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朵紅,正月長生一朵紅。
委塵紅,老人偏喜委塵紅。
我念着我自個的經,挨渡寂寞風暴,一如變蠅人阿堯在天涯海角向我打呼救電話。哥德曾說若是他沒有造型藝術和自然科學的基礎,那麽面對這個惡劣時代及其每天發生的影響,實在很難立定腳跟不屈服。
飄搖之世,偉哉歌德,能用詩文和顏色學植物學當做他的定風珠,走完高標一生。渺小吾輩,文字族,不過學了點法術,一套避火訣,隨時隨地即可遁入文字魔境,管它外面凶神惡煞在燒。
外面,外面是,一個吊梢眼男生出現在我桌前,脆脆的說,可以請我喝杯咖啡嗎?我坐窗邊這個位子很久了,躲開交通尖鋒時間。可以看見外面騎廊下人與地攤沸成一團,也可以凝望窗玻璃上疊疊的物影深深處燈泡三五支渾如月子,男生就從那裏頭朝我走過來,直走到我跟前。我從那裏頭看他,很久了。
但他顯然已誤會我的意思,在對面坐下來,擺手向女侍要一杯墨西哥冰咖啡,跟我推薦只有這家店有,加了墨西哥咖啡酒,濃得不得了,沒有酒量的要注意,免得喝咖啡喝到醉,遜斃。問我要不要也叫一杯,我說不用。
他看出我無意交談,絲毫不以為困,打開背包,拉出一串線管原來是耳機,和一座玲瓏剔透的寶藍色隨身聽。他戴上耳機,靈巧撥弄好指示鍵,軟駝駝垂坐那裏聆聽卡帶,兩手壓在腿下讓腳懸空着,有時俯首,放任茂黑漩渦的頭頂心給我看盡。
有時側斜臉顧盼店裏,流動眼珠,漠漠又幼稚。他那一身家當,帥奇表,金項鏈,紅繩絡一塊綠玉掛在頸下,大膽小妖精,多半有人養他罷。他潔白的FIDODIDO恤,同牌子塑黑背包,上面揮撇著歪歪倒倒的印白字母昭告天下,「費多只是費多,費多不惹誰,費多明了每件事,費多不評斷。費多就是年輕,費多不老,費多就是天真,費多有力量。費多來自過去,費多是未來。」
都是費多,哪有我們置喙餘地。
費多一代,其口音聽起來是六十年次以後出生的人種的國語——不不,正確說法叫做北京話普通話,活在台灣國的今天,此國語非彼國語也。只是費多並不管這些了數十年過後,台灣國媽媽的話也要被哀悼了,那時候,通行的國語,將是現前這個費多小兒的國語繼續異變下去的咬字和腔調。只要打開電視機,充斥於各頻道綜藝節目裏的國語,就是。到那時候,我輩人的國語,上個世紀的白雪遺音,會被訕笑也好,懷舊也好,都將一個一個凋零殆盡,爾後,這種語音,就從地球永遠消失了。
費多小兒,我無法直接目視他,他過於年輕的身體像大太陽下的金屬反射光,我不得不戴上墨鏡才能去看。之前我從窗玻璃的幽邃處發現他跟幾個男女孩子圍坐嬉鬧著,比我所有學生都更小更小的費多小兒們,月中兔影般,杳思不可及。後來他們都走了,敏捷輕翹像一尾尾雨後生出的紅蜻蜓藍蜻蜓,經過騎樓馬路一哄散去,令我由衷發出禮讚。
咖啡端來,費多望着我臉聽候吩咐。我只把視線留在那杯冰凍冒珠浮堆鮮奶泡沫紅櫻桃的咖啡上,介乎沈吟,介乎頷首,莫非鑒賞什麽藝術品?他似乎獲得了我的許可,遂動手吃。
如此,他坦蕩極了的吃,再不覺得有欠而要對我周旋,因為他是那麽俊俏可喜任由我看,物超所值,是我佔了大便宜呢。他以耳機,以費多T恤和背包上的費多宣言,表明了,謝絕打擾。
他獨享於自我天地里,何庸我有禮應對。
費多小兒是美的,他善知自己是美的,那股子必定於做愛時要打舞台光的自戀勁,天賦異秉。
LIMELIGHT,聚光仃,我曾經夜夜漂泊其間的小吧館。氫氧焰燃燒石灰照耀出強烈白光的舞台,美麗受難者如嘉寶冰雕般的四分之三側臉供奉在上,被看,被寵,被崇拜,然後倏時枯萎,他達到了難以言喻的潮巔。尤物們生下來便是被看的,他要這樣好像才能完整。
好像,我們都有一個雌雄同體的靈魂。
被看,被取悅,好難取悅的,神秘莫測的陰性體。見到嗎,諸多出土於中亞跟小亞細亞遠古神母時代的,泥陶陽器密麻擺滿殿中為了取悅大地女神。是啊,看看頂原味普羅的色情讀物,無非都在描寫女體的快樂和滿足,非如此不足以刺激男人,滿足男人。剝開數千層文明外衣,推倒意識籬障,女體溢散著氣味,引誘哺乳,致使勃大陽器讓隱晦女體發出「是的,還要」的呼喊,是雄性一類的種族記憶,集體大夢。
我往往延宕歡愉,著蠱於燈下我的情人的臉,似仙似魔,好像他並非跟這個實體的我在一起,而是跟一個在凝視他的魅惑之力在展開著,放恣著。我只是那個凝視之力的媒介,他自個被自個縱情暴露所大量釋出的醚味,沼氣,弄昏迷了,沈淪得無以復加。他越沈淪,我越粗暴。粗暴又溫柔,波然欲墜的溫柔吻住他。
被凝視的陰性,與凝視著的陽性,並存於我們身上。
我每每訝嘆,陰性體是他自己的一個創造物,他被他自己所創造出來。他只是展現,展現即存在,展現即歡愉。他像神話里的,佈滿星星的身體吞下了太陽變成一個水平線,而太陽行經他身體時,他創造了夜晚,然後他產下太陽又創造了新的一天。
他從不說明自己,因此他是一元的,靈魂即身體,不曾分開。最美好的時候,他像是舞者所自視自矜的,傑的私淑大師曾經說,身體是件神聖的衣裳,是你的最初與最後的衣裳,是你進入生命亦是你告別生命之地,故而你應以愛敬的心對待它,以喜悅和畏懼,以感恩。舞者崇拜他自己的身體,他凝視著自己,脈脈無語。他顧影自憐。他像一首印地安人的歌唱着,忽焉美在前,忽焉美在右,忽焉美在左,我走在美中,我就是美。
我很訝異,所謂神性,亦即陰性。
陽性體呢,他才是那根從亞當身上剝離出來的肋骨。
他長成雄性的模樣,與他的雌性一類共同存在,卻又這般不同。面向這個含默的被動存在,他又好奇,又困惑。他探看着,觸近著,撫摸著,試圖去理解,說明。
他做為他自體,但他又是一名觀察員。有詩云,死海無生物,聽見魚發聲,當這個無語的汪洋終於對地掀開波瀾時,他狂喜極了甘願葬身之中。
不錯,科學是雄性的。吳爾芙講過,科學並非沒有性別,他是一個男人,一個父親,並且有感染性。
啊神話在什麽地方終止了?歷史在什麽地方開始了?史陀說,沒有文字和沒有檔案的社會裏,神話便是為保證社會的封閉性,使將來能跟現在和過去一樣。
也許,一切的神話都在訴說著一件發生在萬餘年前的騷亂。
神話揭示出隱情,自然創生女人,女人創生男人,然而男人開造了歷史。是的歷史,男人於是根據他的意思寫下了人類的故事。寫下了女人是他身體的一根肋骨做成,更寫下了女人啃食知識禁果遭神譴責的原罪。
可依我來看,倒是男人愉吃了知識的禁果罷。是他,開始二元對立的。是他,開始抽象思維的。他觀察,他分析,他解說。
他建造出一個與自然既匹敵又相異的系統,是如此與自然異體質的東西呀,男神篡取了女神的位置。女神的震怒,遂成了人類的原罪。
記住啊,最後的女神說,有過一個時代,你獨自徜徉,開懷大笑,坦腹沐浴…
…女神背轉身走入了神話的終止里,讓位於社會秩序登場。女神的哀悵,成了我們失去不返的伊甸園。
我剖視自己,是一朵陰性的靈魂裝在陽性身軀里。我的精神活動充滿了陰性特質,但我的身體,這個攜帶著生殖驅力DNA之身體,人做為一種生物不可脫逃的定數,亦是我們的鐵血命運。
DNA盲動要產造更多DNA,雌雄兩性各用了完全不同的生產策略。雄性是競爭者,數億個精子被一個卵子所選擇,雌性是選擇者。擔任生育的雌性需要一位肯合作的雄性夥伴,才能可靠傳播她的DNA,她好縝密,狡滑的選擇投資人。雄性的成功率則有賴到處播種,讓越多雌性生出越多帶有自己DNA的後代。瞧瞧我們,男人固然對女人負心,但男人對男人豈不是更加負心。
我們的陰性氣質,愛實感,愛體格,愛色相。物質即存在,此外則無存在。不冥想,不形而上,直觀的眼界裏所看見的亦即所存在的。二朱紅,月季紅,扇貝紅,柿子紅,瑪瑙紅,灰蓮紅,象牙紅,蛤蜊粉紅,銀星海棠紅,我誦着我自個的經,蒸紅,晴日蒸紅出小桃。
是的陰性氣質。可我們卻缺少育養天性,也無厚生之德。結果,我們的看見即存在,便傾斜到極端去了。如同一名維多利亞時代的女人哀嚷道,我震驚於我的美麗胴體,我一定要鑄造這座雕像!但是該如何進行呢?除非結婚,萬無可能。在我變醜,變老之前,必得鑄成。為了鑄造雕像,我必須趕快結婚。
凍結之美,拒絕時間,有時間就有折損。我們變成了馬拉美筆下那隻絕色天鵝,在冬日寒水裏自顧太久終至冰封雙足,再也無法掙脫。
我們無能傳後的DNA驅力,無從耗散,若不是全數拋擲在性消費上,就是轉投資到感官殿堂,建之,鑿之,不厭其煩的雕琢之,有最多精力跟閑暇品嘗細節之末,浸淫難返,色情烏托邦。
被凝視的費多小兒,烏托邦之子。我羞怯不看他,只看窗外,微微嗟異。
從來還沒有愛過人折過翼的美少年,我祈禱他千萬莫愛上任何人。愛了人,就是墮塵的開始,我怎忍見他天人五衰弄到一身破爛臭敗。我不由念出喃喃禱詞,他將負盡天下人,而絕不能有一人負他。
尤物不仁,以逐色者為芻狗。所以到我這把年紀,不過是蟻螻偷生而已。
我隱隱作痛想着永桔,他一去滇緬毫無音訊,想得沒得想時便想他大概死了,今年第一場山雪會把他掩埋。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他的容貌他的聲音他的體味我快要記不得了……在這華燈初上遍地黃金的大城一隅,我跟費多小兒對坐良久,未有交談。
到我起身欲走時,我們才首度對上目光。費多的眼睛沒有一丁點紅絲絲,黑白分明依稀還帶著嬰兒的眼白才有的那種骨瓷藍,定定看進我眼裏真是無心肝。我自慚形穢,糟糕的吱唔其詞把臉燙紅起來,完全不符合我的疏冷內心。也許我說了,不走嗎?
費多已摘下耳機,酷酷的牽動一下眉睫,說走呀,零碎東西已初進背包里,一旋身已輕盈離開椅子,牛仔褲旅狐鞋,走在我前面逕自直走出去,把他修長富彈性的背影放肆展露給我。
我略一瞥已盡入眼底,就不貪看,去付賬。感覺遠遠處他的視線X光般,上下將我掃瞄了一遍。我自棄而笑,不錯是只癩巴老鱷魚。
在門口,我說,那,就這樣吧……
費多說,玩過抓娃娃沒有?我羞愧說沒有。他唉呀一聲拍了我手一下,招我走向隔鄰一家店裏。
好涼軟的手,我跟隨他去,稍有喟嘆。我的意思非常清楚了,「那,就這樣吧」,意味着,雖然寂寞,但今晚我並不想,不過真謝謝你陪我坐了這半晌,畢竟我已老朽,你正似水流年如花美眷,承蒙相顧阿,那麽,是的,就這樣了,再見罷。我這一輩,像成瀨電影裏的人,女優高峰秀子,回頭一望演出法。
成瀨電影並不多的外景戲,總是倆倆邊走邊談話,有時成瀨使用軌道隨人物行走跟拍,最特別還是,讓一人走前一步迴轉頭來,另一人緊上前去,二人再次並肩講話。以人物進行代替攝影機運動,營釀出細膩的韻致。
即使內景,成瀨亦執迷於室內外交界處,用光影落差造出來疊染和時移,復藉日式住宅互通有無的隔[木+扇]佈局,斜角,多層次空間,與固定鏡頭裏的縱深場面調度,築構出成瀨式景框。活動其間之人,行雲浮止,聚散無由。
小津曾說,我拍不出來的電影只有兩部,那是溝口的只園姐妹,跟成瀨的浮雲。
橫斷風格家小津,較接近於陽性氣質。他的景框,數學的,幾何的,在垂直線和平行線理梭織著感情。空鏡,是他盛裝著感情的容器。
成瀨已喜男,比小津多了顏色,更無痕迹,更無情契的,紛紛開自落,比小津迷人。小津靜觀,思省。成瀨卻自身參予,偕運命一起流轉,他一生愛好是天然。
那麽費多一代,既被動,又主動,俐落直線條,酷派誕生,無性的。他們寧願乾乾凈凈自慰,也不想跟人牽扯欲情弄得形容狼狽。他們比新新人類攜帶還更深的,自戀的潔癖症候群。
我必須不斷不斷調弦,以便看懂費多不致誤判。似乎,他並無意從我這裏換取什麼。其實他打量一眼就知道,不論是色,是財,我都少得可憐恐怕還不夠抵他對我顰眉一笑。他是在施捨給我罷,我從窗玻璃里看了他那麽久,而我們之間貧富懸殊到根本我連要婉謝他的施捨,也難於啟齒。單看一件,什麽抓娃娃,在剛剛興起來當時,我壓根也沒有聽過。
他指導我投幣,如何操控器械夾取玻璃箱裏翻滾的妍彩布娃娃。他下達命令了,PAPA你去玩那台,快,現在沒人,先佔那台。
PAPA是我?我也立刻順從他的指示佔住旁壁一台抓娃娃機。
PAPA?葩葩?琶琶?帕帕?杷杷?他叫我爸爸。我紅著臉,心臟胡亂跳,胡亂玩起抓娃娃,霎時銅板就光了。我回眼望費多,他正在抓得起勁沒有看我,唯露出璀璨之笑,叫我PAPA,去那邊有換幣機可以換零。
我亦果然去換了十個十元硬幣,都給費多。看他玩,看店裏各式各樣遊樂器,百家爭嗚發出震天價響,大片訊號燈和閃光的洪流,每人據得一磐砥柱便任它天塌下來不睬的埋頭自瀆者。我加入一圈小鬼圍住的桌台,賽馬,押那隻無甚人押的塑料藍騎士橙褐馬,果然也一直輪下去。我堅持眷顧它,不改志,冥冥中竟似與它結成命運共同體。我不知身置何處,公元幾千年的未來世界?上個世紀末性和死亡的帝國維也納?抑或尼祿焚城前的羅馬?愛情神話嗎?
六九年還是七○年,愛情神話於麥迪遜廣場大廳首映,在一場搖滾演唱會之後,有一萬名年輕人,大麻跟海洛英氣味瀰漫空中,整批嬉皮駕著摩托車跟奇麗汽車喧囂而來。天上飄雪,曼哈頓的所有摩天樓亮着燈。放映空前成功,每一幕年輕人都鼓掌,許多人睡着,許多人做愛。片子無休止放下去,銀幕上的正正在演出銀幕下的,愛情神話,神秘不可思議找到它的唯一時空。多年以後費里尼憶及,彷佛神話的密碼頓然破解,古代羅馬,未來一代,與觀影的現在,瞬間接着在一起了。它不再屬於費里尼,它是地質學上的菊石遺痕,以其不對稱的紋展示出來兩個差距萬年的時代同時並列在一個空間裏。
所以這是真的,費多來自過去,費多是未來。他的費多背包,穿過兩臂縛在背後,像登山者,像旅人暫且駐足此刻。他的那雙艷白高筒球鞋泥塵不沾,又很像小龍女之輩,長居墓穴,睡時卧在一根懸繩上。
似乎,不知寂寞為何物的他,並無意施捨我什麼。
自戀的潔癖症候群,他們要一種絕對舒服無害的植物性關係。清淺受納,清淺授予,絕不要深刻。深刻具有侵蝕性,只會帶來可怕的殺傷力,是不祥的。我明白了些,籠罩在愛滋和臭氧層破大洞底下長大的新生代,體質好脆弱,他們亦試圖摸尋出適於共存着的生活氣氛,他們要避免任何深刻,唯恐夭折。費多接近我,似乎只因為我看來是並沒有給他一點點性方面的壓迫感。是呢,我原本為一枝無嗅無味的無色草。
比起他們,我們粗胚得多。邂逅,即火炎昆崗玉石俱焚,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沒錯只要對方溫煦,有意又是無比的歡快,容易就變得更容易了。
我告訴費多我要走了,整晚上他也不玩別的,總共抓到一隻娃娃。他說PAPA等一下,玩完這抓。他玩得兩頰水蜜桃紅快熟破皮的,使我真想跟一個親愛的爸爸一樣在上面親一口。但我只是兩手壓壓他肩膀,表示幸會,表示再見,我得走啦。
我站在大街,空白站立甚久,忘記要去哪裏。
初冬的夜風一陣刮來,動搖了我為捍禦寂寞所費力築起的長城。寂寞襲至,正如蒼狼里的成吉思汗於月黑風高那次躍馬越過牆城進入國中。他的宿願他的夢寐,那一飛掠就在岳空成了停格無止盡飛掠下去,只聽見馬的鼻息,曠古之風在耳邊裂響。我想永桔是死了,他的聲音在我耳邊泣訴,如果你等我,我會回來,但是你必須全心全意等我,等到天下黃雨,下大雪,等到夏天的勝利,等到音信斷絕,等到記憶空白,心理動搖,等到所有的等待都沒有了等待……
涼軟的手牽住我,不是永桔,是費多。我咦怪他跟來,不玩了?
費多嗯一點頭,問我現要去哪裏?
終於,我嘆口氣,在費多面前泄露出情緒。永桔不在的家,今晚,我快沒有勇氣回去了。我也沒有絲毫意欲去吧喝酒,黃昏演講完又睹了一晚上賽馬,思及吧里播放的藍調或鋼琴爵士我疲怠得直要嘔吐。妹妹家,多麽健全的家庭空氣,今夜委實不宜,我畸零的精神狀態像一枚孤鬼近不了正堂大屋,我會被一點晃動人影驚嚇得離開老遠。我也沒有半分力氣想跟費多交談,談什麼呢?我們活在兩個世紀的人。
說真的,我不知道要去哪裏。
費多以瞭望原野的姿態望盡夭涯路,那是霓虹市招中最高的一座亮着十二F蓬萊賓館,費多在邀我同往嗎?天哪他實在太年紀小了,小過我所有的學生,我怕我沒辦法。可費多脆脆不帶任何情緒如透明壓克力的聲音說,PAPA去你家,還是我家?
我駭愕低吟,那麽,這個,不過,的確……往昔我曾經帶回家我美妙的萍水相逢,隔日在我仍沈溺於對他體味和氣息的蜜稠回憶里,他已離去且偷走了我剛領到的一厚筆獎金,從此再也沒見過他。那以後我變得戒備,謹慎多了。
費多一派松淡說,到我家好啦,我打聖域傳說給你看,還有我會用咖啡幫你算命喔。
我說,你家裏父母親呢?
費多撅嘴巴說,他們會在家才有鬼。
我說,他們都不管你的?
費多說,你說提款機嗎。
提款機?
對呀,提款機,我是提款卡。
哦是的,提款卡與提款機之關係。費多很高興我答應去他家,轉瞬蹦發雀躍,吱喳說,PAPA我告訴你,聖域傳說,帥呆了!它屬於角色扮演遊戲那種,我的是彩色版,而且我裝了魔奇音效卡,會奏出好好聽,好好聽的音樂,耶!耶!費多呼叫起來,半舉雙手比劃著V字舞動,真是一隻快樂的螃蟹啊。
但我根本不懂他所描繪是何物,也不想懂。聖域傳說,後來我看他在電腦上玩,才曉得原來是這四個字。我好奇問他,父親做什麼的?
費多說,我爸跑國外做生意,就算回台灣,也常不在家。其實我滿喜歡這個老爸,他真的夠聰明,賺錢一流。有次他回家,我正在打方塊,他心血來潮跟我借玩,第一次就打了三萬多分,輸給他──費多做狀跌到幾步之外,是撞牆昏倒的意思罷。
我問他,母親呢,也不常在家?
費多說,我媽,那就很好想了。她一天到晚懷疑我爸有小老婆,抓不到證據,又抓不住他的心,更抓不着地的腳。今年她開始玩股票,牌打得更凶了,跟朋友去跳交際舞之類,過得滿充實。
那麽,你都是一個人?
費多說,我媽這樣比較好,我就不用擔心她。我姐出嫁前,她可是悶瘋了,說都是我們拖累她,不然她早改嫁了。姐嫁掉後,她人倒變開心,也不愛待家裏了。
反正我照顧自己沒問題,錢也不缺,她回不回家沒有影響,我還更自由。我並不愛他們來陪我什麽的,因為,不一定有話說。
我問他,念哪裏,幾年級了?
費多看我一眼說ei4,你很愛問耶。我念一個,反正一個你也不會知道的學校。
而且我不想念台灣的大學,想當完兵再出國念,所以我蹺家到處玩,沒什麼壓力。
你蹺家蹺課哦。
不的,我蹺家,但,不蹺課。繞課太麻煩,搞大了,學校通知來家,不是很煩。
蹺家就不煩嗎。
不會。我是這樣,在我媽去打牌或出國玩的第一天,出門,然後算準她回家前一天回來。萬一出狀況,就說到同學家睡了一天,她不會太找我麻煩。爸回家的日子比較不好算,但只要有狀況,我媽怕被削,一定幫我當的,她每次都跟他說我去露營。
蹺家都去哪裏?
KTV,MTV,還有去釣蝦,就算沒地方去,也可以住賓館,反正不愛一個人在家。我姐知道我常趁爸媽不在時不回家,對,她用不回家來形容我蹺家。我像一匹狼,很獨的。
那你的朋友呢,最少,你也有個同學罷。
沒有,我是獨子,喜歡獨來獨往。人家說錢可以買到朋友,但我不愛別人是因為我有錢才在一起,所以,沒什麽朋友。
女朋友呢?
女朋友,你不知道現在女生都很勢利耶,我寧可到賓館叫應召的。叫過嗎?
是還沒有。我不愛,怕中獎。我也不想當gay,太累,太麻煩了。
沒人騷擾你麽,我是說,會有很多人追你吧。
那看你要不要被追呀。若不想被騷擾就不會被騷擾,我認為是這樣。像我,去KTV,一間房裏只我一個在唱,唱得真好耶,雖沒有人欣賞沒關係,螢幕會打出掌聲鼓勵的字幕。唱累了,就睡下,醒了再唱,我都叫他們從歌本的第一首開始播,唱到完。
我疑惑望着眼前這個一臉嫩氣的費多小兒,竟如阿森巴赫遇見達秋。
德文阿森巴赫,堆滿屍體的小河,死之河。阿森巴赫沒能渡過,死在彌布消毒劑味道的瘟疫水城威尼斯,達秋便是這死亡與性滋養出的純潔誘亂之花。而今日何日,我追隨費多來至他家,他將用咖啡替我占卜命運。
這個家,沒有生活痕迹的家,好像電視劇塔出的佈景,金碧輝煌一似華西街台南擔仔麵。很乾凈,每天一位歐巴桑來打掃。玻璃櫃裏陳列洋酒做為擺設,女主人化妝抬上各種超級名牌保養品,琳琅堆置,多得可拿來糊牆壁。吧桌有半瓶礦泉水,時日久遠,讓人錯覺那裏面當已生出苔青或孑孓。事實差不多,我坐靠角落的皮沙發里,居然教蚊子叮著,頸側頓時浮起一塊疙瘩,奇癢難耐。蚊子忽忽飛經我視線,消失一陣後,又自耳際俯衝過,我啪啪響打不死它。電梯大廈,冬天何處飛來蚊子,肯定是這張流沙深陷般的皮沙發,方圓幾尺內太久不曾有人走動過了。沒有煮咖啡機,費多弄了杯即溶的麥斯威爾,基於禮貌,我悠緩攪拌著鐵匙,瞧見自己的臉幽森映在晶墨色矮几上。
沒有一本書,這楝房子裏。報紙,雜誌,或者只要是印着一些不論什麽字句的,DM啦,型錄,電話簿也行,就我環顧所能及,都沒有。我驟失憑怙,漂荒著。費多持易開罐喝,遙遙坐我斜面。我們好像無法對話了。他換掉牛仔褲,放落長長的T恤蓋住臀部,引人臆測那底下穿了衣物否,直到他坐下來,是件鵝黃短褲。他曲腿坐在那裏的姿勢,宛若萊茵河女妖坐在岩礁上。我們好像突然淪喪了不久前我們還擁有的足資對話的空氣,我渴望他叫我PAPA把我們叫回去剛才那個情境。我無法掌控自己正變成一根失水的藻葉,黏澀,快發出咸臭了。我真想快快告辭,趁這股臭味尚未溢出之前逃之夭夭。
費多喝光飲料,拋籃扔進筒去,匡當驚我一跳。他撈起遙控器,謝天謝地我們前面的普騰大電視發聲了,一會兒滲出畫面,豬哥亮秀。他轉遍諸台,結果仍回來秀場,唱歌跳舞開黃腔,容易便把屋子填滿了?
我們沉默看秀,至電話鈴響,費多抄起機子接聽,走到垂幔流蘇的窗戶那邊對機子耳語。我猛然醒覺,他一直在等這個電話啊,我不過是墊檔。飛鳥盡,良弓藏,可以告退矣。我一口飲盡冰冷咖啡,表示這就離去。
費多關機後對我說,PAPA你再等一下,我朋友馬上過來,就開始玩。
我過分迎合他幾至諂媚說,好的,咖啡算命是嗎。
費多說,我朋友講最近電腦病毒太厲害,他把電腦都封了暫時不敢玩。我跟他講玩這個要三片磁片,容量超過3MB,他的雖是夠裝啦,但只夠單色版,一聽我這套是彩色版,二話不說,馬上來。
是的費多並非說咖啡,他說電腦,我緘口無言。依然看秀,等待果陀。秀播完,費多轉到NHK第二台時,果陀來了。
果陀望我一眼算不算打招呼,不知。費多亦不介紹,半聲不吭,雙雙連體嬰般鑽去房間,他們互相不說話的!隨後費多叫我,PAPA來。
我躡足跟進,謙虛倚在牆側看他們,不僭越。OK,畫面有了,費多說,密碼。
果陀拿起紅色X光透視片取碼,四五○八。
費多把數字打入電腦,磁碟一陣騷動,乍地,螢幕破開裂出詭麗極了的動畫,魔奇音效卡奏起音樂,哇我驚呼,的確震撼。他二人卻毫無所動,酷得像腦科醫生準備進行手術。
半晌,他們只是瞪着螢幕,爾後有如螞蟻用須交換訊息的他們悉簌一觸,便已完成協調似的,果陀落座,按下了進攻鍵。費多侍旁,攤開來六大神洲輿覽,手執道具圖表。且看,果陀所扮的主角在螢幕上東奔西跑,出村莊,遇三個美麗女魔,果陀稍手軟時,費多已祭出火雲駭術,殺得三女落荒逃走,賺了三十元及經驗五點。
我暗中密察他們是否情侶,一片茫然。
費多說他不想當gay因為太麻煩。我的好友蓓蓓,她說做愛實在太累人。一日有性,自我便曝露出來,男友的自我也泄底,性不過是積壓彼此的張力,大家都受傷。她說她是和平愛好者,追求和平,不要漣漪。
我的學生豪豪,他說把馬子跟玩電動,屬於同級。若約會完要做點什麼,比起去找地方或引誘對方上床,倒不如早點回家打電玩看電視錄影帶。
蓓蓓後來告訴我,日本這半年流行起所謂,第二處女症候群,即失去處女的年輕女性就此可以不性愛。好比麻疹,水痘,早出早好,既然打了預防針即可免疫遂趕快去打。此流行病原因很多,其中一項,由於各種資訊調查顯示女孩們非處女,故使大多女孩討厭自己和別人不一樣而特意失去處女。現今又從資訊知道人人不必然都性愛,則不做也十分之放心。非處女的早或晚,端看公司或學校的氣氛來決定,性愛亦然。失去處女不因愛戀對方發生,只是跟比較熟慣於做愛的人發生,隨伴而來記憶猶存,如此,可以了。
我訝異,那麽,異性戀亦同性戀化了?
經常,我們跟並不認識的人爆發性關係,分別時,我們對那個人的回味才開始。
這回味,如同每一種生物在交配之後都是憂鬱的,也充滿了感傷。
是誰說的,叔本華麽,一個人在戀愛中的狂喜與痛楚其實是,種族靈魂的嘆息。
種族意志貫徹於愛情為了兩性結合繁衍後代──看啊這個,真是多麽的古典。那些異性戀間的奇聞軼事,雌性是選擇者,小心呵護住稀有卵子,偽變且聰明的挑揀出合作夥伴,而參與角逐的雄性們,必須打通億萬難關所付出的體力智力耐力精力,足使後世大惑不解,發出評贊,愚蠢,你的名字是男人!
今後,若一時代大部份的男性,漸漸皆失去想要生殖後代的驅力,蠢力?這個時代大約亦已同性戀化矣。當我聽見周遭的妹妹姐姐們併發怨怒說,奇怪這些好男人都哪裏去了!我總是全神貫注控制住自己別,別臉紅,力持最從容的風度以掩藏身份。
當男人們都不再見異思遷,睹色心動,因為麻煩?太累?沒時間?沒辦法就是不想?女人們於是都沈寂了。
當無性愛時代來臨,何時候?二○二○,中譯片名叫銀翼殺手,男人奉命去殺複製人,最終千鈞一髮主客易位,複製人把男人從摩天懸樓拉救上來時,複製人的命時已屆,他悵望着男人及其背後空中撲起的鴿陣,逐漸死去,化成為金屬液體。
當然,女複製人愛上了男人,因為有愛,奇迹般續存了下來。
當費多和果陀打到一處城堡,相傳內藏奇珍異寶,極危險,費多主張進,果陀決心一探。先武裝,戴上戰神頭帶,紫砂拳套,身着藍晶鎧,足登龍蜥靴,手執炎玉劍,大剌剌進地窖。噯呀不好,五步一妖,六步一魔,好容易找到幾個寶箱,啟開全是銘謝惠顧,未了賺到兩粒粽子一碗肉湯,不及吃又中劇毒,匍匐前往……
當調查統計宣告,嬰兒潮出生代,將於二○六九年全數死去。此時我隱約聽到一縷樂聲,若斷若續,如此熟悉,如此悠遠。起先我不留意,我流浪在聖域傳說里荒蕪將死。但它又來了,又沒了。一次比一次,明晰,確定,終至我清清楚楚聽見了,它就在外面。我循聲而往,是客廳,電視螢幕播映一部黑白片,我不敢相信我所看見的,那上面是,NHK第二台,我看見費里尼的大路正在上演中。
大力士安東尼昆,低智女朱麗葉塔,兩位可愛的老朋友跨越時空來晤,我熱淚盈眶,坐看如夢相似。
多久多久了,阿堯出國前我們在美新處林肯中心看的大路,也是我與阿堯最後一起共看的電影。每每尼諾羅塔的配樂一起,阿堯便感冒似的抽搐著鼻子,劇終時和安東尼昆跪倒於沙灘里無盡悔恨的啜泣匯奏為一片滔滔逝水,阿堯哭了,我也哭了。我們趁燈光大亮前各自趕快整頓好,逃出門仍悲切不止,默默一直走路。一整條重慶南路佈置著牌樓國旗,十月金色的風到處鍍上一層金。阿堯買了烤魷魚,我們喝完公園的冰鎮酸梅湯,坐博物館階梯上撕魷魚吃,才開始談觀后感,卻做了一個完全跟我們情感相反的結論。我們嫌大路,太鄉愁了,不夠犀利。我們着迷於八又二分之一,而膜拜愛情神話。
幾年後我看到大路錄影帶,帶著憶往的心情,比跟阿堯看時知道了一些背景知識。當年左翼記者皆反對大路,此片跟社會政治問題沾不上邊,用新寫實主義的說法,這是部拒絕的電影,頹廢反動。唯獨一位評論者他說,好一部勇敢的電影!他也許是嗅出了大路理力抗潮流的勇氣。但我仍抱持跟阿堯的共識,大力士和低智女,都是費里尼、心中的理想人,失之浪漫過度罷。
似乎,到今天這一刻,大路才有了它唯一的位子,銀幕上正演着銀幕下的。
走藝遊人騎一輛馬達篷車跟買來的低智女,兩個邊緣份子展開一段謀生旅程。
冬天出太陽時,大力士拋棄了病癒又活回來的低智女,留給她一些錢和食物。若干年後,投靠到馬戲團里有漂亮女人為伴混得還不錯的大力士,歇演時在路旁晃蕩,春天,空中飄飛粉絮,孩子們打球玩。他走着,忽然駐足,那似有若無的歌聲,從何處吹來,斷了,又來了。他趨步前往,旋律越來越清晰,他看見郊地上一名主婦哼著歌晾晒衣服,他問婦人這條歌。婦人說兩年前有一女流浪到此,常常唱歌,去年在這裏死了。
我覆臉乾啕起來一如影片結束時的大力士。我與阿堯,我與永桔,我們放野在社會邊緣的逐色之徒,往往,未敗於社會制裁之前先敗於自己內心的荒原。我如何把自己弄到在這個屋子裏,任費多的一切一切,無情踐踏。
低智女大力士適時出現,向我招魂,以我們共通的語言,那一點點鄉音已夠我抓住像一縷絲線,依循它我走出了迷宮。我斯文掃地,僅免於精赤條條。朱麗葉塔滑稽之瞼,善良如母鹿的圓眼睛,包容著越老越怪越難以相處的費里尼,亦包容了我這副不堪的蠢模樣。她像金雀花治療不安,石南使人平靜,松香平衡消沉,龍膽根增加耐力,茉莉抗抑鬱,薰衣草解除焦慮,金銀花減輕鄉愁。巴克療法也好,芳香療法也好,對於我僅須及於文字,文字療法,夠了。
且看,金盞花療牙疼,樟樹做收斂劑,灰毛菊解毒。桃金娘治支氣管炎,橙花助消化,野葛抗腹瀉,燕麥鎮痙攣,丁香油防腐止痛,迷迭香強固記憶力……
我看完大路,關掉電視機,離開了費多的屋子,沒有向費多道再見,當然也沒有留下足跡。
費多再也找不到我,我也不會遇見他。對他,費多一代,我無能抗拒,但是起碼我能,尊嚴的敗退。我奢望,應當我還不至於太難看。
往後我常常想起費多家,那條巷子出來的通衢大道,我招計程車時看見垃圾車開來,沈重坦克,漆黃鐵殼閃著許多盞紅燈泡,連連五六部轟然駛過去好像宮崎駿風之谷里的荷母群陣,異味掩鼻。
宮崎駿動畫之色,綠體分佈着灰藍圖型視器的荷母,生氣起來視器會變成血紅。
荷母之怒,即核戰後被滅種污染了的大地之怒,唯有一人,一女孩,駕馭狀若蜻蜓飛行器的女孩,可以撫平荷母之怒。女孩偕飛行器翱翔,妙影投照在荷母湖鏡般的視器上。最終,荷母像紅潮湧來為女孩所阻,息止了怒氣。重創的女孩昏死在地。
荷母蠕蠕伸出它們須條觸拂女孩,將她高高抬起於空中,一片黃金麥浪搖動的觸鬚放射療能,喚醒了女孩。女孩走在浪端,走在光中。風之谷的人們仰望着,一名老得不能再老的婆婆驚喜掉下眼淚。只有老婆婆聽說過的那個傳說,傳說里的女人,承諾將會再來的女英雄,他們等了一代又一代,現在,她終於再來了。那個冬夜我站在大街,孤獨如在一個同性戀化了的烏托邦,那些環繞地中海沿岸多似繁星連神話也沒能傳下來的不知名小國啊。我只有誦著自己的經,經曰,西湖水乾,江潮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復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