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這是一個結婚的季節

十三、這是一個結婚的季節

半坡村在青島路上,我至今還記得它,我在那裏見到了我小時候的偶像。他走過來,我就發抖,我抖了很久,最終也沒有平靜下來。他的小說和他的臉不太一樣。

後來,我坐在那裏,忽然發現一切都沒有意義,我決心要打一個電話,用他們的台式電話機,我撥了很多次,沒有通,一個短髮女人,眼睛很亮,她站在吧枱後面,幫我撥那個號碼,撥了很長時間,電話通了,就這樣。

後來來了很多很多人,這個人,那個人,現在我連他們的面孔都不記得了,我有很多事情都忘記了,只過了一兩年,我就什麼都忘了。我們坐在一起,口是心非地閑聊,進來了一群韓國學生,吱吱喳喳地說話,沒有人聽得懂他們說什麼,他們坐了會兒,又出去了。

後來,有一對夫妻坐在我的對面,他們凝重地注視比薩,他們操作刀叉,手指像花朵一樣美麗。我注視他們,我在想,我是不是應該結婚,今年?明年?

後來,我和我的北京情人吵架,我們的臉都很難看,我要離開,他要留下,我們正在吵架,我不想見到任何人,可是每一個人都坐在那裏,他們都憂愁地看我,希望我不再邪惡。他的朋友的妻子對我說了很多很多話,讓我對愛情執著,可是我已經不太清醒了,我什麼都聽見了,我什麼都沒有聽見,我們都站着,我知道她和我一樣,我們很疲倦。

直到我們都走出去叫車,有一個人從暗處走過來,說,你還好嗎?我什麼都沒有說,我把頭別過去,我知道我的眼淚就要掉下來了。

——《從這裏到那裏·半坡村》

深夜十一點十五分,平安打電話給我,說,我現在在長安樓,我想見你。

我說,平安你太沒有禮貌了,你應該先打電話預約,別搞突然襲擊,而且,也沒有下次了,我不會見你,你回去吧,沒有晚班飛機了,只有一趟快客,也還趕得及回北京上班,

平安說,你怎麼這麼熟去北京的航班和車次?你經常去北京?

我說,是啊,我最愛的男人就在北京。

平安說,可是每一個人都知道你們結束了。

我咬自己的嘴唇,說,這就是我的事情了,總之,我不會見你。

平安說,你真會幹得出來嗎?我千里迢迢地來,只為見你一面,你不見我?也太狠心了吧,我給你寫了106封情書啊,你都無動於衷?

我說我很忙,所以從來都不看情書。

平安說,那麼,如果只是一個普通的網友,他特意飛來看看你,你也不見?

我遲疑了一下,說,如果你只是我普通的網友,我就來見你。

然後我換鞋,因為長安樓是我的城市最優秀的茶酒樓,不可以穿拖鞋進去。換好鞋我打電話給小艾,我說我今晚來接小念,我要帶小念去西安。

小艾說,這不可能,我已經躺在床上了,要不是看見來電顯示上是你的電話,我才不接呢,這樣,我明天中午給你送去好了吧?

我說我明天中午就到南京了,我又不會進房間去檢查你的床,五分鐘以後,你把門開個小縫,讓小念自己鑽出來就行。

小艾輕輕地笑,說,我的床上有什麼?只有你的小念。

我也笑了一笑,我說,小念不喜歡女人,小念這一輩子都不會再喜歡女人了。

小艾穿着睡衣,扶住門,很小心地掩住了她身後的一切,問我,你披頭散髮的,要去哪兒?

我說我去長安樓,一個網友跑過來了,要見我。

小艾就說,他要麼很帥,要麼很有錢。

我說你怎麼知道?

小艾說,不帥並且沒有錢的男人一定不敢跑來見你,也許帥和富有是他惟一的優點,他實在沒有別的什麼可以打動你,就用臉和錢來打動你。

我笑了一笑,我說,你後面的那個男人是用臉還是錢打動你的呢?

小艾臉色大變,回頭,什麼也沒有看到,就尖叫,再也不管你的狗了!砸上了門。我和小念來到長安樓,這裏果真是我們城市最繁華的飯店,已經過凌晨了,每一張座位上都坐滿了人,每一個人都很飢餓,他們不喝粥,他們像吃正餐那樣叫了八盤四碟,隆重地吃他們的宵夜。

小姐們果真看都不看我抱着的小念,只注意了一眼我的鞋,就領我入座了。

我看到了一捧碩大的玫瑰,顏色很張揚,把整張桌子都蓋住了,於是我走過那張桌子以後又回頭看了一眼那捧花,我在心裏想,下次去看念兒一定不買吃的了,就買這麼一捧玫瑰花,我得讓念兒知道,年輕女朋友的那一捧花,就是幸福。

然後我聽到平安叫我的名字,我就看到了玫瑰後面的臉,他果真是帥極了。

平安說,你和照片上不一樣。

我說那是當然,網絡上流傳的是我18歲的樣子,那時候我還很年輕,當然和現在大不一樣了。

平安說,當然現在更美。

我笑笑,眼睛望着別處,我說平安你合適做公關。

平安不生氣,平安說,送你花,我知道這很俗套,可是我們都沒有辦法,禮貌嘛。

我看了一眼花,我想真可惜,明天我就走了,這捧花會放在我的房子裏腐爛,再也沒有人看它一眼,它悄無聲息地腐爛了,就像我一樣。

平安又說,這是北京的玫瑰,你沒看出來?

我說怎麼可能?你怎麼過安檢?

平安笑笑,說,我隨身行李只有這一束玫瑰,怎麼不讓我過?

我也笑,笑完,嚴肅地問他,你隨身帶了錢包沒有?

平安也斂了笑,嚴肅地回答我,帶了,如果現金不夠,還有信用卡。

我嘆了一口氣,想想還是小艾聰明,什麼都被她料到了。

然後平安問我想吃點什麼,我說我要一碗粥,給我的狗來一根火腿腸和一個橙。

平安吃驚地望着小念,說,你的狗吃水果?小念也吃驚地望着他,小念看到陌生人就會吃驚,眼睛更大。

我說,橙是玩的,火腿腸才是吃的。

我們不要再鬥智斗勇了。平安說,我覺得你過去的事、過去的人對你的影響是那麼巨大,乃至成了你衡量一切男性和愛情的準則。

我說你知道什麼?

平安笑笑,說,從你上網,我就知道你了,很多權限不止網管一個人有,我一直在看着你。

我說,你看出來什麼了?

平安說,我看出來了思念。

我說,你有病。

平安不生氣,平安說,思念就是一種病。上次你突然掉線,我等你,一直在等你,可是你始終沒有再上來,我越來越煩燥,雖然也知道你不會出什麼事兒,可就是想打電話給你,否則坐立不安,感覺自己正在從懸崖上往下墜……直到聽到了你的聲音,才安心下來,就像下墜的瞬間抓住了你,你把我從虛空中拉到大地上,我愛安全,在你身邊的安全……

小念大叫了幾聲,很多時候它都不太乖,可是沒什麼大礙,它的聲音淹沒在人聲鼎沸中,沒有人聽到它說了些什麼。

我說,平安先生,您在做網絡雜誌編輯之前是寫詩的吧。

平安說他從沒有寫過詩,也沒有寫過評論,他與文學沒有任何關係,他在計算機界,一家IT媒體,編技術版。

小姐端來了一隻龍蝦,它在檸檬中抽搐,終於沒有活過這個晚上。

我說,這麼晚了,不要吃太生冷的東西。

平安說,沒關係,因為你要的是一碗粥,我知道,龍蝦咸泡飯是菜單上最好吃的粥。

我說,咸泡飯是咸泡飯,粥是粥,它們是兩回事兒。

對不起。平安說,我不太懂這個,或者我們另外再叫一份粥來,皮蛋瘦肉粥?

我說,算了,你別對我太好,我心裏難過。

不要緊。平安說,你得吃點肉,因為你看起來非常不好,而且你不吃,我也得吃,我已經很餓了,我和你一樣,不吃飛機餐。

我說,你怎麼知道我不吃飛機餐?你還知道些什麼?你怎麼什麼都知道,你調查了我多久?

平安說,你別生氣你別生氣。

我說,平安我知道你有錢,可是我不喜歡錢,我有自己的錢,我最恨有錢的男人,你別跟我來這一手。

在我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發現所有的人都停止咀嚼的動作,轉過頭看我。我不看他們,我發現小念在玩火腿腸,而那隻橙在它的嘴裏,它發出了吭吭吭的聲音。

我蹲下來,讓小念把橙吐出來,它不吐,並且用爪子撥開我的手,我想都是小艾教壞了它,我真不知道怎麼把一隻已經學壞了的狗還給念兒。我放棄了,重新坐好,說,好了,你也見過我了,還有什麼嗎?

平安悲傷地望着我,然後說,我會坐明天的飛機回北京,沒別的了。

我說,好吧,明天只有一班飛北京的航班,傍晚六點,737飛機,如果你不喜歡737飛機,你只有去上海轉機了。

平安仍然悲傷地望着我,說,好吧,我知道了。

然後我招手讓小姐埋單,在帳單還沒有到來之前,我和平安都掏出了各自的錢包。

我說我來付吧,你是客人,我是主人。可是平安真生氣起來,他說你是女人,我是男人,應該由我來付。

我很溫柔地看着平安說,這是性別歧視。平安也很溫柔地看着我說,這是禮貌。在我們互相凝視的的時候,小姐款款地走來,把帳單交給平安,小姐還說,是啊是啊,總是先生付帳的嘛。

我笑了一笑,然後收回錢包,然後說,謝謝。

然後我看了一下表,已經凌晨兩點了,我拿了一張卡給平安,我告訴他,這張卡只可以在我的城市裏用,出示它你就可以在任何一家酒店打到非常大的折扣。

念兒的卡,她說,你總有一天會用到它,可是我和她都不再需要用它了。

然後我介紹平安去長安樓酒店住,因為它就在飯店的旁邊,方便極了。平安說好吧,我就住長安樓,現在我送你回家吧。

我說不用了,你是客人,我是主人,應該由我送你到酒店門前。

平安說,你是女人,我是男人,應該是我送你回家。

我們就一起笑起來了,我接受了那捧花,它太美了,而且花沒有罪。

我下車,再次為平安請我和小念吃宵夜道謝,還有花,謝謝。還有什麼嗎?

平安說,我只想你知道,你不要以為我過着養尊處優的生活,我來自一個你從來都沒有聽說過的地方,直到現在,那兒都沒有通上公路。我出身貧寒,放過羊,種過地。我在念書的時候經常捱餓,可是我很會幹農活,村裡沒有人比我幹得更好。在念大學以前,我從來都沒有穿過皮鞋。我不是一個很有錢的男人。

我沉默了很久,然後我抬頭看月亮,它那麼亮。我說,對不起,平安,不是我不願意和你多說話,而是因為我再過幾個小時就要走了,這次我去河南和陝西,會很久,我

很感謝你來看我,真的。

平安微笑,說,我給你電話。

我點頭,上樓。我有點快樂,於是我左手抱着花,右手抱着小念上樓梯,我知道平安還會在樓下站很久,我知道他是真的喜歡我。在我開門的時候,我聽到了他的聲音,就是你,我這麼多年來等的人就是你,你是我的。

我笑了一笑。

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有網友跑來跑去,千辛萬苦,只為了見他們的第一次面。可是所有經歷過網戀的人都知道,見面,就意味着網絡愛情的終結,可是他們甘願冒這個險,因為到最後,網絡和電線話已經承載不了愛情了,他們必須見面。

那個在BBS上貼“網絡愛情百分之九十九見光死”的傢伙,一定是個承載了無數次失敗網戀,終於徹底死了心的可憐蟲。

可是網絡給予我的卻很多,我所見到的網絡女人,她們都很美,而愛上我的網絡男人,他們總還有一些優秀的地方,我不討厭他們,雖然我也不愛他們,網絡對待我已經非常寬容了。

我接到了一個不太熟的北京朋友的電話,他跟我談完稿,就支支吾吾地說,我一直在想,要不要告訴你。

我說,什麼?

他又支支吾吾地說,我真的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告訴你。

我說,沒事,我知道,他結婚了。

我的不太熟的北京朋友就吐了一口氣,呀,你知道了呀,那就好了。

我掛了電話,坐在床上,坐了很久,再也沒有動過。

我從一個電話意識到,所有的人都結婚了,除了我。

我突然發現我身邊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結婚了,好像就在一夜之間。

我想起了一個故事,一個真故事。故事裏的男人和女人都已經五十歲了,他們在像我這麼年輕的時候開始戀愛,整整七年,那時候所有的女人都不可以穿裙子,只有她可以穿裙子,因為她是一個日本女人,可是她也買不到花布,她就買了很多很多花手絹,她用那些手絹給自己縫了一條裙子。

真美啊,他說,多麼美啊,我永遠都記得她的美。

1976年,她和她的全家一起回日本,她可以不回去,留下來,和我結婚,我們的家人,所有的人都以為我們會結婚,可是到最後,她堅持要回日本,她的父親和母親都不太明白她的決定,或者,她要我也去日本,可是我有我的自尊,而且在那個年代,一個中國人要出境是多麼的難,我們就分了手,1976年。

十一年以後,她回到中國,她找到了他,對他說,我知道你已經結了婚,有了孩子,可是我只有一個願望,我希望我們能夠重新開始。

他說這不可能。

在他說不可能的時候她開始哭,她一直在哭,哭了很久很久,後來她說,我惟一的一個願望,我希望我能夠在中國住一段時間,只要懷上了你的孩子,我就走,永不會再來打擾你。

他說這更不可能。

後來他在她的哭中說,明天我請你吃飯,就在我家,你會看到我的妻子和孩子,希望你能來。然後他回家,發現自己的妻子坐在沙發上,還沒有睡,已經凌晨一點了,他的妻子還不睡,在等他。

他說,我請她明天來吃飯。他的妻子說,她不會來,我知道,她不會來的。

他說,你怎麼知道她不會來?他的妻子笑了笑說,我和她都是女人嘛。

第二天他打電話給她,他們告訴他,她已經走了,就在下半夜,她連夜走了,到上海,轉機回日本了。

兩年以後,她寫信給他,那是她這麼多來惟一寫給他的一封信,她說她已經結婚了,和一個比自己小十歲的中國男人。

現在已經是又一個十一年之後了,他的朋友們都寫信告訴他,她變得很古怪,她越來越胖,而且經常發脾氣,連她的家人都無法容忍她越來越壞的脾氣。

她的母親已經八十歲了,也寫信給他,說,我給自己的女兒寫了一封遺書,現在我把日文翻譯成中文,寄給你看。

這位母親的最後一樁心事,就是希望他能夠照顧她,因為她不幸福,她的一輩子都已經無法幸福了,所以,無論以後發生了什麼,希望你能夠照顧她,你是我惟一可信賴的人。他答應了。

那位母親在遺書里寫,我的女兒,神給了你愛,可是你從一開始就錯了。

講這個故事的人講完了故事,問我,你為什麼哭了?

我說,我哭是因為我的將來,我會和她一模一樣。我想知道,你還愛不愛她?他抽了一口煙,很淡地笑了一笑,不說話。

我想起了那段被我一個人發現的廈門的愛情,二十年之久的愛情,發生在兩個中年男女身上,二十年了,他們一年只見一次,整整二十年了。

我想起了我和幸福,幸福說過,她不能沒有我,她沒有了我就什麼都沒有了,而你沒有了我,你還有小說呀。

我說,是啊,我可以沒有你,因為我還有小說,我可以嫁給小說,和小說做愛。我不再想下去了,我擦眼淚,開燈,洗完臉,然後打電話給那個不太熟的朋友,我問他,為什麼大伙兒都忙着要結婚?

他已經在睡夢中了,他說,哦,是這樣的,你知道王小波的吧。

我說我知道。

他說,王小波突然死了,這對每一個人來說都是一個大刺激,於是所有不想結婚的,同居的,離了婚的,若際若離的,就都結了婚,每個人都覺得自己不可以再這麼混日子下去了,應該趕快結婚,不然就像王小波,突然,就過去了。太虧了。

我說,哦,我明白了,謝謝你。

第二天我就在鄭州了,我要在河南衛視做訪談節目。其實我最恨做訪談節目,它和電台節目非常不同,它很耗精力,也很耗時間,耗了大半天,做出來的只有短短几分鐘。上次我從石家莊回來,我就對自己說,我這一輩子再也不做訪談節目了,我再也不去什麼河北衛視河南衛視了。

可是我偏偏又要做了,還就是河南衛視。

因為我的一個在網絡上認識的小妹妹,她最愛的男人,需要我做這個節目。而更重要的是,我媽的第三個姐姐在鄭州,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見到我三姨了,我想去看看她。我打電話告訴我媽我要去鄭州。

我媽說她會打電話給她姐。你就住在三姨那兒吧?我媽說。

我說不用,我只在鄭州呆兩天,我還帶着一隻狗,我會和我的狗去西安。

我媽說你要小心。我掛電話,我最煩我媽說這句話,她從我四歲的時候就開始說,說了二十年了,她還說。

而我到了鄭州才發現,我的小妹妹深愛着的那個男人,居然是我的朋友大河,我們

在很多年前就認識了,每逢過年過節,他就約我寫新年新打算稿。

我說你怎麼不自己來找我,要你的小情人來找我?

大河說我知道你最煩做電視,我打電話給你,你一定不來,你這種人懶得很,每年我要你為我們的報紙寫寄語,你每年都寫同樣的一句話,我愛《大河報》。

我說這有什麼奇怪的,我寫過我愛《青年文學》,我也寫過我愛《青年報》,我愛了那麼多雜誌和報紙,誰也沒有提過意見,你提什麼意見?

我根本就不能想像,大河那麼一個說起話來都那麼單純的男人,會有一個在網絡上認識的小情人,那個女孩子比他小十歲,比他還要單純。

所以,所有的人進入了網絡,就會變得不像自己,他會變成兩個人,自己也控制不了。

大河問我要不要住在鄭大?我問他為什麼?他說你可以在傍晚的時候出來買零食吃,鄭大的蜜三刀做得好吃極了。我說大河你怎麼知道?大河說他吃過了,確實很好吃。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們都坐在鄭州最著名的燴面館裏,我的小妹妹不在,她還在一個離鄭州很遠的學校里念書。

我問大河,怎麼會喜歡這麼一個比自己還小十歲的小女孩?她還什麼都不懂呢。大河說你錯了,她什麼都懂,我愛上她了。

我說,你身邊這麼多女孩子,你怎麼偏偏就愛她呢?整一個小孩,她還不知道什麼是愛情。

大河說,我們的愛情由一次蹦極開始。

我笑,我說大河你都一大把年紀了,還敢蹦極?

大河說,我還真不敢蹦,是她蹦。

我說,她那麼柔弱的一個小女孩,也敢蹦極?

大河說,是啊,我現在想想都覺得后怕。我不過帶她去郊外玩,我們看到有人蹦極,我就說了一句你去蹦極呀,我想看你蹦極。她就真上去了。我只看到她在發抖,她害怕得話都說不出來了,臉色慘白。我有點心軟,我說,算了,別蹦了。可是她說,我愛你,我為了你什麼都肯干。然後她就真跳下來了,我真沒有想到,她在下墜的同時,拚命地喊我的名字,她拚命地喊,聲音都啞了。後來,她回到地面上,整個人都軟了,她嚇得眼神都散了。我真沒有想到,她會這麼愛我,我緊緊地抱着她,我對自己說,我必須珍惜她對我的愛。

我問大河,你準備怎麼處置自己的老婆?大河說,什麼處不處置?我又不會跟我老婆離婚。

我說,那你準備怎麼處置你的小情人?大河說,什麼處不處置?我和她不是好好的嗎?我們很相愛,她又沒有要求要做我的妻子,她也不逼我離婚。

我說,現在她當然不會逼你,再過段日子她就會逼你了。

大河說,你還不知道現在的小孩想什麼呀?她們很清醒,她們知道自己要什麼,不要什麼,她們絕不會深陷愛中,干出任何蠢事,倒是我,我會越來越愛她,我會為了她不顧一切,到最後,如果她要去找別的幸福,我也許會瘋,我會殺了她。

我笑說今天一天沒見她了,想不想她?

大河說,很想很想,一直在想,你不提我還真不敢說,我們趕快去找一個網吧吧,她那兒沒有直撥電話,我只有要上網,才能夠找到她。

大河帶我走了很多網吧,我發現鄭州居然有那麼的網吧,比任何一個我去過的城市都要多,而且每一間吧都很滿,沒有空的電腦。我們終於在一條很偏的街上找到了一間還有一台空電腦的網吧。

我讓大河用這最後的一台電腦,我說你快上去吧,我的小妹妹已經等得非常焦慮了。大河有點過意不去,可是他也沒有多推辭,我知道他快要瘋了,他一路上都在奔跑,他在冒汗。

大河飛快地登陸,進入網絡,我看到大河的小情人在生氣,而且就快要走了。大河苦苦地挽留她。她仍然生氣。

大河用最溫柔最甜蜜的語言安慰她,乞求她留下。

我看了一會兒,就走出去了,我靠在一棵樹上,看了一會兒星星,平安的電話就來了,問我在做什麼?我說你在做什麼?

平安說他在大街上,他在報攤見了一花枝招展的老太太,在那翻來翻去,引起我的注意,最後老太太買了《時尚》和《知音》各一本走了,又看見一撞車的,男的和女的,吵架,吵得特好,我一邊喝可樂一邊看,就給你打電話……我說你別用北京話跟我說話,我煩聽北京話。

平安說那我就不說北京話了,我跟你說德語吧。我說我更煩德語。

平安就笑,說,那我就跟你說咬牙切齒的普通話吧,我知道你們那兒都咬牙切齒說普通話。你房間裏沒有電話嗎?我打過去,陪你聊天。

我說我過會兒去鄭大住,你可以打鄭州的114問鄭大總機,然後讓他們轉我房間。

我掛了電話,想笑一場,卻發現我的面前站着一個陌生男人,他說他是那邊賣冰糖葫蘆的,今天他穿了一雙新靴子。

我茫然地看着他,我說我不要買冰糖葫蘆。

他說,我不是要你買我的冰糖葫蘆,我是要你看好你的狗。

我說我的狗怎麼了?

賣冰糖葫蘆的男人說,剛才,就在剛才,我站在那兒,只顧忙着找錢,一低頭,就發現你的狗靠在我的鞋旁邊撒尿。

我說這怎麼可能?這兒有這麼多棵樹,我的狗不找樹找你?

賣冰糖葫蘆的男人把他的腳抬起來給我看,我看到他的鞋幫果真濕了,而且是新淋上去的,看上去新鮮極了。小念若無其事地坐在我的旁邊,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

我說對不起,然後很憂愁地望着他。我說,現在怎麼辦呢?我也是頭一回,我的狗以前從沒有這樣過,我也從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事情,你要我怎麼樣呢?

賣冰糖葫蘆的男人微微地點了點頭,說,我就是要你看好你的狗,沒別的了。然後他回到他的推車後面,不再理我了。

我想走過去買他一串什麼,這時大河在網吧門口喊住了我。

我說,大河你不玩了?還早着呢。

大河說,嗯,不玩了,我要早點回家,我要對我老婆好一點。

我說,所有的男人只要在外面幹了壞事,就會早回家,而且對老婆格外地好。

大河說,現在所有的老婆都知道這麼回事啦,我也不敢對她特別好,被她看出什麼不對來,我只能像往常那樣,若無其事地,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

我說,以後我要是做了老婆,我會查他的電話帳單,我也會查網絡聊天和ICQ記錄,我是一個電腦高手。

大河說,那誰還敢娶你呀,不過我是夠警惕的了,我就從不在家上網,我總是在外面的網吧上網,今天我能夠請假出來,就是靠着你大老遠地來了,我得陪客這個借口。我笑了笑,我說大河快回家吧,別再讓老婆等啦。

我安靜地看着大河上車,我向他揮手,然後對着車的煙塵,輕輕地說,大河,你真卑鄙。

我進房間,放下行李,我就抱着小念倒在床上大笑起來了,我不知道小艾還教會了它什麼,它已經變成了一條徹徹底底的壞狗。

我也一直在奇怪,我以為我帶着小念,我這一路都會受到很多限制,我得多辦很多道手續,可是真奇怪,我和我的狗一路都很順利。沒有人管我抱着的是什麼,他們看都不看我一眼,小念安靜地躺在我的懷裏,一聲不吭,我用一條大浴巾包着它,它剛剛生完病,身體還很弱,不可以玩得太瘋,也不可以走得太累。或者他們都以為我抱着的是一個嬰兒,我果真很像一個母親了嗎?小念是我的兒子?

床上柜上的電話鈴響,我吃了一驚,我想電話怎麼會響?然後我接電話,平安的聲音,很得意地說,沒想到吧。

我說平安?你怎麼找得到?平安說,打114呀,你教的。

我說總機怎麼會給你轉?平安說你登記住宿的時候總不會用網絡名字了吧,你身份證上是什麼名就得用什麼名。

我說平安你真聰明。平安說,這不是我聰明,這是常識。

我就笑起來了。我說你在做什麼?平安說,我剛剛看完了一部西班牙電影,可是不知道它的名字。

我說,電影裏說什麼?平安說,一個嚴重人格異常的男人,用繩索綁架了他愛的女人,可是他得到了她的愛。

我說,那可能是阿爾摩多瓦的電影。平安說,我看完電影以後非常衝動。

我說,我厭煩衝動這個詞,在你嘴裏它變得很下流。

平安說,我真是有衝動,我想立刻衝出去買一根繩,然後再買一張去鄭州的機票。我說,你要幹什麼?真令我厭煩。

平安嘆氣,說,真是覺得你的生活狀態有問題,一天到晚來來往往的,就沒有平和的心態去寫東西。

我說我的生活狀態沒有問題,我去海南是因為我終於離開了宣傳部,開始職業寫作,我要慶祝我的新生活,我去山東是因為我想忘記一切過去,我去廈門是因為我想看一看鼓浪嶼,我去廣州是因為我想看一看我的情人,我寫不寫也是我自己的事情,只要我身上沒有一分錢了我就會平和下來寫字。

然後我又說,你是什麼東西?可以管我的事情?

平安說我們做過愛了。

我說你太不要臉了,電話里做愛也算做愛?

平安說,當然,電話里做和真實地做沒有什麼分別。

我說,那麼真對不起,我認錯了人,我喝醉了,把什麼都搞混了,我只和我的廣州情人做愛。

平安說,可是你自己也說,廣州的事情過去了。

我說,怎麼可能過去?我愛他甚過一切,誰都不能和他比!

平安不說話了,電話里沒有一點點的聲音,連呼吸的聲音都沒有了,像死一樣寂靜。很久,他才說,我一直都抑制着絕望的情緒,下飛機以後我都快崩潰了,可是我活着回到了北京,我慶幸我還活着。我必須強忍着進入你希望的角色,儘管我不情願,可這是能留住你,哪怕只是一點點的惟一方式。進入這個角色后,就不能隨心所欲地表達愛和嫉妒是嗎?我嘗試着進入角色,做你的朋友,網絡上的好朋友。

我說,你是我的好朋友,網絡上的。

平安苦笑,其實我回北京以後一直在努力忘記你,淡化自己的情感,可我心裏一直非常矛盾,我難受極了,我還是想你,想向你求婚,我們結婚好嗎?來北京吧。

我說,我不去北京,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再去北京了。

平安說,我們也可以不住在北京,你要去哪兒,我們就去哪兒,無論如何,我得向你求婚。

我說,可是我不去北京,我也不想結婚,我這一輩子都不去北京,也不結婚。

好吧。平安說,我會等的,只要你給我時間,我相信時間會改變一切。

我說,拜拜。我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着,我想起來,有一個女人說過,什麼是婚姻,婚姻就是和一個他愛你一百分,你愛他九十九分的人結婚,那麼,就會幸福。

也許我真的應該結婚了,和一個不愛也不討厭的人,只要他愛我,我就會幸福,即使我真的不幸福,只要我對自己說,我幸福,我幸福,多說幾次,也許我就真的幸福了。大河打電話吵醒我,問我有沒有嘗一嘗鄭大的甜食?我說我不喜歡甜的東西,什麼時間錄節目?大河說就在下午,還有幾個小時了。我說主持漂不漂亮?大河說你問這個做什麼?我說如果她太漂亮,我就得出去洗頭,然後用兩個小時化妝。

大河就笑,說,還有兩個北京過來的嘉賓,都剛剛從日本回來,下午他們和你一起錄節目,你就當玩兒似的吧,不說話也行,過會兒導演和主持會到你房間跟你最後談一次,你等着吧,你會看到主持長什麼樣。

我說別,我還有事,過會兒我直接去電視台談吧。然後我讓大河給我訂晚上去西安的票,大河說那趟夜車太臟,你還是明天走吧,明天有去西安的特快,特乾淨,特新……我掛了電話,趕緊起床,跑到大街上擋了一輛出租車,我告訴司機,我要去買點水果什麼的,你載我去有水果的地方吧。

司機說,大街上到處都有賣水果的。

我說,我要的是那種裝在籃子裏的,有提子,有椰子,有菩苓,有火龍果,有奇異果,總之裝着各種各樣奇怪水果的籃子,還要有花,做得很漂亮很體面的那種水果籃。司機想了好一會兒,說,這倒是沒有,或者你去丹尼斯商場看看?

我在丹尼斯給自己買了一件銀,然後去我三姨家。我在一路上發現了很多賣銀的小店,我一家一家地停下來,在每一家店裏都買了點什麼,最後我還買了一串紅珊瑚石的西藏鏈子,因為店裏的小姐不肯賣她的銀制筷刀,我說你不賣為什麼要掛在店裏呢?小姐說那是裝飾用的,就是不賣。

我走進三姨家的小院子,我在小時候和我媽來過,我還記得,一點都沒變。我真的愛上鄭州了,它一點都沒變,就和我小時候看到的樣子一模一樣,一切都像我的小時候。我三姨在曬太陽,安祥極了。

三姨和我媽長得像極了,如果不是在鄭州,我真以為她就是我媽了。

三姨看着我,問我找誰?我說我是小茹。我三姨就激動得話都說不出來了,三姨說,這麼多年啦,都長這麼大了,不認得了。

我們家就我媽的三個姐姐了,是我們家惟一的親戚,我沒有爺爺奶奶外公外婆,我也沒有兄弟姐妹,我媽媽的姐姐們又都遠嫁他鄉,各自散得很開,在沒有電話的時代,她們的信要在郵路上走大半個月,才到。所以我從小就孤單極了。

我小時候看到過一個故事,原版,不知道故事裏的孩子們說什麼,可是我一直都記得它,記了二十年了,永遠都不會忘記。

一個生重病的男孩,躺在床上,很快就要死了,他的姐姐很悲傷,一直流眼淚,後來她出門,看到一個長相恐怖的巫婆,巫婆帶她去一個地方,她們走了很遠很遠的路,來到一座山,那裏有很多很多蠟燭,長長短短的蠟燭,有的蠟燭燃燒着,有的蠟燭快要熄滅了。

巫婆領她來到一根快要熄滅的小蠟燭跟前,告訴她,這就是你弟弟的生命,他快要死了。巫婆又指着旁邊的一根纖細的蠟燭,告訴她,這就是你的生命,你的生命才剛剛開始,看,它的火苗多麼旺盛啊。

小女孩趴在她弟弟的蠟燭旁邊,哭得眼淚都快要流幹了,突然,她站起來,折斷了自己的蠟燭,連接在她弟弟的蠟燭上,她弟弟的蠟燭很快就恢復了活力,亮起來。後來我告訴我媽,我說我在電視上看到,在一個神秘的地方,豎著很多蠟燭,每一根蠟燭就是一個人的生命。

我媽說這根本不可能?電視裏怎麼會有原版的動畫片看?那時候我們家有電視,黑白的電視機,我媽說電視裏不可能播這種東西給小孩子看。那是八十年代初期,我快要上小學了,是一根一天到晚站在地板上拉小提琴的蠟燭,我的生活才剛剛開始。

直到現在,我仍然認為,每一個人的生命就是一根蠟燭,可是我怎麼會記得這麼清晰呢?如果不是電視,我看到的是夢境還是現實呢?可是我一點兒也不恐懼。

如果我有一個弟弟,我想我也絕不會用自己的生命來交換他的生命,一天都不可以。我沒有弟弟,我根本就沒有兄弟姐妹的概念,我生來自私。

可是我特別珍惜我惟一的這點親情,特別是在我爸把我趕出家門以後,我特別珍惜,希望能夠挽留住最後的這一點點親情。

韓國人說,六十年代是他們最後的一個純真年代,從此以後,經濟開始發展,一切都變得不純真起來。也許對於中國人來說,五十年代也是中國人最後一個純真的年代,從此以後,什麼都不一樣了。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沒有趕上,我在想像那些年代,想像當然是和現實是有差距的,很大的差距。

如果我可以回到從前,我也不願意回去,我更希望我出生在2000年,我一睜開眼睛,就是一個計算機和網絡構造成的世界,所有邪惡的念頭都被刪除掉,所有美好的念頭都會得到不斷地升級。父母與子女的關係,男與女的關係,人與人的關係,所有的關係,都變成最簡單的一種關係。那就好了。

我三姨說,你媽打過電話來了,說你要來,我就一直坐在門口等呢。

我看到三姨擺了一桌子好吃的。我三姨還說,你媽說你還像小時候,最喜歡吃餃子,我們晚上就做餃子。我說好啊,錄完節目我就回來吃晚飯。

節目錄得非常不愉快,因為那個從日本回來的男人不停地說話,他不停地說小酒館裏的媽媽桑品格非常高尚,她們很溫柔,很女人,她們非常非常地懂男人,無論如何,她們絕不會使男人生氣。

有一個故事,當一個男人和他的妻子在森林遇到熊的時候,那個男人開始奔跑。那麼,那個日本籍男人就在現場問我,你知道那是為什麼嗎?

我說,因為那是一個壞男人,他想要拋棄掉他的妻子,自己跑掉。

那個男人得意地笑起來,說,嗯,我就知道你會這麼回答,可是如果這個問題由一個日本酒館裏的媽媽桑來回答,她會說,那是一個多麼好的男人,他為了使自己的女人不受傷害,就跑起來,他犧牲了自己,寧願讓自已被熊吃掉,誰都知道,熊只吃活動着的動物,而且,難道他會跑過一隻熊嗎?

我說,我又不是媽媽桑。

在所有的人都大笑的同時,我站起來,問攝像師,這一段會刪掉的吧?攝像師不理我,導演在旁邊說,會的會的,我們也要後期製作的嘛。

我回我三姨家,三姨正在包餃子,白菜豬肉餡的。

在三姨忙碌的時候,我陪着她,端個碗兒,搬個椅子,說說話,我真的就以為我面前的這個女人,就是我媽媽了。

三姨讓我在家裏多住幾天,還說帶我去開封看菊花,去洛陽看牡丹,我發現我媽和她的姐姐們都喜歡花,她們的愛好太相似了。

我說我不去開封,也不去洛陽,我得回鄭大去住,因為明天上午我就去西安了,我怕我趕不上火車。

三姨有點難過,然後她執意要送我到門口,並且為我叫了車,直到車已經開出去很遠很遠了,她還在揮手,她真的很像很像我媽。

我在車上接到了我的非洲男朋友的電話,他說他明天去肯雅,彙報一下。

我說,你怎麼什麼都要告訴我?你上哪兒出差為什麼都要告訴我?你去就去嘛,跟我說做什麼?你這麼喜歡彙報工作,打電話給你媽和我媽不就行了?

他說,怎麼回事?你的脾氣怎麼越來越壞?

我說,你就是這樣,我以前就這樣,現在還這樣,

他說,我最近真的很忙很忙,不過也只兩三個月沒打電話給你,可現在不是打了嗎?我也打電話給你媽了。

我說,好啊,你怎麼這麼乖?

他說,我剛剛才知道你搬出去住了,你……

電話鈴響。我說,我接電話,不說了,先這樣吧。

平安的電話,他說他一整天都在打電話,終於打到你接電話了。

我說你總是惹我生氣。

平安說,我知道,我也檢討了整整一天了,因為無論我做什麼都會惹你生氣,於是我拿起電話前就下定決心只聽聽你的聲音,可是我還沒說話呢你就生氣,要你對一個朋友好一點就那麼難嗎?

我說,我的朋友會一天到晚打電話煩我?

我和小念在鄭州火車站遇到了一些小麻煩。他們正在裝修車站,亂得很,所以我把小念裝在了箱子裏。我爬了一半樓梯,發現前面有個警察,他在查看所有人的行李,他要每一個人都把行李放到傳輸帶上,沒有人反抗他。他的眼睛很亮,所有試圖混蒙過關的,都被他攔住,他要他們統統放下行李,重新再走一遍。

於是我停留在樓梯上,開始發愁,當一群民工走過來的時候,我進入了他們,我和他們的被子和扁擔們擠在一起,感到了萬分的安全。我順利通過了安檢,那個眼睛很亮的警察正忙於斥責他們,要他們把所有的一切都放上傳輸帶。

然後我又付了一點微薄的小費,被一個戴紅帽子的中年婦女從一扇隱蔽的小門領進了火車站,提前上了火車。

我請坐在我對面的女孩子吃瓜籽,因為她在哭,車窗外面是她的男朋友,他趴在完全封閉了的車窗玻璃上,安慰她。當火車開動起來的時候,那個男孩子追着火車跑,一邊跑,一邊喊,我愛你。

我請女孩子吃瓜籽,她不吃,她一直在哭,火車都開了快一個小時了,她還在哭。她真的很像很像兩年前的我,每次我從北京回家,我也會哭,我當然哭得比她厲害得很,因為每一次我都以為這是我們的最後一次了,我和我的北京情人,我們沒有未來。我們果真就沒有了未來。

可是後來我和她成為了很要好的朋友,我去洗手間的時候,她幫我抱小念,她去洗手間的時候,我幫她看行李。

所以後來我得以探問她的私隱,我問她,你們是在什麼地方認識的?女孩子回答我說,商丘熱線,他叫輕輕海風,我叫白雲飄飄。我就又嘆了一口氣。

車到西安,女孩子希望請我吃一頓同盛祥或者老孫家的羊肉泡饃。我說不了,我還得找地方住,我們會在網絡上再見面。

我請出租車司機載我去大雁塔,他說大雁塔已經下班了。

我說我要去那邊住。他又說那邊風水不好,不適合居住。然後他說,我帶你去一間新酒店,設施都很新,風水也好。我冷冷地拒絕了他,我說我偏要去住大雁塔,誰也阻止不了。

在我下車的時候,他留給我一個呼機號碼,他說他可以帶我去玩兵馬俑和始皇陵,很低廉的租車費,你會喜歡上西安的一切。

我在早晨拷那個司機,他飛快地來到了酒店的門口。

他開車很快,我們一路上趕超了很多旅遊公司的小巴士,當兩輛車并行的那一個瞬間,我看到了他們煩惱的臉。只有我知道,他們還得經歷更多的煩惱,他們得去看各種各樣的博物館、珠寶店和地宮鬼城,沒有經驗的自助旅遊,就會變成最煩惱的旅遊。可是他們的導遊春風得意,躊躇滿志,所有的導遊都知道,怎麼應付將要發生的一切。

下午三點,我回到了西安。

我坐在鐘樓飯店接到了平安的電話,他問我去了一些什麼地方?我說我什麼地方都去過了,兵馬俑,泰始皇陵,華清池和半坡村遺址,沒有什麼地方沒有去過,我甚至已經逛完了碑林和一條仿古街。

平安說你是飛的嗎?這麼快?你看到了一些什麼?

我說我什麼都看到了,可是我也什麼都不記得了。

我在夜深的時候爬上了南門,我在城樓上坐了很久。我很餓,可是我什麼也吃不下,我去過了同盛祥,我掰了半個小時饃,其實它是一塊堅硬無比的麵餅,我很耐心,並且像小姐要求的那樣,使每一塊饃都均勻得像我的指甲那麼大,可是後來他們端上來的那一碗東西,我一口都吃不下,它與我想像中的羊肉泡饃差距太大了。

平安又打電話來,我不接,他就孜孜不倦地打下去,我想如果我再不接,他就會把我電池裏的電全部都打光,可是我也不能關電話,我從來也不關電話,我總是以為,我爸會打電話給我,也許他一高興就打電話給我了,不知道什麼時候,也許他喝了很多很多酒,一高興,就讓我回家了。我一直都這麼心存着希望。

平安問我在哪兒?我說我在南門,城樓上到處都張掛着紅燈籠,不知道他們要幹什麼?還有一個矮胖子向我招手,有人告訴我,那是他們的市長,在等待他的日本客人。然後我問平安,我像一個日本女人嗎?

平安說,不像,你不像日本女人,你太殘暴了,尤其對我,態度極其惡劣,可是不管你怎麼對我,我都要對你好,你吃過飯了嗎?我說,我吃過了一口羊肉泡饃,現在餓得很。

平安說在南門附近,有一家攀記肉夾饃店,你給自己要一碗澇漕,再要一份最好的肉夾饃,你就可以享受到最溫暖的晚餐了。

我問平安,你是什麼時候來過西安的?

平安說,那是很多年前了,我總是念念不忘攀記的澇漕。

我說,那還會有啊,也許早拆了呢?

平安說你現在在西安,不是在北京或上海,西安幾百年來就那樣,而且再過幾百年,它還那樣。

我下城牆,真是奇怪極了,我發現了一輛人力車,孤零零地等在城樓下面,在夜色中,顯得特別古怪。我相信那是西安市惟一的一輛旅遊觀光用人力車。我要他帶我去攀記,可是他卻對我說,這麼近,你不可以自己走過去嗎?

我驚訝地看着他,我說你不想做生意?如果你覺得太近,我們可以多繞幾個圈子,觀光一下,總之,我不想自己走過去。

人力車很愉快,他帶着我繞了一個非常巨大的圈子,當我們終於來到攀記的時候,他們已經下班了。

我最後坐在一家小餐廳里,給自己要了一個小火鍋。和我一起吃宵夜的,是餐廳的老闆娘,只有我們兩個人,面對着兩隻沸騰的小火鍋,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後來餐廳老闆娘說她很高興,這麼晚了,還有人做她的生意,她送了兩隻青口貝給我,她說希望你明天再來。

出租車司機告訴過我,什麼時候想去乾陵,再拷他。

可是早晨,無論我怎麼拷他,他都不回了。於是我打電話到總台,要他們給我找一輛去乾陵的車,他們愉快地答應了。然後我下樓,就發現一輛旅遊公司的巴士車等在酒店的門口,我上車,問司機,我們不需要這麼大的一輛車吧。

司機說,又不是坐我的車,我們現在去火車站,馬上就要發車了,你是最後一個。像在泰山一樣,我得到了全車人熱烈的歡迎,然後車開動起來了。有人告訴我,他已經等了三個小時,現在終於開車了,真高興。

導遊小姐長得很漂亮,可是她終於遇到了一個對手,那個奇怪的女人,她除了法門寺和乾陵,什麼地方也不去,趕她下車她也不進去。

最後導遊跟我商量,你得合作一點,至少你得假裝什麼都不明白,收費方面我們可以私下裏解決。

在我們密談的時候,坐在我後面的老太太很注意地聽我們說話,後來導遊開始收取門票及導遊費的時候,她指着我說,她交多少,我就交多少。

然後她們就吵起來了,最後老太太生氣,說,接下來,無論你帶我去哪兒,我都不進去了。導遊也生氣,說,隨你的便,你只要把去過的景點門票錢交我就行了,其他的,你不去我也不管了。

我很小心地告訴老太太,我說,阿婆,接下來我們去乾陵,這個景點您得去,不去就很可惜,究竟您也是難得來一回。老太太不信任地瞪了我一眼,說,我就不去。

回來,天已經完全黑了。我坐在車上,昏昏欲睡,我要求司機播音樂,他只有一盒磁帶,他不得不放進那盒惟一的磁帶,開始消耗自己的電池,然後我就聽到了陳小春的聲音:我沒那個命哪,她沒道理愛上我。

我想起了鷺絲,鷺絲說,你走的那一天晚上,陳小春在有福城堡喝歌,如果你不走就好了,我們一起去看。

我真懷念鷺絲。我想,上個月我還在廈門呢,現在我已經在西安了,這幾個月我居然去了這麼多的地方,而更多的地方我去過也不記得了,更沒有記錄下來。我只知道我買了三十七隻銀戒指,每一隻戒指都來自不同的城市,整整三十七座城市,可是我什麼都忘記了。

我總覺得我在夢遊,因為我好像去了太多的地方,我這麼頻繁地飛來飛去,連我自己都討厭我自己了。

以前我總是早晨一酲過來就開始厭世,可是到了晚上我就會好了,現在我到了晚上也厭世,真可怕。如果我每天早晨醒來都不知道自己在哪裏,就不會太厭世了。我這麼想。

我喜歡陳小春的聲音,他好像什麼都無所謂,而且在唱片公司的安排下,他做出了與體制不合作但是非暴力抵抗的姿態。

我說過,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聽陳小春的現場,會毛骨悚然,渾身的毫毛都豎起來。可是我聽過很多男人的聲音,我還是最喜歡陳小春,以前我喜歡齊豫,她是如此地奇異,輕度的神經質,現在我喜歡陳小春了,所有敢於說自己找不到老婆的男人都是討人喜歡的。

在西安的整整五個小時,我聽到的都是陳小春一個人的聲音。他反反覆復地唱,唱完“我沒那個命”就唱“一把年紀了,一個愛人都沒有。”

所有的人都睡著了。

我比別人聽更多他的聲音,因為司機故意捉弄我,他把每個人都送到他們要去的地方,最後只剩下我。他和他的車載我走遍了西安的角角落落,最後把我放在一個名字叫做竹笆市的地方。他以為我不熟西安。

我確實不熟西安,可是我非常非常熟竹笆市。

我去過竹笆市的春發生,為了看傳說中的葫蘆頭,我在春發生對面的類型小店裏洗了頭,我還在在竹笆市附近的清真大寺古董街買了一串紅珊瑚石的印度鏈子,現在我有兩串了,一模一樣的鏈子,之前的那串是在鄭州買的,那時候它叫做紅珊瑚石的西藏鏈子,當然鄭州的鏈子要比西安的貴很多,不知道為什麼。

我在西安住了很長時間,我發現我應該永遠都留在西安,它太適合我了。

每天我都接到很多支支吾吾的電話,他們都是要告訴我,他結婚了。但是他們說的版本都不一樣,他們有的說,他的妻子是四川人,有的說,她的妻子是湖南人,還有的說,他的妻子是山西人。他們惟一說的一模一樣的話,就是,他罵你。

我說怎麼會?我在一年前就聽到你們說,他在罵我,怎麼過了這麼久,他還在罵呢?或者,要麼是你們在說謊,要麼是他在說謊。我說完了才開始後悔,因為我不可以懷疑一個我愛過的男人,我怎麼可以不信任他呢?兩年前,就是因為我們互相不信任,才導致了我們不再相愛。

我打電話給他,我說,是我。

他啊了一聲,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我說,你可不可以不要再罵我了,你心裏也知道,事實並不是你所說的那樣。

他說,我從來都沒有說過什麼,更沒有罵過你,你所聽到的一切只是因為有很多閑人在搬弄事非,你怎麼還和以前一樣,喜歡聽傳聞,並且相信,那是真的呢?我沉默了一會兒,說,對不起,我錯怪了你。

我掛電話,開始流眼淚。

我一直都認為,我的北京情人是我惟一應該嫁的男人,可是愛上他,卻是我這一輩子最大的錯誤。

我居然會找一個與我一樣,寫字為生的男朋友,我真是太蠢了。

大部分寫字的男人和女人成為了夫妻都不會幸福。據說,端木蕻良在最危難的時候拋棄了蕭紅,使她在很年輕的時候就死去。據說,張愛玲得以成名是因為胡蘭成寫了吹捧文章,可是後來胡蘭成變成了漢奸,又跑到農村去另尋了新歡,張愛玲還得拿自己的稿費接擠他。據說,杜拉斯的某個過去了的情人認為她品格很惡劣。最幸福的大概只有薩特和波伏娃了,可是他們各自又有各自的外遇,這樣的奇迹,我這一生都無法創造。我只知道,再怎麼轟轟烈烈的愛情,都可以結束得這麼慘淡。

可是無論他做什麼,即使他殺了我,我都會原諒他。

我始終都相信,我愛着他的那個年代,是我這一生里最純真的年代。而我們的愛情是在北京的大街上走出來的。我再也不敢去北京,是因為我只在心裏面想一想,都會痛苦。

我甚至為了愛他背叛自己的父親,第一次惟一的一次也會是最後一次,那對於我來說比死都要嚴重。我說過,我被家庭遺棄就如同我被整個社會遺棄,我的家庭,它比什麼都重要,無法言說的重要,我生活在一個沒有親戚也沒有兄弟姐妹的家庭中,我和我爸我媽的全部,就是我,和我爸我媽。

我居然坐在回家的飛機上哭,我認為自己有罪,並且希望我的飛機掉下來,讓一切都消失,可是飛機沒有掉下來。只是後來,我非常奇怪地,自殺了一次,又被救活了。大概是因為我背叛了他的愛情,還用“我生活在一場局限中”欺騙他。微弱的懲罰,真是不夠。

也許我真的會像那個等待了十一年的日本女人,她的母親在臨終前告訴她真話,神在最初就給了你愛,可是你從一開始就錯了。

我坐在石家莊看到的那部電影,仍然與陳小春有關。電影裏,陳小春的女朋友出去吃飯,覺得飯很好吃,就又要了一盒飯,捧在手裏,然後坐飛機,去他的身邊,她到的時候天已經黑了,而且雨一直下,她翻過牆去,爬在窗台上,終於,把飯送到他的手上。這是一個日本故事,來自吉本芭娜娜的《我愛廚房》,書里是這麼說的,一個女人,她愛的人在另一座城市,有一天,她獨自出去吃飯,覺得飯很好吃,就又要了一盒飯,捧在手裏,然後坐上出租車,去他的城市。

是啊,很遠。她說,可是我要去。

她愛的男人聽到敲門聲,開門,發現她站在門口。

她把那盒飯給他,說,我在吃飯,覺得這飯很好吃,就買了一盒給你送來了,現在,我要回去了,出租車還在樓下等着呢。

這個故事是我的北京情人在電話里告訴我的,他最喜歡日本小說,我沒有想到我們分手以後,我會看到由書改編的電影,我不知道世界上的事情為什麼要這樣安排。這是一部很好看的日本電影,很多人都笑起來了,陳小春一出場他們就笑,只有我泣不成聲,我一直在想,也只有日本女人,才有這麼瘋狂的想像力。

我的工作夥伴問我為什麼不跟車去北京?我說我要看電影。可是在我哭出來的時候,他們又問我為什麼哭?我說很多年前了,我愛過一個男人,他離我那麼遠,但如果坐飛機,也只需要兩個小時,可是我不能每天都坐飛機。

在我愛着他的時候,我一直在想,我會不會像一個日本女人,吃了好吃的飯就想與他一起分享?我已經很久沒有出去吃飯了,他那麼遠,不在身邊,一切都是興味索然的。現在一切都過去啦。我說,我們繼續看電影吧,這些日本電影,它們真是好看極了。我想起來我還告訴過念兒和雅雅,即使一切都過去了,我仍然相信,他是這個世界上最愛我的男人,以後再以後都不會有一個男人像他那麼深地愛他。

可是現在,他結婚了。

所以,我的純真年代真的已經過去了。

我直到走的那一天,才去看大雁塔,儘管它就在我的旁邊,我每天都看着它入睡,可是我從來沒有靠近過它。

那是一個很奇怪的日子,所有的車都堵在西影路,動都動不了。有人告訴我,他們都要去墳場,今天是一個看望故去親人的日子。

我想那個怎麼拷也不回電話的司機原來也有他的道理,這裏風水不太好,所有的車去墳場,都要經過這兒。

我看完了大雁塔,然後蹲在路口吃我的早飯,一隻烤得很好看的紅薯,我攔了幾次出租車,都沒有攔得住,那些車憤怒地從我面前飛過。

我想起了我的夢,我做過這樣的夢,在去墳場的路上,我招出租車,可是他們不停,他們亮着空車的標誌牌,他們也不停。

我所有的夢都會實現,真令我高興。

我蹲在路口,又給自己買了第二隻紅薯。當又一輛空出租車飛過來的時候,賣紅薯的老頭兒跳上了大街,為我攔下了它。

我有點驚奇,因為這個畫面沒有出現在我的夢中,它只在現實中發生,賣紅薯的老頭兒,他為我攔了一輛出租車。

這個時候我已經很熟很熟西安了,我熟所有的路,書院門,東大街,解放路,我也熟所有的商場,民生,世紀金花,我熟悉西安的一切,我很樂意變成一個徹徹底底的西安女人。小念也很快樂,它吃了很多,連一種名字叫做晶糕的東西它也吃,我知道小念也很樂意變成一隻徹徹底底的西安狗。

我告訴司機雖然現在堵車,我們得繞道走,但是我知道有一條隱蔽的小路,可以使我們少繞五公里路。

在西安的最後一個晚上,我的一個西安朋友打電話給我,他說他看到了一個很像我的女人,在街上走來走去,已經兩次了,都在南大街上,是你嗎?

我說,是我吧,我已經在西安住了一個月了,可是再過幾個小時我就要離開了。我的朋友執意要請我吃點什麼,他帶我來到一家西餐廳,我又要了一碗生滾牛肉粥,我想知道,是廈門的牛肉粥好喝,還是西安的牛肉粥好喝。

我的朋友要了一壺茶,在他喝第二口茶的時候,小姐端來了一碗豬肝粥,我沒有說什麼,因為現在是我的朋友請我吃粥,我不可以生氣。

我的朋友說他聽到了一些傳聞。

我說為什麼我走到哪裏都有傳聞呢?而且它們飛來飛去,走得比我還要快,他們這次說什麼?

我的朋友笑了笑說,他們說,小妖那個女人很古怪,她去青島的時候,只帶着一隻筆記本電腦,她只和她的電腦說話,誰都不見,誰也不理,她去西安的時候,只帶着一條狗,她只和她的狗說話,誰也不見,誰也不理。

還有一個葷段子,他們都說那是你原創的。

年輕夫妻的新婚之夜。男人對女人說,你疼嗎?女人說,疼。男人就說,那就,算了吧。女人說,不要嘛~~~~~~~~

我不笑,我皺眉,說,你看過我三年前的小說《你疼嗎》嗎?

我的朋友說,有點印象吧,好像所有的人都說那是你最好的小說。

我說,不錯,那是我這一生寫得最好的小說,小說里的女人是一個處女,她問所有的女人,你疼嗎?

我低頭喝粥,我無法分辨得清楚牛肉粥和豬肝粥,它們誰比誰更好吃。

我左手拖着行李箱,右手抱着小念,我和我的狗,我們都很臟,可是我們終於回家了。

我穿越馬路,突然發現平安站在我的樓梯口,他像上次那次,捧着花。

我沒有什麼表情,我說,等了多久了?

平安說,昨天才到,我在網上查到了你的航班,居然要飛四個小時,還經停武漢,根本沒必要嘛,坐火車都會比坐飛機快,本來想在機場接你的,想想,還是在這兒吧,給你一個大驚喜。

我淡淡一笑,說,上來坐吧。

我開門,放下東西,開始收拾房間,當然我的房間裏也沒有什麼可收拾的,然後我打電話叫凈水,然後我抱歉地說,要過一會兒,我們才有水喝。

平安說,沒關係。然後他環顧我的房間,然後他說,離開這個泥沼般的地方吧,來北京吧,我們結婚。

我說,這兒不是泥沼,這兒是我的家,我愛它。

我想起了我的非洲男朋友,我已經開始厭惡他了,不過是因為他在電話里說,他想念我的信想瘋了,於是他不管有多忙,都會偷個空去郵局取信,自己開車,三十公里啊,顛來顛去的,每天。

我說,為什麼?要自己去取信的嗎?難道當地的郵局不送過來?

他居然就說,我不信任他們,我總是怕他們遺失我的信,黑人辦事不行的,不可以信任他們。

我說,你現在自我感覺這麼好么?你在一個比我們還窮的國家,你可以為所欲為了?你可以斜着眼看他們?歧視他們了??你太過份了,你知不知道,你在巴黎的時候,法國人看你的眼神就如同你現在在雅溫得看黑人的眼神,在你歧視黑種人的時候,白種人也在歧視你,這個黃種人。

就如同,再落泊的臨近下崗的夜班女工,望見街邊拉客的小妓女,也是有優越和虛榮的,就因為這一丁點兒的優越和虛榮而掙扎着過下去。

我說完,開始後悔,我想我不可以這麼傷害他,我的話太難聽了,於是我準備道歉。可是我的非洲男朋友什麼都沒有意識到,並且他高聲為自己申辯,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是歧視黑人,而是真的,他們這種人種,他們天生的懶,就是辦事不牢靠,也不是他們自己可以決定的,他們生來就這樣,就像他們的文化,非洲沒有文化,他們有的,只有殖民文化。

我嘆了一口氣,說,你別跟我談文化,我不懂這個。

可是我開始厭惡他,很多時候,越了解才會越遙遠,我發現我和他,即使我們結婚,我們也不會幸福。

我對平安說,這兒再怎麼破,也是我的家,你不可以歧視它。

平安,我們應該好好談一談。

平安微笑,我也正想跟你好好談一談。

我說,我們不可能的,愛情不可以這麼隨心所欲,太快了。

平安的臉很錯愕,他說,我的愛情就是這樣。我喜歡網絡,也就是因為網絡比較舒服,自由主動,我屬於酷恨章法的人,我就是這樣,隨心所欲,不顧一切,要表達我的情感。

我說,我也喜歡網絡,可是現在我們是在現實中,不是在網絡里。即使我們每天都在網絡里看到很多像閃電一樣的愛情,它們就在我們的身邊,可是它們與我們無關。而且,網絡也是一個藏污納垢的地方,每一個地方都有骯髒的東西,網絡也不例外,很多人不過是在網絡里找尋性伴侶和婚外情人。

平安說,可是我們不一樣,沒有人能夠比得上我們,我已經越來越意識到我們之間愛的不同尋常,越來越意識到這種愛的真實。你不是普通的女人,我是配得上你的男人。我苦笑,所有的人都以為只有自己的戀愛才不同尋常,比任何其他人都高尚。

其實平安,我真的已經在想,我是不是應該接受這段突如其來的網絡愛情,真的,我已經想了很久很久了。

平安認真地看着我,他有一點兒緊張。

我說,也許我們真的可以成為網絡情人,可是,你知道我們的問題在哪兒嗎?你心太急了。

如果你不是這麼快地,兩次飛來看我,如果我不是這麼一個慢熱的女人,也許我們就真的變成情人了。我們開始得很好,像所有網戀的一開始,可是我們沒能處理好許多中間的問題。我們太快了。

即使很多時候不是愛情。從一開始就不是愛情的,那麼到最後也不會是愛情。那種慢慢地培養出來的,牽牽扯扯磕磕碰碰的感情,不是愛情,只會是婚姻。就如同同居久了,兩看相厭了,最後還是結了婚。

可是我們也不可能結婚了。我們做朋友吧。

平安很傷感地望着我,說,小妖當不了我老婆,這點我一下子還接受不了,以後我可以按照情人的方式愛你嗎?求你無論如何別離開我……

我大笑,卻又開始流眼淚,做不了老婆,就要做情人?笑死我了。你們男人就只有這麼一種處理女人的方法?太搞笑了。不做不做,就做朋友。

然後我說,回北京去吧,我們都有很多事要做,別浪費時間,你也可以重新去找一個網絡情人,如果你動作夠快,手段夠狠,目標夠准,她又像火一樣熱情和新新人類的話,你會在二零零零年之前找到,並且幸福。

平安最後對我說,小妖,不要把寫作當做工具,它能實現你的虛榮,但實現不了你的夢想。

嗯。我說,這是只有朋友才說得出來的漂亮句子。謝謝你。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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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妖的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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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這是一個結婚的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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