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封信
前幾天小山邀我去看了一中國人的書法展覽會,小山沒有記那書家的姓名,只說朝日新聞上介紹得如何如何,我初不想去看,因為料知無好作品。小山不以我的態度為然,她道:“先生也看了作品之後再批評。”我解釋說,書法與能樂及劍道等同,必有師承,圍碁也有師承。中國清末以來的大書家有康有為,李徐,馬一浮,李叔同,吳昌碩,鄭孝胥等幾位,及我的先師周承德先生。我是筆法傳受得的最晚一人,而今之所謂書法家者,則我雖不問亦可斷言其程度的。
但我也還是偕小山去看了,展覽會場在涉谷一家百貨公司,原來是香港來的人。
這人是一生學書法而不知書法為何物,落筆先已不對,作字更無韻致,小山看了也說大倒胃口。歸途我乃教訓小山,你是自己沒有學得一件認真的東西,故亦不知學問之嚴。世間有許多聽起來很合理似的話,如雲“你等看了作品再批評”,好像很民主,在真人面前卻不通用。
但我所謂師承,並非承的人,而是承的法。如清末是書法史上的文藝復興,最早的一人鄧完白(石如)即是沒有師的,但他是直接師承秦李斯與唐李陽冰的書法。
又如我的思想文章亦沒有拜誰為師,但我是直接傳承得五經與莊子、司馬遷等的思想文章。文學可以不拜師,可以與魯迅派,周作人派,或張愛玲派都無關係,但是不可於古來中國文學沒有傳承。若沒有此傳承的,則雖被稱為作家,亦其萎涸可立而待。所以我要你們直接多讀古人的詩文,而從舊小說讀起則是為方便,如看了東周列國志,再讀左傳戰國策就容易發生興趣了。並且要能直接從大自然而懂得了經書文章。
又,前抄的歐陽修詩《仙意》,今為你們解釋。此詩可切近用於你們來日本又歸台之事,但亦單是拿漢武帝求仙之事來解釋就非常好。起句、
孤桐百尺拂霏煙,
鳳去鸞歸夜悄然,
是說你們來福生,可比鸞鳳來集在後院的竹枝上,而現在是飛回台灣去了。下句、
滄海風高愁燕遠,
是說你們的飛機在東海上飛得高高的遠去了。
扶桑春老記蠶眠,
而你們還是想念着在日本時的看櫻花,只把記蠶眠改為記櫻緣就對景了。
槎流千里才成曲,
是你們的飛機在高空飛,望下去只見海上的船兒像是定着的不動,要千里才是轉一角度。
桂魄經旬始下弦,
你們歸時正是舊曆三月下旬,看着下弦的月亮,這經旬以來只覺是無限的歲月里經過了數不清的大事。
獨有金人寄遺恨,
曉露雲淚冷涓涓。
而我是你們去后搬回書室的床上睡,早晨醒來想着昨天還是你們睡在這裏,而窗外是曉竹露水,撒啦啦灑下滿地日影來。要說雲淚,倒是你們姑娘在飛機上灑的呢。
但是此詩原意只講漢武帝,更覺其大。漢武帝東遣方士入海求蓬萊,現實是通了日本。又西遣張騫溯黃河上游開通西域,現實是求大宛的名馬,而同時嚮往於西王母的傳說,蓬萊與瑤池都成了人世之真。
漢武帝的求仙,其實只是把他的無名目的大志來加上了題名,而題了名亦還是意不盡,那承露盤的金人所以像天心的哭了。後人想起漢朝當年的天下,西邊是河曲千里,東邊是海水都潑濺到了立在沙灘上的人的赤腳上來。而看着今宵的下弦月,兩千年來的這些事,似只悠悠經旬。
一九九六年八月三日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