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潘小偉:“琴怎麼帶到北京來你直接去問我大哥好了。”
也許李隊長心裏也明白自己的這種狡猾是很愚蠢的,顯然潘小偉並不知道這把琴將用什麼方式通過何種途徑在二十五日送到北京。於是伍隊長接着問:“二十五日晚上你按照香港電話所通知的地點和方式拿到琴,然後帶着琴直接去美高夜總會,有人已經事先在那裏訂好了一個包房,你將在那裏見到天龍幫的老闆馮世民,然後你代表潘氏家族把琴當面交給他,整個過程是這樣吧?”
潘小偉沒精打采地說:“如果我大哥和你們商量的過程是這樣,那就是這樣吧。”
伍隊長突然把目光轉到我的身上,大聲說:“月月,五月二十五日的晚上,還是由你來陪潘先生。從他接到電話去取小提琴,一直到帶着琴到美高夜總會去見馮世民,你要負責保護潘先生的安全。”
潘小偉忽地一下站起來,斷然反對:“不行的!我大哥說過,我只可以單獨去的,警方絕對不能派人跟着,萬一讓天龍幫察覺,馮世民是不會赴約的!”
伍隊長看着情緒突然暴躁的潘小偉,反而格外慢條斯理了,笑着說:“所以我們才派呂小姐陪着你嘛。在天龍幫那些人眼裏,一個女孩兒陪着你,他們頂多認為這是你在北京找的一個伴兒。”
劉保華看着我,做了一個鬼臉。我沒有吭聲。
潘小偉也看了我一眼,依然僵直地站着,大聲反抗:“警官先生,請你講話尊重些,我不能同意這個安排。”
伍隊長啪地一聲合上筆記本,板起面孔:“你必須同意!”
潘小偉漲紅了臉,站到伍隊長面前,氣急敗壞地說:“你不能強迫我,否則你就得不到這把小提琴!”
李向華被潘小偉的威脅激怒了,嘩地一下站起來,剛要說話,被伍隊長攔住,大家都愣着不敢多嘴。我沒想到潘小偉幾乎到了最後一刻會和我們翻臉,我緊張地看着伍隊長的反應。伍隊長慢慢地站起來,正視着潘小偉,一字一頓地說:
“你必須同意,否則,就取消你大哥的方案,我們另起爐灶,也一樣要收回這把琴!”
伍隊長說完,走到屋子另一頭,從桌上拿起暖壺,若無其事地倒水喝,他欣賞着牆上的一幅水墨荷花,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呷着開水。李隊長衝著潘小偉狠狠地補充了一句:
“事情要做到這一步,你大哥要再想跟我們合作就來不及了……”
潘小偉孤立無援地瞪了半天眼,不得已,泄了口氣:“好,你們可以派人陪着我,但呂小姐不行,我不要她陪。”
李隊長說:“這幾天,呂小姐陪你不是很好嗎?”
潘小偉說:“她是女的,她保護不了我!”
李隊長說:“你放心,我們都在……”
這時伍隊長轉回身,完全不理會已經把語氣變為懇求的潘小偉,若無其事地向我佈置道:
“月月,二十五號晚上,你要和潘先生一起吃晚飯,然後一起到他房間等香港的電話,一起去拿那把小提琴,再然後就陪他去美高夜總會。二十五號那天你可以對潘先生表現得稍微親昵一些。”
這種不加討論的口氣使潘小偉無法還口,他只有沖伍隊長怒目而視了。
此後一直到會開完,潘小偉一言不發。散了會,小薛先回亞洲大酒店。潘小偉被伍隊長留下來單獨談了一會兒,我在外面等他。潘小偉出來時臉色依然陰沉,隊長讓我和劉保華送他回酒店,一路上他一直沒有說話,劉保華一邊開車一邊總想找點話題調節一下氣氛,但潘小偉問一句答一句,情緒極度低落。
我也不說話。
我倒不是情緒低落,可我找不出話來。
到了酒店,我陪潘小偉上樓,電梯裏只有我們兩個人。我看着電梯上慢慢跳動的樓層數字顯示燈,淡淡地問:
“為什麼不讓我陪?”
他低聲說:“我不想再讓你冒這個險了。否則我欠你太多了。”
我說:“這是我的職業。”
這時,我萬沒想到,潘小偉竟然轉過身來把我抱住了,緊接着他的嘴很生硬地緊緊地貼在我的嘴上。我一下子僵了,嚇得渾身亂抖,可我也萬沒想到我居然沒有叫,沒有掙扎,沒有怒不可遏地推開他……
在警院上大學的時候,有不少男同學追過我,到單位以後,小薛也很追我,可我還從來沒讓一個男人用嘴親過我。潘小偉的這一親把我親呆了,我一下子不知該怎樣反應,我的全身都激動不安,可心裏又恐懼到極點,我覺得天要塌了!
電梯到了,電梯的門開了。潘小偉仍然沒有鬆開我,他甚至隱隱地想用舌頭頂開我緊閉的嘴。正巧站在樓層電梯廳值班的薛宇千不該萬不該地看到了一切!
他用標準的酒店服務生的規範語言大聲地說:“中午好,先生,這是九樓!”
潘小偉鬆開我,他看見了並且正視着薛宇,完全沒有一絲一毫的羞愧和膽怯。他下了電梯,在電梯門關上的一剎那間,我清楚地看到這兩張男人的臉,潘小偉鎮定而深情地注視着我,而薛宇,竟是異樣的冷漠!
電梯無聲地往下走,我全身發抖,想哭,卻無淚。我說不上心裏的感覺是什麼,是委屈,是羞愧,是恐懼,還是慌亂?直到今天我也無法用語言來描述當時的心情。
電梯在三樓停下來,上來一大群有說有笑的年輕男女,他們似乎面帶疑惑地打量着我的臉,難道我帶了什麼奇怪的表情?
電梯到了底層,我隨着他們走出去。這時候薛宇不知怎麼搞的追下來了,他在大堂拐彎的一個角落裏追上我,拽着我的胳膊壓低聲音咬牙切齒:
“你還算個刑警嗎?”
我甩開他繼續往前走,他從後面再一次拽住我。
“呂月月,你對我說清楚!”
我再次甩開他的手,加快步伐往飯店的大門口走去。薛宇站住了,他獃獃地看着我走出飯店的大門,看着我頭也不回地上了劉保華的汽車。
第14次談話
海岩:月月,在我看來,自從你們接手這個案件的工作以後,薛宇對你和潘小偉的接觸就一直有着某種難以名狀的敏感。當然這種敏感也許僅僅是一種下意識。但是在那一天他看到電梯裏發生的情形后,這個問題至少在你們三個人中間就公開了。薛宇當時的心境是可想而知的,那麼事後他會不會做出什麼舉動呢?比如說,有沒有把這件事向領導彙報一下?而潘小偉,他對你究竟是怎麼想的,這件事發生后,照理他應該對你有個解釋,或者道歉,承認自己衝動、冒犯,或者……總之得有個說法。
呂月月:薛宇那天沒再追我,他畢竟有任務不能離開酒店。他乘電梯回到樓層,正巧被飯店服務質量檢查組的幾個巡查幹部堵住了。檢查組的人劈頭就問:“你是九樓的服務員嗎?”薛宇看着他們,陰着臉沒有吭聲。這種正視,這種沉默,統統被當作了對糾查的抗拒。檢查組的人火了,抬高聲音再問:
“你是不是九樓服務員?”
九樓的領班聽見聲音從工作間跑出來,賠着小心說:“是我們層的。”
檢查組的說:“服務員不允許乘坐客用電梯知道嗎?”
領班點頭哈腰:“知道,知道。”
檢查組的瞪眼:“我沒問你!”
領班連忙看薛宇,薛宇啞着嗓子說:“知道。”
檢查組的拿出違紀單:“你自己說,罰多少。”
薛宇木獃獃的,說不出話來。
檢查組的也不再商量,撕下違紀單,說:“交一百吧,五十塊錢是事兒,五十塊錢是態度。”
薛宇沒解釋,把頭一低,就接了單子。
檢查組的人走了,薛宇還怔怔地站在原地不動,眼圈紅了。領班還以為他是心疼這一百塊錢呢,就勸他,說沒事,等以後讓你們領導找我們保衛部把罰你的錢都要回來不就得了。領班說:“也是該着你倒霉,服務質量檢查組的頭兒現在和我們客房部的頭兒不對付,這一陣兒老是盯在樓層挑刺兒,大伙兒都給他們罰怕了。”
薛宇並沒把這事彙報給隊裏,也許是因為現在的年輕人都很忌諱把整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同事傷得太厲害,也許是因為薛宇雖然惱恨我但並沒有恨透我。可第二天伍、李兩位隊長還是分頭批評了我們倆,說我們重任在身還如此不分場合不分時間地鬧個人感情糾紛,實在是太沒規矩太不成器影響極壞。後來我聽劉保華說薛宇在飯店大堂拐角處拽着我罵我的情形被不遠的外線偵查員看到並向隊裏作了彙報。他還告訴我伍隊長在批評薛宇時薛宇悶着頭一言未發。
劉保華問我,你和薛宇到底怎麼啦?
那天外線還反映,潘小偉吃過中午飯後,一個人到飯店的桑拿浴室去洗桑拿浴。在飯店裏洗桑拿也很貴,再加上洗的人很少,外線如果跟進去一定暴露,所以只是記錄了他進浴室和出浴室的時間,並沒有跟進去。從記錄上看,潘小偉在裏邊一共呆了四十分鐘。
海岩:倒不怕熱。不過桑拿一般都是胖人洗,減肥。
呂月月:中午一般是很少有人蒸桑拿的,但是潘小偉脫光衣服走進用芬蘭木板製成的桑拿房時,裏邊已經坐了一個人正在等他,就是他的大哥。
海岩:啊,原來桑拿房是他們約定接頭的地點。這倒有趣,赤身裸體,熱氣騰騰,這哥倆兒倒是別出心裁。
呂月月:在飯店的公共場所秘密接頭,桑拿房確實是最自然也最便於避人耳目的地方。
海岩:他們談了些什麼?
呂月月:主要是潘大偉給他弟弟鼓勁,因為潘小偉向他大哥明確表示不想再參與這件事情,他說你忘記父親死前要你怎樣待我的嗎?你為什麼把我往這種風口浪尖上推。潘大偉說你不要怕,一切我都替你安排好了,馮世民不會動你一根汗毛的。潘小偉說我過去不想攪進你的事,現在也沒必要攪進去,而且這種事情我干不來的。潘大偉說,你以後要幹什麼不要幹什麼我都依你,但這次潘家和天龍幫必須有個了結,否則,他們要殺的不光是我,還有你,還有整個潘家。你難道不是潘家的人嗎!
其實潘小偉別無選擇,至少天龍幫要置他於死地也有兩次了,不解除這個威脅,今後走到哪裏也無寧日,而且大哥“獻寶求和”這齣戲也不光是為了他自己,而是為了潘姓一家,假使潘小偉袖手旁觀,於情於理於自己的切身利益都說不過去,在這種情況下,他只有充當他大哥給他指定的角色,代表潘家去見那個馮世民。
但是那天在離開桑拿房之前,他和大哥講了一個條件。
海岩:什麼條件?
呂月月:他告訴他大哥,他認識了一個女孩,那女孩曾經幫助過他,他要求大哥在事情辦完之後想辦法帶她一起走。
對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潘大偉當然一下子愣住了,他實在反應不過來,在這種緊要關頭弟弟竟會節外生枝地冒出這麼個荒唐至極的念頭來。
“一個女孩?你有沒有搞錯!”
潘小偉說:“大哥,我一生一世只求你這一次。”
潘大偉給了弟弟一個耳光:“你昏頭了!”
潘小偉發狠說:“你答應不答應?”
潘大偉看看弟弟,像看一個陌生人,而弟弟又是那樣一臉義無反顧的神色。他有點急了,幾乎是懇求地說:“她是本地人嗎?帶走一個本地人不是一句話啦,你懂不懂呀。”
潘小偉大概知道他大哥早年做過往香港偷渡大陸客的“蛇頭”,所以毫不退讓地逼他答應:
“你要不答應,我就不去見馮世民!絕對不去!”
潘大偉知道弟弟的脾氣,只好先用緩兵之計,搖頭嘆息說:“搞不懂你呀,讓什麼三頭六臂的妖精給纏昏頭了!她是做什麼的?”
潘小偉沒有把我的身份說出來,他只是說:“到時我會帶她來給你看的。”
這天的傍晚,我在辦公室里接了一個電話。那電話像是從很遠的地方打來的,一片沙沙的雜音。我“喂”了兩聲,可聽筒里只有一個和雜音一樣遙遠的喘氣聲。
我不客氣地大聲問:“喂,你是誰?”
聽筒里說:“就你一個人嗎?”
是薛宇。我的心猛地提到嗓門兒,我不知該說什麼。
薛宇的聲調很平靜,只是顯得有些老氣橫秋。“月月,我們應該認真談一談。”
我沉默了一會兒,問:“談什麼?”
“以前別人對我說,你絕對是一個受不了寂寞的女孩,跟你這樣人見人愛的女孩好,要倒霉的。我一直不信。”
“現在你信了,對嗎?”
電話里長長出了一口氣,未置可否,卻問:“月月,你跟我講句實話吧,你是不是真喜歡他,還是逢場作戲?”
我不知該怎麼回答這麼尖銳的問題,只能強詞奪理:“我不會逢場作戲,而且喜歡誰並不等於就要怎麼樣。”
薛宇的聲調有點激動了:“你還要怎麼樣?要是你喜歡上別人,我會自動走開,可你如果喜歡他,那我不能不告訴你,這已經不是什麼兒女情長的事了,這是政治問題。你前幾天還說要犯一回錯誤給我看,我當你是氣話,沒料到你說到做到。對別的人你要怎麼喜歡就怎麼喜歡,我無權干涉。可對他,你要掂量掂量後果!”
我知道薛宇說的對,可我當時的心情,很難接受他的這種居高臨下威脅教訓的口氣,我賭着氣地說:
“我就愛上他了,你說什麼後果!”
我更清晰地聽到了薛宇起伏沉重的呼吸:“別忘了你是幹什麼的,你愛上他就是叛變!”
薛宇這一槍把我打啞了,我羞恨交加,欲哭無淚!我砰地一下把電話給扣了。
四周一下子靜下來。這是個星期天,處里大多數人不上班,隊裏的人大概也都跟隊長上美高夜總會踩點兒去了。天好像不那麼情願地暗下來,屋裏的桌椅柜子,默默保留着模糊的輪廓。只有兩扇不大的窗子還灰灰地亮着,好像兩隻混濁不清的貓眼,懶洋洋地與人冷眼相對。
我坐在電話機前一動不動,心裏感覺被什麼東西給掏空了,心情也敗壞到了極點。我腦子裏反覆滾動着薛宇剛才的話:“叛變叛變叛變叛變……”我又想到伍隊長,無論是碰上了好事還是壞事,我都會馬上想到伍隊長,猜測着他要是知道了會怎麼樣反應。我還想起了紀春雷,我想老紀真算是忠心忠職、捨身取義了,他有妻有女招誰惹誰了把命搭上,這世界上人死了沒有鬼魂吧,我和潘小偉親嘴對得起他嗎?老紀屍骨未寒!一想老紀我甚至覺得無地自容。
我還想了我媽和我死去的爸爸,雖然我嘴上不承認可我心裏明白,我和別人不一樣,我是從邊遠的小縣城裏走出來的一個土匪的後代,能上了大學分到北京我應該知足應該珍惜不能胡來。
電話又響了,尖銳的鈴聲嚇人一跳,我知道天已很晚。
還是薛宇,他在電話里粗粗地嘆氣,然後說:“月月,你別這樣,我知道你說的都是氣話,可你知道你這氣話真嚇着我了,我真怕你一時糊塗啊。”
我說:“放心吧,我知道該怎麼做。”
他說:“月月,我為什麼總也了解不透你,老天給了你這麼漂亮的一張臉,可又給了你這麼冰冷善變的一顆心,我總幻想,你要不這樣,那該是一個多麼完美的人啊。”
薛宇的話讓我全身發軟,我知道自己是太不理智太輕浮了,潘小偉這種人這種事其實也就是一陣風來去無蹤,怎能認真怎能動情。可我這時一想起了潘小偉,他那張白白的臉在我眼前怎麼也揮不走,趕不動。我拿着電話的手有點哆嗦,我哽咽了一句:
“我,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我,心裏亂透了。”
薛宇好像明白了什麼,他良久地沉默,聽我啜泣,最後他說:“好吧月月,那你好自為之吧。我知道感情這東西有時候說不清。不過一個人總要忠於自己的職業和組織,這也是人的基本道德,我希望你的情緒別影響眼前的工作。”
我不哭了,我說:“這你放心,我還不至於那麼不冷靜,我不會對不起大家的。”
這一天是五月二十三日,是潘氏家族與天龍幫約定的和談日期的前兩天。
接下來是五月二十四日,各方面都在緊鑼密鼓地準備。這一天表面上平靜無事地度過。
二十五日上午,發生了一件事。亞洲大酒店財務部把電話打到我們辦公室,詢問這兒是不是平安旅行社。電話是劉保華接的,他回答說沒錯正是平安旅行社。來電話的人說你們接待的904房的客人在飯店的各項消費已經累計超過兩萬元,按飯店的規定需要結一次賬。劉保華請示隊長后,去亞洲大酒店找財務部的結賬處要了一份904房的賬單,說核對完了再付賬。賬單拿回來給伍隊長看了一遍,伍隊長當即跑到處長的辦公室來了,一進門他就對處長說:
“你看吧,這是潘小偉在亞洲大酒店這幾天的賬單。”
處長一看隊長的臉色,似乎意識到有什麼不妙,他問:“有問題嗎?”
賬單是用電腦打出來的,記錄得極為詳盡。隊長指着其中一項給處長看:“你看這一筆,是在商務中心打國際長途電話發生的費用,是簽單記賬的。”
處長好像也明白了什麼:“商務中心?”
隊長說:“是打給香港的,日期是五月十一號,時間是下午一點二十五分,也就是說,是潘小偉住進亞洲大酒店后不到兩個小時的時候打的。”
處長也覺得意外,當然他一時還無法斷定這件事的性質,但伍隊長卻對潘小偉倍感懷疑了。“關鍵是他到現在還一直隱瞞這件事,我們以為他從搬進‘亞洲’以後就沒有對外聯繫過,其實他早就和他家裏聯繫上了,說不定這些天他們一直用什麼方法保持着這個聯繫。他到底哪句話是真的我看現在都得重新琢磨一下了。”
處長說:“你的意見呢,怎麼辦?”
隊長說:“我想,現在必須馬上去亞洲大酒店找潘小偉,好好攻攻他,也許能搞出點新情況來。”
處長搖搖頭,“別把他當孩子,他不會說的。”
隊長果斷地說:“除非他說出點什麼,否則我就告訴他取消今天晚上的計劃。”
處長說:“取消計劃對他們固然不利,可對我們也沒好處,今天晚上很可能是我們拿回這把提琴的唯一機會了,別搞得功敗垂成。”
隊長說:“我們可以把計劃推遲,至少推遲一天。”
處長看錶,說:“怎麼也來不及了,現在離取琴不過還有七八個小時,就算你現在能聯繫上潘小偉,潘大偉也未必能找到馮世民,這個計劃已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處長認為大問題不會有,因為接頭地點畢竟是在大陸,是我們完全可以控制的地盤。而且潘小偉又在我們手裏,如果潘家萬一滑頭不把琴拿出來,於我無損,而他們自己就難以收場了。隊長想想也是,但是他更進一步地建議:
“還有一個辦法,等潘小偉一拿到琴,我們立即採取行動提前收回來,以防萬一。我們沒有必要對潘大偉守信用。如果潘小偉拿不到琴,就立即拘留他,琴在潘家,我們有和潘大偉的電話錄音做證據,完全可以向潘家公開追繳!”
處長還是搖頭:“不行,局裏剛剛轉來香港警方的請求,希望我們在潘小偉將琴交給馮世民后,就以非法持有國家文物為名拘留馮世民,然後把他轉給香港警署處理。部里要求我們滿足港警的這個請求。所以,只要潘小偉拿到琴,美高夜總會獻寶和談這齣戲,還非得唱一遍不可。”
處長和隊長的這段討論,是後來隊長講給大家的。隊長疑之有據,處長言之有理。隊長也明白,事情既已到了這一步,整個行動的方案已經報經局裏、部里批准核定,各方人馬都已準備停當,要改弦更張,僅僅憑潘小偉隱瞞了一個和家人聯絡的電話,分量是遠遠不夠的。
在這種情況下隊長私下裏找了我,就在二十五號那天吃過午飯以後,他單獨把我叫到會議室,那裏沒有人。
他問我:“月月,你覺得今兒晚上的行動還有什麼問題嗎?”
我不明白什麼意思,“我不就陪着他嗎?何況李隊長他們都在我後面跟着,外線也掛着,浩浩蕩蕩,能有什麼問題?”
隊長想了想,問:“我是說,你陪了潘小偉這麼多天,你對他有什麼感覺?”
隊長猛不丁這麼一問,我慌了,我還以為他是聽說了潘小偉在電梯裏親我的這件事呢。當時我的臉不知是白了還是紅了,心裏頓時萬分痛恨薛宇,他居然還是向隊裏報告了。我看着隊長那張高深莫測的臉,一句話也答不上來。隊長啟發我:
“這幾天你覺得他有什麼反常的地方嗎?”
我支吾道:“沒,沒什麼反常的呀。”
“你認真回憶回憶,想想。”
我顫顫抖抖地問:“隊長,您……指哪方面啊?”
他說:“比如,除了他回飯店回房間之外,白天你們不在飯店時他有沒有離開你們單獨活動的情況,有沒有和什麼人接觸過?”
啊,原來隊長是問這些,我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呼吸立馬就勻稱了。馬上仔細回想這幾天的情形,一想沒有啊,我們是始終和他在一起的。啊,在賽特購物中心買手包是他自己去收款處交的錢,可也是在我們視線之內呀,不信可以問紀春雷……啊,可惜老紀是問不了了。另外在石景山遊樂園他一個人駕着碰碰船走得遠,也有幾分鐘沒注意盯他,不過朗朗湖面之上,他也不可能和什麼人接觸呀。至於說回飯店以後他跟誰接觸過那就得問外線了,咱們外線隊那幫人是不是從來沒丟過梢兒?
隊長問:“你覺得這個人誠實嗎?”
我說:“我覺得還行,他不是那種城府很深的人,更不是那種陰險的人,可能是還沒到那個歲數呢。”
隊長看問不出什麼東西,點了點頭,有點失望。他說:“月月,今天晚上就看你的了,你警惕性高點,也可能一切按方案順利進行,也可能節外生枝出別的岔子。前天我們到美高夜總會去踩了踩點,那地方相當大,無論是夜總會裏邊還是它外面前後左右的街道,地形都非常複雜。天龍幫也好,潘氏家族也好,哪幫人都不是省油燈,說不定出什麼么蛾子,咱們不可不防。不過你也別顯得太緊張,咱們壓上去的人足夠足夠,你就掌握一個原則——內緊外松。記住了嗎?”
我說:“記住了。”
隊長這番話說得我心裏直發毛,從會議室里出來一直到傍晚出發去亞洲大酒店,我不停地暗暗鼓勵自己:人走到這一步,就像打仗一樣,真到了前線,真見到了面前黑壓壓的敵人,再膽小的人也不允許你後退半步了。而且我要一害怕,哪怕稍微露出點緊張的樣子來,前兩天剛剛在石景山遊樂園樹立起來的英雄形象就全完了,以後在刑警隊我也就沒法混了。我想我至少得在薛宇面前證實一下我的職業道德吧!
吃完中午飯我們的辦公室里就見不到人了,大家都在分頭準備今晚的行動。我一個人靜靜地在屋裏呆了很長時間,到黃昏時候,我按計劃離開辦公室,到街上叫了一輛的士,來到亞洲大酒店,在飯店門口我看見了處里的好幾部汽車停在飯店門前的車場上,大堂里便衣的力量也加強了。我沒有停留,直接上了九樓,悄悄地進了潘小偉的房間。
我並沒有向主人問好,進了屋就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抬頭看一眼潘小偉,他頭髮蓬亂,臉也像沒洗,眼睛有點腫,一身倦意,關好門就雙手插兜站在屋子當中看我。襯衣一半塞在褲里,一半耷拉在外面,只系了下面兩個扣子,上面微敞,露出光滑的胸膛。我看着他,本想問問他是不是昨天沒休息好,但我沒問。
他帶着像是感冒的那種鼻塞,問我:“你沒有生我氣吧?”
我低頭,沒有回答。
他又說:“你昨天一天沒來,我以為你生氣了。”
我依然沒答。
他問:“薛先生沒有為難你嗎?”
我眼睛不看他,開口說:“那是我和他的事。”
潘小偉沉默了片刻,又說:“我知道,我是在做一件根本沒可能的事。這兩天我想了很多,我想假如今天晚上一切都結束了,我們難道也就這樣結束了嗎?”
我抬頭看他,他眼裏好像有淚。我故意糊塗著說:“當然,如果你有興趣,我們很歡迎你常來大陸旅遊,歡迎你再到北京來。”
他一動不動,使勁兒地咬牙,說:“這就是你要跟我說的話嗎?”
我問:“你想讓我跟你說什麼?”
他說:“想讓你說真心的話。”
我冷冷地說:“既然你也明白,那是根本沒可能的事,又何必說它。”
他鼓着嘴說:“我要爭取!”
我盯住他,很嚴肅地甚至有點兇狠地告訴他:“你知道嗎,我是一個警察,我的任務是保護你!這是我的職責,否則在遊樂園我才不會救你呢!你別搞錯了!”
我沒想到潘小偉這回不但沒有垂頭喪氣,反而像是被激怒一樣用拳頭狠狠砸在客廳里的寫字枱上,他的臉漲得通紅通紅,眼裏的淚將落未落。
“我沒搞錯,我相信我絕不會搞錯!我喜歡你,你也喜歡我!”
真可笑,他第一次說出喜歡我這句話居然像吵架一樣。我冷冷地看着他,看了一會兒才轉過臉,我說:
“不,我不喜歡你。”
“你喜歡我,你喜歡我,我知道的!”
“潘先生,你是不是該去看醫生了!”
我本想用最損的話挖苦他,可我突然想到,今天晚上是整個這場戲的壓軸的一幕,可眼前這位男主角的情緒如此反常地激動,我顯然不能再跟他吵下去了,弄不好要影響今晚的行動,毀掉這麼多年來,包括老焦和紀春雷在內的這麼多人用心血和生命換來的成果,那我可就罪大了!我連忙轉用比較平緩的口氣對潘小偉說:
“好了好了,我們別吵了,今天晚上,除了小提琴這個事之外,我們不談別的事,好不好?”
可潘小偉依然沒完,“不,現在不談就沒機會了。”
其實我也非常想聽他好好談一談,我想知道他到底怎麼想的,但我只是笑着說:“現在我是你的保護人,你忘了你答應過我,一切聽我的指揮。”
潘小偉臉上冷靜下來,說:“好,我不吵,我不吵,我想平平靜靜地和你談。”
我說:“我想吃飯,我餓了。”
潘小偉沒法子,衝天花板嘆了口氣,然後無可奈何地給飯店的房間服務打電話,要他們送飯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