一間宮殿裏,裏面足以容納上千人。廳堂里非常亮,中間有一池水,水光瀲灧,泛着幽綠與金燦燦的色澤,這不像是燭光,也不像燈光或日光。我想,這應該是月亮透過洞口灑進來的光束。

一半認為這可能是個火山遺迹,或者是一個海底建築,也許是某顆慧星爆炸后掉到了地上,正好落在了這個湖中。

我聽到曾在說,“後面的事你們可以自己處理了,不要迷路。”

他就要離開我了。“別走。”我大叫道。

可回話的是一半:“我沒動呀!”

我再閉上眼睛,卻什麼也看不見了,我希望再聽到曾的聲音,可一切皆無,沒有禮貌的再見和溫情的告別。這也許正是陰人的麻煩。真不可思議,他們想來則來,想去則去。等我死後,我一定要就這個問題和曾爭辯一番。

接着我向他說了現在要向你說的話,大媽,你去了,我終於明白我失去了什麼,只是太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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