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好不容易候着她不看書了,我小心翼翼地問:“喬總,到了杭州,要我事先做些啥子?”
她的目光透過墨鏡在瞅我,答非所問地道:“你到過杭州嗎?”
“到過。”說著我自個兒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喬總見我笑,好奇地問:“很好玩吧?”
“哪裏呀,我是想起就覺得好笑。”見喬總徵詢地望着我,我就給喬總說了起來。
我們那種大學生的旅遊,哪能和今天陪着喬總出差比啊。記得那是大三的時候,實習期間得了一筆錢,我們幾個外地同學,就相約着非得去上海、浙江那些同學吹得天花亂墜的天堂杭州玩玩。其實,這哪叫玩啊,從買票起就像是打仗,坐的是硬座,幾個同學擠在一起,車一到杭州簡直就在趕趟,生怕兩個雙休日的假期內,趕不完杭州那些數也數不清的景點。我們嘴裏念念有詞地背誦着那些早就爛熟於心的景點名稱,岳墳、三潭印月、麴院風荷、花港觀魚,香客簇擁的靈隱寺,垂柳依依的蘇堤,看去實在平凡的斷橋,還有那個蘇小小的墳。等一個一個地看過來,又要想着去吃貓耳朵和片爾川,又要各人湊一份錢去著名的樓外樓吃啥子龍井蝦仁、西湖醋魚、叫花雞、蒓菜湯,時時刻刻都是心急火燎的,忙不迭地從這裏趕到那邊,又從那邊衝到這裏,兜了一大圈,突然發現又走了回頭路。忙忙亂亂地從早趕到黑,坐了公共汽車又去坐船,好不容易談好價錢上了船,划船時仍是手忙腳亂的,爭論着下船之後又去哪裏。玩到天黑了又興奮地盼着天亮,還要去把那些漏掉沒玩的地方跑一趟,直到掐着時間坐到回上海的火車上,才發現,哎呀,六和塔還沒去過,煙霞嶺又漏掉了,九溪十八澗是怎麼回事,竟沒留下一點兒印象。於是只好傻笑着自己安慰自己,反正等到留在上海、有一份工作之後,總還要來的。和未來的戀人一起來,和新婚的妻子一塊來,甚至於老了領着孫子來,就把這作為一點遺憾吧。冷靜下來想想,這一趟杭州之游,吃又沒吃好,玩也沒玩盡興。說實在的,像我這樣口味很重的纏溪人,偏辣喜酸,樓外樓那些著名的菜肴,我吃來都覺得味道寡淡寡淡的,並不咋個好吃,也不曉得人們為啥子會那麼喜歡。玩得累得筋疲力盡,只有一件事情是有意義的。
“什麼事情?”專註聽我說話的喬總輕聲問了一句。
“那就是事後回想起來,同學們還是蠻開心的。”我照實說,也不知是咋個了,說出這話時,孫世傑的臉相陡地在我眼前晃過,那一次,他也去了。可如今……叫我說啥子好呢?
“是啊,這叫窮開心。”喬總總結一般道,“也是真正的開心。每個人的大學時光,都會有一段類似的回憶。”
“喬總,你也有嗎?”
“那是當然。”
我期待着她會說下去,可她只這麼流露真情地吐出一句,又不往下講了。閑聊之際,不知不覺的,不到兩個小時,杭州就到了。隨着擁擠嘈雜的人流出了火車站,一輛出租把我們送進綠蔭掩映的西子賓館。透過車窗望着庭院內修剪整潔的草坪和一株株大樹、假山、太湖石,我心中暗自震驚,像喬總這一層次的老闆,連開會找的都是這麼高級的地方。
我住的是二樓上的標準間,進了屋子,無論站在窗口的哪一個位置,望出去都是一幅水彩畫般的美景。有的像小品,有的似綠苑,既有情調,又有野趣。喬總給我客房鑰匙時說,回屋休息一會兒,午餐時大堂見。可我一點兒也不累,不想休息,而現在才上午十點半鐘,就是十一點半準時午餐,還有整整一個小時呢,在客房裏閑獃著有什麼意思。
我走出客房,下到樓廳,走出大門之前,我挨近總服務台瞅了一眼,像我住的這種標準間,標價是五百四十元。
天哪,一邊走出我居住的這幢樓,一邊我暗忖着,在這地方,住一個晚上,就要比我在上海住一個月的陽台房還貴啊!
我這過的是什麼日子?
我百感交集地沿着賓館的庭院隨意走去。一塊山石上寫着些文字,走近去一看,我恍然大悟,原來這地方就是大名鼎鼎的汪庄。原來這地方毛主席都來住過三十幾次,原來好些知名人士都曾在這裏下榻。怪不得一進門就覺得非同一般。
沒走多遠,我就找着了方向,悅目的大草坪外頭,就是誘人的西湖。我信步走了過去,啊,西湖,我又見着你了!沒想到我們會在這種情形下重逢。晚秋初冬明艷的陽光之下,真箇是水光瀲灧晴方好,真箇是淡妝濃抹總相宜。是什麼人說的,西湖的美是和環繞着西湖三面的青山聯繫在一起的。真的,西湖的山不像貴州的山那麼挺拔雄峻,也不見高峰聳峙,怪石嶙峋,西湖的山可用一個“秀”字概括。伴着浩浩渺渺的一碧湖水,湖畔的群山是溫情的、安然的、敦厚的、媚態的,遠山是那麼柔雅地淡淡的,近山則是那麼濃郁地蒼翠的,不遠不近的山是蔥蘢悅目的。怪不得世人都會喜歡西湖,原來西湖不但秀麗,不但以它那一湖水滋養着世代棲居的杭州人,西湖還同它周邊層林染綠的山涵養着水源,潔凈了空氣,讓青山和綠水相得益彰,讓這一塊豐潤的土地出產聞名天下的龍井茶,讓這座古老而年輕的城市吸引和產生一代代名人雅士。
我情不自禁在湖邊的長椅上舒服地坐了下來,湖水輕輕拍擊着堤岸,風兒吹來稍帶幾分爽潔的涼意,尚沒落盡的柳葉輕拂,眺望眼前如詩如畫的山水,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家鄉纏溪。這一時節,纏溪該是怎樣的面貌呢?纏溪水也很清亮,纏溪兩岸也是一派山野的美,不過,纏溪人卻空閑不下來。纏溪人常說,風光再好,當不得飯吃,人活世上,最實在的事情,不是上坡對山歌,不是男女偷偷相約着去趕場,而是干農活。像現在這樣天氣晴好的日子,要把最後成熟的糯谷打完收回屋頭,要放雞鴨進田壩,讓它們把人的手來不及拾起來的穀子都吃乾淨。要將農田裏成熟了的一切,都收歸到家中,老熟的大南瓜要費力地背回家中,紅苕要挖回家堆上高高的樓枕,乾脆了的豆莢要拍進木桶。還有,園子也要收拾,收割過後空落落的田塊要翻犁,準備好栽小季,穀草要堆成垛……
總而言之,要趕在天色好的時候,趕在秋末冬初的雨落下來之前,把該乾的一切都幹完,才會有一個稍稍安閑的冬日過,才可能在寒冬臘月間有閑功夫坐在火塘邊烤火擺龍門陣。要不是啊,看嘛,埡口上的風一颳得緊起來,雨就落下來了,是那種冬日裏常見的細雨,無聲的細雨一下,天地之間就有了一股寒冽冽的滋味,那就啥子事情也做不成了,只有回到屋頭,烤火。即便烤着火,心頭還是不踏實的,那就是說,冬天已經來了,還有好多事情沒幹完。唉,纏溪鄉間的農民,我的父老鄉親啊!
湖面上有風,吹來有幾分寒涼,畢竟是12月了,我不敢久坐,站起身來,還想隨便走走,熟悉一下環境,大草坪上有人在擺着姿勢拍照,不時傳來尖聲拉氣的歡叫。我沿着彎彎的小徑一路走去,遠遠的,好像聽見有人在叫我:“小良……”
我仰臉望去,喬總正從台階上邊招手邊快步向我走來,我心中一驚,連忙迎上去招呼:“喬總,你找我?”
“到了吃飯時間,我給你房裏打電話,找不到你,我就估計你在院裏轉。”喬總換了一身淺咖啡色的束腰秋裝,臉上化了淡妝,人顯得更為挺拔精神了。身上那股溫馨的香味兒似要把我圍裹起來,她笑朗朗地道:“走吧,吃飯去。”
飯是在大堂里吃的,自助餐,種類繁多,啥子都吃,一樣東西吃一點兒就飽了。喬總叮囑着我:“有幾片醒目的綠茶葉的蝦仁要一點,那邊的蒓菜湯,味道蠻純正的,去舀一碗,還有這個方盤裏的醋魚,有一點西湖醋魚的滋味,你可以嘗嘗。不過西湖裏早沒有魚了,這只是一種杭州菜的燒法罷了,還有,你不是喜歡吃辣椒嘛?那兒有,你用小碟子去舀一點。”
見喬總對我這麼關照,相對坐下吃飯時,我忍不住問她:“喬總,我們這次來,是開會,還是和人家談判?”
喬總緊閉着嘴,默默地咀嚼了片刻,問我:“你還看不出來嗎?”
我抬起頭,大膽地瞅着她,納悶地搖着腦殼。
“這次來,我們就是玩,放鬆一下。”喬總彷彿有些不悅地說,“當然,也是對你的一個獎勵。”
說著,她離座轉過身去舀了一勺菜。
我愕然瞅着她的背影,這才恍然大悟。看來,上一周,我通過於侃為喬總操辦的那一場書畫家筆會,已經取得了效果。
那一天,來了六七個上海灘的書畫名家,最年輕的都五十多了,他們每個人帶了一兩張作品,到了現場又鋪展宣紙,即興畫了一張,那位老書法家興緻頗高,大筆一揮而就,多寫了幾幅字。聽說來了好幾個書畫名家,區裏面的領導賞光到了場,一一欣賞了書畫作品,和每一個人握手言歡,品茗聊藝,相談甚歡。到了吃晚飯時,喝了進口的葡萄酒,宴席上天文地理談笑風生,所有的人都十分愉快,所有的人都乘興而來,所有的人都滿心歡喜而歸。喜歡書畫作品的,各自選了一二幅書畫作品。書畫家們,都得了不菲的出場費。原本素不相識的,交換了名片,互留了電話號碼,成了朋友。挑剩下的那幾幅字畫,喬總讓收捲起來,作為公司的收藏。事後,我只曉得,為這一次活動,於侃開出了四萬餘元的發票,喬總爽快地付了款。我心中直打小鼓,嘖嘖,花了這麼大筆錢,就是不知喬總有沒有達到目的?
事後,我也始終沒敢問。
今天她這麼一說,我明白了,喬總對於這個活動的結果,是滿意的。只是,只是,獎勵我,她為什麼要用這種方式呢?
忖度着,我的心怦怦不安地跳得激烈起來。
喬總吃得很少,也吃得很慢,細嚼慢咽的,她見我對所挑的菜都吃得津津有味,不由問我:“吃得還滿意嗎?”
我連連點頭道:“好吃,味道好。”
“這是杭州城裏的賓館大鍋飯,都是一個味,”喬總淡淡地說,“晚上,我們到外面的酒樓去吃土一點的。”
吃什麼,她沒說。我心裏道,那肯定又是好地方,吃我這輩子也沒吃過的好東西。
吃水果的時候,喬總問我,是回屋休息一會兒呢,還是直接去外面玩。
我說,我聽喬總的。
她一揮手說:“那好,我帶你去的地方,肯定是你上次沒去過的。”
“那是當然。”想想么,杭州我才是第二次來。
“我們吃完就走,我也很想玩玩了。”
我們去的第一個景點在北山路邊,葛嶺山麓,北里湖的新新飯店旁邊。記得我和同學們第一次來時,匆匆走過這裏的,對於就在附近的保俶塔、秋瑾墓、岳墳,一起吃過那頓難忘的杭州名菜的樓外樓,都還留有一點印象。可喬總要我看的,卻是一幢小小的不起眼的小樓。她說這幢樓曾經是上海總工會的療養院,“文化大革命”之後,歸屬於旁邊的新新飯店,現在恢復了原來的名字。說著,她指向鏤花的鑄鐵門樓,要我看題匾上的字。我定睛望去,只見這幢小樓取名“秋水山莊”。
我嘴裏嘀咕了一句:“名字倒起的很雅。”
“知道小樓為什麼叫這個名嗎?”喬總接上話頭問。
我搖頭。
喬總說:“過去有一首電影插曲,叫《秋水伊人》,很出名的。許多來杭州的遊客,就想當然地以為,這幢小樓以歌命名。”
“不是這樣嗎?”
“不是。你在《上海都市報》干過,聽說過史量才嗎?”
“知道,他是報業巨子。”
“這幢小樓就和史量才有關係,確切地說,小樓就是以史量才的夫人沈秋水的名字命名的。”
“史量才的夫人?”我不由感慨,那個年代的文人,活得可真瀟洒,過日子在上海,度假就到杭州來。
“是他三個夫人中的一位。”喬總見我感興趣,又補充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