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最幸福的時刻,我總是感到無常。我每每害怕永桔太好的節奏感,太勻稱的體格,巧奪天工,必然早夭。我時時希望他魯笨些,不惜用灰垢抹黑他掩藏他的美貌。
他在薔薇棚壁前狎音樂起舞時,我簡直如目睹宙斯從天而隆化身為一隻宏偉的天鵝把他強暴了。我常常故意少愛戀地一點,做出冷淡的樣子,免得造化窺伺,一妒之下將他攝走。
我們到超級市場購物,推著籃車於貨架之間流覽。他走前面,轉瞬消失於通道底,我忙推車跟過去,盡頭左右、望不見人,頓時著慌。我折西走到底不見他,返東退回來不見他,氣急敗壞險不撞散堆疊成塔的洋芋片,卻見他好端端站那裏挑起司餅乾,而我彷彿一剎那白了頭髮。不久我看到一部口碑甚差的港片,夢中人。
的確它如影評說的,空洞,貧血,耽美,但我看了一遍又一遍,完全無可葯救。我不能相信,它竟拍出一段岔齣劇情之外的氣氛戲,超級市場裏的周潤發對林青霞,與我同出一轍,其迫息和絕望,使我驚異是否我曾在睡夢中去導了那樣一場戲,或者那鏡頭什麼時候潛入我意識里把它捕捉了去。至於瀰漫片中的氛圍,前世今生,因死別未能消耗的情慾到來世再燒,是由於無結果無後代的性,癲狂而抑鬱,我深信,非我族類斷難拍出。
耽美。我想起一位酷似尼金斯基的年輕人,高顴骨,翠綠上翹的杏眼,經過第一夜的第二天,穿越海濱沙丘他對他的情人說,昨夜你讓我了解到美好的疼痛是什麽意義。
是呢美好的疼痛,這是就美的本來面目。受虐與耽美,原來是一對孿生姐妹。
被獻祭,被注視,被動的存在體,隱密卻蓄滿風雨。好像少女青春期的悼亡之苦,埋葬了童年,告別了她的獨橫自我,順從進入成人生涯。若這苦痛一直漲高漫過閘口,她會變得自虐,諸如吃泥土,嚼粉筆炭塊,喝食鹽水,拿針扎手。我們亦然。或因長年處於背叛人也被人背叛的宿命周期里,我們都有受虐和耽美的傾向。
在幽閉劇台上,一抹聚光底下,委婉棄於地的平源之戰里的靜御前。她身着也許有十三層如大婚時穿的華衣,連同她黑緞般直發,一層疊一層蓋滿台階。她掩面回首,男人被殺,女人被擄,城國灰飛煙滅。
在莫內妻子卡蜜兒臨終的臉上,彌留着最後之光。油畫似草圖,筆觸很快,卡蜜兒晦澹已變形的容貌,黃色轉白,轉藍,轉入灰暗中,莫內來不及要抓住那消失的色彩和光。濡沫之妻,變成物體,與諸物體無異,為光所照,為光所棄。
在羅丹死前五年雕塑的舞者尼金斯基身上,技藝令人嘆為觀止,妄想用塊,面,線條肌理逮捕瞬息萬變的流逝之姿,其緊迫跟逼臨,競逐無已。欲以肉身貼近永恆,直到七十七歲死了羅丹還是未能脫化他山林牧神的羊角羊蹄啊,好枉然。
凡我族類,不被准可的,允諾的,不被祝福,一如魔陣佈下了魍魎坎途,難有善終。我與永桔在偷來的忠貞愛情里,戒慎被命運三女神窺破遂收走我們之間的信任。不確定感,像防腐劑使我們努力經營過一種紀律的生活,也像輕霧籠罩四周使我們依違遲遲,坐對生愁。
我跟守財奴一樣,攢着眼前的運氣眼前人,一點一點揮霍我們相處的時光。永桔離開我去做他事情時,不成文默契,我們絕不留戀,吻別,最稀鬆平常的彷彿他不過是到街口超商買些食物馬上回來,或他在浴室暗房沖洗照片而我去辦公室和學生談話。我們甚至避眼睛,害怕看見了自己的軟弱。別離前夜,我們不做愛,因為,因為那真是太慘了。我們會提早一天兩天,且故意草草,嚴防傷別所掀起的恐怖肉慾將我們殲滅。前夜,我們會去有家庭的朋友家度過。根據經驗,切忌族以類聚,言不及義的斗嗔斗笑斗譏,或泡吧泡KTV,酒精聲光,輕易使瓦解情緒,搞到一塌糊塗。
通常,我偕永桔到妹妹家,也就是看看電視錄影帶,妹妹張羅吃喝,兩小孩吵吵鬧鬧,央我扮大野狼追逐他們卻又嚇得嚎啕大哭。妹夫跟永桔默默下象棋,二人整晚上沒有聲音。小孩們睡後,洗了澡的妹妹坐在我旁邊同看影帶,香沁沁的,手底總不停或削水果給我們吃,或串陶珠,縫縫綉綉,讓我感到安穩。世界並不因我和永桔的分別而崩盤,我們亦很快就會見面。如此帶著好健康的心情連袂回家,好忙碌的各自弄睡,彷佛平庸極了的夫妻關係只是順著慣性運行。
那麽,慣性就會理所當然推我們到下次在一起的時候,其間,並無空隙能讓意外介入。是的,我們必定再見,恩愛如常。
我們的小心翼翼幾至迷信,唯恐意外趁人不備奇襲。一次永桔出門前說我走了,令我心為之摧。所謂一語成讖,我走了,這不就是。我準備著隨時得到出事通知,任何一通電話鈴響,我顫慄去接,若聽見說,請你來醫院一趟,我將一點不覺意外。
當日永桔亦有所感的比平時多打了電話找我,家裏,學校,小咖啡館,家裏,電話總是追蹤到來,而我發抖接聽,片刻間怔喜難言,倆倆也說不上話,真苦。經此一事,我們又多增一條禁忌,留心不使用走了,去了,拜了,之類同義詞。我們在佈滿機關的蹇途扶持前行,唯恐一個不在了另一個怎麽走下去。
他離開最久的一趟,赴川滇緬甸拍絲綢南路。當然,我們互不送行。只在門口結結實實擁一下,好明朗的兄弟情誼,沒有牽扯。他拎着行李三兩步下樓去,我掩們興嘆,也剋制得住不去陽台貪看他背影,以免坐實了命運的戲弄,果然變成最後一瞥。我閉目反芻他的言語,他曾從蘭嶼打電話給我說,能有一人這樣讓他想念著,真好。守貞的感覺,真好。像白山茶只為等待那位獨一賞花人來到,才一層層綻開它繁似堆雪的花瓣。多麽不吝言辭的永桔呀,教我涕零,我將之銘刻胸口火燙如一塊大大的腥紅A字,直到他回來,親手把它摘除。
他走後,我去理了頭。理過涼颼颼的頸脖,著風吹拂,把心田都曠廢了,長出漫漫荒草,滿目只有寂寞,寂寞,一望無邊的寂寞。
早年,缺乏經驗我曾被這股寂寞打敗,放到非人境界。現在,我不過是江湖走多,自忖有些力量可以對付。
我會勤跑妹妹家,參加他們的家族活動。這使我蓬生於麻中,不扶自直,養住健壯的牌味。我會謝絕各種夜間聚會,不冗談,不宴飲,不狂歡,不晝寢,甚至不嗜讀。設法早睡早起,大早在日光里慢跑,使我夠力氣來度過永桔不在身邊的每一天。我甘願約束自己像一句古語所形容,待字閨中。
然後,面對夜霧光臨寂寞掩至,我便敞開大門讓它進來。
寂寞是不能排遣,打發的。我太明白,還而遺之,隨即,它又來了,而且這回,它要的更多。寂寞唯有一途,就是與寂寞徹底共處。
它盤據著全部身心,使人無書可閱,無樂可聽,無帶可看,書寫無字。我幾乎聽得見它白蟻般在柱空我的心房,骨髓,腦髓,竊取了我的軀殼棲息其中。我白痴般坐地板上,看守一屋子永桔住過的痕迹,床鋪空空如也。我玩弄自己的性器,何以卻是如此疲賴,無味。勞倫斯說,所有的性都來自腦中,誠然,寂寞蝕空的腦子使得性慾也變得不能。
於是我放棄一切心智運作,開始體力勞動。燈火通明的半夜,大整理,大掃除。
後來我看到隱遁的麥可傑克遜終於讓歐普拉去他的夢幻谷採訪,晚上涼風裏他走到外面,奇怪他的莊園和遊樂場修整得那樣人工一絲不苟,像一所優良的公共設施,一座模型陪葬物。遊樂場永遠令我傷感,想到馬戲,小丑,假日,童年,曲終人散,而那旋轉木馬音樂真是太荒涼,像一縷亡魂依繞不去還在憑弔往日繁華。麥可對攝影機介紹他的旋轉木馬跟摩天輪,燦晶晶開亮着似兩盤鑽石座落於絨黑夜幕中。他說他有時會半夜一人去開旋轉木馬騎,天啊這是我所見過最最寂寞的人。
有時,寂寞不僅是心理上的,它侵襲到生理。挺常見的方式,無來由我會突突心悸,一股急湍衝擊胸腔似乎向我預示什麼不祥之事,直至我喘息困難,歇倒牆邊用力深呼吸幾口,才漸消褪。不久,還會再來。它也會沈甸甸朝下墜掛,疑似脫腸。
且分不清是站立過久,勞動過度,它會像鉗子一樣咬住我頸背肉,銳痛難忍,擺平於床上。我乾睜眼珠,肉體疲憊之極,但要到寂寞也倦了,乏了,才雙屍縛抱在一塊兒的沉入睡河。
日復一日,我的白痴歲月,空心佬倌,端靠常識度日罷了。其荒莽無文,恍若白堊紀株羅紀的一隻大爬蟲。
爬蟲日子我唯以讀得進眼的東西,是以篇色彩研究,關於紅綠二色在中國詩詞裏的視覺意象。
我帶在身上數念珠般反覆誦讀,事實上,這篇研究更接近一冊搜羅殆盡的色彩元素周期表。它臚陳了幾個色彩系統對於紅綠的各樣命名,單是日本人所著中國色名綜覽,依據MUNSELL色環羅列,以明度順序為先,明度相同的,彩度高者先,紅色,即有一百四十種紅。且看,色譜七。五R的紅,潤紅、淡藏花紅、指甲紅、谷鞘紅、淡桃紅、淡罌粟紅、蘋果紅、頰紅、瓜瓤紅、鐵水紅、草莓紅、曲紅、法螺紅、桂紅、榴花紅、汞紅、烹蝦紅、胭脂紅、蟹螫紅。
綠譜,一○GY的綠,艾背綠、嘉陵水綠、嫩荷綠、紡織娘綠、水綠、繡球綠、螳螂綠、豌豆綠、玉髓綠、青菜綠、巴黎綠、青梅綠、螢石綠、秧綠、萵苣綠、豆綠、琉璃綠、藻綠、柞蠶綠、麥浪綠、蛇膽綠、青豆綠、淡灰綠、深琉璃綠、浮萍綠、草綠、紫杉綠。
逃避開文字的邏輯,連符號性也摒棄掉,文字成了萬花筒碎片,組合為繽爛景觀。我放逐其中忘返,純粹的色感花園,如在蒼蠅之複眼所見的世界裏營飛。
是誰語焉,我享受一個故事裏的並非它的內容,亦非它的結構,而是我加在光潔表面上的擦痕,「我快速前行,我省略,我尋找,我再次沉入」,本文的歡愉呵。
是的,我來了,我看見,我征服,凱撒進入羅馬城時千古一嘆。
何以解憂,唯有方塊字。
而歌德說,顏色學的關鍵在於嚴格區分客觀的和主觀的。這是顏色學造詣甚深妁歌德所發出的偈語,俳句。
自然界的色,是本來就有着的呢?抑或透過我們眼睛看見的才是呢?又或者是莫內晚年患白內障而至須賴顏料籤條來選色,畫了二十多年的睡蓮,最後畫出是視覺消失之後的記憶之色,是無視覺無光無色彩里所見之色?
我是?或我不是?我曾在自己把自己問倒的追問里迷失了。如今,迷失依然,但何須多問。我願效善男信女每天把金剛經念幾遍,不必知道經義,只是念在鏗鏘,綿密的聲腔音節中,念到死,像血液打着拍子流過人的身體而舞者逐之浮沈一生,煉渡彼岸。我念着我自個的經,紅綠色素周期表。
鯨鬣紅,城上閃閃鯨鬣紅。
嘴初紅,養來鸚鵡嘴初紅。
水底紅,初日圓圓水底紅。蠻錦紅,窄衣短袖蠻錦紅。桃毀紅,妝成桃毀紅。
撥剌紅,驚鼓跳魚撥剌紅。剪來紅,清香拂袖剪來紅。獸照紅,松火紅,宿燒紅,大谷紅,腮上紅,後霜紅,躑躅紅,海悄紅,舍利紅,宮花寂寞紅。
半折紅,半丈紅,一總紅,一點紅,一笑紅,臘想歌時一燼紅,黃金拳拳兩鬢紅,何處飛來十二紅。
鬧紅一總。
依紅,泛綠依紅無個事。
紛紅,人在紛紅駭綠中。駭綠,驚綠,慘綠,頹綠,厭綠,浮綠天無風,沖綠有人歸,吹綠日日深。
蒲葉吳刀綠,遙看漢水鴨頭綠,銅生綠,金間緣,丹如綠,霜留綠,侵衣綠,裁版綠,勿嘆藍袍綠。
窄窄紅,窄窄紅靴步雪來。袞袞紅,岸岸紅,日日紅,子夜紅,去年紅,花開不如古時紅,明日的無今日紅,骷髏紅。
紅赤朱絳緋丹。
綠碧翠。
金井碧,釵梁碧,酒脂碧,檀樂碧,琅gan1(注)碧,天醴碧,蒲桃碧,鴛鴦碧,曲江碧,瀟湘碧,蘼蕪碧,秦淮碧。血化碧,朱成碧。
碧成朱,顏尚朱,兩紱朱,不能朱,兩違朱,傅面朱,唇砂朱,寒水朱,提梁朱,楊朱,我朱,靨朱,駢朱,紆朱,鉛朱,銀硃,金朱,紫朱,黃朱,丹朱,藍朱,墨朱,朱朱。宋太赤,血不赤,千點赤,三月赤,奔虹赤,羲輪赤,劍氣赤,須恨赤,妒君赤,空欲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