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喜事最操心的是誰

辦喜事最操心的是誰

鐘鼓樓下,有一家人要辦喜事。最操心的是誰?

薛大娘洗漱完,用發散着香胰子氣味的手,鄭重其事地撕下了月份牌上的日曆,於是,那個讓她又盼又怕、又喜又憂的日子,便在新的一頁紅日曆上,赫然宣佈了出來:

對於薛大娘來說,一日二十四小時的記時法,新的一日從午夜零點開始的概念,雖說經過這些年子女們談話的熏陶,也算懂得,但從心理習慣上來說,她還是把天光透進院落,算作一日的起始。

今天,薛大娘的小兒子薛紀躍辦喜事。

薛大娘在那頁被朦朧的天光照亮的日曆面前,愣了好幾秒鐘。同北京許許多多同齡的老市民一樣,薛大娘現在絕不是一個真正迷信的人,她知道迷信歸根結底都是瞎掰,遇上聽人講述哪裏有個老太太信神信鬼鬧出亂子,她還會真誠地拍着大腿笑着說幾句嘲諷的話;但她又同許許多多同齡的老市民一樣,內心還揣着個求吉利的想法。現在北京並沒有人擺攤算卦,辦喜事也沒有什麼人再那麼講究生辰八字,偶爾聽說外地農村裡竟然還有因為算生辰八字釀成兒女悲劇的事,薛大娘一類的人也會跟着嘆息。但在選擇什麼日子辦喜事這樣的問題上,北京城時下卻確鑿存在着一定的講究。是誰倡導的?誰傳播的?你縷不清。不僅像薛大娘這樣的老市民,就是薛紀躍這樣的新市民,也都頗為重視這個講究。什麼講究呢?就是得選個陰曆、陽曆月、日都是雙數的日子。這當然是一種最原始不過的迷信心理:怕逢上單數會生出不吉利的喪偶的後果。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你可以比較輕易地滌盪繁縟的迷信習俗,卻很難消除存在於人們內心中的原始迷信心理。薛大娘在副食店賣過二十多年的菜,頭年才退休回家,她的文化水平恰到能夠流暢地閱讀日曆的程度。在那張紅色的日曆面前,她把那些偶數讀了幾遍,心中漾出一種安適感。只是日曆下面的小注略讓她不快,不僅有個“十一”的數字瞧去刺眼,所預告的“冬至”這個節氣似乎也不那麼喜幸。不過,這几絲不快,很快也便被日曆上所籠罩的紅色驅散了。

薛大娘離開日曆,看了看仍在床上酣睡的薛紀躍,本想過去把他喚醒,臨到挪動腳步又生出了憐惜之情。讓他再多睡一會兒吧,今兒個指不定得把他累成個什麼樣兒呢!

薛大娘走出屋子。院子裏很靜,沒有人影。按過去以十二地支劃分一晝夜的計算法,那正當卯時①。薛家住着這個四合院裏院的兩間西房。雖說他們早已接出去了一間廚房,但今天要辦喜事,廚房支派不開,所以昨天便搭好一個用汽車苫布構成的棚子,好讓今天來幫忙的大師傅有用武之地。

薛大娘原以為老伴在苫布棚里,及至走進去一看,並沒老伴的身影,便知道他是到什剎海后海邊遛彎兒、打八卦拳去了。難道今天這個日子也不能停它一次?薛大娘不禁有點埋怨。薛大娘在苫棚里檢查着備好的各種原料和半成品——洗凈切好的白菜、油菜和胡蘿蔔,裹上雞蛋麵粉炸過一道的小黃花魚,發了一夜的木耳、黃花和筍乾……請到的大師傅據說曾在同和居掌過紅案,他今天弄出來的“四四到底”(16個菜),肯定誰也挑不出碴兒來!

薛大娘心神不定。幫忙的大師傅沒到還情有可原——現在天剛冒亮兒,人家興許住得挺遠,總得過一陣兒;可大兒媳婦昭英怎麼還不露面?半年前大兒子薛紀徽和兒媳婦孟昭英還跟薛大娘他們住一塊。那時候,兩間屋子,薛大娘老兩口和小兒子薛紀躍住一間,薛紀徽和孟昭英帶着女兒小蓮蓬住另一間。薛紀徽是開130卡車的司機,孟昭英是同一單位的出納,他們打結婚那天起就跟單位要房子,總算在今年春上要到了一間——住那間的技術員搬入了新居民區的單元樓,這間便倒給了他們。他們搬了出去,這才騰出了給弟弟薛紀躍成家的居室。北京城裏就是這個形勢,一個蘿蔔一個坑。薛紀徽兩口子搬得並不算遠,就在恭儉衚衕那邊住,離這兒不過兩站來地。說好讓他們一早就來幫忙的,可你瞧,天光眼見着越來越亮了,卻還不見影兒。薛大娘心裏只怨着孟昭英,這是她的一種心理習慣。兩口子帶着孫女來了,兒子叫沒叫爹媽她不計較,媳婦要是忘了叫,或者叫遲慢了、聲音聽去不順不甜了,薛大娘便會老大的不痛快;一般來說她倒並不發作,但面對着媳婦時,她卻肯定不會現出哪怕是一絲笑紋。此刻她走出苫棚,朝院門邁步,心裏直嘀咕:這個昭英,小叔子辦喜事,在你心裏頭就那麼沒分量嗎?還等着你去女家迎親呢,你就不能早點兒來效力?

薛大娘走出裡外院之間的垂花門,迎面遇上了荀磊。荀磊是個俊俏的小夥子,今年22歲,比薛紀躍小3歲。他家住在一進門右首小偏院中,父親荀興旺原是東郊一家大工廠的老工人,頭年退休后辦了個個體戶執照,在後門橋那裏擺攤給人修鞋。說起來真是雞窩裏飛出了金鳳凰,這荀磊完全不像他父母那樣五大三粗黑皮糙肉,竟長得細皮白肉苗條秀氣。長相好倒還不算什麼,他上小學起就肯好好念書,中學畢業后居然出乎全院人的意料,被外事部門直接招去,送到國外培訓,今年夏天回來后,被分配在某重要部門當翻譯,據說,將來還有機會出國工作呢!

這時候荀磊手裏提着兩個剪貼得十分精美的黃底子的大紅字,滿臉笑容地迎住薛大娘說:“大娘,您過過目,要合適,我這就貼去!”

薛大娘喜出望外。她因為心裏頭堆滿了事兒,倒把這個節目忽略掉了。院門口昨晚上就由薛師傅貼上了一對紅字,不過剛貼上,就被才下班回來的荀磊偏着頭評論說:“這字剪得不勻稱,襯底也不好看。今天晚上我幫你們另做一對,明天早上先給你們看看,要覺着好,我就幫你們換上。”這不,他倒真做出了一對。

薛大娘仔細地瞧了瞧荀磊高舉起的字,確實是好,筆道勻實、黃紅輝映不說,光那邊框裏的喜鵲鬧梅圖案,就難為他怎麼剪得出來!

“喲,好!真好!夠多喜幸!”薛大娘拊着掌贊道,“小磊子,你可真是個人精!”

“那我就弄糨糊給貼去啦!”荀磊高高興興地扭身回屋取糨糊去了。

薛大娘走出了院門,心情大暢。

這院子在北京北城的一條衚衕里。此刻站在院門口,可以看見鐘樓和鼓樓的剪影,從淺綠色的絲綢般的天光中,清晰地顯現出來。那鐘樓甍脊西端的獸頭,1976年地震時震落了,只剩下東端的獸頭,還在天光中翹着上彎的鐵須;那鼓樓木構樓殿的支柱,有一根明顯地顯露出來,給本來過分凝重的剪影,增添了一點輕盈靈動的韻味。

薛大娘抬頭仰望着這溶入她的生活、她的靈魂的鐘鼓樓。鐘鼓樓彷彿也在默默地俯視着她住的那條古老的衚衕、陳舊的院落和她本人。在差不多半分鐘裏,歷史和命運就那麼無言地、似乎是無動於衷地對望着。

但薛大娘很快便把眼光移向了衚衕進口處。為什麼昭英還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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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鼓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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