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1

馬文常常趁楊欣洗澡的時候,往衛生間裏硬闖。這種企圖十次中有九次半會失敗,因為楊欣總是把門銷上。馬文顯然是故意的,而且只要是個機會,決不放棄嘗試,楊欣為此已和他翻過幾次臉。他們的兒子馬虎覺得這一幕很有趣,和母親的想法一樣,他也認為馬文這麼做,是有些耍流氓。男女有別,爸爸媽媽已經離婚,離了婚,馬文就沒有權利再偷看媽媽的身體。

馬文和楊欣離婚後,依然同住在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裏,廳很小,共用廚房和衛生間,兩人抬頭不見低頭見,時不時會發生一些口角。結婚前就不斷吵架,想不到離了婚,還是吵。現在,楊欣正在衛生間裏洗澡,她總是要花很長很長時間。馬文心不在焉地走來走去,他的兒子在認真算賬,雖然只是小學二年級,馬虎的算術似乎很出色,跟父親算房錢水電煤氣之類的費用,一絲不苟一分不讓。他看着馬文魂不守舍的樣子,挺嚴肅地問他,是不是正憋着一泡尿。馬文無可奈何嘆了口氣,馬虎便使壞地吹起口哨,是那種為小孩把尿時的噓聲,馬文很生氣,罵了兒子一句。

馬虎幸災樂禍地說:“壞了,有人要尿褲子了!”

馬文說:“算你的賬,你小子上次多要了我十塊錢,知道不知道:”

馬虎對衛生間裏喊着:“媽,慢慢洗,聽見沒有?”

馬文恨不得在兒子頭上打一下,他掏出皮夾,準備付賬=正付到一半,楊欣濕漉漉地出來了,一邊用毛巾擦頭髮,一邊往自己旁間裏去。馬文迫不及待衝進廁所,楊欣這時候又從房間走了出來,想再次進衛生間,發現他正敞着門在裏面撒尿,嘩啦啦聲音極響,扭頭就走,同時憤怒地請他上廁所關門:馬文感到很痛快,嘰里咕嚕說了句什麼,如釋重負地走出來,立刻顯得很輕鬆。兒子馬虎正不懷好意地笑着,馬文對兒子說:“有什麼好笑的,活人總不能讓尿憋死。先是你洗澡,然後是她,我也不懂這是為什麼,為什麼女人洗個澡,要比看半場足球賽的時間都長!”馬文後面的話是說給楊欣聽的,如果她願意搭腔,他打算和她討論一下自己撒尿的權力,可是楊欣根本沒興趣理他,扭頭又進了自己的房問。

馬虎和父親算賬,計算着應該找還多少錢。馬文繼續嘮叨,他穿着一身黃顏色的制服,不明真相的人,還以為他是警察,其實只是一個居民小區的門衛。兩年前,剛三十多歲的馬文便提前退休,他所在的國營工廠已經倒閉,一家外國老闆把廠買了下來,不當回事地把原有的工人統統打發了。工人們鬧了幾回事,到市委門前去靜坐,到報社去散人民來信,到馬路上去發傳單,最後仍然不了了之。馬文現在的差事是臨時的,幹了不過三個多月,他喜歡那身黃制服,走在街上,別人難免對他刮目相看。在馬路邊買菜,那些販子不是見了他要溜,就是膽顫心驚不敢多收錢。有一回,一位挺漂亮的鄉下妹子看見他,挑着菜就跑,馬文追着說:你跑什麼,我這個警察是假的。鄉下妹子一邊跑,一邊說:假警察,怕的就是假警察。馬文笑了,說你真的別跑,我要買你的茄子,這茄子多少錢一斤。其實根本就不想買茄子,那天他心情特別好,不僅話多,還真買了二斤茄子。

馬文的手頭不算寬裕,楊欣也下崗了,他每個月必須繳出一份錢來養兒子。人窮志短,他總是對賬單斤斤計較,離婚已經一年多,每個月算賬,都對平攤一半公共費用耿耿於懷,明知道楊欣最受不了這些,還是忍不住要把話說出來。結果每次都不愉快,馬文覺得自己出這麼多錢不合理,水費,電費,煤氣費,都要掏出一半來實在是太吃虧。他從來不在家裏洗澡,從來不用電吹風,從來不用電熨斗,而且房間裏還沒有空調。楊欣對這些話煩透了,只當沒聽見,於是馬文便反反覆復說給兒子聽。說起來也可笑,他常常會忍不住把兒子已經算好的賬,重新算一遍,然後又一次小肚雞腸地繼續噦嗦。現在終於和兒子把賬算清楚了,馬文清點着自己的皮夾,嘴裏還在不乾不淨。

楊欣板著臉走了出來,她似乎有什麼話要對他說:“你真要是覺得吃虧.下次可以一分錢也不要出。大男人一個,你俗不俗?”

馬文說:“俗!當然是俗,要不是俗,你怎麼會和我離婚!”

楊欣說:“知道自己俗就好。”

馬文看着楊欣,發現她今天的情緒不錯,便搭訕說:“親兄弟,明算賬:我們別說是離婚了,不離婚,這賬也得算清楚,你說是不是?”

2

或許馬文和楊欣的斤斤計較,包含了兩層意思。第一,手頭確實有些拮据。第二,想多搭幾句腔,因為他並不是太願意和她分手,潛意識中還存几絲復婚的念頭。和馬文提早退休差不多,早就下崗的楊欣在這一年多來,工作也老是在換。她找工作好像並不難,三天打魚,兩天晒網,最差時是櫃枱的營業員,最厲害時在一家不小的公司里當公關部的副總經理。她混得顯然要比馬文強一些,起碼是自信,動不動就敢炒老闆的魷魚:楊欣屬於那種從來不為失業擔心的女人,敢想敢做,敢做敢當,天塌下來也不在乎。她做公關部副總經理的時候,常讓那些喜歡吃豆腐的男人下不了台,有一次,一個自稱台商的內地人說:楊小姐,你搞公關,不做點犧牲怎麼可以。楊欣大大咧咧地說:我倒是想犧牲的,可是你長得太丑了,引不起女人的興趣。這話沒人時說說也罷了,是吃飯的時候,當著一桌子人,氣得那傢伙差點當場翻臉,賭氣喝酒,結果吐得一塌糊塗。

今天馬文又一次自作聰明,誤解了楊欣的情緒。他看見她沒有像往常那樣緊皺眉頭,而是臉色發紅略帶微笑,便以為有機可趁。雖然住在同一套房子裏,平時和她說話的機會並不是很多,楊欣根本就不愛理睬他,遇上不得不說的話,一定是板著臉,像是在法庭上提問犯人。即將展開的話題並不愉快,馬文以為楊欣的臉紅,是剛洗過澡的緣故,做夢也沒想到她會突然開門見山,直截了當地告訴他,說自己已經準備再次結婚。

“結婚?”

楊欣的臉上流露出幾分歉意。

馬文知道自己是明知故問,還是脫口而出:“你跟誰結婚?”

“你說是跟誰?”

馬文感到非常沮喪,他知道她不是在開玩笑。楊欣這人毫無幽默感,即使他們當初墜人愛河之際,她也很難得說一句笑話。他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心裏很不樂意,故作輕鬆地說:“怎麼,李義已經離婚了?他小子終於離了!”

楊欣的臉上不太好看,忍住了,沒發火。

馬文吹了一聲口哨,他想自己應該表現得根本就不在乎。

“我覺得還是先和你說一下的好,免得到時候大家尷尬,結了婚,他就可以搬過來住。”楊欣這次用的是商量口吻。

“搬這來住?”馬文的眼睛瞪老大,頓時怒火萬丈。

楊欣沒想到馬文的反應會這麼強烈。他的兒子馬虎也有些意外,小眼睛的溜溜地轉着,一會兒看看馬文,一會兒看看楊欣。馬文的心情變得很惡劣,他覺得自己沒有理由阻止楊欣再結婚,而且也不在乎她又一次嫁人。但是他有權利拒絕那個叫李義的男人,搬到自己的這套房子裏來住。短時間的沉默,馬文咬了咬嘴唇,問楊欣是否搞錯了,他提醒她注意,這可是他父親單位的房子,是以他父親的名義分到手的,雖然房改時已經購買下來,但是產權並不屬於她。

楊欣氣呼呼地說:“對不起,我並不想佔據你的房子。再說,這房子多少也有我的一份。”

馬文氣得臉煞白,說:“我告訴你楊欣,不要欺人太甚。你們要結婚,我不攔你,可是請你遠離這套房子。”

楊欣說:“我想我有這個權力。”。

“什麼權力不權力,別跟我來這套,”馬文咬牙切齒地說,“這李義是什麼東西,沒離婚時就跟你不乾不淨,他怎麼有臉踏進這個門?”。

楊欣本來準備心平氣和地和馬文談,根本談不下去,於是兩人吵起來,一吵架,自然沒什麼好聽的詞,楊欣一賭氣,便回自己的房間:臨走留下一句話,說這種事本來沒必要和你商量,整個是給臉不要臉,我就在這結婚,你能把我怎麼樣?馬文無話可說,恨不得給楊欣一個耳光,他追到楊欣房間的門口,沖她嚷着:

“那傢伙要是個男人,他就不應該上這個門!有能耐就應該自己去找套房子。”

楊欣不理他。

馬文又說:“要結婚,搬出去,有能耐就到外面去。”

楊欣說:“李義是沒有多大能耐,你得意什麼,你又有多大能耐?”

馬文又一次無話可說。

楊欣說:“我就是不搬,你又怎麼樣?”

馬文說:“我告訴你,我死也不會答應。別指望我會讓步,這是我爹留給我的房子,李義他想搬進來住,除非等我死了!”

楊欣惡狠狠地說:“那你就去死,又沒人攔你!”

3

馬文現在孤零零地站在樓頂上,從小他就喜歡登高,小時候,他家住的是那種小樓房,在一片矮房子中,二樓已經很高了。他喜歡登高望遠的感覺,有了什麼委屈,受了小同伴的氣,考試沒考好,挨了父母的責罵,一爬上樓頂,心情陡然就會好起來。馬文的父親是個很愛噦嗦的副處級幹部,沒事做總是想方設法教訓兒子,因此只要能擺脫父親,馬文便爬到樓頂上去發獃。老式二樓的樓頂呈斜坡狀,有一次剛下過雪,馬文爬上去看雪景,差一點摔下去。

馬文現在是站在六層樓房的平頂上。全中國如今到處都是這樣的建築,成片成片的像一個個火柴盒子。馬文正在咀嚼自己的痛苦,他知道楊欣是個說到做到的人,她做人永遠不管三七二十一,根本就不在乎別人的感受。他想起自己剛帶綠帽子時的情景,楊欣和李義打得火熱,光天化日之下,就能看出他們的關係已經不太正經。全車間的人都知道馬文的老婆偷人,這種事好像股市利好的流言,很輕易就會到處傳開。馬文想裝做什麼都不知道,結果是他越這麼做,越顯得傻。

楊欣從來就不考慮做丈夫的難堪,她從來就不知道剎車,通常是越走越遠,越遠越離譜。她的性格是即使軋姘頭,也仍然理直氣壯。馬文知道她這次說的又是真話,想到那個叫李義的男人馬上要搬來住,他憤怒之外,悲涼之情油然而生。這顯然是個不能忍受的現實,在一個三四十平方的公用空間裏,前妻堂而皇之要和舊情人結婚,這以後的關係怎麼相處。馬文越想越彆扭,越想越覺得屈辱。他想不出用什麼辦法,才能阻止楊欣辦婚事,李義是臉皮極厚的人,馬文相信他會若無其事地走進這套房子,然後像老熟人一樣地和他打招呼。

馬虎探頭探腦地從出口處伸出頭來,遠遠地對馬文喊着:“爸,你在幹嗎?”

馬文沒好氣地說:“我在準備往樓下跳。”

馬虎說:“別瞎講,你才不敢往下跳呢!”

馬文說:“我為什麼不敢跳,告訴你,你爸我活膩了。我跳下去,有人就稱心了。你媽就可以稱心如意地和姘頭過日子。”

“什麼叫姘頭?”

“這得問你媽!”

馬文臉色很沉重,馬虎突然變得緊張起來,他試探地問着:“爸,你真要跳樓呀?”

馬文走到樓頂的邊沿,擺了個姿勢,做出要往下跳的樣子,馬虎這一次是真的害怕了,他大聲地尖叫起來。馬虎的聲音驚動了楊欣,她開門出來,沿着備用的木梯子往上爬,也把腦袋伸到出口處。她遠遠地看着馬文,十分平靜地說:“喂,要跳,你就真的跳下去,別裝模作樣地嚇唬小孩。”馬文說,我嚇唬誰,我嚇唬我自己。楊欣說,什麼叫嚇唬自己,你連自己也嚇唬不了。說完,喊兒子和她一起走,馬虎不放心,不肯走。楊欣又說,我告訴你馬文,這婚我是結定了,你就是真跳下去,我也照結不誤。馬文想,這個女人真是太心狠了,冷笑說,很好,我就真跳下去,讓你稱心。

馬虎用哭腔喊着:

“爸,別往下跳,跳下去會摔死的!”

4

當110警車響着警笛開過來的時候,馬文根本就沒想到這會和自己的寶貝兒子有關。馬虎被楊欣硬拖了回去,小傢伙心裏七上八下,放心不下馬文,突然想到老師在課堂上說過的話,遇到緊急情況可以撥打110。楊欣沒有阻止他撥打電話,馬文不怕出洋相,就讓他痛痛快快地丟回臉好了。刺耳的警笛帶來一陣恐慌,人們紛紛從窗口探出腦袋,希望能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情。馬文先是和別人一樣看着熱鬧,直到一位警官拿着手提話筒對他喊話,他才意識到事情有些不妙。他突然明白這件事竟然與他有關。手提話筒發出來的聲音怪怪的,回聲很大,警官喊什麼反而聽不清楚。只是一會兒工夫,樓底下已經圍了一大圈看熱鬧的人,就好像過節一樣,大家都抬着頭看他,一邊嘰嘰喳喳地說著什麼。一個年輕的母親手上抱着小男孩,她正指點他應該往什麼地方看。

馬文感到自己正在遭到戲弄,他沒想到會是寶貝兒子打的報警電話。現在,他真的很憤怒,或許是他們爭吵的聲音驚動了鄰居,尤其是兒子那種驚恐的尖叫聲,於是喜歡多管閑事的人,便又一次多管了閑事。馬文使勁地對樓下揮了揮手,讓警察趕快回去,該幹什麼就趕快回家幹什麼。可是,他的這一舉動,不僅不能打消別人以為他要自殺的念頭,反而更進一步證實了這種假設。為了能讓自己的話聽得更清楚,馬文向前走了約半步,這半步立刻引起了一陣騷動。

“喂,樓頂上的那位同志,喂,喂,那位同志,請你盡量想開一些,有什麼事,可以好好說嘛!”拿話筒的警官一邊喊話,一邊不停地調着音量。

現在,馬文成為大家的焦點所在,成為人們關注的中心,他突然覺得這很有意思。也許心一橫,縱身跳下樓去,倒是一個很不錯的選擇。好死不如賴活,可一個人老是賴活着,又有什麼意思。馬文不想說自己混得很失敗,然而確確實實,也沒有任何成功的地方。他的處境簡直是糟糕透頂,記得工廠剛倒閉時,工人還聚集在一起商量如何鬧事,最激烈的甚至提出集體去卧軌,這種話當然只是說說而已,說的人自己也不當真,說完就忘。習慣很容易就成為自然,其實根本不用去卧軌,大家浩浩蕩蕩地爬到樓頂上,按抽籤順序排好隊,每隔三

分鐘,往下跳一個人,直到上級主管部門做出讓步,這一招絕對奇妙。馬文想像自己像只巨大的蝴蝶,在空中展翅飛翔,短暫然而永恆,然後他的照片便登在了報紙上,小報上常見到這樣的報道,說不定還會有幾個血腥的電視鏡頭,人們目瞪口呆看着,眉飛色舞說上一陣,說上幾天,一切就結束了。

一個警察的腦袋從樓頂的出口處冒了上來,這傢伙年齡不小了,有些禿頂,幾乎與此同時,在大樓下面,一塊巨大的帆布一樣的東西被拉開了,這是110聯合行動的最新成果,是一種專門用於火警和防止跳樓自殺的救生裝置,剛從國外進口的。馬文覺得現在的場面很像是在拍電影,那位有些禿頂的警察猶豫着是否上樓頂,微微發亮的腦袋像洞穴中的老鼠似的探來探去。馬文希望他不要那樣小心翼翼,索性上來反而更好,但是他偏偏一聲不吭,這樣反倒給馬文增加了不少壓力。

馬文對他發出了邀請:“你上來呀!”

他的聲音有些走調,怪怪的,聽上去有些不懷好意。

馬文又說:“你們不就是要看我出洋相嗎?”

警察沒有做出任何反應,他只是露出半截身體,遠遠地監視着馬文,態度並不友好。從他身邊,又冒出一個腦袋,這傢伙帶着帽子,和他的同伴一樣,也是一動不動地看着馬文。

樓下的話筒又喊了起來:

“喂,那位同志,希望你愛惜自己的生命!”

馬文很想解釋說這是一場誤會,這場戲已經沒辦法再演下去。他不知道怎麼說才好,無可奈何地往樓下看着,現在他是出奇的膽大,在他往樓下看的時候,下面的人緊張地調整着位置,好像他立刻就要往下跳一樣,馬文的腿有些軟了,這次是不由自主,他乾脆一屁股坐下來,讓兩條腿掛在半空中直晃蕩。樓下的氣氛緊張到了極點,那兩名警察上了樓頂,向馬文一步步逼近。馬文的腦袋一陣混亂,手用力一撐,人縱身跳,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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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文的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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