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據我所知,目前凡作了外國人老婆或者差不多做了外國人老婆的中國姑娘,大抵憑的是臉蛋和身材。外國人可不會因為一個中國姑娘“心靈美”而愛她。

選擇帶有物質屬性的東西便要講求質量。只有漂亮的臉蛋和美好的身材那不過是“包裝美”,算不上十分優秀。拿這樣的標準來衡量,就我所知的幾例,不過是“輸出”的“花瓶”而已。物質屬性為主的東西。

我無法猜測到沃克愛上了一位什麼樣的重慶姑娘,希望他愛上一個優秀的。他到底還是我的朋友。

沃克見我一言不發,忍不住又說:“你為什麼不問我愛上了一位什麼樣的姑娘?”

我說:“我想她一定很漂亮英俊。”

沃克說:“比你們的劉曉慶還漂亮。”

我說:“我認為劉曉慶是位出色的電影演員,可從來也不認為她是個漂亮女人。”

沃克說:“影迷們不是都認為劉曉慶很漂亮么?”我說:“道理很簡單,劉曉慶如果不是電影演員,就不會有那麼多影迷認為她漂亮了。”

沃克大為掃興,情緒有些低落。

我其實並不願掃他的興,便問他怎麼與那姑娘認識的。

他含糊地告訴我,是在一位什麼幹部家中認識的。“她報考電影學院表演系,沒考上。被那位幹部的兒子看上了,我就與她的情人展開了一場爭奪,結果我大獲全勝。”我一聲不吭。

我知道,電影學院或戲劇學院或其他什麼劇團歌舞團招考時期,正是紈絝子弟們“採花逐蝶”的季節。文明點的就“鳳求凰”,“蝶戀花”,肆無忌憚的就“王老虎搶親”。考場上被淘汰的姑娘們,就轉向情場上去碰碰運氣。當不成演員,能作某某大人物的兒媳婦、孫媳婦或近乎的什麼角色,虛榮心理也獲得了些許滿足。世界從來分為兩大陣營——男人和女人。某些姑娘的美貌在她們自己看來不過是“通貨”,是“股票”。可悲的是不能存入什麼銀行,吃點“利息”。歲月無情,時間總使美貌貶值。不趁行情看漲換點什麼是最大的浪費,而有時間有精力有不泯的興趣在她們之中“採購”的,非紈絝子弟們莫屬。所以她們的歸宿也就大抵只能有一個,成了們他的配偶。這個詞比老婆、愛人或妻子更準確。“自古紅顏多薄命”,一點不假。窮小子買不起。買得起的也便換得起。“紅顏”們也忒命苦!

沃克見我半天不語,低聲問:“你是不是認為我……不道德?”

我說:“爭奪者的勝利從來都是被爭奪者的最終選擇。我不過是在考慮你碰到的究竟是不是一個好的。”他說:“小雯當然非常好!不但漂亮,還很……”囁嚅地不說下去。

“還很性感?”我替他說完。

“是的。”他臉微微一紅。又說:“就是文化太低,才小學水平。字也寫得太糟糕。不過這不要緊,我會幫助她提高文化水平的,還要教她學外語。我想在我的幫助下,她以後至少能掌握兩門外語——英語和瑞典語。”他有些興奮起來,接着便對他的小雯大加讚美。

我的外國朋友對我讚美一個中國姑娘,而且這姑娘又將成為他的妻子,我心中自是很高興的。這總比他當著我的面罵中國人好。但他的許多讚美之詞卻使我心中產生憂鬱。一個才小學文化水平,字也寫得太糟糕,還想當電影演員,當不上了還成為一個素昧生平的紈絝子弟家中的寄宿客,最終又倒入一個外國人懷抱的中國姑娘,總有令人感到不那麼可愛的地方。

於是我就說:“沃克,百聞不如一見啊,哪天你帶她來玩吧!”

沃克說:“我怎麼能不帶她來呢?下個星期六我們來,一定!”

沃克告辭后,我的情緒一直憂鬱。

妻問:“你又怎麼了?”

我反問:“你覺得沃克與小雯的結合會美滿嗎?”妻說:“你臉上的皺紋夠多了,省點心吧!”

我想可也是,就開始跟兒子瘋一陣。我一邊給兒子當馬騎,在地板上奔躍馳騁,一邊不可擺脫地繼續想:將來我的兒子長大了,我是無論如何絕不允許他給我搞回來一個才小學文化水平,字也寫得太糟糕,一心想當電影演員的兒媳婦的。這種姑娘怎麼也不能引起我的好感。當客人對待也覺得彆扭,別說當兒媳婦了!……星期六,妻提前下半天班,從三點多鐘就開始忙忙碌碌地做飯炒菜,預備款待沃克和他的小雯。

我拿本書,帶著兒子在廠院玩。

忽然一輛小汽車在我身旁停住,我認出是沃克那輛乳白色的旅遊小汽車。車門開處,沃克春風滿面地鑽出,打開後車門,牽着手引下一位姑娘來,向我介紹她便是小雯。

她身材窈窕,穿件樣式美觀大方的藕荷色連衣裙,一雙咖啡色高跟皮鞋,長發披肩,化了妝,不算過分。頸上掛着一串金項鏈。對我笑笑,臉腮上梨窩淺現。

我暗想:還可以。沒看出多少明顯的俗來,但也說不上如何漂亮。北影廠漂亮姐每天出出入入的,我見得多了,對美貌的評價就有點苛刻。

她可不像二十四歲的姑娘,倒像一位頗有風韻的少婦。也許正因為如此,在沃克眼中,才很性感。這是女人們對付男人們的強大武器。我想沃克肯定已受“內傷”。

還有她那笑,也說不上嫵媚,也說不上嬌嬈,更說不上天真爛漫。怎麼說呢?總之令我覺得放射出一種獨特的魅力,也顯示出性感的成份。

這可真是挺要命的!

笑非表情,而屬武器,女人身上可怕的意味就大大超過可愛的意味了。

我已在電影製片廠工作多年,對這類女人和她們的笑頗有研究。這是一門學問。掌握了這門學問,就不太容易被她們所迷亂了。她們儘是一元一次方程,你不必列式便能解出“根”。

雖然表面看不太俗,但卻分明不屬優秀。我心中暗暗替沃克悲哀。我深知我這位外國朋友並非到中國來尋花踏柳的,他是要找一個妻子。可他對所謂“東方女性美”,卻有點書獃子的盲目崇拜。殊不知這玩意目前已成了“大熊貓”。我抱起兒子,陪他們回家。

兒子卻要叫“阿姨”抱。

她便將兒子抱了過去。兒子不回家,要進小汽車裏玩。她說:“那我就陪孩子先在車裏玩會兒吧。”

沃克見我的兒子很喜歡他未來的妻子,特別高興,同意了。

我們上樓時,沃克問:“你看她怎麼樣?”

我說:“挺好,挺好。用你們西方人的話講,挺性感的。”

卻暗想:沃克,沃克,你是太求妻心切了些呵!沃克說:“你一定沒看出來吧?她非常愛生氣呢!前天我陪她逛‘友誼商店’,她看到一件貂皮大衣,要我買下來,我沒買。她就生氣了,晚上不理我。今天我把錢都帶出來了,是她先陪我到你這裏,還是我先陪她去‘友誼商店’,我和她爭論了半天,最後我大獲全勝!”他臉上洋溢出一種快樂,彷彿女人的脾氣,對他是特殊的受用。

我說:“博士先生,女人的脾氣永遠和男人對她們的愛成正比,這一點你都不懂么?我看她是個很聰明的女人,會掌握分寸,不超過極限的。”

沃克笑了,說:“想不到你對女人很有見解。”我說:“別忘了我是作家,研究女人是我的職業本能。”

上了樓,見在走廊里做飯的妻子,正忙碌到高潮。

妻急切地要見到小雯是個什麼樣的姑娘。關了煤氣,停止了操作。我和沃克連屋也沒進,又陪同妻走下樓來。這兩個女人的見面,好像兩位外交官夫人的初次結識。妻腰裏還扎着圍裙,將小雯當成老朋友似的,拉着手親親熱熱地說話。小雯則顯得那麼矜持,矜特中流露出幾分高傲。那種對於男人是武器的微笑,在妻面前又變為盾牌,遮掩着只有女人們之間才能敏感地看出的什麼。

她的高傲在我內心裏引起了一種潛在的厭惡。雖然什麼也沒交談,我卻覺得已經將她看透了。我心中忽然產生一個念頭,趁她還沒與沃克結婚,我應該坦率對沃克講出我的直覺印象,否則對不起朋友。如果沃克僅只是一時迷亂地愛上了一個女人而不打算與之結婚,我的話未必起什麼作用。但他是要娶一個女人作自己的妻子,我的話對他肯定會發生重大影響。我知道這一點。

妻和沃克卻分明什麼也沒看出來。既沒看出小雯那種令我厭惡的高傲,也沒看出我內心有所活動。他們都高興得太早了。沃克的高興,無疑是因為感到幸福。妻是因為沃克高興自己才高興。

兒子不肯從小汽車上下來。

小雯提議,讓沃克帶着她和我的兒子去兜兜風。沃克徵詢地看着我。

我點頭表示同意。兒子早已與“沃克叔叔”廝熟,會乖乖地聽他的話。

他們開車走後,我和妻回到家中,首先交換印象。妻說,“挺漂亮的。”

我說:“包裝如此。”將心中的念頭告訴了妻子。妻說:“你可千萬別作孽啊!”

我就有些猶豫起來,不知對沃克講算作孽,還是不講算作孽。

我幫妻將飯菜做好,沃克“伉儷”還不回來。我一次次蹬着自行車到廠門口去迎,終不見他那輛小汽車的影子,心中不悅。

妻一遍遍囑咐我:“他們回來后,你可千萬別給人家冷臉看啊!”

兩個半小時后,他們才回來。沃克抱著兒子,兒子抱着一個電動火車,小雯拎着一個紙板衣箱。

兒子一被放到地上,就將全副注意力集中在那輛電動火車上。它嗚嗚鳴叫,在地板上跑來跑去,兒子在它後面爬來爬去。我相信那時對兒子說電動火車要用爸爸換,他也會捨得我的。

妻問小雯:“買了件什麼衣服?”

小雯回答:“貂皮大衣。”

“貂皮?那得多少錢呀?”妻不勝驚羨。

小雯淡淡一笑:“才三千九百多元。”

“天!……”妻瞪大了眼睛,就請求小雯打開衣箱讓她欣賞欣賞。

我瞪了妻一眼說:“吃飯吧!”

這頓飯吃得並不怎麼歡快。

剛剛吃完,小雯便看手錶。

妻問:“你們今晚還有別的事?”

小雯說:“去海員俱樂部參加舞會,瑞典使館舉辦的。”我說:“那我就不留你們了。”

沃克看着小雯說:“再坐會兒吧?”

小雯不語。

他只好站起。

妻送小雯下樓,沃克有意緩步,對我說:“三天後我們將在海員俱樂部舉行婚禮。我希望你們夫妻能抽出時間去參加。你知道,我的中國朋友不多。你是我在中國留學時期的同學,是我最好的中國朋友,又是一位年輕的中國作家,你能參加我會感到特別高興的。”

我說:“到那天再說吧!有沒有時間參加,我會提前打電話告訴你的。”

他從皮包里取出一份打印着中英文的精美請柬,鄭重地交給我。

那時刻我真想將一直盤繞在頭腦中的念頭說出來,但努力剋制了。

沃克又說:“你了解的,我們瑞典人,對性的觀念是很解放的。我所以要在中國與小雯舉行婚禮,而不在瑞典,為的是讓人們知道,我是按照中國的觀念娶她為妻的。將來我也要尊重中國這一觀念。你相信嗎?”

我說:“相信。”

是的,我完全相信。沃克是位對待愛情和婚姻比較嚴肅的外國人。正因為我完全相信,心中才憂鬱。

我沒去參加他們的婚禮。

幾天後收到沃克一封短訊,知他與小雯完婚後第三天,便雙雙回瑞典探望他的父母雙親去了。信中說他們要在瑞典住一個月。

但是三個半月後他才又出現在我家裏,內心裏似乎藏着許多難言之隱。

我問他為什麼不帶小雯一塊兒來?

他說:“小雯今晚跳舞去了。”

我便不再問什麼。

以後他又恢復了單身時的習慣,每個星期六晚上必開着車到我家來吃晚飯。卻再也沒有帶小雯來過一次。他的快樂消失了。

他內心的煩惱似乎愈來愈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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