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任聽風雨(1)

第三章 任聽風雨(1)

第三章任聽風雨

1

國民軍第十一集團軍總司令部設在米糧城東文殊路21號的梅園。梅園曾是明代大學子劉子謙的居所,子謙一生專心治學,32歲時任臨海知縣,弘治九年中進士,改庶吉士,歷編修,後為禮部尚書,入閣輔政。多次主持鄉試、會試,68歲稱病乞休,皇上賜梅園一座,方圓百二十里。子謙死後,子孫不肖,梅園敗落,后又遭戰亂襲擊,地震塌陷,梅園一敗塗地。清康熙年間,康熙爺私游米糧山,發現梅園,視為寶地,遂下令重修,梅園重放異彩。

老司令屠翥誠帶兵來到米糧城,一眼發現梅園,心想哪兒養老也不如這兒好,於是一聲令下,將梅園改造為國民軍第十一軍團司令部。老司令屠翥誠在梅園一住十五年,住得是風生水起,梅園也因他有了另一個稱謂:屠府。

國民黨11集團軍新任總司令屠蘭龍在忙碌中度過了他住進屠府的第三十七個日子,這一天他一共處理了七項軍務,接見了四撥客人。這四撥客人,有南京方面來的,有翼軍24軍的,還有兩撥客人他不便說,對方雖然是打着特派員的旗號,真實身份卻令他這個司令都驚訝。一個小時前他接到電話,說重慶方面緊急派到米糧城的特派員馬上就到。這些人總是這樣,行蹤詭秘,快到你的家門口了,才讓你知道。屠蘭龍搖了搖頭,他不想在今天再見什麼客人,累了,繁忙的軍務加上跟四撥人的談話,令他身心疲憊,需要找個地方放鬆。要麼安安靜靜聽一會音樂,沏一壺雁盪毛峰,在茶的清香中讓自己鬆懈下來。要麼就拉上老唐去聽戲,一條腿的老唐已經叫過他幾次了,說西壩子的戲園子來了一個馬家班,戲唱得不錯,有兩個角特別招人愛,再不聽,日本人真的打過來,怕就沒了聽戲的機會。他把接待特派員的重任交給了副官騰雲飛,讓他先把來人安頓下來,至於怎麼談,他還得細細琢磨一番。大敵當前,各路諸候你來我往,他這個上任不久的總司令,再次成了香餑餑。重慶、南京都想拉他,還有他的老上峰傅作義將軍,也派人帶來了密函。看來日本人的槍炮,徹底打亂了天下格局,大亂之中,局勢到底怎麼走,怕是誰也難以預料。

越是這個時候,屠蘭龍反而越沉着。他才只有32歲,但你怎麼看也不像一個32歲的人,從10多歲跟着義父屠翥誠浪跡天涯,到後來率兵征戰南北,戎馬生涯,風雨滄桑,歲月在他臉上留下太多。但這些,並不影響目前他在國軍各派之間舉足輕重的地位。

屠蘭龍收拾好案頭幾份絕密文件,放進保險柜,取出那把勃克寧手槍,仔細擺弄了一會,準備離開司令部。

屠蘭龍是戲迷,24師做師長時,就常常帶上副官騰雲飛或是自己最親近的幾個部下去戲園子聽戲。當然,24師駐防地在大同,那邊戲園子的設施還有條件是米糧城沒法比的。到了米糧城,屠蘭龍因為接管軍務,還有義父屠翥誠疑團重重的死因,暫時對戲疏遠了。不過今天晚上,屠蘭龍倒是很想聽戲。他拿起桌上的電話:“給我叫西壩子老唐。”

不大工夫,電話里傳來老唐戰戰驚驚的聲音:“是少司令么?”屠蘭龍嗯了一聲。老唐原來是義父屠翥誠的跟班,其實就是內勤,專門照顧義父的生活起居。老唐一生愛戲,凡是到米糧城來的戲班子,都要經過他這一手,才決定能不能在米糧城掙個餬口錢。義父屠翥誠念他忠誠,又粗通戲文,索性就在西壩子建了戲園子,交給他經營。屠蘭龍跟老唐的感情,是早就有的,這次義父身遭不測,也是老唐在第一時間給了他消息。他奉閻長官之命,緊急從大同趕到米糧城,就任第11集團軍總司令,老唐是最最高興的一個人。剛來那幾天,老唐幾乎寸步不離跟着他,關於義父屠翥誠遇難的種種可能,也是老唐一個個分析給他的。乍聽起來,哪個都是兇手,細一琢磨,又都不像。為這事,屠蘭龍在一個月裏掉了一半頭髮,再掉,那顆滿是智慧的腦袋怕就要真的露頂了。露頂倒也罷了,怕得是,這件事會困住他的手腳,讓他什麼也做不成。這是很危險的一個跡象,屠蘭龍跟老唐幾乎同時意識到了這點,所以他們決定,暫且先把老司令的死放一邊,人死不能復生,對死人而言,無論是被人害死還是被自己害死,都是一死。而對活人來說,要做的事還很多。

老唐答應他,除了他問起,絕不主動提及老司令。

老唐還答應他,要想法子讓他快樂起來。

是的,只有老唐知道,他來米糧城,並不快樂。

“少司令,你要出來么?”老唐問。

屠蘭龍又嗯了一聲。

“那好,你等着,我馬上開車過來。”老唐有車,他的車是老司令特批的,在米糧城,老唐享有太多特權。

屠蘭龍說了聲不,告訴老唐一個地方,讓他等在那兒。

這個傍晚,重慶方面來的特派員被騰雲飛等人前呼後擁迎進梅園時,總司令屠蘭龍卻沒着夜色,從側門坐車出去了。

從側門出去,就是米糧城著名的1號路。米糧城有兩條路是老司令屠翥誠命名的,其實也不是命名。老司令屠翥誠只是個粗通文墨之人,一輩子帶兵打仗,習慣了那種單刀直入的方式,對人如此,對事也如此。比如這兩條路,當時他就順口而說,就叫一二號吧。結果,米糧城就多了兩條用數字命名的路。一號路和二號路。二號路是從文殊路東口通向梅園的那條,算是正道。一般外界有人要進入梅園,也就是屠府,必須走二號路。這條路像一條神秘的甬道,幽長、寧靜,暗含着殺氣。從老司令屠翥誠住進梅園,十五年間,這條路上發生過不下二十起刺殺事件,每次都以刺客的斃命告終。都說梅園保佑着屠翥誠,也保佑着米糧城的百姓,沒想屠翥誠最終還是沒能躲過暗算。

而1號路則是從屠府側門邊跟梅園緊挨着的紫騰花園進入米糧城西雲水間的一條便道。說是便道,其實一點也不便。

相比2號路,1號路的警戒就格外森嚴。從老司令屠翥誠決定要鎮守米糧城時,這條通往雲水間的大道便被封鎖。等梅園改修成奢華的屠府,1號路就名符其實成了米糧城第一要道。在這條長不過三里的大道上,屠翥誠安排了一個團的兵力,真可謂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大道兩邊密密的樹林裏,你保不准他藏着什麼,帶電的鐵絲網從雲水間一直拉到了梅園,然後突然拐個彎,伸到更加隱秘的地方去了。屠翥誠這樣做,一是考慮他的安全,縱橫疆場一輩子,屠翥誠殺人無數,上到官兵下到土匪地痞,撞他槍口上的,個個死得奇慘,就連委員長手下的王牌旅1372旅,他也敢布下口袋,讓他有來無回。英雄留名,是非各半,屠老司令雖然從當年的一介草莽變為擁兵十萬的獨立軍團總司令,但畢竟是在野部隊,屬於佔山為王的那種。在國民黨這個體系裏,他遠不及那些軍閥有名。這且罷了,屠翥誠從跨上馬提起刀當草莽的那一天,就沒想過要什麼名分,他要的是自由。但誰知自由是個可望而不可及的東西,你越是想擁有,它就對你越刁難。加上一生打打殺殺,結下仇家無數,單是國民黨內部,取他腦袋的人就有不少。他不能不防。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屠老司令生性張揚,從不低調,他用一個團的兵力佈防1號路,就是想做給別人看,他屠翥誠已今非昔比,不再是當年那個為了三條槍差點給人下跪的屠野夫了。

開車的是屠蘭龍的貼身警衛阮小六。屠蘭龍這次來米糧,除帶了自己的嫡系新5師(原24師特5旅,到米糧后,屠蘭龍直接將它升為11集團軍第5師)外,還帶了不少心腹,比如阮小六,比如副官騰雲飛、廚師曹大滿等,這些人都身懷絕技,而且,多年來跟着他出生入死,他們之間的關係早已超越上下級。在屠蘭龍看來,這些人的命早已跟他捆在了一起。

“他們比親兄弟還兄弟。”這是離開大同時,屠蘭龍跟妻子祖蔦蔦說的話。

屠蘭龍雖是帶着自己的嫡系師新5師和若干心腹到了米糧城,妻子祖蔦蔦和女兒真真卻繼續留在大同。這是屠蘭龍的一塊心病,但他把這塊心病壓在心的最底層,不讓任何人看到,包括開車的阮小六。

阮小六是妻子祖蔦蔦介紹給他的,他是祖蔦蔦的遠方親戚,最早在岳父祖慈航那兒幹事,後來蔦蔦發現了他,執意要讓父親把小六讓給蘭龍。祖慈航經不住女兒的軟纏硬磨,出嫁女兒的前一夜,他突然做出一個決定,將阮小六當作嫁妝一樣送到了屠蘭龍身邊。事實證明,妻子祖蔦蔦的眼光是正確的,過去的八年,阮小六一共救過他三次命,兩次都身負重傷,其中一次差點失去生命。

這麼想時,屠蘭龍抬起目光,沖前排專心開車的阮小六問了一句:“潔同有消息沒?”

袁潔同是阮小六的妻子,山西女子師範專科的畢業生,畢業後分配在省礦務局工作,是蔦蔦替他們做的媒。兩人結婚還不到一年,因為突然的戰事,還有義父屠翥誠的意外遇難,這對新婚夫婦逼迫分開了。

阮小六雙手緊握方向盤,目光警惕地注視前方,聽見問話,他並沒馬上回答,車子小心翼翼拐過前面一個彎,他才輕聲道:“還沒。”

屠蘭龍不再問下去,很多問題都沒有答案,就如他現在不知道妻子和女兒在哪裏,是在大同,還是在岳父那兒?也不知道岳父祖慈航那邊的生意如何,他的人生安全有沒有問題?這都是軍事機密,特別時期,軍中的特別規定突然多起來,有些是針對全體官兵的,有些,則針對極個別人。屠蘭龍無奈地嘆了口氣,他就是這極個別中的一個。

車子很快離開梅園,緊跟着,紫騰花園也被拋在了後面,路上依舊是戒備森森,荷槍的士兵五步一崗,十步一哨。這些士兵一半是老司令屠翥誠留在這兒的,一半,是新5師師長化天明補充進來的。新5師目前在米糧城擔任着重要的角色,除要負責梅園及屠蘭龍個人的安全外,還擔負著全城的警戒任務。昨天晚上吃飯的空,化天明還說,要在幾個重要的橋頭及三處彈藥庫把新5師的力量補充進去。屠蘭龍只聽,不表態,一個多月來,面對形形色色的消息或傳聞,屠蘭龍都是聽,而不輕易表什麼態。

態不是亂表的,這是屠蘭龍做事的一個原則,也是他帶兵的一個原則。以前他帶24師,面對第二戰區錯綜複雜的形式,還有閻長官瞬息多變難以琢磨的性格,他要求自己做事沉穩,出言謹慎。現在他統帥11集團軍,一言一行,更要謹慎中再謹慎。

車子到了雲水間,司機阮小六問:“司令,要開進去么?”

屠蘭龍點頭,目光順勢掃了一眼雲水間,茫茫蒼蒼的雲水間,這一天似乎也帶着濃濃的心事,夜色更是加重了這層心事,讓人覺得雲水間不再是一處風景名勝,而是一個愁煞人的地方。事實上雲水間曾是一佛教勝地,清朝末年,米糧城發生戰亂,一場戰火焚燒了八十八座亭台樓閣,包括氣勢宏恢的大殿、藏經閣。后經多次修繕,仍然難顯當年風光。屠老司令鎮守米糧城后,將這兒改為自己觀山望雲的地方,只是在原來大殿的地方辟出一塊,另修通道,興建廟宇,保持了旺盛的香火。真正的雲水間,卻自此改變了用途,成了政商軍三家議事的地方。

負責把守雲水間的,是當年跟着屠老司令起事的56團,算是屠翥誠的家底子。屠翥誠對這股隊伍,格外的好,也格外的看重。屠蘭龍徒步走進去時,老團長顧善義帶着十幾號人已恭迎在門道兩側。顧善義敬完禮,屠蘭龍問:“老唐來了吧?”

顧善義說來了,等在六號廳。雲水間大大小小的屋子都是編了號的,據說當初編號的時候,老司令跟顧善義他們着實費了一番腦子,要把大小二百多間房子加上三十六座廳子按照用途區分開,還要拿數字給它賦上另外的意思,的確是件傷腦筋的事。關於數字裏面的奧秘和妙趣,一條腿的老唐跟屠蘭龍講過一些,不論老唐講得多麼有趣,多麼神采飛揚,屠蘭龍聽了,都覺索然無味。房子就是房子,不比人,讓這些木頭和石塊堆砌起來的房舍具有靈魂,是一件痴人說夢的事,這是屠蘭龍的觀點。可據老唐說,老司令屠翥誠對此深信不疑,屠翥誠的觀點是,世間萬物都是有靈魂的,有了靈魂還不算,還得賦於它們情感,住在有情感有正義的屋子裏,心才踏實。

老唐聞聲走出來,站在高處的老唐就像一隻鷹,更多的時候,這隻鷹需要你抬頭仰望,但一旦他笑呵呵地坐你身邊,你就覺得,老唐是你離不開的一個玩伴了。

老頑童。這是屠蘭龍曾經送給老唐的一個雅號。

老唐搗着鐵拐要下來,屠蘭龍趕忙擺手,示意自己上去。老唐在風中呵呵一笑,不論是老司令還是少司令,他都較別人有一種先天性的優越感,這便是他笑的理由。

老唐說,馬家班來自鞍山,這個戲班有真功夫,最拿手的戲目是《白蛇傳》。

“你沒看過,這齣戲唱得地道死了,唱一次,惹得我哭一次。”老唐一談起戲,就變得興奮,神采也漸漸飛揚,“尤其馬班主帶來的兩個新角,呦嘿,嫩哎,頂多也就十七、八。”

屠蘭龍臉驀地一黑,老唐意識到了什麼,赫赫一笑:“你別往壞里想嘛,我說的不是那意思,這兩妹子,功夫了得,你去了就明白。”

這的確是兩個非同一般的角,屠蘭龍坐在戲園子裏時,心思還沒敢往兩妹子身上放,太多的事亂着他的心,人雖是跟着老唐進了戲園子,心好像還留在梅園。可等兩個妹子亮了那麼一段,特別是白娘子跟小青西湖邊那齣戲一唱,屠蘭龍的心一下就給攫住了。老唐見他入了戲,在邊上使勁煽風道:“你瞧瞧,那身段,那走板,那唱,喲嘿,我老唐聽了一輩子戲,還沒哪個班子把我迷到這程度。”

屠蘭龍嫌他啰嗦,順手拿起一個蘋果,遞給他,老唐知趣地閉了嘴。

這齣戲屠蘭龍看得極投入,白娘子跟許仙如泣如訴表白愛情時,他一向硬得跟啥一樣的眼睛,竟然滾出幾滴濕來。老唐看見了,裝作沒看見。

戲終於落了幕,觀戲者陸陸續續散去。能到西壩子看戲的,大多是米糧城有頭有臉的人物,有商戶,比如恆通米店的孫掌柜,裁縫鋪劉裁縫還有他的三個姨太太,大和錢莊的錢掌柜和家眷等。也有不少文化人,比如師範學校的汪校長,教國學的曾夫子,寫字作畫的米糧山人。這些人一一走了后,屠蘭龍仍就坐在二層包房裏不動,彷彿,這一齣戲,重傷了他的神經。老唐自以為是,快快地跑去叫來了戲班馬班主。馬班主四十齣頭,人長得憨實,仔細一瞧,卻也有一份書卷氣,只是風裏雨里,那份書卷氣經不住日月摧打,有點斑剝得辯不清了。馬班主並不認得屠蘭龍,更不知道眼前這位就是叱吒風雲、橫掃半個中國,如今又坐鎮米糧山區的少司令屠蘭龍。在他眼裏,大凡老唐識得的,都是大人物,所以一見面就弓腰施禮,向屠蘭龍問安。屠蘭龍平日最煩這些,剛才他坐着不走,並不是心中惦着戲。戲這東西,看過就看過了,不能當真,更不能讓它霸住你的心。屠蘭龍雖然好戲,但好得有分寸,不像老唐,一好就好個沒邊,就差自個奔台上去演去唱。屠蘭龍是被許仙和白娘子那份情打動,心裏忽然就想起了祖蔦蔦,還有寶貝女兒真真。既然老唐把班主請來,他也不能不有所表示。

“傳我的話,馬家班不用走了,就留在米糧城,明天起,挨戲園子唱,除西壩子外,別的戲園子不用收錢,暢開了門讓大夥看,錢由司令部出。”

班主一聽,才知道遇着了誰,當下感動得就要給屠蘭龍下跪,老唐眼疾手快,一把將馬班主拽住。如果馬班主真要給屠蘭龍跪下,怕是這馬家班,明兒就得走人。

屠蘭龍平生最痛恨的,就是這下跪禮,為此,他跟老司令之間,還鬧過不少彆扭。

老唐還要跟馬班主叮囑什麼,屠蘭龍已起身,閃電一般消失了。

這次觀戲表面上看起來沒什麼,但隨後發生的事卻證明,屠蘭龍的心還是被這場戲震動了,或者,馬家班的到來,突然讓他對眼下的局勢有了另一種判斷,以至於第二天早晨,他就做出跟當下局勢格格不入的決定,讓整個米糧城為之一驚。

2

會議是上午九時整召開的,屠蘭龍原打算將會議地點放在梅園,開會前一小時,他突然叫來副官騰雲飛:“通知大家,到雲水間開吧。”

騰雲飛一陣忙活,才將大家通知到雲水間。這一天的雲水間,真可謂熱鬧至極。除11集團軍團以上的頭頭腦腦外,米糧城的頭面人物也來了不少。上任不久的縣長孟兵糧是第一個到達的,接到通知,他一刻也沒敢耽擱,扔下手頭的公事,匆匆忙忙就趕來了。車子駛上文殊路的時候,他接到命令,說會議改在了雲水間。孟兵糧心裏嘀咕了一句,怎麼會改地方呢?嘀咕歸嘀咕,縣長孟兵糧還是很守時地出現在雲水間那重兵把守的硃紅色大門前。

進門要經過三道卡子的檢查,這是老司令屠翥誠活着時就立下的規矩,但凡雲水間有重大活動,老團長顧善義就要忙個不亦樂乎,除了要在周圍四街八巷警戒外,雲水間內部,也要布好多崗,特別是前來出席活動的要員和貴賓,那要里三層外三層的檢查。可以這麼說,這一天的雲水間,除從正門進來的高官和要人外,米糧城的一隻蒼蠅,也休想飛進來。

縣長孟兵糧順利通過三道卡的檢查,正要往前走,米糧城最有學問的曾夫子弓着腰走過來:“縣長早啊。”曾夫子抱拳施禮,臉上堆着恭順而又謙卑的笑。孟兵糧敢忙作揖,還了禮,說了聲:“曾老師早。”曾夫子呵呵一笑。曾夫子是很少向人施禮的,在米糧城,他仗着有一肚子文墨,高傲得很,平時見了人,總是目光一斜,裝作很瞧不起的搖頭晃腦而去了。為此事老司令屠翥誠教訓過他不至一次,說他滿口之乎者也,做起事來卻一點也不講文明。曾夫子仗着曾給老司令寫過幾篇祝壽文,還吟過一次詩,老司令的話他也不當回事。屠翥誠念他是讀書人,教書又教得好,就把他這臭毛病原諒了。誰知自從孟兵糧從大同來到米糧城,做了縣長,他是見面就施禮,還是大禮,臉上的笑也堆得格外厚。孟兵糧並不知道他是怎樣一個人,還以為識書人都這樣,知書而達禮嘛。不過屠蘭龍邀曾夫子來開會,多少還是讓孟兵糧有點意外。按他的理解,這種規格的會,應該由軍政要員參加,沒必要把曾夫子這種只通文不通武的人召來。心裏想着,嘴上依舊熱情:“曾先生是很受器重的喲,聽說在老司令手上,你就是座上賓。”

“哪裏哪裏,縣長過獎了,曾某不過一凡夫俗子,頂多就是能判斷一下局勢而已。再者,國難當頭,匹夫有責,匹夫有責么。”

孟兵糧哦了一聲,原本不想再搭理,畢竟這是在雲水間,一聽局勢二字,心一動,又道:“依曾先生的看法,眼下局勢有何發展?”

曾夫子猛地直起腰,紅光滿面地說:“這還用說,小鬼子這次是找死,區區彈丸之地,養了幾個海寇,就敢欺我泱泱大國。甭說曾司令不答應,就連我也不答應。”

孟兵糧心裏一熱,正要說句揚志氣的話,就聽木橋那邊傳來劉裁縫的聲音:“哎唷齊掌柜,昨兒晚那齣戲,好得沒法提,我見少司令都看去了,你居然缺場,是不是又讓三妹子給纏住了?”

叫齊掌柜的是廣仁藥店的老闆齊濟天,50歲,跟孟兵糧有過一面之交,孟兵糧對此人印象不錯,緊趕幾步,過了木橋,抱拳施禮:“齊掌柜好。”

齊掌柜見是知縣大人,忙施禮道:“縣長也來了,我說今天的雲水間怎麼飄着一層祥雲呢。”幾個人說著話便往前去,話都是面子上的,說得也中肯,不過礙於雲水間的森嚴,不敢說得張狂,倒是裁縫鋪的劉裁縫,大約還受着昨晚那齣戲的感染,說著說著又把話頭引到了兩個新角上。孟兵糧有點不高興,這種地方,這種時候,是不該提什麼戲子的。好在往前走了不到五十米,便有士兵荷槍實彈前來引路,幾個人便閉了嘴,心情忐忑地往半山腰處去。

這邊曾夫子受了冷落,很是不屑地拿眼瞪着齊掌柜他們,他在心裏是對齊掌柜等人抱有微詞的,對少司令屠蘭龍召集這些人開會,也頗有成見。“都什麼時候了,還跟這些人嘻嘻哈哈,國難當頭,最最不可靠的,就是這些見錢忘義者!”

屠蘭龍九點整準時來到會場,會場裏鴉雀無聲,孟縣長他們一進會場,就被維持會場秩序的顧善義手下分到了兩邊,掌柜們坐一邊,縣、里、巷三級長官坐一邊。米糧城的治理跟其他地方不一樣,除了軍隊管轄,縣上還有地方治理機構,縣長孟兵糧自然是最高行政長官,他下面,又按街道或轄區分了十二個裏,每個裏公選一名里長。里下面是巷,巷長便是這條巷子裏的德高望重者,一般由里長提名,巷子裏的市民表決通過。至於米糧城之外的村鎮,治理採取的是跟山外一樣的模式:聯保制。保長和甲長是維護一方秩序的行政長官,也是跟縣府和司令部密切溝通的紐帶。今天這個會,屠蘭龍沒通知保甲長,來不及。

掌柜和地方官中間,坐着11集團軍團以上將領,跟孟縣長和齊掌柜們相比,將領們的坐姿就讓人敬佩。孟兵糧儘管坐在最前排,但他還是用眼角的餘光看見了那一排排挺拔的影子,將領們這一天全都穿着美式制服,臉上是統一的肅穆的表情,他們雙手捧着軍帽,靜候最高司令官屠蘭龍的到來。屠蘭龍剛一出現,顧善義的聲音就響了:“總司令到!”

只聽得耳邊“唰”一聲,剛才還正襟危坐的將領們全都起立,用洪亮的聲音喊:“總司令好,歡迎總司令訓話!”

孟兵糧一陣緊張,這是他出任米糧縣縣長后第一次參加如此規格的會議,有關會議的禮節還有該注意的事項,他一點兒也不知。昨天晚上,他沒去看戲,他估計最近軍部肯定有行動,專門叫來縣府里負責政務的老王,想向他討教一二,哪知老王最近正跟女子師範學校一名年輕的女教師搞得火熱,自己的家也顧不上,政務自然就更顧不上。老王只是簡單而潦草地告訴他一些常規性的禮節,借故肚子不舒服,跑去跟女教師幽會了。這陣兒,孟兵糧就有些惶亂無措,好在他也是見過世面的人,情急中便也學將領們那樣,附和着喊了一聲。屠蘭龍似乎注意到了他的聲音,目光一側,瞟了他一眼。不過他的表情很漠然,孟兵糧有點吃不準。直到屠蘭龍說了聲“請坐”,他才誠惶誠恐地落座。

坐下他才反應過,身後的里巷長包括另一邊的掌柜們,剛才全都是發了聲的,他們看起來遠比他熟悉這一套。

屠蘭龍開始訓話:

“各位弟兄,米糧城各位地方長官,商界朋友們,今天屠某將大家緊急召來,不為別的,就是想跟大家見個面,順便跟大家商議一些事。”屠蘭龍說到這,臉上的表情動了動,比剛進門時溫和了一些,但依舊嚴肅,他掃了一眼會場,再次刻意地朝孟兵糧這邊一瞥,接着道:“屠某到米糧城已一月有餘,按說早該跟大夥碰個面。只是屠某初來乍到,一切都在熟悉中,今天見面雖說有些晚,但終還是見了,屠某在這裏向大家賠個不是。”

孟兵糧心裏一松,傳說中威嚴駭人的屠蘭龍,看來還是挺親切的嘛。

“今天請來的,有縣長,米糧城的里巷長,還有各位掌柜,當然,也有我11集團軍的諸位弟兄。除新上任的孟縣長外,諸位都是義父多年的朋友。米糧城在義父和諸位的共同努力下,堅持自治,實現了軍民同樂,在我泱泱中華國土上,也算是一個奇迹。如今義父突然故去,承蒙閻長官和戰區司令部的厚愛,蘭龍走馬上任,接過義父肩上的重擔,蘭龍定當發奮圖強,繼承義父遺志,跟諸位一道,將米糧城包括整個米糧山區治理得更好、更繁榮。”

台下響起熱烈的掌聲,帶頭鼓掌的,是曾夫子。

屠蘭龍擺擺手,示意大家先別鼓掌,掌聲稀落後,他清了清嗓子,又道:“前些日子,我11集團軍跟山上的共軍72團發生了一些小磨擦,槍火驚動了父老,對此蘭龍深感內疚。米糧山在義父的治理下,山清水秀,百姓安居樂業。山區五縣,縣縣修路築橋,村村墾荒屯糧,百萬民眾生活安定,跟山外相比,堪稱兩重天。義父生前曾有遺志,要讓米糧山米糧城的百姓過上衣食無憂的太平日子,這個遺志,蘭龍把它接過來了。蘭龍定當盡心竭力,為米糧山五縣百萬民眾服務,對外攔截賊寇,不讓一槍一炮驚擾米糧山。對內加強自治,實現軍民同樂。”

台下又響起一片掌聲,這次帶頭鼓掌的,是齊掌柜。

屠蘭龍再次擺手,示意大家別打斷他,齊掌柜不合時宜地喊了一聲:“少司令說得好!”馬上就有人過去,半是警告半是勸阻地讓齊掌柜噤了聲。

“蘭龍說這番話,並不是想表白什麼,米糧山是五縣百萬民眾的米糧山,米糧城是大夥的米糧城,蘭龍一介武夫,管理民眾治理鄉村怕是不行,但,蘭龍將會跟11集團軍的弟兄們一道,誓死捍衛米糧城的安寧,保證米糧城不受外敵侵犯!”

“借這個機會,蘭龍鄭重宣佈,從今日起,城內各商戶,要按時開店,照章經營,不論外面發生什麼事,只要炮彈沒落到米糧城,各商戶就得盡好商戶的職責,讓百姓能按時按需買到自己需要的東西。集團軍司令部將抽調專門力量,配合商會搞好商品保障及供給安全,望商會各會長,商界各朋友齊心協力,同舟共濟。學校、醫院、公共服務部門要恪盡職守,不到軍部下達命令,不得無故停課停工,違者,一律軍法處置。”屠蘭龍的臉色忽然沉重,彷彿,他已先別人預感到什麼。會場氣氛唰地變得沉重,大家臉上全都染了霜。這些天的傳聞已讓米糧城變得人心惶惶,除了裁縫鋪劉裁縫幾個,怕是沒有誰不把這些傳言當回事。現在經少司令這麼一說,好像災難立刻就要來臨。台下響起一片嗡嗡聲,掌柜們交頭接耳起來。

屠蘭龍頓了片刻,他知道這番話講出去,台下一定會亂。他就是想讓大夥心裏緊一緊,老司令治理米糧山區這些年,整個米糧山區簡直是太平盛世,人們心裏的那根神經早就鬆懈甚至麻木了。他到米糧城一個多月,五峰嶺上炮聲震天,狼煙滾滾,米糧城內照舊鶯歌燕舞。這不行,這種日子必須改變,必須讓每一顆心都隨着炮聲緊起來。

但,緊得有緊的分寸,緊而不亂,緊而不慌,才是屠蘭龍想要的結果。他咳嗽了一聲,繼續道:“諸位,我屠某這樣說,並不意味着天下要大亂,這些天五峰嶺的炮聲已經停了,共軍72團在我43旅的猛烈攻擊下,已完全喪失戰鬥力,不日,他們將乖乖地退出米糧山,到他們該到的地方去。至於其他方面的傳言,相信諸位自會有判斷力。蘭龍在此想說明的是,11集團軍有能力有信心對付一切外來之敵,米糧城的安寧與繁榮不可摧,米糧山區的太平日子不可摧。對所有進犯之敵,蘭龍定叫他有來無回!”

說到這兒,他啪地收住話頭,目光冷峻地掃了一眼會場,聲音洪亮地道:“下面我宣佈,鑒於43旅在抵抗共軍72團進攻中的卓越表現,司令部決定,任命43旅旅長苟貴堂為11集團軍暫7師副師長,任命43旅副旅長程運升為43旅旅長!”

屠蘭龍一連宣佈了幾項任命,除43旅外,116旅,119旅,212旅及下面幾個團都進行了人事變動。這太出乎意料了,怕是連苟貴堂他們也沒想到,好運會在這一刻突然降臨到自己頭上。要知道,在過去五年裏,11集團軍幾乎沒進行過一次人事變動,屠老司令只知道讓他們安享太平,卻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每一個扛槍吃糧的人,心裏都是惦着前程的,特別是肩上扛的星星和杠,那可是軍人一生的追求啊。就這麼一會兒,原來的中校成了上校,少校成了中校,凡是點到名的人,又有哪個不激動?就算那些沒點到名的,一聽這樣的好消息,也難以自禁地跟着激動起來,畢竟,這一刻起,他們心裏又有新的盼頭了啊!

於是,剛才還沉悶壓抑着的會場,立刻暴發出潮水般的掌聲,這一次,是由中間坐着的將領們發出的。掌聲中,那些被點名晉陞了的,一個個唰地站起來,敬着標準的軍禮,然後邁開矯健的步伐,走上台去,從少司令屠蘭龍手中接過晉陞狀。

屠蘭龍用這樣一種方式,掀起了會議的高潮,也讓剛才盤旋在諸位腦子裏的種種疑惑和恐懼,作煙雲散。

會後,屠蘭龍特意讓副官騰雲飛叫住了縣長孟兵糧。孟兵糧心裏藏着一百個不解,屠蘭龍為什麼對駐守在劉集的12師隻字不提,為什麼對72團進入亂石崗子這麼重大的軍事行動保持緘默?還有,日本人已確確實實佔領了谷城,關於特遣隊的種種傳言,已讓他這個縣長坐立不安,如此重要的會議上,屠蘭龍卻視步步逼近的日本人不存在。是他心中有絕對的把握,還是?

等他走進六號廳,看到一臉心事的屠蘭龍,心裏的疑惑豁然就解開了。原來剛才那齣戲,是演給大家看的,屠蘭龍真正的目的,怕就在見他這個縣長上。

這個上午,就在齊掌柜們口若懸河地在家眷面前誇讚少司令屠蘭龍時,雲水間六號廳,上任不到兩個月的縣長孟兵糧跟少司令屠蘭龍之間,卻進行着一場艱苦卓絕的談話。說它艱苦,並不是兩人之間缺乏共同話題,更不是他們之間有什麼信念或主義上的分歧。作為老司令屠翥誠千里迢迢從大同請來的縣長,孟兵糧跟屠蘭龍之間,有着一種先天性的相知相融,況且,孟兵糧在大同從政十餘年,屠蘭龍的大名早就如雷貫耳,對屠家這一對父子,他只有敬重的份,從不敢心生雜念。屠蘭龍呢,雖說到米糧城一個多月,沒有登孟兵糧的門,今天這會,也沒給孟兵糧足夠的尊重或臉面,但,心裏,他是敬重這個縣長的。

義父活着時曾跟他說過一句話,是在請到孟兵糧之後的一個晚上,深夜電話里,義父突然說:“知道么,蘭龍,這次我為米糧城請來了一個寶貝,拿我的十萬大軍換都值!”

一介書生能值十萬大軍,可見這個書生的力量!

況且,早在傅將軍那裏,屠蘭龍就聽過孟兵糧的大名,他可是當今不可多得的治國之才啊。

談話所以艱難,是他們二人將要共同面對的時局還有米糧城即將來臨的災難,這個話題豈止是沉重,它讓米糧城軍政二界兩位最高長官都有點發不出聲音了。

不過這場談話,最終卻改寫了米糧城的歷史!

2

意外並沒有止於那場會。

會後第二天,人們驚訝地發現,從一號路開出來一列整齊的車隊,繞過紫騰花園,穿過雲水間前面那座石橋,往米糧師範學校那邊去了。位於米糧城上壩子的師範學校內部,一大早就開始了忙碌。早上七點鐘不到,縣長孟兵糧就差管政務的老王來到學校,跟剛剛鍛煉完身體的汪校長說,少司令今天要視察學校,要跟孩子們訓話。汪校長一聽,頓時慌了,昨天那個會,汪校長沒接到通知,倒是教國學的曾夫子很體面地去了雲水間。曾夫子回來后,滔滔不絕講了三個小時,包括少司令每一個手勢,中間有幾聲咳嗽,目光朝誰身上掃了一眼,他都講得細緻。曾夫子特別提到,他帶頭鼓的那次掌。

“掌聲如潮啊,像少司令這等英雄,就該得到我們的掌聲,普天下的掌聲。”

曾夫子說這話的時候,兩隻手很熱烈地拍在一起,目光,卻很是同情地望着汪校長。汪校長老了,去冬他剛剛過完六十歲生日,原本想退下來,但苦於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接班人,所以仍兢兢業業堅守在校長崗位上。少司令不通知他,而通知了曾夫子,他心裏就有了一種不好的想法。汪校長是不願讓曾夫子接他班的,他認為曾夫子過於虛,華而不實,而且,曾夫子有偷窺女學生的毛病,很不好。為人師長么,怎麼能這樣?既然少司令高看曾夫子,汪校長就得硬着頭皮高看曾夫子。曾夫子滔滔不絕講了三小時,他洗耳恭聽了三小時。聽完,他就覺得,少司令可能要讓曾夫子接他的班了。

負責政務的老王卻沒這麼說,他要求汪校長立刻召集全校教職員工,一個小時內做好準備工作,迎接少司令的到來。

“那,需不需要先跟曾教員商量一下?”汪校長帶着恭敬的口氣問。

“跟他商量什麼,你是校長,今天這活動,由你全權負責。”老王說。

“哦,我明白了。”汪校長這麼說了一聲,丟下老王,邁着穩健的步伐,號召他的教員和弟子們去了。

半小時后,縣長孟兵糧帶着縣府一班人來到學校,這時節,汪校長已把學生集中到操場上,開始訓話。米糧師範學校分男女二部,中間隔一道牆,但牆上有門,平日是鎖着的,嚴禁男生到女子部那邊去。同樣,女生要想到男生部這邊來,也得經校務長批准。遇有重大活動,那道門就會暢開,男女二部就合在一起了。

汪校長操着一口地道的米糧話,人雖是老了,訓話底氣卻很足,當然,剛才老王那句話,也意外地增加了他的底氣。汪校長訓的是校規校紀,師道尊嚴。這對他來說,是拿手好戲,學子們聽起來,卻有點陳舊。說實話,今天這一操場學生,都是想聽聽有關日本人的話題。日本人佔領谷城,激起了學子們心中巨大的憤慨,學子們關心的是,下一步,米糧城怎麼辦?駐紮在米糧城的11集團軍,會不會也學126師137師那樣,不放一槍就把城交出去?但是汪校長沒談這些,他慷慨陳詞,引用了一大通“之乎者也”,大談米糧師範學校的辦學宗旨。汪校長有個良好習慣,訓話的時候,眼裏是看不到別的風景的,就連孟縣長來了,他也照樣看不見。倒是曾夫子極殷勤地跑過來,跟孟兵糧縣長施禮問好,順便多了句嘴:“今天啥日子啊,大清早的,我咋一點消息也沒有?”

孟兵糧擺擺手,示意曾夫子別干擾會場。不大工夫,汪校長的話訓完了,回過首,發現了孟兵糧。汪校長客氣地要請孟兵糧跟同學們訓上幾句,孟兵糧謙遜道:“還是等少司令吧,我哪有資格跟師範學校的學生訓話?”

九點過一刻,車隊出現在校門口,車子還未停穩,曾夫子便奔上前去,想親自為少司令打開車門,被搶先一步趕到的手槍隊長攔住了。手槍隊長姓吳,是老司令很器重的一員戰將,如今留在少司令身邊的老人手,可能就一個他了,其他的,都到各團各旅任職去了。吳隊長面色森嚴地拒開曾夫子,為屠蘭龍打開車門,一片歡呼聲中,少司令屠蘭龍走下車。

操場兩邊的樂隊在教務長的指揮下,奏起了歡暢的音樂。

有同學帶頭高呼:“歡迎少司令,歡迎屠將軍!”

眾師生的期望中,少司令屠蘭龍走上前去,同樣出乎意料,屠蘭龍先是脫了軍帽,極為端正地給操場裏的同學們躹了一躬。這一躬躹的,當下就有學生髮出訝訝聲。汪校長在邊上急着做手勢,想制止同學們的噪音,屠蘭龍沖汪校長這邊掃了一眼,表示沒關係。等操場上的聲音靜下來,屠蘭龍雙腿啪地一合,站得筆挺,喊出的聲音也格外洪亮:“各位師長,同學們:今天,是蘭龍第一次到貴校。貴校嚴謹的辦學方式和科學的教育理念,蘭龍早有耳聞,做為米糧山區五縣三川九十二溝惟一的一座師範學校,也是米糧山區最高學府,師範學校有着光榮的傳統,也培養了一大批棟樑之才。眼下在11集團軍內部,就有貴校培養出來的精英。在米糧山區各個行業,甚至在中原,在全國,貴校走出來的才俊之士也比比皆是。這說明,米糧師範已成了中華民國教育行業的姣姣者。蘭龍今天來,一是看望大家,跟大家見個面。二來,也是想給大家鼓鼓勁。希望大家能在汪老先生的帶領下,精誠團結,恪盡職守,教員以師德要求自己,教好書,育好人。學子當以發奮讀書為己任,勤奮苦讀,早日成才,報效國家。”

會場一開始是平靜的,甚至有幾分莊嚴和肅穆,因為走進學子們眼裏的屠少司令是陌生的,學子們心裏既有好奇又有敬仰,故此聽得十分投入。但,屠少司令訓了十多分鐘,仍然不提眼下最緊要的形勢,學子們就有些不滿了。說不滿也許不妥,學子就是學子,他們現在最最關切的,就是前方局勢,還有米糧城即將面臨的危機。屠蘭龍還在台上聲若洪鐘地訓導着,台下就有學生高振起了手臂。

“我們要抗擊日寇,我們要保家衛國!”

帶頭呼口號的是一女生,個頭長得奇高,站在人群中,她比別的學生高出整整一個頭。身材顯得略有些單薄,不過她的聲音真可謂洪亮。經她一呼,操場上的同學們全都響應起來。

“我們要抗擊日寇,我們要保家衛國!”

“打倒日本軍國主義,誓死保衛米糧城!”

“把小鬼子趕出中國去,還我河山,還我中華!”

一時間,群情振奮,呼聲震天,反把孟兵糧跟站在旁邊的隨行軍官們驚住了。屠蘭龍驀地收聲,頗有意味地沖同學們掃了一眼,果斷地結束了這場訓話。手槍隊隊長吳奇走上前,想平息這不期而至的囂亂場面,屠蘭龍擺擺手,示意吳奇不要亂來。曾夫子見狀,以為屠蘭龍被同學們的呼聲感動了,便也高振起手臂,大聲呼起來:“泱泱中華,不容侵犯!國難當頭,匹夫有責!”

學生中間,有不少是曾夫子的崇拜者,見曾夫子如此激昂,便跟着他的節拍,齊聲呼起口號。

汪校長見狀,駭得面無血色,屠少司令話還沒訓完呢,學子們這樣做,等於是向屠少司令示威。他弓着腰,踉蹌着步伐,惶惶不安地來到屠蘭龍面前:“你看這,你看這……”

屠蘭龍沒理他,目光熱烈地盯着那個帶頭呼口號的女生,臉上的表情一動一動。

曾夫子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帶着學子們,朝校外走去。這中間,就有同學掏出早已準備好的橫幅或標語,嘩啦啦地抖開,場面不只是熱鬧,甚至有點壯觀了。手槍隊隊長吳奇大約從屠蘭龍臉上看出什麼,悄然地退到了一邊。曾夫子這一天算是風光了一次,他領着師範學校全體同學,走上街,沿着中心大街,一直把聲勢造到了廣清大街那邊。若不是後來他老婆突然跑進人群中喚他,說家裏出了要事,他可能還要帶着同學們往響水街那邊去。

屠蘭龍自然是受到了冷落,但這也好,至少避免了同學們當面質問他為何不積極抗日的尷尬。

等學生們全都走出校園,屠蘭龍掉轉目光,問汪校長:“那個女生叫什麼?”

“叫……叫林建英。”

林建英?屠蘭龍似乎覺得這名字耳熟,一時又記不起在哪兒聽過。不過,他在心裏牢牢記住了那個個頭奇高長相出眾的熱血女生。

學生遊行並沒打亂屠蘭龍的計劃,接下來,他們的步子到了許多地方,包括大和錢莊和恆通米店。在恆通米店,屠蘭龍仔細訊問了米店的存糧情況,得知包括恆通米店在內的大大小小的米店與糧店事實上並無多少存糧時,屠蘭龍的目光陰了,他把孫掌柜叫到一邊,問:“你估計米糧城所有米店和糧店的存糧加起來,能保證市民多少日子的口糧?”

孫掌柜想了想,道:“這個嘛,算起來也容易,按人均一天一斤算,保證半個月沒啥問題。”

“半個月,扯什麼淡?”屠蘭龍火了,他沒想到,號稱米糧之山的金米糧,居然只能保證市民半個月的口糧。他掉頭瞪住孟兵糧,用嚴厲的口氣道:“傳我的話,今天起,五縣三川所有糧店緊急調糧,缺車給車,缺人給人,沒錢到軍部領,調不夠兩年的糧食,拿你這個縣長試問!”

孟兵糧打了一個哆,屠蘭龍突然發火,是他沒有想到的,不過這火發得好,如果不是屠蘭龍親自到糧店,他這個縣長,也不知道米糧城內究竟有多少糧。

孟兵糧旋即將工作安排給管政務的老王,老王急猴猴地去了,沒走幾步,就聽屠蘭龍在後面喊:“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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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立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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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任聽風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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