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
我的靈魂在天空中行走,日夜奔徙,徘徊於張愛玲的兩個家——一間在法租界一幢雄偉的西式大廈里,是一層有兩套大套房的房子,寬敞明亮;另一間在蘇州河邊的弄堂里,陰霧迷離——後來我才發現,那不是迷霧,是鴉片的煙。
自從父母離婚後,張愛玲便有了兩個家。一個是媽媽和姑姑的家——自從媽媽搬出去,姑姑張茂淵因為不滿哥哥的行徑,也隨之搬了去——她們買了一部白色的汽車,用着一個白俄司機,還雇了一個法國廚師,簡直就是一個小型聯合國。滿屋子都是新式的西洋傢具,窗明几亮,纖靈的七巧板桌子,輕柔的顏色,奢華的瓷磚浴盆和煤氣爐子,明朗而可愛的賓客,無論在精神上物質上都打着進步文明的標誌;另一個是父親的家,充斥着鴉片的雲霧,霧一樣的陽光,教弟弟子靜做八股文的老先生,堆疊的小報,章回小說,還有日暮西山一般的父親及父親寂寞的氣息。屋子裏彷彿永遠是下午,人坐在裏面會感覺一直地沉下去,直到天塌地陷。
兩個家,彷彿兩個世界。然而愛玲一樣地喜歡。
不久黃逸梵再次動身到法國去,重新成為一個遼遠而神秘的夢。但是姑姑的家裏留有母親的空氣。在張愛玲的眼裏,姑姑和母親是不可分的,她們一起出國,一起回來,一起租房共居,一起唱歌彈琴。姑姑就好像另一個母親,或是母親的一部分。每年聖誕節,愛玲都會自製了許多賀卡,然後挑出最滿意的一張交給姑姑,請她代為寄給國外的母親。
那時期她的生活還是很有規律的——星期一早晨坐着父親的汽車由司機送去學校,星期六再由司機接回家,保姆何干在每星期三給她送去換洗衣裳和食物,逢到星期六和寒暑假回家,便可以做許多喜歡的事情:看電影,看小說,去舅舅家找表姐妹聊天,或是去姑姑家玩兒。
她還照着報紙副刊的格式,自己裁紙,寫稿,自己畫插圖,弄得像模像樣,這許多“一個人的遊戲”,使得她並不寂寞。張廷重也很看重女兒的文采,常常把女兒的大作展示給親友看,不無得意地玩笑說:“這是我女兒辦的報紙副刊。”
母親不在身邊,她和父親的關係有一點像是相依為命,父女倆常常一同出去看戲、買點心,回到家便談論那些戲或者小說。父親有個很大的書房,對於愛玲來說就像阿里巴巴的寶藏,她時不時地會溜進去淘寶。《紅樓夢》、《海上花列傳》、《醒世姻緣》、《水滸傳》、《三國演義》、《老殘遊記》、《儒林外史》、《官場現形記》,還有張恨水的長篇小說等,都是她從父親的書房裏一本本拖出來讀的。每每同父親討論那些小說的優劣,張廷重總是很細心地聽着,並幫她分析辟理,也是一種別緻的天倫之樂。
她是在那個時段里開始了自己真正意義上的寫作,記得曾寫過一篇《理想中的理想村》,在初動筆時已經確立了她的浪漫主義精神,雖然她後來的作品一直力求寫實,並且在《自己的文章》裏聲明要表現真實的人生,然而我始終以為:張愛玲是浪漫的,理想主義的代表人物之一。
她自小便喜歡歷史題材,七歲時曾經在一個舊賬簿的空頁上用墨筆開了個很輝煌的頭,寫道:“話說隋末唐初時候……”有個親戚名喚“辮大侄侄”的走來看見了,說:“喝!寫起《隋唐演義》來了。”她覺得非常得意,卻沒有再寫下去,似乎無盡的故事都已經在這一句“話說隋末唐初時候”里含着了。那麼大的背景,那麼久的年代,那麼長的故事,也只好用一句話做起,用一句話做結,好比一首古老的曲子,從頭唱到尾,又從尾唱到頭,節奏旋律總是一樣。一個七歲的孩童妄想演義歷史,而且是隋末唐初的紅澄澄浩蕩盪,也是一種浪漫。
然而14歲那年她終究也寫了一部有始有終篇幅較長的著作出來,便是章回小說《摩登紅樓夢》,回目是父親張廷重代擬的,頗為像樣,共計六回:
“滄桑變幻寶黛住層樓,雞犬升仙賈璉膺景命”;“弭訟端覆雨翻雲,賽時裝嗔鶯叱燕”;
“收放心浪子別閨闈,假虔誠情郎參教典”;“萍梗天涯有情成眷屬,凄涼泉路同命作鴛鴦”;
“音問浮沉良朋空灑淚,波光駘蕩情侶共嬉春”;“陷阱設康衢嬌娃蹈險,驪歌驚別夢遊子傷懷”。
其中“賽時裝嗔鶯叱燕”不消說是套的《紅樓夢》第五十九回題目“柳葉渚邊嗔鶯吒燕,絳芸軒里召將飛符”,可見兩父女都是紅樓迷。張廷重還把書中主要人物的刻畫及創作背景一一分析給她聽,愛玲認為:高鶚的續作宣揚“蘭桂齊芳”,表現出他熱衷功名利祿的心態。張廷重對女兒這一見解深為重視,並且提醒:續作中關於官場景況的描寫還是十分生動逼真的,這正是因為高鶚出身官場。這對後來張愛玲寫作《紅樓夢魘》的幫助極大。
這也難怪,大家子的故事本來就是千篇一律,你踩着我的影子,我追着你的腳印。好像李鴻章那樣名滿天下的重臣,滿腦子國家大事,卻好像沒什麼私生活,太太不漂亮還可以說是不由自己做主,然而惟一的姨太太也長得丑,二子二女也都是太太生的,想來真有點像賈政的情形——正配王夫人呆板無趣,惟一的妾侍趙姨娘也面目可憎。
寧榮二府里稱得上爺的,總括上下三代,賈赦不用說是驕奢淫逸,已經擁紅偎翠了還要惦記着鴛鴦;賈珍和賈璉也都是妻妾成群;賈蓉是同性戀不算,賈珠死得早,寶玉還小;就只有賈政是一妻一妾,也還不常親近。
而張廷重若安在《紅樓夢》裏,會是扮演哪一個角色呢?他沒有璉二爺的精明,也沒有寶二爺的柔情,狠不過賈赦,貪不過賈珍,他更多的,倒是敬老爺的厭世呢。
然而,只有真正清閑的人,才會真正體會得出生活細節的美來。張廷重自有他的品位與觀點。
張愛玲雖然往往以厭惡批判的眼光看着這個家及家裏的一切,可是有時聞到鴉片香也會覺得心安,看到那些雜亂的小報便有種國泰民安般懶洋洋的親切,彷彿揪着小花貓脖子上的皮將它輕輕提起,心裏不禁柔軟地一動——直到很多年後,經歷了許多的滄桑漂泊,她每每看見小報堆疊,還會有一種回家的感覺。
在鴉片煙霧中浸淫得久了,深入精髓,文筆里便也流露出一股異艷的冷香。她喜歡在文章里使用色彩濃厚、音韻鏗鏘的字眼,如“珠灰”、“婉妙”、“黃昏”,不惜堆砌詞藻,以引起感官的刺激。這一點也有些像她的父親,帶着些奢侈放縱的意味。
跟着父親,她很看了許多京劇,《四郎探母》、《得意緣》、《龍鳳呈祥》、《玉堂春》、《烏盆記》……先還只懂得坐在第一排看武打,看青羅戰袍飄開來露出裏面紅色的裡子,玉色褲管底下則是玫瑰紫的裡子,隨着武生的花拳繡腿踢得滿場飛;後來便慢慢品出京戲的好來,故事是有血有肉的,人物是極香艷又天真的,而且一切都有規律可循,比如馬鞭子就是馬,擲簽子就是死,慘烈緊張的一長串拍板聲代表更深夜靜,或是吃力的思索,或是猛省后驚出一身冷汗;連哭泣都有特定的節拍,由緩至急或是由急至緩,像一串聲音的珠子,圓整,光潔;半截水袖一柄摺扇,在舞台上都可以演繹出萬種風情,千般委屈,端的是奼紫嫣紅開遍,風光此處獨好,看似曲折,然而知音人自然心領神會。
她喜歡聽那些鑼鼓鏗鏘,噹噹當地砸出一個浩蕩盪的“隋末唐初”盛世,再一路噹噹地砸出個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她也喜歡聽古琴獨奏的《陽關三疊》,綳呀綳的,小小的一個調子,再三重複,卻是牽腸掛肚;還有二胡,拉過來拉過去,續而似斷,斷而又續,嗚嗚咽咽說不盡人生的蒼涼……
父親講給她聽,什麼是“雲板”,什麼是“響板”,什麼是“新劇”,什麼是“舊劇”,《戲劇月刊》給“四大名旦”排座次,天資、扮相、嗓音、字眼、唱腔、台容、身段、台步、表情、武藝,缺一不可,還既得會新劇也要會舊劇,既要聽京戲也得聽昆戲,連品格都考察在內,張廷重一邊翻看着畫報,一邊對那些名旦品頭論足,愛玲站在一旁聽得津津有味,得意處,忍不住便笑起來。
戲劇,章回小說,古體詩,都是她這時期的愛好。一邊讀着《紅樓夢》,一邊便開始“香菱學詩”起來——“天對地,雨對風,大陸對長空,來鴻對去雁,宿鳥對鳴蛩,三尺劍,六鈞弓,人間清暑殿,天上廣寒宮……”
她愛極了那些秀麗端整的對仗,一口氣寫了三首七絕,其中一首《詠夏雨》,有兩句經先生濃墨圈點過:“聲如羯鼓催花發,帶雨蓮開第一枝。”給父親看了,也頗受誇獎。
林黛玉最愛“留得殘荷聽雨聲”,她卻偏是“帶雨蓮開第一枝”,詩言志,可見這時的她還是相當積極的。我第一次看《紅樓夢》時只有九歲,好多字不認識,尤其開篇半文半白的那些話,諸如“誠不若彼裙釵”之類,常常要拿去問母親。
後來開始學寫古體詩,弄不清平平仄仄的規矩,便把《紅樓夢》裏賈寶玉的“四季即景”,以及詩社諸人的“菊譜”等一首首拿來標上四聲,這才突然悟出規律來。從小到大寫過許多詩,也陸續發表在一些在民間詩刊上,其中一首《詠玉蘭花》最滿意,首聯同張愛玲的這句不謀而合:“尋芳問句到龍池,佔取玉蘭第一枝。”最喜歡的一句是頷聯:“只因孤獨才成趣,縱使無言也是詩。”在報紙上發出來,還有一位不認識的老先生專門寫了評,據說是位泰斗。19歲時我在白雲山參加了一次詩詞筆會,是會中最小的一個,卻也是會上做詩最快最多的一個,那幾首詩詞連同《詠玉蘭花》後來都被選入《遼海詩詞》出版,還附着我的個人簡介。我以為這次總可以一夜成名了,卻
發現連個漣漪也沒有,這才忽然意識到這個年代裏,讀古體詩的人只怕還沒有寫古體詩的人多,剎那間有種理想破滅的絕望感。後來便不再用功於此道了。
——直到現在還清楚地記得,第一次發表那首詩的報紙給了我八塊錢稿費。或許是論句付酬的吧。
張愛玲中學時畫了一張漫畫投到英文《大美晚報》上,得到生平第一筆稿酬五塊錢,買了支小號的丹琪唇膏。我那八塊錢做了什麼用場,卻是不記得了。2
張愛玲在1931年升入聖瑪利亞女校。她的第一篇變成鉛字的短篇小說《不幸的她》,便是發表在1932年的聖瑪利亞女校的校刊上;次年又發了第一篇散文《遲暮》,全校皆驚。
——後來的很多年裏“張迷”們一直以為張愛玲1940的參賽作品《天才夢》是她的處女作,而她自己也曾在女作家座談會上這樣說過。然而張學“打撈”專家陳子善先生卻在1932年的《鳳藻》校刊上發現了小小說《不幸的她》,這是迄今為止見到的張愛玲最早的印成鉛字的作品。校刊編輯還特別註明:作者是初中一年級生。
聖瑪利亞女校坐落在白利南路(今上海市長寧路187號),創立於1887年,同聖約翰大學附中一樣,同屬當時滬上最著名的兩大美國基督教會學校。環境幽雅,教學嚴謹,全部課程分為英文、中文兩部,英文部包括英語、數、理、西洋史、地、聖經等科目,採用英文課文,並且主要由英美學者擔任教授;中文部包括國文、國史、地三項,擔任教授的先生初中以下是師範畢業的老小姐,初中以上部分則多半是前清科舉出身的老學究。
能夠就讀聖瑪利亞女校的學生,家庭出身大多非富則貴。因為忍受不了校規的苛刻和功課的重壓,幾乎每年都會發生學生中途退學的情形。而張愛玲卻始終能夠遊刃有餘,名列前茅,可謂是一個異數;而在保證成績優異的前提下還可以優遊地寫作,就更只有一種解釋了——這是一個天才少女,生來就應該是寫字的。
在張愛玲成名后的許多作品裏,都可以看到聖瑪利亞女校的影子,亦可以看到張愛玲自己年少時的模樣。
比如《殷寶灧送花樓會》中就可以看到女校的浴室“是用污暗的紅漆隔開來的一間一間,板壁上釘着紅漆凳,上面灑了水與皮膚的碎屑。自來水龍頭底下安着深綠荷花缸,暗洞洞地也看見缸中膩着一圈白臟。灰色水門汀地,一地的水,沒處可以放鞋。活絡的半截門上險凜凜搭着衣服,門下就是水溝,更多的水。風很大,一陣陣吹來鄰近的廁所的寒冷的臭氣,可是大家搶着霸佔了浴間,排山倒海拍啦啦放水的時候,還是很歡喜的。朋友們隔着幾間小房在水聲之上大聲呼喊。”
這段大約是實寫,因為遺作《同學少年都不賤》中再一次提到:“她們學校省在浴室上,就地取材,用深綠色大荷花缸作浴缸,上面裝水龍頭,近缸口膩着一圈白色污垢,她永遠看了噁心,再也無法習慣。都是棗紅漆板壁隔出的小間,廁所兩長排……”
同一場景在不同作品裏出現兩次,這於張愛玲是不多見的。她出國時並未帶出幾部舊作,《送花樓會》又是她較不喜歡的一篇,當然不會帶在身邊,那麼這段描寫便不是參照舊作,而是少年記憶於老年時再度重播。兩部小說中間隔了50年,半個世紀之久,而描寫仍然酷似至此,可見女校在她心中的印象之深。
有人以為《同學少年都不賤》是張愛玲自傳,是以她與炎櫻的交往為藍本,所以認為那學校指的是香港大學;然而“殷寶灧”一文寫於1944年11月,那時她還沒念港大呢。由此可以佐證這寫的確是聖瑪利亞女校。《同學》一文中且透露出,女校當時同性戀風氣鼎盛,流行“拖朋友”的遊戲,看到誰對誰有意思,就用搶親的方式把兩個人強行拖在一起,令她們挽臂而行。愛玲似乎也有意中人,可是倒沒有明白的同性戀對象,大約是因為相貌平常、性格又呆板的緣故,她自詡“醜小鴨”。
也或許是因為她一直用羅曼蒂克的眼光來崇拜着她的母親,於是別的人便很難看進眼裏去。這在她少年時發表於校刊上的《不幸的她》一文中可窺一斑。我卻是要到高中時才知道校刊為何物,並成為其主筆,一直對辦刊有着很濃的興趣。大學畢業后漂泊了五六年,做過近十份工作,到底還是歸到雜誌編輯上來,現在更做了時尚雜誌的主編,每天看着那些圖文變成彩色印刷,才發現得償所願、把興趣變成職業是一種幸福,卻也有些現實得讓人失望。
《不幸的她》故事開始在一個“秋天的晴空”,兩個女孩在海上泛舟,“才十歲光景”,“是M小學一對親密的同學”,一個叫另一個“雍姐”,十分依傍的樣子。後來那妹妹因為父親死了,跟着母親到上海投奔親戚,兩人“就在熱烈的依戀中流淚離別了”。長到21歲上,她母親“忽然昏悖地將她許聘給一個紈絝子弟”,於是她逃離上海,飄泊了幾年,聽說母親死了,雍姐也結了婚,還有了個十歲的女兒,於是急急地去探訪——
“她急急地乘船回來,見着了兒時的故鄉,天光海色,心裏蘊蓄已久的悲愁喜樂,都湧上來。一陣辛酸,溶化在熱淚里,流了出來。和雍姐別久了,初見時竟不知是悲是喜。雍姐倒依然是那種鎮靜柔和的態度,只略憔悴些。
‘你真瘦了!’這是雍姊的低語。
她心裏突突的跳着,瞧見雍姊的丈夫和女兒的和藹的招待,總覺怔怔忡忡的難過。
一星期過去,她忽然秘密地走了,留着了個紙條給雍姊寫着:‘我不忍看了你的快樂,更形成我的孤清!別了!人生聚散,本是常事,無論怎樣,我們總有藏着淚珠撒手的一日!’
她坐在船頭上望着那藍天和珠海,獃獃的出神。波濤中映出她的破碎的身影——啊!清瘦的——她長吁了一聲!‘一切和十年前一樣——人卻兩樣的!雍姊,她是依舊!我呢?怎麼改得這樣快!——只有我不幸!’
暮色漸濃了,新月微微的升在空中。她只是細細的在腦中尋繹她童年的快樂,她耳邊彷彿還繚繞着從前的歌聲呢!”
寫這篇《不幸的她》時,張愛玲只有12歲,雖然筆觸稚嫩,然而清新婉約,別有風情,正所謂“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若是一定要對號入座的話,那麼文中的“雍姊”倒更像是張愛玲的母親,她對她的依戀、惜別以及咫尺天涯的哀傷,不正是從八歲到十二歲間,張愛玲所經歷的與母親歡聚、看父母離異、母親重走外洋、後來又有了洋男友的整個情感歷程么?
第二年,她又發表了散文《遲暮》,女主人公更是母親黃逸梵的寫照——母親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就是一個遲暮的美人,高貴華麗,可是充滿了“來不及了”的倉促感。她在文章里想像着母親坐在輪船上的樣子,也模擬着那千古一轍的傷春心境:
“只有一個孤獨的影子,她,倚在欄杆上;她有眼,才從青春之夢裏醒過來的眼還帶着些朦朧睡意,望着這發狂似的世界,茫然地像不解這人生的謎。”
“她曾經在海外壯遊,在崇山峻岭上長嘯,在凍港內滑冰,在廣座里高談。但現在呢?往事悠悠,當年的豪舉都如煙雲一般霏霏然的消散,尋不着一點的痕迹,她也惟有付之一嘆,青年的容貌,盛氣,都漸漸地消磨去了。”
“燈光綠黯黯的,更顯出夜半的蒼涼。在暗室的一隅,發出一聲聲凄切凝重的磬聲,和着輕輕的喃喃的模模糊糊的誦經聲:‘黃卷青燈,美人遲暮,千古一轍。’她心裏千迴百轉地想,接着,一滴冷的淚珠流到冷的嘴唇上,封住了想說話又說不出的顫動着的口。”
校刊成了張愛玲最早的舞台,此後幾年,她又接連在校刊上發表了《秋雨》、《論卡通畫之前途》、《牧羊者素描》、《心愿》、《牛》、《霸王別姬》等,已經清楚地顯露出不同凡響的文學天賦。尤其《霸王別姬》一文,她的國文老師汪宏聲先生曾經給予高度評價,稱其“與郭沫若的《楚霸王之死》相比較,簡直可以說一聲有過之而無不及。”
《霸王別姬》發在1936年的校刊《國光》第九期上,編者還在“編輯室談話”中作了高度評價:“愛玲君的《霸王別姬》用新的手法新的意義,重述了我們歷史上最有名的英雄美人故事,寫來氣魄雄豪,說得上是一篇‘力作’。編者曾看過郭沫若用同樣題材寫的《楚霸王自殺》,愛玲君的作品決不會因了文壇巨人的大名而就此掩住的,所以編者在這裏說一聲老三老四的話:愛玲勉之!”
那是張愛玲青春飛揚的時期,有着天才固有的自戀與敏感,卻不失少女的天真浪漫。
她開始大膽想像,勾畫自己的未來藍圖——中學畢業后要到英國去讀大學,要把中國畫的作風介紹到美國去,要比林語堂還出風頭,要穿最別緻的衣裳週遊世界,還要在上海有自己的房子,過一種乾脆利落的生活——這些理想,後來有的實現,有的則成為薔薇泡沫,然而也已經都變了味道。這期間發生了一件實實在在的大事,將她一生的軌跡改變,也使她的性格進一步走向憂鬱沉靜——這便是,父親張廷重要再婚了。
聽說了這消息,愛玲十分憂慮。關於後母的種種傳說她從中外故事裏都讀到了不少,沒想到終有一天這故事會落到自己身上,讓自己做了童話里受苦受難的白雪公主,即將面對擁有魔鏡的惡母后。
她把這掛慮對姑姑說了,姑姑也無法,只勸說:“那是大人的事,總不成叫你父親就此不娶,不老不小的,屋裏沒個女人也不成話。”她站在姑姑家的陽台上,絕望地想:如果這時候那女人也站在這裏,伏在鐵欄杆上,她說不定會發狠把她推下去的,一了百了。
夏日的黃昏,晚霞燒得天空一片失火的紅。人站在這一大片火雲下面,渺小而無奈。愛玲在那一瞬,已經隱約預見了自己即將面臨的悲慘境界。
只是,她仍然無法阻止那片火燒到自己跟前來。3
前面說過,這個家裏的女人的背景似乎總比男人來得闊大體面——李菊耦做張佩綸的續弦是一種下嫁,而孫用蕃給張廷重填房其實亦是屈就。
那時上海的房子漲價,張廷重手裏有祖上留下的一整條街的房子,算得上富人,於是許多久不走動的親戚便又開始往來,且拐彎抹角地替他做媒,說的是日商住友銀行的買辦孫景陽一個同父異母的姐妹。
孫家是旺族,孫景陽的父親、曾任袁世凱內閣國務總理的孫寶琦有一妻四妾,子女24人。給張廷重介紹的是孫寶琦的第七個女兒孫用蕃,36歲,精明強幹,樣子也還時髦爽利,大方臉,削下巴,很乾凈利落的一個人,可是聞說脾氣不大好,又染上阿芙蓉癖,所以年紀老大還待字閨中。她那樣的出身又不容她過於下嫁,一來二去地,便給張廷重做了填房。
婚禮在華安大樓舉行。那時候,跑馬廳對面的國際飯店、大新公司、西僑青年會都還沒有建造,七層樓的華安大廈便顯得鶴立雞群,居高臨下——孫用蕃要的就是這種排場。
張愛玲和弟弟也參加了宴會,坐在席上,她真是食難下咽,彷彿眼睜睜看着一團火逼近了自己、包圍了自己而不得逃脫——她真是很想轉身逃開,可是,現實逼着她不得不端坐在那裏,臉上帶一個僵硬的笑。
她慶幸自己已經升入中學,可以住校。學校是她的伊甸園,可以使她短暫地遠離繼母的管轄——然而也未必,因為即使在學校里,繼母的影子也無處不在,她的衣裳跟着她。
孫用蕃進門前,聽說這個繼女的身材同自己差不多,便帶了滿滿兩箱子自己做姑娘時代的舊衣裳——這位填房太太在進門前倒已經先想着替夫家省錢,真不知道是天生勤儉還是刻薄成性——或許也可以理解,總是落魄高官的後代,在民國一色地沒落了,縱然祖上曾經堂皇尊崇過,如今的家境也仍是拮据,不然也不至這樣委屈。
她打開那箱子,一件件地撂出衣裳來,帶着惋惜悵惘的口吻說:“料子都還是好的。”彷彿連舊衣裳也不捨得給人似的。
於是此後幾年裏張愛玲再也沒有穿過一件新衣。
那些肥大而過時的舊衣,像一件件情味曖昧的准古董。說新自是不新,說舊卻又不夠舊,有些領口已經磨破,無論怎樣滾金線打絲絛,只是令人覺得土,覺得尷尬。而且因為壓在箱底里有了年代,整個浸淫着一種脫不去的樟腦味,在那樣青澀初開的年代裏,在被稱為貴族化的教會學校里,更加使一個少女無地自容。
愛玲本是自小就有一點戀衣癖的,這也是母親的遺傳——因為黃逸梵的愛做衣裳,張廷重曾經咕嚕過:“一個人又不是衣裳架子!”在張愛玲還叫做張的時候,她小小的年紀,看見母親黃逸梵立在鏡子前面,在綠短襖上別上翡翠胸針,只覺得美不勝收,羨慕萬分,來不及地要長大,忍不住說:“八歲我要梳愛司頭,十歲我要穿高跟鞋,十六歲我可以吃粽子湯糰,吃一切難於消化的東西。”
而她現在已經16歲了,別說梳愛司頭穿高跟鞋,甚至連穿得體面一點也不能。繼母的那些衣裳中,有一件暗紅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顏色,穿不完地穿着,就像渾身都生了凍瘡;冬天已經過去了,還留着凍瘡的疤。
——記憶的傷,終生不能治癒。她不禁想起小時候個子長得快,幾天就躥高一大截,有一次母親為她做了件外國衣服,蔥綠織錦的,一次也沒有上身,已經不能穿了。如今想起來,真是奢侈得叫人心疼。
那件長滿凍瘡的暗紅棉袍,就像兜頭澆下滿滿一桶暗紅色的油漆,給張愛玲的整個少女時代打上了一枚暗紅的朱漆大印。她從此更加沉默寡言,也更加嗜書如命,她原本就比一般的同齡女孩早熟,如今更是忽然褪去了所有的稚嫩與天真,並且由自卑導致的自閉,使她的中學生活並不愉快,也很少交朋友。
據她的老師汪宏聲回憶:張愛玲那時瘦骨嶙峋,不燙髮,衣飾也不入時,坐在最後一排最末一個座位上,表情獃滯,十分沉默。“不說話、懶惰、不交朋友、不活動,精神長期的萎靡不振”。然而她的作文實在是好,成績也總是A或甲,老師常常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朗讀她的作文,給她很高的讚揚,她也面無表情,彷彿並不當做一件了不起的事,彷彿寫作本來就是她的天生技能,就像每個人生下來都會啼哭、長大了便會行走一樣,是種本能,天經地義的事情。
她總是忘記交作業,每每責問,她的口頭禪便是“我忘了”。通常人們總是善意地一笑輕輕放過了她,並且當她在心裏也未必真在乎。可事實上她的內心遠沒有她的表面顯示出來的那樣漫不經心,不以為意,在那裏面,是一顆少女的備受磨折的扭曲的心。
心上一次次的傷漸漸結了痂,打成結,一輩子也解不開。後來經濟獨立的張愛玲很有點戀衣狂,喜歡自己設計衣裳,並且務求穿得奇裝異服、路人瞠目才罷,就是因為那時被穿衣問題困惑了太久留下的後遺症。4
如果把李菊耦比作課子的李紈,那麼孫用蕃就是弄權的熙鳳,而且還是“變生不測鳳姐潑醋”那一回里的王熙鳳。自從嫁入張家那一天起,孫用蕃就一直在變着方兒地提醒諸人自己的女主子地位,踩着別人來踮高自己——也許是一種補償的心理罷,已經是低就了,再不仰起頭來,怎麼見得出自己本原的尊貴?
當家作主頭件大事自然是錢,她不但抓緊日常開支,並且大量裁減傭人的數目,張廷重用的一些男僕和黃逸梵從前用的女僕都被辭退了——這是進門第一個下馬威,要叫人見識她精明幹練、擅於理家的手段。
她很喜歡同這家的前女主人相比,時常說:她喜歡畫油畫,認識蔣碧薇,那有什麼了不起,我同陸小曼還是朋友呢。——屋子客廳里一直掛着陸小曼的油畫瓶花。
但她也自有一樣深得張廷重心思處——就是與張廷重有“同榻之好”,也是位多年的老煙槍,練得一手燒煙泡的好手藝。這一刻的溫柔已經抵得過其他時候萬種的潑辣。
而且,她只是剋扣前妻留下的一對兒女,對張廷重用在吃喝玩樂上的錢倒是給得很大方的,同他一樣喜歡吃外國進口的罐頭蘆筍,喝鴨舌湯,喜歡新鮮轎車。女兒學鋼琴繳學費的錢沒有,可是舊車換新車的錢剛剛好。張廷重非常滿意,這新夫人可真是好,不會阻止自己吸煙,還不會好高騖遠地巴望着西洋景,真是賢惠。漸漸地便對她百依百順。
她便又嚷着要搬家——搬回麥德赫司脫路李鴻章的舊宅。辛亥革命前夕,李鴻章、盛懷宣、貝潤生等人,自境內租界起,紛紛在靜安區一帶購置房產,不止那房子,那整條弄堂都屬於李鴻章所有,地址是現康定東路87弄。那是一所民初式樣的老洋房,房間很多,空大陳舊,幽深不見天日。只住四個人其實是有些陰森而不划算的,然而孫用蕃堅持要搬,因為她嫁的是李鴻章的後代,自然要住進李鴻章的物業里去。
1912年,李菊耦在這裏去世;1915年,張廷重與黃逸梵在這裏結婚;1920年9月30號,張愛玲在這裏出生;第二年,又有了她弟弟。張愛玲的出生地,上海市康定
東路87弄,現已拆遷——這房子的牆磚,就是張家的年譜。記錄了生,也記錄了死,記錄了桃之夭夭的小喬初嫁,也記錄了暮春遲遲的二度梅花——究竟是鵲占鳩巢,還是李代桃僵,只有這房子知道。
張愛玲這樣描寫那房子:“我就是在那房子裏生的。房屋裏有我們家的太多的回憶,像重重疊疊複印的照片,整個的空氣有點模糊。有太陽的地方使人瞌睡,陰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涼。房屋的青黑的心子裏是清醒的,有它自己的一個怪異的世界。而在陰陽交界的邊緣,看得見陽光,聽得見電車的鈴與大減價的布店裏一遍又一遍吹打着‘蘇三不要哭’,在那陽光里只有昏睡。”(張愛玲:《私語》)
張子靜在《我的姐姐張愛玲》裏對那房子有更詳細的描寫——
“它是一幢清末民初蓋的房子,仿造西式建築,房間多而深,後院還有一圈房子供傭人居住;全部大約二十多個房子。住房的下面是一個面積同樣大的地下室,通氣孔都是圓形的,一個個與後院的傭人房相對着。平時這地下室就只放些雜誌,算是個貯物間。”
為了搬家,佈置傢具,當然又要花掉一大筆錢。那時候張廷重還在銀行做事,就快過40歲生日,孫用蕃別處儉省,這時卻闊綽得很,一力主張大操大辦,務必風光氣派,說是要讓張廷重有面子,其實是要炫以親友,讓所有的人看見——她多麼治家有道。
當家大權一天比一天更落實到繼母手裏,而張愛玲也一天比一天更懶怠回家,偶爾回來,聽說弟弟與自己的奶媽何干受欺侮,十分不平,然而無奈,也只有躲得遠遠的,眼不見心為凈;可憐弟弟子靜卻離不開,只能一直在那房子裏生活,長大,苟且偷生——她最感到愛莫能助的就是弟弟。
張子靜在繼母的管壓下,益發靦腆蒼白,也益發柔弱多病了。又長年讀着私塾,見的世面有限,同姐姐的距離越來越大。
——這是黃逸梵的一招失棋處,本來以為在重男輕女的張家,子靜作為惟一的男丁,在讀書求學上是怎麼也不會有問題的。然而沒想到,張廷重痛恨新式教學,又不理家事,對待兩個孩子長年視而不見,他們長高了多少,是否要加添新衣,乃至課程講到哪裏了,學問怎麼樣,一概不過問。略一提上學的事,他便說:“連弄堂小學都苛捐雜稅的,買手工紙都那麼貴。”總之還是因為錢。
子靜跟着先生念了多年,連四書五經的“書經”都背完了,卻仍遲遲沒有升學。以前和姐姐一起聽私塾先生講課,姐姐喜歡問東問西,還可以製造些熱鬧氣氛;現在姐姐上學了,只剩下他一個人,生性原本沉默,如今越發獃呆地不想說話,氣氛就變得沉悶,他也更討厭上課,時常打瞌睡,或是裝病逃課。
一年愛玲放假回家,看到弟弟時竟然吃了一驚——許久不見,他變得高而瘦,穿一件不大幹凈的藍布罩衫,租了許多連環圖畫來看。而那時張愛玲已經在讀穆時英的《南北極》與巴金的《滅亡》,認為弟弟的品位大有被糾正的必要,於是苦口婆心地要把自己的經驗說給他聽。
然而子靜仍是小時候一貫的漫不經心,而且只一晃就不見了。大家又都紛紛告訴愛玲關於小少爺的劣跡,諸如逃學,忤逆,沒志氣。愛玲聽着,心裏一陣陣地冷,眼前總是浮現出小時候弟弟那張乖巧甜美的臉,像安琪兒的畫像——她還能清楚地記得,小時候長輩們見了那粉團兒一樣的男孩子,總喜歡拿他的大眼睛長睫毛開玩笑,逗他說:“把你的眼睫毛借給我好不好?明天就還你。”他總是斬釘截鐵地一口回絕。他很知道自己長得美,得人意,又因為病弱,便養成一種自憐的性格。逢到有人說起某某漂亮,他就問:“有我好看么?”逗得眾人大笑。在他的眼裏,他就是人人稱讚的最漂亮可愛的人兒。
——可是現在,人人愛憐的安琪兒變成了人人詆毀的壞孩子。他做錯了什麼?
後來在飯桌上,為了一點小事,張廷重不由分說,反手便打了兒子一個嘴巴,打得又脆又利落,十分熟絡。子靜一僵,原本蒼白的臉色更為蒼白,接着泛起一絲紅暈,然而他什麼也沒說,只是低着頭繼續扒飯。坐在一旁的張愛玲卻猛然震動,只覺那一巴掌打在自己臉上似的,心裏針扎一般,拿飯碗擋着臉,忍不住流了淚。孫用蕃不以為然地訕笑:“又不是說你,哭什麼?”
愛玲再也忍不住了,丟下碗衝到隔壁的浴室里,對着鏡子哭了許久。她哭父親的涼薄,哭後母的苛刻,哭弟弟的孱弱與麻木,也哭自己的無可奈何。
鏡子裏映出她的臉,扭曲變形而且濕漉漉的,像一幅畢加索的畫。她想起小時候同弟弟一起玩,總是她出題目要他參與,可是他常常不聽話,兩姐弟便會爭吵起來。因為他是既不能命,又不受令的。然而他實在是秀美可愛,有時候她便也讓他編個故事來聽聽,他便比比劃劃地講演:有個人被老虎追趕着,趕着,趕着,潑風似地跑,後頭嗚嗚趕着……沒等他說完,愛玲早已笑倒了,在他腮上吻一下,把他當小玩意兒。
如今,那當年秀美可愛的小玩意兒變得多麼冷漠、無羞恥啊。“我立在鏡子前面,看我自己的掣動的臉,看着眼淚滔滔流下來,像電影裏的特寫。我咬着牙說:“我要報仇。有一天我要報仇。”
“浴室的玻璃窗臨着陽台,啪的一聲,一隻皮球蹦到玻璃上,又彈回去了。我弟弟在陽台上踢球。他已經忘了那回事了。這一類的事,他是慣了的。我沒有再哭,只感到一陣寒冷的悲哀。”(張愛玲:《童言無忌》)5
多年後,張愛玲寫了篇《童言無忌》,中間有一段小標題便是《弟弟》,那時她已24歲,是上海最紅的作家;弟弟張子靜23歲,因為身體不好自聖約翰大學經濟系輟學,尚未正式工作,正是渾噩麻木的時候。看到姐姐在文章里對自己的讚美和取笑,並沒有高興,也沒有生氣,亦不覺得有什麼“寒冷的悲哀”,正像是張愛玲在文章里所說的那樣——“這一類的事,他是慣了的”。
然而事隔半個世紀,1995年9月9日中秋節,已經74歲的老人張子靜得知姐姐離開人世的消息,一連幾天都恍恍惚惚,腦中一片空白,時常一個人獃獃地坐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有一天他忽然翻出《弟弟》來重看,只看了一行,眼淚已經忍不住汩汩而下了。那一種委屈,那一種孤單,那一種永遠不再的絕望,更向何人說?
也就從那天起,他決定要為姐姐寫點東西,後來,他寫了《我的姐姐張愛玲》。
“九月九日,我聽到我姊姊張愛玲死在美國寓所已數日才被發現的消息,悲痛萬分。我真想不到報上曾經描述過有些外國獨居老人死在家中無人知道,後來才被人發現的事情,竟同樣出現在她身上。她雖然安詳地長眠不醒,總使我心中產生出說不出來的悲愴凄涼的感覺。”
“自1952年她出國后,我們姊弟天各一方,暌別四十多年沒有見過面,而今竟成永訣,遠隔重洋,我無法到洛杉磯做最後的告別,只好寫這篇不很像樣的短文,權當做一篇悼念她的祭文,表達我的哀思。”(張子靜1995年發表之《懷念我的姊姊張愛玲》)
“這麼多年來,我和姊姊一樣,也是一個人孤單地過着……但我心裏並不孤獨,因為知道姊姊還在地球的另一端,和我同存於世。尤其讀到她的文章,我就更覺得親。
姊姊待我,亦如常人,總是疏於音問。我了解她的個性和晚年生活的難處,對她只有想念,沒有抱怨。不管世事如何幻變,我和她是同血緣,親手足,這種根柢是永世不能改變的。”(張子靜:《我的姐姐張愛玲》)
在所有的“張傳”中,我始終以為這是最好的一部。因別人都只在“淘井”,惟有他只需要“對鏡”——把記憶的鏡子磨得亮一點,照見早已遺忘的過去就好了。2001年的時候,我第一次看《我的姐姐張愛玲》,沒翻幾頁,便潸然淚下了,還在書頁的空白處寫了幾行字:“她的一生雖然滄桑卻曾經絢麗而多彩——生於亂世,少年時受盡折磨,忽然上帝將一個女子可以希祈得到的一切美好都堆放在她面前:才華、盛名、財富、甚至愛情,如烈火烹油,鮮花着錦,可是其後又一樣樣抽走,換來加倍的辛酸苦楚,跌宕流離,當她開至最美最艷的時候,也是她的路走到盡頭的時候,於是不得不選擇一死以避之——人生的悲劇莫過於此。”也是在那一天,我動了念頭想為張愛玲寫一部書,然而只開了一個頭,便轉了路子,成了一部臨水照花的長篇小說,漣漪蕩漾,與花的關係已經不大。那部小說叫《那時煙花》,年代人物全卡着張愛玲來,但故事已經只留了個大概,將“真事隱”去,借“假語村”言,講了一個舊上海的愛情故事。明眼人一望可知是以張愛玲為原型,便多問着我:為什麼不直接寫張愛玲傳呢?為什麼不呢?因為怕。她曾說過:因為懂得,所以慈悲;而我則深知:因為熟悉,所以敬畏。我生怕自己曲解了她。後來,又曾寫過一部《尋找張愛玲》(又名《穿越時光隧道的靈魂》),盡表一個張迷渴望穿越時光隧道與她一夕傾談的奢望。書成后,覺得盡抒胸臆,十分滿足,以為今後大概再也不會以此為題目來寫作了。連許多相關圖書包括那本《我的姐姐張愛玲》也都送了給朋友。因為自覺對她的生平及著作都早已爛熟於心,幾可成誦。不料,忽然一天有編輯約稿,要我為張愛玲作傳。第一反應當然是拒絕,誠惶誠恐地拒絕,怕得恨不得躲起來,謊稱生病來躲債。然而終究敵不過編輯遊說,豁出去地想:愛了她一輩子,寫吧,我寫好過別人寫。從小到大,一直覺得張愛玲是我的一面鏡子,在文字上是老師,在人生的行走上,她多少是有些蹣跚而跌跌撞撞的,我也曾經歷了類似的家庭變故,離家出走,諸如此類的煩惱,碰得傷痕纍纍,或多或少可以想像她的個性與痛苦。然而作為一個現代人,被生活磨得久了,稜角便會學得收斂些,再笨的人也有自己的圓滑與世故。我不知道這一點是比她強還是愧對她。但是這教我在為她撿拾人生的腳印時,會更加小心翼翼,恭恭敬敬,一如替自己的一位摯友、親人建立衣冠冢。袁枚在《隨園詩話》中有這樣一句:凡拾人遺編斷句,而代為存之者,凡葬累之白骨,哺路棄之嬰兒,功德更大。我今天做的事,也便是這樣的感覺。不敢怠慢。6
1937年的聖瑪利亞女校年刊《鳳藻》(總第十七期),為我們提供了一個非常聰敏靈動的張愛玲形象,和大多人包括她的老師汪宏聲記憶中的不大一樣。從初一到高三一直與張愛玲同學的顧淑琪女士保存了那本珍貴的校刊,十六開本道林紙精印,裝幀精美,編排活潑,內容分為中英文兩部分,包括學校概覽、教職員介紹、社團活動、學生習作和畢業生留言等,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個舊式貴族學校的雍容冷艷。
校刊通常由畢業班學生編輯。張愛玲不僅為這期校刊投稿三篇,還擔任美術部助理員,包下了大多插畫,可見那時的她對於集體活動還有相當的熱心。
上面印有三十五位畢業生的照片,當然也有張愛玲的,短髮,微低了頭,彷彿沉思。還有一項題為《一碗什錦豆瓣湯》的性向測驗,“豆瓣”是對畢業生的愛稱,測驗內容是關於“豆瓣性格”的六道填空題,張愛玲的答案極其有趣:最喜歡吃“叉燒炒飯”,最喜歡是不愛江山愛美人的“愛德華八世”,最怕“死”,最恨“一個有天才的女人忽然結婚”,常常掛在嘴上的話是“我又忘啦!”,拿手好戲是“繪畫”。
——那些隨手填寫的文字讓我們看到了一個活生生的張愛玲,如此敏感聰穎,而又愛憎分明,個性剛硬。
在另一個“多說多話”的欄目里,我們又看到了她的另一行留言:
“什麼都可以‘忘了’,只別連我也‘忘了’。”
——不知道是調侃她自己的善忘,還是詼諧的傷別。那行珍貴的鋼筆字如今成了為數不多的張愛玲的親筆真跡之一,字體圓圓的,筆劃清晰,毫無粘連,稚氣猶存,讓人想起她四歲時的照相,粉團團的。
顧淑琪曾經請每個同學在校刊上為自己留言,張愛玲這樣寫:“替我告訴虞山,只有它,靜肅、壯美的它,配做你的伴侶;也只有你,天真潑剌的你,配做她的鄉親。愛玲。”
——顧淑琪的少女時代在常熟度過,在女校念書時,全班同學曾去常熟玩了三天,顧淑琪便以嚮導自居。而虞山是常熟境內的一處名勝,張愛玲以為“靜肅、壯美”,留下很深的印象,所以就有了這段話。這也使我們看到了一個細心溫和、真誠友愛的張愛玲。
她的留言是用了心的,不敷衍,不虛偽,不落俗套——而翻看其他同學的留言,則大多是“祝你前途光明!某學姐留念”,“工作的時候工作,學習的時候學習”,“為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之類的套話,要麼便抄上一首英文詩,最普遍採用的一首是“在你的回憶之園中,給我種上一棵勿忘我花”……
不僅僅對顧淑琪,她還對所有同學都留下了自己的美好祝福——那期校刊里三十多幅畢業班同學的肖像圖都是她畫的,同學們的頭影小照和卡通畫結合起來,創意十分有趣,畫風也很靈動。她把自己畫成在看水晶球的預言者,把對每個同學的印象與她所祝願的未來畫在上面,讓她們有的做攝影師,有的做科學家,有的拿着馬鞭做騎士,有的拿着盾甲做武士,有的做時裝店女經理,還有的駕着飛機登了月——比美國“阿波羅”號早了三十多年。
那些卡通速描展示了她極高的繪畫天賦——難怪她會在“拿手好戲”里填上“繪畫”,的確名副其實。
張愛玲對繪畫的愛好其實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
很小的時候,她便想過要做一個畫家,但是又猶豫或者可以做一個音樂家。然而畫家大多都是要等到死後才成名的,梵高的畫價值連城,可是在他活着的時候只被人拿來糊雞欄。九歲時,她看了一部描寫窮困畫家的影片,大哭一場,遂死了當畫家的念頭,決定要做一個鋼琴家,在富麗堂皇的音樂廳里演奏。
可是她仍然沒有放棄對畫的喜愛。校刊中收有她的三篇中英文寫作,頭一篇就是《論卡通畫之前途》——
“卡通畫這名詞,在中國只有十年以下的歷史。但是,大概沒有一個愛看電影的人不知道華德狄斯耐的‘米老鼠’吧?——卡通的原有的意義包括一切單幅諷刺漫畫、時事漫畫、人生漫畫、連續漫畫等,可是我在這裏要談的卡通是專指映在銀幕上的那種活動映畫。”
“未來的卡通畫決不僅僅是取悅兒童的無意識的娛樂。未來的卡通畫能夠反映真實的人生,發揚天才的思想,介紹偉大的探險新聞,灌輸有趣味的學識。”
“卡通的價值決在不電影之下。如果電影是文學的小妹妹,那麼卡通便是二十世紀女神新賜予文藝的另一個玉雪可愛的小妹妹了。我們應當用全力去培植她,給人類的藝術發達史上再添上燦爛光明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