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任聽風雨(2)
老王只好掉轉頭,目光不安地望住屠蘭龍。
“你一個人去有什麼用,老洪,帶他去軍部,你倆把這事做好。”屠蘭龍的口氣忽然又溫和下來。叫老洪的是11集團軍後勤總管,也是從24師過來的。老洪和老王走後,屠蘭龍又叫來聚豐糧店瞿掌柜,如此這般安頓了一番,直到覺得放心了,才離開恆通米店。
縣長孟兵糧心裏,對少司令屠蘭龍就有了另一種看法,誰說他只會帶兵打仗,他的心細着吶!他這個縣長都沒考慮到的問題,屠少司令考慮到了,而且考慮得非常周全。備夠兩年的糧食,這說明,對未來這場戰爭,屠蘭龍考慮得比誰都複雜,也艱苦。想到這一層,他不由得抬起目光,朝谷城方向看了看。屠蘭龍判斷得沒錯,鬼子一天兩天不會撲過來,崗本不是傻子,他知道米糧城不比谷城,11集團軍也絕不像126、137師,崗本會在谷城做足夠的調養,直到他認為有能力對付屠蘭龍。這是上天賜給他和屠蘭龍的絕好時間,這段時間如果抓不住,要想消滅日本人,就是一句空話。
孟兵糧忽然就覺得肩上擔子重了許多。
下午兩點,上街遊行的學生隊伍散去不久,屠蘭龍的車隊又來到大壩器具廠。大壩器具廠位於米糧城最北端,邊上就是濤濤不絕的女兒河。這個廠子是屠老司令一手建起的,屠老司令駐紮到米糧城后,不愁吃,也不愁穿。但他愁一樣東西:槍炮。11集團軍素來獨來獨往,既不靠蔣委員長,也不靠汪主席,跟傅將軍和閻長官他們,也是一腳親一腳遠的,說打時打,說和時和,但,要想指望從他們手裏得到武器,笑話!屠老司令以前還有個秘密渠道,可以搞來閻長官和傅將軍他們都搞不來的槍支彈藥,後來這個渠道被蔣委員長發現了,一怒之下槍斃了六個人,把這條路給堵死了。屠老司令就琢磨着,能不能自己造這玩意兒?等到了米糧城,看到米糧城有一家農具廠,屠老司令笑了。他帶着自己的心腹,悄悄出了趟山,去了趟太原,然後又輾轉去了趟上海,回來后笑眯眯地跟手下說:“我還以為造槍有多難,原來不難嘛,姥姥的,太原能造,我米糧城為啥不能造?大上海有多大,我看跟米糧城差不多嘛,他們憑啥能造出那麼好使的傢伙,不就是手裏有錢么?我守着女兒河,守着米糧山,還能被錢困住?姥姥的,傳我的話,從今兒起,凡是織布的,每天多織一尺獎一張棉票,多織一丈獎一斤大米。弄絲綢的,弄多少軍部收多少,價錢比市面上抬高一倍。種煙土的,只要敢種,我屠翥誠就敢收,保他們吃得好,穿得好。但有一條,哪個敢自己吸煙土,統統給我吊城門樓子上,曬他狗日的一個月。只種不吸,我要拿它換鋼管!”
這道令下去,極大地調動了米糧山區百姓的生產積極性,一時,種煙土的開始四處墾荒,誰搶得了土地,誰就搶得了屠老司令的信任。兒女可以優先入學堂,出了學堂可以到屠老司令手下任職,到縣衙吃皇糧的可能都有。那些織布弄絲綢的,更不用說,一年下來,都成了屠老司令的座上賓。齊掌柜孫掌柜錢掌柜等,都是屠老司令手上發跡的,發跡不只是有錢,還有地位,逢年過節,可以像貴賓一樣到梅園去坐坐,可以跟屠老司令的姨太太們打牌,這等好事,了得。又是一年後,屠老司令將自己最得意的58團派到了農具廠,整體接管。農具廠改成了器具廠,團長馬德全兼起了器具廠廠長,少校參謀朱宏達兼起了器具廠保安大隊長。原來被荒草充斥的四周,全都拉起了鐵絲網,平地起樓似的,蓋起了一幢幢樣式別緻的庫房。那些個日子,天天有車輛還有馬隊從米糧山四周湧來,天黑時分,人不知鬼不覺的開進器具廠。原來只有一個煙囪的農具廠,一下子多了五個煙囪,那些煙囪修得跟炮樓子似的,又高又威風。站在遠處一看,就像六架鑽天炮,一下就讓米糧城神氣了。
這還不算,此後三年間,11集團軍不斷有弟兄被調進器具廠,隔段時間換一撥,乾乾淨淨進去,灰頭土臉出來,外人壓根不知道他們進去做什麼。這些士兵出來后嘴巴格外的緊,就是親娘老子問,也不說他們執行了啥任務。秘密是在三年後被一獵人發現的,獵人到紅水溝那邊的奇女峰打獵,誤進了十八洞,兩天後從洞裏摸出來,嚇得掉頭就往回跑。人們問他跑啥,他說了不得呀,黑壓壓一洞,全是槍炮。
據此,米糧城的人猜測,那些士兵被派往器具廠,是執行一項特殊任務。屠老司令不知是一時興起還是從長遠考慮,竟然異想天開,派兵從器具廠挖出一條地道,直通河那邊的奇女峰。據說,三年時間,他已把半個奇女峰挖空了,裏面除了彈藥庫,還有備戰用的工事,老百姓藏身的防空洞,就連戰時屠老司令的指揮部,也修在了奇女峰下。這消息極大地震動了米糧城的百姓,也震動了五縣三川那些有正義感的人們,紛紛伸出大拇指,為屠老司令叫好。
“他是替咱米糧人着想啊,想想,戰事真要打起來,我們不用跑,往山洞裏一鑽,吃有吃,喝有喝,過去就連皇帝老兒也沒做過這事啊。”
叫好聲中,老司令屠翥誠裝得穩穩的,既不點頭,也不搖頭,不過,通往奇女峰的那條道是徹底戒嚴了,沒有司令部簽發的通行證,誰也休想進去一步。
為此,屠老司令跟娘娘山女土匪劉米兒之間,還鬧過一場不愉快,劉米兒認定,奇女峰是她先佔的,她上山稱王那天,就在奇女峰插過她的米字旗,地盤是她的,管轄權自然也在她,11集團軍不該出爾反爾,置雙方達成的君子協定於不顧。屠老司令懶得聽她說這些,他到米糧城,對土匪劉米兒是極其寬容的,一沒滅她,二沒收編她,這都是念在她也是米糧山人,況且又是女流之輩,拉那麼一杆子人不容易,只要劉米兒不跟11集團軍作對,不擾民,不搶劫,別的,都由着劉米兒。劉米兒卻不管這些,她認定屠老司令是仗勢欺人。
“欺負我人少是不,還是欺負我紅粉團沒男人?”劉米兒非要跟屠老司令論個所以然,屠老司令煩燥地擺擺手:“我說你這丫頭,我說了不跟你爭你還硬要爭,不就一座山么,你想拿拿去好了,又不是啥金山銀山。”屠老司令邊說,邊差人端來一銀盤,盤子裏放着兩把左輪手槍,粗一看,跟美國人造的左輪一模一樣,如果拿手裏一掂,就覺份量重了,手感也粗糙了點。其實這不是美國人造的,是屠老司令的器具廠最新研製的。屠老司令一是想顯擺,二來也想把它送給劉米兒。人家來一趟不容易,不能空着手回去不是?
劉米兒望也不望,振振有詞道:“看你待我不薄的份上,奇女峰我不要,但十八洞,你一洞也休占。”
屠老司令樂了:“我當你有多大胃口,原來是那十八個洞洞,好,你想佔盡管佔去好了,我腳步也不送,這總行了吧?”見劉米兒還不開心,屠老司令納悶道:“丫頭,你一向也是講理的,怎麼今天非要跟我鬧彆扭呢?”
劉米兒賭氣地往椅子上一坐:“我聽她們說,你從下面打了洞,想把我紅粉團一鍋端掉。”
“混帳!”屠老司令猛地摔了手裏的茶盅,他不得不怒,他平生最聽不得這種話。
“我說丫頭,你當我屠翥誠是什麼人?從下面打個洞,我屠翥誠是老鼠?今天你也就把話說在了這兒,如果說在別處,丫頭,我手裏這把左輪,沒準就要走火了。”
“你敢?!”劉米兒雙眉一挑,粉腮一鼓,裝作毫不畏懼地站起身,不過那雙眼睛,卻是水汪汪的。屠老司令雖是氣惱,卻拿她沒辦法,自他到米糧城,沒少生這丫頭的氣,為紅粉團和劉米兒傷的腦筋,已經夠多了。但屠老司令能把這些消化掉,求同存異,這是他交友的原則,不欺弱怕強,這是他處世的原則。從他改口叫劉米兒丫頭那天起,他心裏,其實就已容了她,不但是容,還有點,還有點什麼呢,屠老司令說不明白,也許,所有的氣惱和寬容都融在丫頭兩個字裏面了。
屠老司令赫赫笑笑:“我說丫頭呀,也就是你敢跟我頂嘴,頂得好,你不頂,我還悶得慌。不過頂歸頂,話我還要說,往後那些沒屁眼的話,少聽。你我都是帶兵打仗的,打仗靠得啥,靠得是手中的槍炮,靠得是弟兄們不怕死的那股拼勁。那些偷偷摸摸亂七八糟的勾當,我屠某不幹,丫頭你也少干。”
“那你真沒打洞?”劉米兒臉上綻出了笑,雙眸閃着晶瑩,語氣俏皮地問。
“又來了不是?不談這個,喝茶,喝茶,這可是上好的黃山毛峰,我平日捨不得喝的。”
劉米兒是聰明人,話到這份上,再也用不着問,詭譎地一笑,捧起茶盅,極斯文地呷了一小口。她喝茶的動作,忽然間就像是大家閨秀,讓屠老司令痴望了好久。
那天走時,劉米兒還是拿走了兩把左輪。“白給不要,我又不是傻子。”心裏一邊得意,一邊又疑惑,這麼精緻的左輪都造得出,沒準,傳說中的火炮、37步射炮,他也照樣能造出?
劉米兒小看了屠老司令,她太低估屠老司令這方面的能耐了。其實從上海回來,屠老司令對大壩器具廠到底能造啥,精緻到啥程度,心裏就有了底。憑啥?他從上海不是一個人回來的,而是帶着一班人回來的。打仗平天下,靠得不只是前面那兩樣,還有重要的一樣,屠老司令沒跟丫頭說。
這一樣就是他花重金從上海一家兵工廠請來的三位師傅,其中一位還是留過洋的!
有了這三位,加上屠老司令的腦瓜子,小小的大壩器具廠,就讓所有操持槍炮的人驚得咂舌了。
送給劉米兒的那兩把左輪,還不是大壩器具廠最好的,如果把最新研製的左輪拿出來,怕是嚇得丫頭要大叫。至於炮,那就更不用說。按屠老司令的話說,炮是槍械裏面最糙的,能造得了左輪,造得跟美國佬的一模一樣,天下啥樣的炮,就都能造。事實上,那個時節,大壩器具廠的造炮能力,就已高得讓人驚嘆。只是,屠老司令牢牢地封鎖了這個消息,就連一直想窺探到機密的閻長官,也讓他一次次的懵了。
3
器具廠廠長、58團團長馬德全迎接了少司令屠蘭龍。
在昨天那個會上,馬德全已被晉陞為自衛旅旅長,考慮到器具廠的重要性,屠蘭龍要求,馬德全繼續留守在器具廠,同時,新成立的自衛旅全部開進器具廠,器具廠的戒備越發森嚴。
屠蘭龍跟馬德全簡單打過招呼,在一干人的簇擁下,往廠區里走去。單從外面看,器具廠似乎沒啥看頭,儘管院子裏蓋了不少庫房,但這些庫房跟屠老司令在城區各個部位修的炮樓子相比,還是遜色得多。但你真要到了車間,也就是造槍造炮的地方,你的雙眼,就會立馬變直了。
可惜,車間不是誰想進就能進去的。縣長孟兵糧跟手槍隊隊長吳奇被保安大隊長朱宏達請到了會客室,說是會客室,其實就是一間極普通的平房,裏面擺了幾張椅子,一張方桌。
“條件簡陋啊,請各位多擔待。”朱宏達一看就是那種精於世故的人,他雖是少校參謀,昨天那個會,他也沒輪上晉陞,但他眼裏的自信,卻一點不比馬德全少。在軍銜比他高的吳奇面前,他仍然表現得優越感十足。
“這是老司令的傳統,好鋼用在刀刃上嘛。”縣長孟兵糧接過勤務兵遞上來的茶,臉上附和着笑說。這話是他到米糧城后聽說的,甭看老司令屠蘭龍手裏有大把大把的錢,但他恪守一個原則,該花的地方,不惜一個子兒。不該花的地方,半個子兒也別動。這些年屠老司令的錢,除了用來建工事,修炮樓,多的,花在了米糧山區老百姓身上。至於11集團軍弟兄們的住舍、娛樂、還有逍閑的地方,沒啥大的變化。但屠老司令並不薄弟兄們,弟兄們從軍部領的軍餉,還有養家補貼,卻比任何一支部隊都高。所以弟兄們非但沒怨言,積極性比來米糧城之前還要高。
孟兵糧跟朱宏達喝茶寒喧的時候,手槍隊隊長吳奇的目光警惕地瞅着四周,這是習慣,只要跟着司令出行,吳奇的眼睛、耳朵,不,周身每一個毛孔,都是緊着的。過去十幾年,他跟着老司令屠翥誠出行過無數次,中間也遇到過一些驚亂,最危險的一次,歹徒已穿過五道防線,逼近了屠老司令,但危險最終還是被他化解了。只要他在身邊,屠老司令就能確保毫髮無損。可惜,屠老司令最終出事的那次,偏偏沒帶他,那一天他在器具廠。
孟兵糧凝視了一會吳奇,無言地垂下了頭。
這個時候,屠蘭龍已跟着馬德全,查看完三條生產線。這是屠蘭龍見過的最緊湊的生產線,大同的時候,屠蘭龍也不定期地到地方各廠子去巡視,說是巡視,主要就是代表軍方去訓話,去鼓舞士氣。部隊需要鼓舞,地方同樣需要鼓舞。在這戰火紛飛的年代,部隊跟地方其實是捆在一起的,作為駐守在大同的最高軍事長官,屠蘭龍肩上擔的,不只是大同的安全,還有大同的發展。但,那些號稱管理至上的大廠子,生產線也遠沒小小的器具廠這麼緊湊。屠蘭龍看着看着,腦子裏忽然就浮出義父那張慈善的臉來。恍惚中,他又回到了五年前那個日子,那是他第一次跟着義父走進器具廠,廠子裏的一切包括生產線嚇壞了他,看到剛剛組裝好的一挺挺機槍,屠蘭龍失聲叫道:“爸,私造槍支是違法的,要是讓委員長知道……”
話還沒說完,義父就高聲罵道:“違姥姥個法,委員長,委員長啥時給過我一支槍?”
見他瘮白着臉,義父又道:“龍兒啊,這可是你爸的命根子,若不是這器具廠,委員長和汪主席能那麼高看我?你爸為這份家業,把不該搭的全搭了進去,還好,他們沒辜負我,也沒辜負米糧山區的父老。米糧山有了它,甭說是共產黨,就是蔣委員長來了,也得膽寒三分。”義父臉上充滿得意。
應該得意。這是那天屠蘭龍看完整個器具廠后發出的感慨,都說義父是個深藏不露的人,屠蘭龍也這麼認為,但,那一天屠蘭龍忽然覺得,用這四個字形容義父,太簡單太潦草了,豈止是深藏不露,簡直就是一座山么。都說11集團軍有個器具廠,能私造槍炮,也都說義父到處搜刮民財,把米糧山區五縣三川九十二溝但凡有地有家業的大戶們照頭敲了一遍,但他們哪裏能想到,義父會在這彈丸之地,在女兒河畔,毫不起眼的一塊地盤上,建起這麼一座了不起的工廠。說它是器具廠,只不過是義父用來掩人耳目罷了。怕是這兒的生產能力,能趕得上半個漢陽廠,技術甚至比漢陽廠還要高。漢陽廠裝備的是整個國民軍,而義父這家廠子,卻只裝備11集團軍,怪不得11集團軍將士臉上,個個是不可一世的笑容。
開眼界,真開眼界。等他跟着義父從地道里走出來時,他的心裏,就不只是敬重了,甚至生出幾分敬畏。他怪怪地盯住義父,從三歲被義父收養,十五歲跟着義父征南戰北,屠蘭龍心裏,義父永遠是那麼的高大、完美,慈祥中透着嚴厲,寬容中含着苛刻。但是這一天,義父的形象完全變了,變得陌生,變得令人望而生畏。
“龍兒,你怎麼了?”屠翥誠被兒子的目光望得不自在,訕訕地笑了笑,問。
“爸,我不是在做夢吧?”這是真話,那天的屠蘭龍,真有一種做夢的幻覺。
屠翥誠釋然一笑,拉著兒子的手:“龍兒啊,爸現在告訴你,這廠子是怎麼建起來的。”
於是,屠蘭龍聽到一個近乎神話般的故事,大字不識一個的屠翥誠,居然在心裏早就埋下一個心愿,要建一座兵工廠。為此,金戈鐵馬浴血奮戰的那些個歲月里,屠翥誠的心,始終為這個秘密所動,他留心觀察一切槍械,他把戰場上繳獲來的槍炮拆了裝,裝了拆,發誓要解開裏面的機關。也是在那段日子,屠翥誠留心所有能造槍炮的地方,留心所有能造槍炮的人。功夫不負苦心人,屠翥誠終於靠着自己的雙手還有智慧,建起了一個屬於自己的兵工廠。
“知道么,花在這個廠子上的黃金白銀,能買下你整個大同城!”屠翥誠最後說。
屠蘭龍信。他雖然不知道這些黃金白銀從哪來,但他相信義父的能力。一個白手起家帶着三五個人做土匪然後佔山為王學劉米兒那樣把持一個山頭爾後又拉竿子起隊伍直把隊伍鬧到閻長官眼皮下的義父,把自己的一生塗寫得令人眼花繚亂,聞之血脈賁漲,還有什麼奇迹不能創造?
“少司令,去那邊歇歇吧。”一直陪着屠蘭龍的馬德全悄聲說了一句。
這句話喚醒了屠蘭龍,他搖搖頭,把義父的影子暫時驅開。
已經榮升為旅長的馬德全是在十二年前被義父從子水縣城一家鐵匠鋪發現的,那時他還是一個二十不到的小夥子,打得一手好鐵,力氣尤其大得驚人。義父帶兵路過子水縣城時,特意去了鐵匠鋪。這是義父的習慣,每經一地,必須要看的地方,就是當地的農具廠還有鐵匠鋪,單是用此種手段收留到他旗下的,怕就不下二百人。如今這二百人全都集中在馬德全魔下,他們是大壩器具廠骨幹中的骨幹。上戰場是驍勇善戰的將士,回工廠是技藝精湛的技師。要說馬德全跟屠蘭龍,還有另一層關係,義父屠翥誠收留馬德全后,念他心靈手巧,人又實在,還講義氣,實在喜歡得不行,一個深夜,屠翥誠將馬德全喚到帳下,將自己的心思講明了,說想收他為義子,問馬德全樂意不?馬德全喜都來不及,哪還能說不樂意,當下,就按規矩,磕了三響頭,行了拜父禮。公開,他喚屠翥誠為屠司令,到了私下,跟屠蘭龍一樣,也喚爸。巧得是,屠蘭龍後來所娶的妻子祖蔦蔦,竟是馬德全的遠方表姐,只是兩家地位懸殊,一直不好意思相認罷了。有了這幾層關係,屠蘭龍跟馬德全,就遠不是上下級那麼簡單了。屠蘭龍到米糧城就任11集團軍司令第二天夜裏,就悄悄將馬德全喚進梅園,二人密談了一個晚上。當然,這是最高機密,至今尚不被外人所知。
屠蘭龍跟着馬德全,往裏走。走了不到五十米,一陣濕氣湧來,涼涼的,屠蘭龍知道,他們進了地道。地道口五十米處,是馬德全辦公務的地方,這間密室大得很,差不多有雲水間六號廳那麼大,裏面除了辦公用的桌凳,還安裝了一台機器。
屠蘭龍走過去,站在這台擦得鋥亮的機器面前:“這就是德國車床?”
馬德全點頭:“這車床可是立了大功的。”
屠蘭龍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在車床上面,那股冰涼的感覺讓他周身一震:“我聽義父說過,為這車床,他還找過孔先生。”
孔先生就是孔祥熙,義父怎麼跟孔先生搭上的關係,屠蘭龍不知道,但孔先生曾多次幫助義父度過難關,這些事實他都清楚。
“是啊,如果不是孔先生,甭說搞到德國的車床,怕是連德國一根下角料都拿不到。”馬德全深有感觸地說。
“德全,你告訴我,在這個山洞裏,有幾台這樣的機器?”
馬德全想了想:“不多,算上去冬新進的那台牛頭刨床,一共是十一台。”
“十一台,還不多?”輪到屠蘭龍驚訝了,十一台進口機器,這得多少黃金啊。
“少司令,如果把第三條生產線建起來,至少還需要五台。”馬德全又說。
屠蘭龍收起撫摸在車床上的手,長嘆一聲:“這我明白,德全啊,眼下怕是沒了機會,你知道我這次來的意思么?”
馬德全凝視着屠蘭龍,好久,才怯怯問:“少司令,戰事真的避不過?”
屠蘭龍苦笑了一聲:“德全,別人這麼問,那是別人,你德全這麼問,我可要失望了。”
馬德全臉一紅,關於日本13師團的消息,他是第一個聽到的,但他一直抱着幻想,希望日本人能繞道過去,不要給米糧城帶來戰亂。今天屠蘭龍的腳步一到,他就知道,這個幻想破滅了。但心裏,他是真不想再聽到炮聲的。
“少司令……”馬德全欲言又止。
“德全,你告訴我,眼下我們庫存的槍炮還有彈藥,還能武裝多少力量?”
“槍炮再武裝三個旅沒問題,彈藥就有點緊張。”
“如果我要再成立一個炮兵旅呢?”
“炮沒問題,只是時間來得及么?”馬德全憂心忡忡盯住屠蘭龍,他畢竟是軍人,屠蘭龍話一出口,他便知道,屠蘭龍要做什麼了。是的,如果真要對付日本13師團,沒有炮兵旅,不可想像。
“時間不用你操心,德全,我給你三天時間,你把能調的炮全給我調出來。還有,這半個月,你要開足馬力,全力生產,能生產啥生產啥。半個月,明白么?”
“少司令……”馬德全臉上突然湧上一股惆悵。
“怎麼了?”屠蘭龍眉頭一緊。
馬德全垂下頭,半天才吞吞吐吐道:“廠子……馬上要停產了,實在對不起,德全無能。”
“停產,怎麼回事?”屠蘭龍大驚,感覺一盆涼水澆下來,剛才還在胸中燃燒的那股火,唰地熄滅。
“無縫鋼管還有造炮用的鐵材全都用光了。”
“那你怎麼不早說,拿錢去買啊!”屠蘭龍不由得起了火,聲音比剛才高出許多。
“我也是三天前得到的消息,上海進貨的通道被封,老司令開闢的那條秘密通道也被封死。有人發出話,一根管材都不能流入我區,我們派去接貨的人被他們黑了。”
“黑了?誰這麼大膽?!”屠蘭龍騰地拔出槍,旋即又意識到,這是在自家兄弟面前。他將槍重新放回槍套里,一雙眼睛恐怖地瞪住馬德全。
馬德全沒有明說,但從他委屈的目光里,屠蘭龍忽然意識到,斷米糧山後路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頂頭上司閻長官。
他頹然跌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
馬德全抬起頭,望着他,卻不說話,屋子裏的空氣瞬間凝重了許多。
良久,屠蘭龍抬起目光:“沒有別的辦法?”
馬德全搖搖頭:“該想的辦法我都想過了,鋼管是緊俏物資,能生產的地方就那麼幾家。況且這一路運過來,要經過幾十道卡子,他們不發話還行,他們一發話,幾條道上的朋友都不敢運。”
“這麼說,你這幾百號人,明天就該打烊睡覺了?”屠蘭龍不甘心地又問出一句。
“這倒未必,槍炮是造不出了,但造炸藥,手榴彈沒問題。”
屠蘭龍斟酌了好長一會,重重道:“那好,鋼管我想辦法,你的人,全力以赴造能造的。”
“是!”馬德全如釋重負,剛才這番談話,讓他起了兩身冷汗。
兩個人就別的事又商談了一會,馬德全提議,讓屠蘭龍到山洞裏面看一看,屠蘭龍擺擺手:“裏面我就不去了,有你操心,我這顆心還算踏實。眼下需要我看的地方太多,柴米油鹽,我得一樣一樣問過來。”
馬德全理解地點點頭,大戰在即,凡事務必以細為重。屠蘭龍這樣做,明着,是對自己管轄的範圍來一次巡視,暗,卻是在穩定民心,穩定軍心。他忽然想起老司令屠翥誠曾經說過的一句話:“民不慌,則軍不慌,民一亂,軍則必亂。”這一老一少,打起仗來風格迥異,治軍治民方面,卻有着驚人的相似。
屠蘭龍臨告辭時,馬德全忽然多了句嘴:“她們娘倆那邊,可好?”
屠蘭龍已經邁開的步子忽然停住,像是被電擊了般,半天不得動彈。爾後,他蒼涼地一笑:“德全啊,啥不該問,你偏問。”
一連幾天,屠蘭龍的步子奔波在米糧城各個角落,大到學校工廠,小到家庭作坊,能走到的,他全都走到了。而且從第二天起,他一改心事沉重的樣子,時時處處,臉上都掛着輕鬆詼諧的笑。他跟掌柜們打趣,間或還說些米糧葷話,逗掌柜們一樂。在裁縫鋪劉裁縫那兒,屠蘭龍還出其不意跟劉裁縫新娶的三姨太開了句玩笑,惹得三姨太又驚又喜,末了,屠蘭龍許願說,改天抽空,一定請三姨太去看《白蛇轉》。三姨太當下就顫顫答:“能跟少司令一同看戲,是奴家上輩子修的福哎。”劉裁縫不明就裏,還以為屠蘭龍真要請三姨太賞戲,眼睛一白,酸溜溜地搶白三姨太:“婦道人家,哪有你跟少司令說話的理?!”
巡視完米糧城,屠蘭龍又帶着縣長孟兵糧跟手槍隊長吳奇,到臨近幾個鄉里看了看,所到之處,他都受到了鄉民們的熱情歡擁。特別是那些保甲長們,表現出的熱情甚至比迎接老司令屠翥誠還要高。縣長孟兵糧大約是被這股熱情感染,發自肺腑地說:“以前只知道米糧山區物華天寶,人傑地靈,今日跟少司令實地查看一番,才知道是老司令治理有方,深得民心啊。”
屠蘭龍對孟兵糧這番話,既沒表示反感也沒表示贊同,途經三川之一平谷川時,屠蘭龍突然問孟兵糧:“聽說你以前還兼過民團團長?”
孟兵糧臉赫然一紅,這是老早以前的事了,他奉上司之命,去一個叫和渠的縣上做巡視員,說是巡視,其實就是協助縣府做點事,順便當好縣府跟專署之間的聯絡員。沒想到和渠那幾年匪患鬧得厲害,可以說是匪患攪得百姓雞犬不寧。和渠一帶又沒正規軍駐守,迫於無奈,縣上成立了民團,選舉民團團長時,幾派力量又爭執不下,都想把民團抓在自己手裏,最後專員一惱,直接任命他當了民團團長。這段子歷史他自己都忘了,沒想少司令屠蘭龍卻把它打聽到了。
“小事一樁,不值一提,不值一提的。”孟兵糧謙卑而又不安地笑了笑,猜不透屠蘭龍怎麼會突然問起這個。
屠蘭龍並沒就這個話題說下去,他讓阮小六停車,車子剛停穩,吳奇還未來及替他打開車門,他便拉孟兵糧下了車。吳奇和阮小六要跟過來,屠蘭龍示意不必。他跟孟兵糧穿過一大片乾草地,翻過一座小山包,站在了一塊巨石上。巨石叫望川石,站在這裏,遼闊的平谷川盡收眼底,川呈東西走向,如一條長長的地毯,一頭延伸到綿延無盡的米糧山,一頭,則系在若隱若顯的天險九龍山那邊。屠蘭龍曾懷疑,平谷川實則為一河流,若干年前,這兒一定是碧波蕩漾,水草茂盛,只是隨着時間的流逝,河流乾涸,或者改道,留下這一望無際的古河道。後來義父告訴他,不是,這兒原本就是遼闊的大草原,明萬曆年間,這裏還是朝廷的馴馬場,後來連着發生幾場大地震,將平谷川搖得東崩西裂,遼闊的草原變成了起伏不定的丘陵帶,兩邊還生成懸崖峭谷。“但這川養人呢,長草,長葯,還長莊稼。”義父說。
雖是初春,料峭的寒意仍然陣陣撲來,腳下,卻有星星點點的綠色生出。草馬上要綠了,這一川的莊稼,又該播種了。兩個人凝神望了好長一陣,屠蘭龍突然問:“如果有強敵進犯,這偌大的平川,該有多少人護衛?”
孟兵糧一怔,他正看得出神呢,要是把平谷川全部開耕出來,那能種多少莊稼啊,怕是養活五縣三川的百姓都沒問題。忽聽屠蘭龍問他,孟兵糧眉頭一鎖,想了想說:“不會吧,哪有那麼傻的敵人,會跑到這平川里找死?”
“回答我的話,如果真有強敵進來呢,守住這川,得多少人?”
孟兵糧不敢隨意了,知道屠蘭龍帶他來,絕不是看風景,這陣更不是沒話找話。他認真地看了看川穀兩頭,又沖西南邊茫茫的米糧山脈凝望許久,才道:“如果真有強敵進來,這裏就是埋葬他的好地方。”
“此話怎講?”
“司令你看,平谷川雖然開闊,但從地勢看,它是一條布袋子。往遠看,這布袋一頭系在九龍山,一頭系在米糧山脈的牛頭嶺。往近看,它的一頭就系在前面那兩座懸崖間,那兩座懸崖,就是天然屏障,是老天爺賜給我們的保護神。必要時,將兩座懸崖一炸,亂石一堵,任它千軍萬馬,想進入平谷川,難!”
屠蘭龍早已注意到那兩座懸崖,它就在離他們一公里不到的地方。孟兵糧說得沒錯,那兩座懸崖,就是這條口袋的系子。
“如果我要放他們進來呢?”他又問。
“這好辦,一頭堵住米糧城,一頭堵住前面的四道壩子,他們就乖乖進來了。”孟兵糧臉上露出一層微笑,他似乎明白屠蘭龍的意思了。
“說下去。”
“進由得他們,出,就由不得他們。兩邊架起炮火,逼他們往裏鑽,鑽到三棵樹那邊,就可以從容地扎住口袋,這時間他就是再強大的敵人,也只能乖乖受死了。”
屠蘭龍緊着的眉頭終於鬆開,孟兵糧一番話,讓他看到了此人的另一面,看來,他那個民團團長,沒白當。
“那我再問你,守住對面的村莊還有百姓,不讓敵人穿過去,得多少人馬?”
孟兵糧幾乎沒怎麼想,就道:“這容易,平谷川看似遼闊,真正的缺口,就那麼幾處,別處既或是衝破了,敵人也會亂了方向,而且很容易被我們化整為零,一撮撮地消滅掉。那幾處缺口是關鍵,守住它,也用不着多少兵力,如果指揮得當,我想兩三千人足矣。”
“這麼自信?”
“這不是自信,這是地形造就的。這裏看似開闊,其實是易守不易攻。”
屠蘭龍暗暗點頭,看來,帶兵打仗,孟兵糧不比誰差,怪不得義父要說,這個人,值他十萬大軍。不過他還是很謹慎:“兵糧,如果我不給你一兵一卒,你能守住這平谷川么?”
孟兵糧驀地收回遠眺的目光,吃驚地盯住屠蘭龍:“少司令,你的意思……”
“我沒什麼意思,你只管按你的思路回答。”
孟兵糧這下不敢再輕狂自大,屠蘭龍剛才那一問,越發讓他意識到事態的嚴峻,難道?
“司令,這個保證我可不敢做。”
“如果非要你做呢?”屠蘭龍幾乎是在逼迫着孟兵糧了,他的眼裏不光有威嚴,還含着隱隱的期待。
“如果非要我想辦法,那我只能回到以前的老路上,不過司令,槍炮你可得支援啊。”
“那你還等什麼!”屠蘭龍出其不意搗了孟兵糧一拳,臉上忽然笑容綻放:“我的孟大縣長,我屠蘭龍就等你這句話呢!”
“司令,你嚇我一跳。”孟兵糧抹了把頭上的汗,心裏懸起的那塊石頭轟然落地,他也開心地擂了孟兵糧一拳:“我的大司令,原來你是在考兵糧!”
“哪敢!”屠蘭龍爽朗一笑,到了這時候,他再也用不着裝了,他的目的已達到,此行最重要的一項任務,算是完成了。面對率真而又憨實的孟兵糧,他覺得自己剛才用的方法有點殘忍,但不這樣,他就摸不清孟兵糧的底,畢竟,他跟他,是陌生的啊。現在好,短短几句,一下就讓他們近了,親了,他意猶未盡地說:“兵糧啊,局勢突變,你這個縣長,不能只考慮怎麼治理這一方土地了,得換換角色,幫我先把這塊土地守衛住。”
“司令……”孟兵糧一陣感動,臉上顯出複雜的表情。
“啥也別說,就按我們剛才定的做。”屠蘭龍伸出手,緊緊地握住孟兵糧:“槍炮我給你,人你發動,不過不能叫民團,就叫自衛團。”
“好,自衛團好!”孟兵糧眼裏滲出一層濕,如果說之前他還多多少少懷疑屠蘭龍有可能要執行不抵抗主義,那麼這一刻,他心裏所有的懸念都沒了,剩下的,就是同仇敵愾。
“時間要快,眼下我們最缺的,就是時間。”
“司令請放心,兵糧不會讓你失望。”孟兵糧信誓旦旦,同時,他心裏生出一個更大膽的想法,他要把米糧山區的百姓全部發動起來,讓大家人人都做自衛團!
“不過有一點我要跟你交待清楚,這個團長你不能做,具體人選由你定。你是縣長,我這個司令可以消失掉,你這個縣長,卻要堅持到最後!”
“司令……”
4
天黑時分,負責把守鳳橋的三營長蘇長茂突然報告,三營抓到了兩個形跡可疑的女人,懷疑是從娘娘山那邊過來的。
鳳橋是米糧城通往娘娘山的惟一一座橋,以前由23營把守,屠蘭龍到米糧城后,換了蘇長茂的三營。
“帶過來!”屠蘭龍沖電話里說了一聲。
他剛從洪水縣回來,飯還沒吃呢,洪水縣的情況跟米糧城差不多,縣長麻大杆子是一粗人,懂的文墨不多,但當縣長卻有一套,把個十萬多人的洪水縣治理得井井有條。對即將而至的血戰,麻大杆子早有準備,未等屠蘭龍細說,他便扯着略略發啞的嗓子說:“請少司令放心,洪水十萬民眾,還有三千人的自衛軍,隨時聽候少司令調遣。小日本膽敢踩進我洪水一步,定叫他肉包子打狗,有來無回。”
“你扯什麼淡?!”屠蘭龍忍俊不禁,先笑了起來。麻大杆子意識到自己用錯了比喻,忙改口道:“不對,定叫他雞蛋碰石頭,碰個西瓜爛。”
“算了算了,就你那點墨水,還敢在少司令面前賣弄。”一直陪在屠蘭龍身邊的26師師長王國團含笑止住了麻大杆子。
26師是駐紮在洪水的一個加強師,屠蘭龍此行,也跟王國團推心置腹談了一個多小時。王國團跟他是同鄉,老家離屠蘭龍的出生地壩子營不遠,好像跟山上的72團團長沈猛子家近一點。王國團是十五歲離開的老家,比屠蘭龍晚幾年,最先在李宗仁手下任營長,後來國民黨內部大洗牌,王國團被移來交去,惹得他一肚子不高興,最後帶兵投奔了屠翥誠。
屠蘭龍心裏,王國團是一個靠得住的人,所以他跟王國團談得也多,不過後來還是讓麻大杆子給攪和了。一想麻大杆子,屠蘭龍突然又笑了,一天的勞累因了這個特別有意思的縣長,減輕不少。
“是個人物哩。”屠蘭龍自言自語道。
十分鐘后,副官騰雲飛帶着蘇長茂還有抓到的兩個女人進來了,屠蘭龍掃了一眼,見是兩個十八、九歲的小丫頭,心裏一松,裝作不在意地問:“她們是什麼人?”
“報告司令,這兩位是娘娘山派來的姦細。”蘇長茂搶在副官騰雲飛前面說。
屠蘭龍哦了一聲,目光擱在副官騰雲飛臉上。
騰雲飛這才說:“司令,我審查過,她們確實來自娘娘山劉米兒那邊。”
未等騰雲飛把話說完,其中一個園臉留長辮子的往前跨了一步,對住蘇長茂說:“你才是姦細呢,我是跋涉千里專門來投奔屠司令的。”
“你胡說!”蘇長茂大約吃了這丫頭的苦頭,說出的話里還有一股子火氣。
“你才胡說呢,她幹嘛要做姦細,人家千里迢迢來,就是為屠司令的。”另一個方臉剪着短髮模樣有點像男娃子的幫腔道。
屠蘭龍本來對這兩個小丫頭不感興趣,鳳橋雖然有重兵把守,但老司令翥翥誠跟山上的劉米兒有君子協定,把守不等於封橋,只要紅粉團的人不在城裏幹壞事,就沒道理不讓他們下山進城。再說了,娘娘山上的土匪,一半是米糧山區本地的,有些是不滿家裏安排的婚姻,賭氣上了山。有些是家裏遭遇了災難,無法生活下去,只能上山。也有沖劉米兒的大名去的。這些人或多或少還跟山底下的親人有聯繫,不讓進城實在說不過去。屠老司令便制定了一個土政策,但凡山上紅粉團的人要進城,必得有屠老司令和劉米兒共同簽發的“安全證”,而且不能帶任何槍械。從進城到出城,限定時間為一天,夜裏不能在山下留宿,否則按姦細論處。這個政策聽起來荒唐,但事實上卻很管用,這麼多年,凡是從鳳橋上拿着“安全證”大大方方進入米糧城的,都沒惹過事。倒是有一些不安分的,從鳳橋上游的峽谷里偷偷潛水過來,一旦逮住了,就要按軍法辦。難道這兩個也是從峽谷里偷渡過來的?
“她們有安全證嗎?”屠蘭龍問。
“她有,她沒有。”蘇長茂往前一步,指着兩個妹子說。
屠蘭龍目光對住留辮子的,沒有“安全證”,難怪蘇長茂要難為她。
“胡說,我有,不小心丟了。”留辮子的妹子一點也不怕,她倒是挺有理,看屠蘭龍的目光也怪怪的。屠蘭龍對她有了興趣。
“說說,她怎麼過來的。”屠蘭龍坐下,他是真有些累了,忙碌了一天,水都沒顧上喝一口。
“報告司令,她是混在廟會的人群中過來的。”
屠蘭龍這才猛地記起,今天是農曆二月十五,人們趕廟會的日子。每年二月十五,米糧城的百姓都要到對面蓮花山去拜佛燒香,義父活着的時候,也愛湊這個熱鬧。這一天,鳳橋值勤的任務就格外繁重。這麼想着,他抬頭看了蘇長茂一眼,也難為他了,一個營的兵力,居然能應付全城燒香拜佛的百姓。
“我說了,我的證丟了,你這人怎麼不講理。”留辮子的妹子又叫囂起來,屠蘭龍覺得,這丫頭不像土匪,更不像姦細。他擺擺手,示意蘇長茂跟騰雲飛先出去。等他們走後,屠蘭龍定定瞅了兩個妹子一陣子,兩個妹子被他望得低下了頭。
“你們誰想見我?”
“我!”留辮子的妹子往前跨了一步,毫不畏懼地說。
“哦,見我什麼事?”
“我是專程從壩子營來的,半道上跟同伴走散了,誤上了娘娘山。我不甘心,我一定要見着你。”
壩子營?屠蘭龍心裏咯噔一聲,這三個字,他已有些年沒聽到了。那是生他養他的地方啊,如今聽這丫頭一說,心裏忽然就多出一層暖。他的目光再次盯在說話的丫頭臉上,這丫頭不僅長得標緻,人也有一股颯爽氣,說話的姿勢忽然就讓他想起一個人。
“你是……?”他用長輩的口氣問了一句。
“屠司令,我是壩子營茂盛商號赫掌柜的長女赫英英,我爹認得你呢。”
“你爹是赫茂盛赫掌柜?”屠蘭龍倏地起身,目光跟着跳了幾跳。
“對呀,屠司令,謝謝你還記得我爹。”赫英英的小臉蛋一紅,,兩隻眼睛一閃一閃,好像遇見了親人,整個人一下變得興奮。
屠蘭龍心裏連響幾聲,茂盛商號,赫掌柜,這是多麼熟悉的字眼呀。彷彿,昨天他還在那個叫壩子營的小鎮,還光着腳丫子,從茂盛商號那巨大的門牌下走過。
往事驀地湧來,濃濃地覆蓋住了少司令屠蘭龍的心。
屠蘭龍出生在江西武夷山下壩子營東郊一個亂花崗的小鎮子,父親是壩子營一帶有名的中醫,跟赫英英的祖父赫老太爺算是至交。可惜,民國6年,一場亘古未有的大旱讓壩子營一帶寸草不生,緊跟着疫情四起,餓殍遍地。一向在壩子營為非作歹的二豁子又跟着起事,將四野八鄉鬧得雞犬不寧。9年冬臘月初八,二豁子勾結一股叛亂的官兵,血洗壩子營,那一夜壩子營血流成河,11歲的屠蘭龍在那場血災中雖是僥倖活命,但身邊再也沒有一個親人,后,屠翥誠帶兵剿匪,鎮壓亂兵,看着屠蘭龍眉清目秀,聰明過人,遂收為義子。屠蘭龍的生活,這才開始了新的一頁。
往事不堪回首。
但往事又不能不回首。
屠蘭龍被往事折磨得閉上眼睛的時候,赫英英的雙眼,卻大放異彩。她定定地盯住屠蘭龍,眼皮都捨不得眨一下,面前這位英氣逼人的陸軍中將,就是她小時候飯桌上常常聽到的屠英雄。
出生在壩子營富貴之家的赫英英,打小就是一個不安分的丫頭,這要怪她的祖父,英英的祖父雖為商人,卻對英雄有一種頂禮膜拜式的敬仰。打英英記事時,她家飯桌上,就常常被兩個英雄佔領。一個是屠老英雄屠翥誠,另一個,就是眼前這位屠少司令屠蘭龍。赫英英對屠蘭龍,比聽那些古書上的英雄還要好奇,不但在家裏纏着祖父和二舅講,就是在學堂,也不放過這樣的機會。每每教書的老先生搖頭晃腦,對弟子們大讚沈猛子時,她總要站起來,以近乎霸道的方式要求老先生不要動轍就講什麼土匪,要講就講屠英雄。等到長大,她心裏,就深藏了一位完美無缺的男人。赫英英這次來米糧山,是跟壩子營另一位青年才俊陸一川結伴而行的,她跟陸一川,共同在壩子營長大,兩家因是世交,所以認識得早。等她從女子師範學校畢業,陸一川已是壩子營進步青年同盟會副會長。赫英英對蹲在壩子營談報國談理想不感興趣,從上師範第一天,她就暗暗定下一個目標,將來一定要遠走他鄉,追尋屠英雄去。正好陸一川也有這夢想,兩人便瞞着家裏,偷偷跑出來。不過,陸一川心裏的英雄不是屠蘭龍,這一點令赫英英很生氣。對她百依百順的陸一川,獨獨在這點上,敢跟她鬧彆扭。
陸一川崇拜的英雄,竟然是出生在壩子營山區的沈猛子。
哼,沈猛子咋能跟屠英雄比?!赫英英很是不服氣,為這話題,她跟陸一川不止吵了多少回。但陸一川比她還頑固,非要說沈猛子才是壩子營最大的英雄。為了說服她,陸一川還搬出一大堆事實,說沈猛子15歲就敢拿長予挑掉對他母親無禮的惡霸黃三爺,緊跟着又跟搶他家青騾子的土匪二豁子的弟弟三豁子動手,趁三豁子低頭提鞋的空,一菜刀下去,將方圓幾十里聞之喪膽的土匪三豁子的頭劈成了西瓜。赫英英對此一概不理,陸一川滔滔不絕跟她大講沈猛子的時候,她的一雙眼睛微閉着,臉蛋兒粉紅粉紅,像是躺在太陽底下做夢,其實她心裏,是在想着屠英雄。陸一川也不理他,自顧自地陶醉,他像是學生背誦課文一樣,背誦着沈猛子的種種事迹。比如陸一川十歲時,沈猛子已在野狼谷拉起了杆子,旗下全是原來二豁子的人馬,那些殺人不眨眼做起惡事來比鬧洞房還要上癮的土匪竟讓沈猛子調教得守規守矩,他們只打着一面旗,上面寫着“劫富濟貧,替天行道”八個字。這八個字下,他們幹了太多的事,有義舉,更有惡舉。但每干一件事,都能震得四鄉八野天搖地動,小小的壩子營,讓沈猛子和他的弟兄搞得轟轟烈烈,那些欺行霸市的商人,那些動轍就要佃戶或窮苦人家拿丫頭來抵債的財主,每每聽到沈猛子三個字,必要驚出一身冷汗。怪的是,自打有了沈猛子這桿“八字旗”,壩子營的民風突然好出許多,像陸一川家這樣中不溜秋的人家竟也跟着能過上很踏實的日子,再也不愁壩子營最大的錢莊孫掌柜頓不頓差人來拿他爹,因了放出去而沒收回的幾鈿銀子讓他爹挨棕繩。還有就是他的兩個雙胞胎妹妹可以放心去壩子營逛廟會,還能打扮得花枝招展跟後生們有說有笑地回來。沈猛子佔山為王的那一天起,就在“八字旗”下發下一個毒誓,這輩子他和他的弟兄只劫財不劫色,而且要讓方圓一百里的大戶人家死了搶窮人丫頭做小的念頭。這樣,壩子營的丫頭小姐才能在官道上走得安心,走得穩當。
陸一川講到這兒時,赫英英緩緩睜開眼睛,像是剛睡醒般訝了一聲,然後不痛不癢地問:“你有完沒完啊,丫頭小姐,你腦子裏就沒別的?”
陸一川靦腆地笑笑,上面這些話他已在青年同盟會講了無數次,每講一次,他的心就被洗鍊一次,可他還是覺得不夠,陸一川發誓,一定要讓自己的沈英雄勝過赫英英的屠蘭龍。於是,也不管赫英英愛聽不愛聽,他又神采飛揚地講上了。
陸一川講的是沈猛子後來的事。
等陸一川長到十五、六歲,到縣城上中學時,沈猛子早已燒了“八字旗”,在傅作義將軍手下擔起騎兵營長。
“你煩不煩啊,他不就一草莽么?!”赫英英突然大叫一聲,翻起身,騰騰騰離陸一川遠去。那時候他們是坐在縣一中旁邊那條小溪邊的,夏日的壩子營四處燃着焦陽,惟有一中旁邊的小樹林能給人帶來陰涼。溪水潺潺,鳥語花香,兩個心懷理想的青年人頓不頓就要跑到這裏私會,不過每一次都是盡興而來敗興而歸。
赫英英所以對沈猛子懷有深刻的偏見,是緣於一件可怕的事。沈猛子初做土匪時曾帶人洗劫過她家的米店,而且非常惡毒地搧過她父親一個巴掌,還將她懷有身孕的母親推翻在地,讓她失去了一個未見面的妹妹。這份仇恨當然值得珍藏,而且赫英英曾經發下一個誓言,長大后一定要為自己從未謀面的妹妹報仇!不過陸一川很快就對赫英英的仇恨提出質疑,斷定赫英英是把仇恨對象記錯了,沈猛子決不是那樣一個人,既不可能對德高望重的赫掌柜搧巴掌,更不可能對身懷六甲的赫夫人下毒手,他說赫英英一定是聽錯了,就算“八字旗”下的弟兄洗劫過她家的米店,那也是別人背着沈英雄做的,讓她母親流產的那一掌決不是沈英雄所推。赫英英不管這些,她一口咬定,三歲時發生的那場災難就是混蛋沈猛子所為,娘胎中就夭折的妹妹也絕對是沈混蛋謀害的。兩人為此吵了將近一年,最後陸一川拿出了鐵的證據,證明那晚的洗劫確非沈英雄所為,是一個叫蠻六的莽漢背着沈英雄下山,干下這等惡事。赫英英呸了一口,道:“我管他蠻六還是蠻七,反正打着‘八字旗’,不是他沈混蛋還能是誰?”
此事最終以陸一川繳械投降告終,陸一川答應赫英英,跟她一樣對沈猛子懷着仇恨,再也不拿他當什麼狗屁英雄,而且將來有一天,如果遇到沈猛子,一定要幫她親手宰了他。就算宰不了,也要討回那一巴掌!這個時候的陸一川已經很愛赫英英了,在英雄與心愛的人面前,他痛苦地做了一番選擇,決計先答應赫英英,跟他一道崇拜屠蘭龍,至於將來見了沈猛子,到底要不要報仇雪恨,他心裏自然清楚得很。
赫英英和陸一川就這麼踏上了尋找英雄的路,兩個人一路經歷了無數波折,最危險的一次,他們差點攪進一個叫暗殺黨的組織,幸虧赫英英發現得早,兩人才逃離虎口。後來他們得知,這個叫暗殺黨的組織也是幾個青年學生髮起成立的,目的就是刺殺汪精衛汪主席。
“都啥時候了,日本人的刀已架在我中華同胞的脖子上,他們居然還有心思搞暗殺。”從暗殺黨包圍的碼頭上逃出來,陸一川憤憤不平。赫英英怪陸一川多嘴,在船上不該跟陌生人搭話。陸一川也承認自己跟陌生人說話不對,但他認為大家同是青年學生,自己有理由幫助別人。
“要幫你去幫,我可沒閑心思陪你瞎折騰。”赫英英心裏惦着屠英雄,她想如果此行找不到屠蘭龍,自己這輩子,就沒着落了。
還好,他們在一個叫馬家窯的地方,終於打聽到屠蘭龍已不在大同,而是到了米糧城就任11集團軍總司令。赫英英好不興奮,馬家窯離米糧城並不是太遠,他們坐了兩天兩夜的輪渡,又搭乘一輛戰區司令部的貨車,算是進入了米糧山區。就在赫英英激動不已地暢想着跟屠蘭龍見面的情景時,不幸發生了。劉米兒的紅粉團在一個叫老鷹崖的地方攔截了戰區司令部的車隊,一陣激戰之後,護衛車隊的38個國軍弟兄倒在了血泊中,滿載着戰備物資還有豬肉大米的六輛貨車成了紅粉團的戰利品,其中還有赫英英。被槍聲嚇成一團的赫英英直到被米霞帶到劉米兒跟前,還驚恐得不敢睜開雙眼。後來她才知道,這次襲擊是紅粉團蓄謀已久的,劉米兒的紅粉團跟閻長官旗下的362旅早有過節,362旅在半年前曾攔截過紅粉團的運輸車隊,那是紅粉團兩年裏接下的最大的一宗鏢,車隊是晉城鹽商薛其銳往南運送貨物的,晉城第一鏢局順源鏢局請了紅粉團來護鏢,沒想讓362旅給盯上了,結果紅粉團差點就砸了鍋。車隊及貨物雖是保住了,但紅粉團丟了五條人命,劉米兒對此懷恨在心。自從紅粉團公開護鏢以來,還沒哪支部隊敢攔紅粉團的鏢,遠遠近近,無論紅道白道,無論江湖間人還是正規軍,都還給紅粉團面子,哪知碰上362旅這麼一支不知好歹的楞頭隊伍。
劉米兒算是雪了一次恨,望着繳獲來的戰利品,還有一個天仙般的妹妹,被風霜吹得黑黝黝的臉上綻出蘭花般的笑容。
“喲嗬,我說今兒個天咋這麼艷,原來是天女下凡來着。哪來的美人坯子,怎麼撞我紅粉團的槍口上了?”
赫英英當時並不知道這個額中間有一顆黑痣,鼻子楞巧,說起話來像機關槍一般的女人就是劉米兒,危險一旦解除,她的小姐脾氣立馬就上來了。
“放我走,你們這些土匪,居然敢搶劫戰區司令部的車!”
赫英英的二舅是國民革命軍第156團團長,受二舅影響,赫英英腦海里,戰區司令部具有至高無上的地位,一個敢攔截戰區司令部車隊並且敢公開對國軍弟兄開槍的隊伍,絕不是什麼好隊伍,不是土匪就是強盜。
“放你走,你要去哪?”劉米兒那天心情好極了,再加上紅粉團好久沒來新的姐妹,突然地,就給她送來這麼一位,一時興起,想逗逗赫英英。
“我要去找屠英雄!”
“屠英雄?我這山裡只有紅粉團,還有老虎營,沒聽過什麼屠英雄。”
“他叫屠蘭龍,是我們老家壩子營的!”
“屠蘭龍?”劉米兒爆出一陣大笑,笑得她臉上的細肉都要綻開了,笑畢,捋捋被風吹亂的頭髮,一本正經道:“凡是到了我娘娘山上的姐妹,沒一個能走得了,妹妹,就算姐姐跟你有緣,姐姐收下你了。”
說完,也不管赫英英答應不答應,就讓米霞將赫英英帶進了山洞。
直到第二天,赫英英才驚然發現,陸一川不見了。
“一川,一川,陸一川——”她大叫着跑出窯洞,躍過那些木頭樁子圍成的柵欄,跑到懸崖前。
米霞聞聲追出來,一把拽住她:“你要幹什麼,這兒不興大叫。”
“我要找陸一川,陸一川——”赫英英扯開嗓子,沖茫茫蒼蒼的山穹叫了一聲。
“你是說那個男人吧,他早走了。”米霞沖她道。
“他去了哪?”
“不知道,他是被槍聲嚇跑的。”米霞這才告訴赫英英,紅粉團跟護衛車隊的國軍交上火后,她無意中發現,車內還有兩個陌生男女,也許出於本能,她第一個撲上來,用身體護住了赫英英,邊開槍邊將她護送到安全的地方,等她再次投入到槍戰中時,就發現,那個男的抱着頭,沿着一條山道沒命地逃去。
“沒心沒肺的,丟下我不管,一輩子也不要見到你!”赫英英跺着腳,說著瘋話,罵完陸一川又罵米霞,怪她不分青紅皂白,將她帶到了這裏。米霞也不解釋,任她罵。等她罵夠了,才道:“團長對你不錯呢,她跟我交待,要把你留在身邊。”
“團長,哪個團長?”
“就是昨天逗你那位啊,她可是方圓幾百里有名的女英雄。”
“就她?她是土匪團團長吧!”
不管赫英英有多少個不情願,最終,她還是被劉米兒強行留在了娘娘山,不只如此,劉米兒還將她任命為自己的一號內勤兵,說讓她教書識字,陪她說話。
這三個月,赫英英幾乎是蹲監牢般熬了過來,現在好,她總算見到自己崇拜的英雄了。
這晚,來自武夷山下壩子營的一男一女,全然沒了什麼地位之分,也沒了男女禁忌,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就把壩子營的事兒全說了。反把陪赫英英一同來的米霞給晾了許久,直到赫英英將自己的故事講完,屠蘭龍才記起屋子裏還有另一個人,他這才掉轉目光,跟米霞說:“不用問,你就是那個米霞吧。”
米霞點頭。
“這樣吧,天太晚了,你們今晚就住在梅園,其他的事,明天再說。”
赫英英還有些戀戀不捨,想多跟屠蘭龍說會話,米霞見狀,悄悄拽拽她的衣角,示意她不要太過分,畢竟這是在人家地盤上。屠蘭龍看着兩個詭詭計計的女子,無言地笑了。
大地徹底沉默的時候,屠蘭龍才匆匆填了些肚子,本來他想洗個熱水澡睡覺,但因了一個赫英英的到來,突然又勾起他對妻子祖蔦蔦的思念。說不清為什麼,屠蘭龍覺得,蘇茂才帶來的這個妹子,長得有點像祖蔦蔦,形像,神更像。
這晚,屠蘭龍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