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四節

第二十三-四節

《年輪第四章》23

有人想忘記,為的是重新開始;有人卻拚命回憶,為的是要種究竟。

小嵩的母親自從那天在醫院聽到小嵩喊郝梅,心裏就一直沒放下這件事,眼看不見了,心就格外細,也格外亮了,更何況事情關係到她素來那樣鍾愛的郝梅。想當年,她認定了要這孩子給自己做兒媳,為此跑到吳振慶家央告吳大媽幫忙,沒想到吳大媽也看上了郝梅,正想求她來幫忙哩!兩個老人都覺得自己兒子和郝梅更般配,吵得那個凶喲!誰的大媒都沒保成,倒傷了兩個老人和氣。

不久后,郝梅從幹校回到了小嵩家,她吃驚地看到這孩子竟臂戴黑紗,原來郝梅的媽媽已經在半年前去世了。要說吳大媽,那可真是個好人,靜下來想想,也覺得郝梅和小嵩更合適,又主動跑來,要幫着作媒了。

可趕上了人家孩子剛知道媽媽去世,心裏正難過,能提這事嗎?她謝絕了吳大媽的好意,也錯過了一次機會。那次臨回兵團前,郝梅跪在她面前哭着說:“大娘,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我爸爸,您就是我最親的親人了!”

她聽得心肝都碎了,可還是對郝梅說:“為了你爸爸,也為了大娘,你可要剛強啊!”那個時候,還能再說別的嗎?她正想着心事,忽然一雙手從后捂住了她的眼睛。

“這是誰呀?”背後的人學了一聲貓叫。

“就是讓我猜,也用不着捂我眼睛啊。我眼已經看不見了。”那雙捂住母親眼睛的手,緩緩放下了。

母親摸索着端盆站了起來問:“誰?”

“媽,是我……”是王小嵩的妹妹。

母親說:“你有多大高興的事兒,還跑媽這兒來裝小孩兒!”妹妹將母親扶進屋裏問:“我哥呢?”

“說是逛書店去了。光知道捨得錢買書,也沒見他自己寫出一本,給咱們全家長長臉。”

母親不高興,說:“再不許你們背後這麼說你哥。我誰也不用你們替我長臉,只要你們不給我丟臉就行了。”

妹妹問:“媽,你心裏有什麼不高興的事兒吧?”

“反正沒什麼太值得高興的事兒。”

“媽,那我告訴你一件值得你高興的事兒吧,從今天起,我,成了,一個國營的人啦!”

母親果然高興起來:“真的?”

“真的!所以我下午請了假,特意來告訴你!”

母親說:“這可去了媽老大一塊心病!花了不少錢吧?”

“三千多!”

“我的老天!你們哪來的那麼多錢?”

“攢了準備買電視的錢,全用上了。還借了幾百塊!不過你女婿說,那也值!從大集體辦到國營,才花三千元還算花錢啦?他還說了,下一個家庭五年計劃,再攢一筆錢,什麼大件兒也不置,要把他自己也變成一個國營的人!”妹妹說得樂觀而充滿信心。

母親問:“你辦到個什麼廠去了?”

妹妹說:“電晶體廠!”

“那又是個什麼廠?”

“廠倒不大,不過屬於科研生產單位。進入車間,都得穿白大褂戴工作帽呢!”

母親又愉悅起來:“媽可真為你高興!雖然花了錢,你也要一輩子念叨那些辦成的人好啊!這等於幫你從山腳下上到了山頂上啊!”

“媽,這不用你囑咐,咱們家的人,是那種忘恩負義之人嗎?”

母親沉吟了一會兒,說:“別光說你這件高興的事了。我問你,你知道你吳嬸他們動遷后的家不?”

“知道哇。去年春節我還去拜過年吶……”

“那你帶媽去!”

“哪天?”

“就今天!”

“今天?”

“嗯。現在,立刻!把我送進門了,你在門外等着。”

妹妹疑惑地望着母親。

《年輪第四章》24(1)

韓德寶老婆正火着,王小嵩來了,一臉陰沉,像有什麼心事。德寶沒敢把小嵩往屋裏讓,兩人便一同出來了。他倆走到一個街角崗亭背後,一人拿一根雪糕吮着。

王小嵩說:“我碰見她了。”

“誰?”

“郝梅。”

韓德寶愣愣地瞅了王小嵩片刻:“在哪兒?”

“在醫院。我帶我母親去看眼睛,她背着她女兒下樓。”

韓德寶佯笑地:“你見了鬼了!”

王小嵩扔掉雪糕,指着韓德寶:“你他媽對我裝糊塗!我見了什麼鬼了!是見到了郝梅了!”

突然一聲很響的呵斥:“幹什麼!”

他們抬頭看,一位年輕的警察從崗亭探出身——那一聲很響的呵斥是通過話筒發出的。那警察說:“一邊去!別湊我眼皮底下惹我心煩!”

德寶和小嵩默默走到了一座街心公園。所有的石椅都被人佔着,他們走入了小樹林。韓德寶先說:“郝梅已經死了,這你知道。”

“是啊,她死了。當年吳振慶寫信是這麼告訴我的。你也寫信這麼向我證實過。還有徐克!可你們他媽的當年都欺騙了我!我現在要知道這是為什麼!說!為什麼!”

韓德寶沒有吱聲。

王小嵩恨恨地說:“如果你不說,我去問徐克,徐克一旦交待,我一定要找你和振慶算賬!”

韓德寶冷冷地說:“你這次見不着徐克了,他家裏的東西全被逼債的人搬光了,他隻身到深圳去了。”

一個人拎着鳥籠子經過,聽到樹林裏有怒氣沖沖的說話聲,站住了。王小嵩的聲音:“你快說!你們三個是我最好的朋友,合夥騙了我這麼多年!我今天要知道為什麼?”

韓德寶的聲音:“她死了,你認錯人了。我想對你說的就是這句話。”又有幾個人經過小樹林,駐足,傾聽。

一人問:“吵架的?得去勸勸吧?別動起刀子來……”

又一個人說:“拍電視劇的吧?”

“不像啊,沒見攝像機架在哪兒啊!”拎鳥籠子那個人自作聰明地說,“噓!是搞外景錄音吶。我聽了一會兒,台詞還挺不錯的。”

“怎麼又靜悄悄的了?不吵了?”

拎鳥籠子的人:“這叫靜場。”

駐足之人更多了。王小嵩的聲音又從小樹林傳出來:“騙我到今天了,你還要繼續騙我。她臉上的表情,她回頭望我時那一種眼神兒,都在明明白白地告訴我,她就是郝梅。而你們三個當年說她死了!現在你還要說她死了……”

拎鳥籠子的人悄悄地對大家說:“聽,多動感情!”有兩個少女和幾個孩子,竟坐下去,望着那片小樹林傾聽。

韓德寶的聲音:“她和你說話了?”王小嵩的聲音:“沒有。當時我攙着我母親上樓,她背着她女兒下樓。我再找她時,沒找到……我一輩子也不會原諒你們的!我要記恨你們一輩子!”

韓德寶的聲音:“好吧。我告訴你實話,她是沒死,她是還活着。她背的,也肯定是她的女兒……”駐足的人們聽得聚精會神。

王小嵩沖韓德寶吼:“那你們三個當年為什麼要合起伙來騙我?!為什麼為什麼到底為什麼?!”

韓德寶決定說實話:“為了郝梅!我們當年只能這樣做!一九七三年,團里責成咱們老連隊從新疆引進一批鬈毛羊,連里派她和三個男知青沿途押運。為了給連隊省錢,他們吃住在悶罐車皮里,她給他們做飯。到北京時兩名北京知青病了,他們說要留下看病,其實是想找借口多探一次家。結果再往前就只有她和一名上海知青了。有一天夜裏上海知青姦汙了她!回到連隊后她羞於對人說。她受到了連隊的表揚,可是肚子卻一天天大起來,還要照樣每天出操、出工、乾重活。有一天事情終於敗露,而那名上海知青是個膽小鬼,為這事嚇得跳井自殺了!這就使她有口難辯,說不清楚。全連的人,從幹部到戰士,都認為是她自己動了邪念,和那名上海知青狼狽為奸。當時墮胎已經晚了,孩子只能生下來。孩子生下后,她成了女知青宿舍的一位母親!可是卻沒有丈夫!沒領結婚證!你想這在當年她怎麼有勇氣活下去!她自殺過好幾次都沒自殺成。最後一次喝了農藥,徹底燒壞了聲帶,從此成了啞巴!振慶為了她又堅決要求調回了老連隊,像老大哥一樣保護她,誰敢歧視她振慶就跟誰拚命!我和徐克都回老連隊是為郝梅幫振慶和別人打的架!沒有振慶,郝梅她也活不到今天!那幾個月裏你一封接一封從大學給郝梅來信。她收到你一封信就痛哭一場!你倒想想,讓她怎麼給你回信?那幾個月裏你的每一封信都好比扎在她心口的一把把刀子!她再也忍受不了這種情感痛苦了。所以她乞求振慶替她給回一封信,告訴你她已經死了!得出血熱死了!振慶把我和徐克找去,問我倆同意不同意他這樣做,我倆同意了……”

《年輪第四章》24(2)

王小嵩聽完,猶如五雷轟頂,他吼着:“我恨你!我恨你!你們三個全都是王八蛋!我恨你們!”韓德寶的聲音:“你罵吧,今天我韓德寶隨便你罵,你就是罵我個狗血噴頭,我聽着……”

王小嵩突然向韓德寶猛擊一拳,韓德寶倒在地上。韓德寶喝道:“王小嵩,你有完沒完?你聽着,你罵我,我可以不還口;你打我,我可以不還手。但是,你要想去找振慶,也這麼對待他,我韓德寶今天首先跟你翻臉!振慶他比你大幾歲?才大三個月!我們從小長到二十多歲,誰教我們如何處理過感情問題?沒有人!我們在感情問題方面一個個都那麼單純!單純得發傻!只因下鄉時家長們一句話——振慶,你最大,你要照顧這幾個異姓的弟弟妹妹,他就好像記住了什麼‘最高指示’,雖然只比我們大三個月,卻對我們擔負起老大哥的義務!有時甚至像慈父的角色!這個生病了他整夜整夜守在床頭,那兩個鬧彆扭了他要連哄帶勸!從一個連隊分開后,每到年節,他不遠幾十里上百里,挨個兒到我們各個連隊去看我們。他愛張萌愛到不知拿自己怎麼辦才好的地步,我們誰又像他安慰我們一樣安慰過他?如今我們總說自己當年是孩子,難道他當年就不是孩子么?你指望一個像我們自己當年那麼單純的孩子,能幫助別人把感情問題處理得多麼周到多麼好?啊?你罵呀!你打呀!”

“你們!……你們毀了我的幸福!”王小嵩折斷了一根樹枝,扶着樹榦哭了……

韓德寶說:“你哭吧!你痛痛快快地哭吧!我們毀了你的幸福?你娶了一個教授的女兒,你接到吳振慶的信不久,就迫不及待地做起了乘龍快婿!你還有資格有臉說這種話?被毀了幸福的是郝梅!不是你王小嵩!你如果對郝梅真是愛得很深很深,你當年為什麼不回北大荒一次,像你現在這樣,為郝梅大哭一場?當年我們都盼着你回去一次。如果當年你真的回去了,如果你對郝梅真是愛得很深很深,如果你不歧視她的遭遇,不嫌她是個啞巴,你現在的妻子便是她,而不是別人!我們三個聯名給你寫了多少封信?可你呢?你沒有回去!你現在哭,實際上是因為你比我們都幸運,你活得並不太難,甚至時常感到挺幸福!所以郝梅並沒有死這一個事實,使你的良心感到不安,使你覺得尷尬,使你覺得內疚。不錯,你曾非常愛過郝梅,這一點我們從來也沒懷疑過。但你愛的是那個沒被姦汙過、沒有一個私生女、沒有變成啞巴的郝梅。即使在當年,后一個郝梅活生生地站在你面前,你也未必真會張開雙臂擁抱她,高高興興地和她一塊兒去領結婚證!我們現在都不再是當年的孩子了。我們早沒了當年那份兒純真!我們已經成熟得令我們自己開始討厭自己了!已經是大人了,都了解人是怎麼回事了,誰也騙不了誰了!你已經罵夠了,也打夠了,你自己在這兒哭吧!恕不奉陪了!”韓德寶大步走出了小樹林,忽然,他發現林外聚焦着那麼多人,不禁一怔!

一個人將煙放在嘴上叼着,騰出手,很紳士地鼓起掌來。於是那兩個少女和那幾個孩子從草地上站起,肅然地望着韓德寶,也大鼓其掌。

人叢中兩個人議論:“太精彩了,有味兒!”

“什麼?”韓德寶惱火地擇徑旁走。

兩個少女追上去,其中一個少女喋喋不休地:“叔叔,您是導演還是演員?剛才您的大段旁白太令我們感動了!我倆都很迷影視,總想當影視演員,總也碰不上一個伯樂,您能不能……”

韓德寶猛回頭大吼一聲:“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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