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抗美援朝戰爭打到第三年年底,鄭霍山被提前解除了勞教。

舒曉霽所在的烷西新生報》裏面有一句話,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那張報紙鄭霍山反反覆復地看,那裏面大都是新社會建設的功績和舊社會的遺老遺少們洗心革面改造進步的故事,那裏面有很多‘鬼變成人”的活生生的例子。鄭霍山在讀這些報紙的時候,常常苦笑,常常傻笑。他真的一度認為自己就是個鬼,沒有思想’沒有血肉’沒有感情,甚至沒有面孔。而現在,他有了思想,毛澤東先生的著作讓他知道了新中國是老百姓的新中國,舒南城的關懷讓他感到了新政權的溫暖,舒雲展春風化雨般的話語讓他體會到了人間溫情。

鄭霍山從前對於中醫不以為然,他是個無神論者,總覺得中醫裏面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有一些玄玄乎乎的東西。中醫治病,望聞問切聽起來頭頭是道,但經不住刨根問底,中藥調理陰陽氣血,也有一套理論,但同樣摸不着看不見。他只能認為,中醫藥學靠的是經驗,是日積月累的病例舉證,而從原理上講,含混不清,雜亂無章。

在大別山採藥的時候,有一次他把他的這個看法同舒南城說了,說中醫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舒南城想了一會兒說,是的,我們的生活就是這樣的,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你認為西醫就知其所以然了嗎?

鄭霍山說,西醫相對要明白一點,胃病就是胃病,肝病就是肝病,心臟病就是心臟病,炎症就是炎症。哪裏有了問題,要麼是一刀割去,要麼是葯攻病灶,頭疼醫頭,腳痛醫腳,直來直去,明明白白。而中醫往往頭疼醫腳,腳痛醫頭,有點兒彎彎繞。

舒南城說,你說西醫明明白白,我且問你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問題。你說,我們身上的血,它為什麼是紅的而不是綠的。

鄭霍山頓時語塞,半天也沒有回答,最後才支支吾吾地說,這個問題,恐怕也不是西醫能夠說明的。

舒南城說,看看,你們西醫,動不動就輸血、驗血,還換血,可是你就搞不清楚這個血到底是怎麼回事。這麼一個小問題,也是基本的問題,你們西醫都搞不明白,其實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你說中醫頭疼醫腳,腳痛醫頭,這正說明中醫在探索病理葯原方面的進步。中國有句老話,牽一髮而動全身,為什麼會牽一髮而動全身,因為經絡相關,血脈相連。殊不知,人的生命是個宇宙,頭疼醫腳,腳痛醫頭,正是追本窮源,即所謂治本。而你們西醫所謂的頭疼醫頭,腳痛醫腳,卻往往只是治標,就好比割韭菜,割了一茬又長一茬。

鄭霍山仰臉想了一會兒說,晚輩淺薄了。舒南城說,你淺薄,長輩也厚重不到哪裏去。我姑妄說之,你姑妄聽之。關於中醫西醫,各有一套路徑,前者往往曲徑通幽,後者可能直奔要害。但老朽以為,這二者並非風馬牛不相及,中西合璧,並非單指建築。

鄭霍山說,伯父所言極是,晚輩受益匪淺。舒南城說,你要走的道路,最好是中西結合。

以後舒南城去三十里鋪看望鄭霍山的時候,又給他捎去一份對他此生至關重要的中醫典籍,那是一張人體經絡圖。舒南城說,我和你的宋校長曾師從江南名醫完白樹木先生,以完白先生的理論,人體其實就是一個宇宙,山川河流田地草木好比人的骨骼血液肌膚毛髮,外部各自獨立,內里實則相通,水涸則山枯,山枯則草木不生,草木不生則水土流失,飢荒即為疾病,天地人皆同理。誠然,這些看法只是一種比照,完白先生繼承前人醫藥成果,發現人體經絡之間的物理聯繫,所謂牽一髮而動全身即是這種聯繫的依據。人有病,色、相、氣、味以及紋、形、體、態皆有變化,如若內服之外,加以刺激、烤灼、熏燎、推拿等手法,其效無疑更佳。這些東西你若掌握了,無論是學習中醫還是西醫,也無論外科還是內科實踐,都有好處。

鄭霍山說,我這段時間揣摩,已經有了一些體會。特別是讀毛主席的書,深刻地領會到,

事物發展的根本原因,不是在事物的外部而是在事物的內部,在於事物內部的矛盾性。用這個思想指導醫學,我明白了內因決定外因的道理,人的生命也是個宇宙,所謂病邪,多數來自於內部矛盾的演變。如果我們能夠抓住這個規律,及時地解決或者防範這個矛盾,患病的機會就會大大減少。

舒南城說,很好,你能融會貫通舉一反三,果然悟性很高。你在三十里鋪的這兩年,閉門讀書內省,反而因禍得福,清清靜靜悟出了不少東西。現在外有保家衛國戰爭,內有百廢待興建設之役,正是政府用人之際,若你願意輕裝上陣,或可造福一方。

鄭霍山嘆道,晚輩何嘗不想融入新的生活,只不過戴罪之身,身不由己啊!

舒南城說,賢侄不必多慮,共產黨重在表現。我聽說三十里鋪囹圄之人,多有積極表現爭取寬大處理者。你倘若真能回心轉意,識時務者為俊傑,世叔願意為你奔波。

鄭霍山說,晚輩遵命。

舒南城後來果然以皖西工商聯合會的名義向三十里鋪勞教農場乃至皖西地區行政公署反映了鄭霍山的思想變化,三十里鋪勞教農場也將鄭霍山的表現向上做了彙報。鑒於鄭霍山在政治上逐漸覺悟,有要求進步的表現,行動上積極配合管教幹部,並且利用一技之長,在獄中為勞教人員甚至為附近百姓看病行醫,頗得民眾好感。皖西司法機關重新審理鄭霍山案卷,決定減刑一年零兩個月,提前釋放,並賦予公民權利,恢復政治權利。

鄭霍山從三十里鋪農場被釋放后,先回了一趟老家。還好,家裏在‘土改”和三反五反”中都沒有受到太大的衝擊,家庭成分被定為上中農。這也得益於當年肖卓然縱橫斡旋,串聯江淮醫科學校諸同學之家庭,捐款捐物支援709醫院購買X光透視機,當時鄭家捐洋錢二百元,在劃分成分時,這二百元的捐款算作支持新政權。有功則獎,免除價值其二倍的田產,不在成分劃分估算範圍,否則的話,他家至少也是個富農。

家中雖然對新政權的看法不盡相同,但是新政權沒有像過去國民黨宣傳的那樣六親不認殺富濟貧,還是依據客觀事實,勞動所得仍然受到保護,小康之家仍然小康,這讓鄭霍山再次刮目相看。

從老家返回皖西城之後,鄭霍山直接到舒皖藥行上班了。舒皖藥行屬於公私合營性質。舒南城的股份佔了四成,另有幾家包括梅山的汪尹更、壽春的趙朗軒等人合佔了四成,皖西行署的股份佔了兩成,舒南城為董事長,行署派了一個幹部魏石開,擔任藥行的副董事長兼黨支部書記。藥行里原先就有五六個共產黨員,舒南城本人也提出把自己的股份完全充公,自己作為一名公職人員領取薪金,但是他的這個請求被陳向真專員婉言謝絕了。陳專員說,公私合營是一種形式,是我們改造資本家和利用資本的一種手段,這種手段在新民主主義到社會主義的過渡時期,是非常必要的。並不是所有的資本家都有舒先生這樣的胸懷。我們接受你們舒家充公了,對其他的民族資本家就構成了壓力。到那時候,不是提倡也是提倡,不是命令也是命令了,那樣就會給新政權的穩定帶來負面影響。如此一說,舒南城才暫時放棄了將其資產充公的念頭。

鄭霍山到舒皖藥行任職,自己提出作為私方人員,但舒南城想來想去,還是勸鄭霍山拿政府的津貼,算是政府方的工作人員。雖然政府方的工作人員比私方雇傭人員分紅收入少了將近十倍,但是舒南城設身處地地為鄭霍山着想,他考慮的不是收入,而有更深的打算。

幾經坎坷,鄭霍山終於修得正果,在皖西城舒皖藥行里擔任一個門市部的經理,成了一個被改造好的人”。

上甘嶺戰役即將結束的時候,二十七師就接到預先號令,做了凱旋歸國的準備,709醫療隊奉命隨行。直到這個時候,汪亦適和舒雨霏等人才回到了709醫療隊。隨着他們回到醫療隊的,每個人還有一張組織結論:經調查了解,某同志在離隊期間,未改變立場,未喪失氣節,未發現異常表現,經受住了殘酷考驗。某某某同志為暴動歸隊,做出了積極的貢獻。經二十七師政治部研究決定並報上級政治機關備案,某某某

同志仍回原單位工作,職級待遇同前。在汪亦適的檔案里,還多了一張卡片,那便是肖卓然在戰場上宣佈他火線入黨的記載。

如此一來,汪亦適和舒雨霏等人就算正式歸隊了。第二天,709醫療隊就上了火車。

這一路上,火車上的人真是百感交集,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想法,同一個人在不同的時間內也有不同的想法。有激動、慶幸、嚮往、思念、急切,也有悲傷。

汪亦適獨坐一隅,兩眼投向窗外,目光有些空洞。他的手裏捏着一團酒精棉球,下意識地擦着手背手指,一遍一遍地擦。似乎直到這時候,他才開始有了安全感,直到這時候他才真切地感受到,他活着回來了,直到這時候他才開始有了生活的求知慾望。他想知道的東西太多,梅山老家的父母,庭院裏的梔子花,709醫院的就醫諮詢室……

肖卓然過來了,看看汪亦適手裏攥着的酒精棉球,再看看他投向窗外的目光,挨着他坐下了。

亦適,你在想什麼?

汪亦適斷開思路,扭頭看看肖卓然,淡淡一笑說,千頭萬緒啊!

肖卓然說,有沒有想到一件大事?汪亦適說,未來的一切,對我來說可能都是大事。

肖卓然說,工作,工作,我現在滿腦子裏想的就是這兩個字。沒想到剛解放,就被派到戰場上了。兩年多啊,如果不是戰爭,這兩年多的時間我們要做多少事情啊!我們足可以把709醫院建設成像蘇聯老大哥集體農莊那樣的醫院,設備齊全先進,病房窗明几淨,人員訓練有素,環境美如花園。

汪亦適說,不是還有丁院長他們在後方搞建設嗎?

肖卓然說,哈哈,他們不行。他們是老革命不錯,打仗可以,建設醫院不行。我們有了國家,有了政權,有了經濟,就不能再搞那種游擊醫院了。一切都要按照蘇聯老大哥的先進樣式來。

汪亦適有點兒意外地看了肖卓然一眼,沒有說話。

肖卓然說,亦適,我需要人,我需要醫術一流的專家作為709醫院建院的棟樑之材。你基礎好,兩年前在皖西排雷”,已經赫赫有名。此次出國作戰,雖然你被抓到了集中營,但對你我來說,因禍得福。我知道,你在集中營里是作為特殊人員對待的,你給美國鬼子當過助手,你使用過當今世界最先進的外科設備,也見識過一流的外科手術。這一趟集中營,你簡直就是留了一次學。第五次戰役中,你給傷員做手術,我在一邊看,心裏很有感慨。你把美國佬的技術學來了,設備運來了,你簡直就是老天爺給我們派到鬼子窩裏的普羅米修斯!

汪亦適說,你是這麼看的?肖卓然說,我就是這麼看的。作為一名領導者,我必須從最不利的事情裏面看到最有利的因素。老革命們有一句話,叫做從戰爭中學習戰爭,這句話同樣適用於我們,我們在戰爭中提高我們的業務水平。

肖卓然說得慷慨激昂,臉色紅潤。汪亦適多少感到有點兒意外。肖卓然是個熱血青年,經常有捨我其誰馬革裹屍的慷慨,這是汪亦適知道的。但是,像今天這樣具體到709醫院的建設問題,甚至直言不諱地說那些老革命不行,大有取而代之的架勢,這還是第一次。

直到火車在鄭州換車頭,休息的時候,另一節車廂的舒雨霏告訴他,肖卓然已經被正式任命為陸軍709醫院的副院長了,而且定級為副團級。據說丁院長老病複發了,肖卓然回到709醫院后,要全面主持工作。汪亦適這才明白,肖卓然要大展宏圖了。

二十七師部隊回到皖西城,已經是出發的第十天了。離開鄭州之後,部隊換乘汽車,這下就熱鬧了。汽車都是卡車,有黃黃綠綠的老軍車,有油漆斑駁的客用車,也有改裝的電車。過了三十里鋪,在離城三里的杏花塢,部隊下車整隊,將從風雨橋頭徒步進城。

天上下着濛濛秋雨,小城城西大道上,數萬民眾冒雨夾道歡迎。

穿着中山裝的鄭霍山也在歡迎的人群里。他舉着一柄油紙大傘,給舒南城擋雨,自己的後背卻濕了一大片。

舒家兩姐妹在雨中奔波,舒曉霽胸前挎着一架老式德國卡爾相機,跑前跑后,舒雲展被她呼來喚去,給她遮鏡頭,幫她選角度。舒南城佇立雨中,一言不發。鄭霍山此刻的心情,就像中藥里的五味子,什麼滋味都有。這人頭攢動的歡迎大軍,歡聲雷動的歡迎場面,在風雨中飄揚獵獵抖動的旌旗,讓他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真正地意識到,改朝換代了。他這個從舊社會走出來的人,現在是站在新社會的大街上了。

風雨橋就在百米開外,就在鄭霍山的視線之內。風雨橋啊風雨橋,一步之差,人生道路的起點就是天壤之別!

這段時間,鄭霍山作為皖西專區錄用的公職人員,在舒皖藥行里當了一個門市部的經理。白天他是敬業勤懇的,收葯、驗葯、炮製成藥、售葯,一絲不苟,從無差錯。說實話,他並不想成為一個公職人員,他更願意成為舒南城的私方僱工,這倒並不是因為私方僱工的薪水比公職人員多出十倍以上,他鄭霍山不在乎錢,他是見過大錢的,而在於對於舒南城的感恩戴德和信賴。朦朦朧朧中,他也願意成為舒家的一員。

自從當年在三十里鋪農場見到舒雲展之後,他的心裏就萌生了一顆種子。那時候他並不愛舒雲展,但是他想獲得舒雲展,最初的念頭甚至有報復的成分。但是,漸漸地,這種報復的心理被另一種異樣的感覺取代了。舒南城不厭其煩地關懷,對他的心靈是一種衝擊。這個慈祥的也是睿智的老先生,給他的關愛是真誠的也是行之有效的,他不能不感激,也不能不敬仰。然後是,那個沉默寡言的舒雲展,對他的幫助是不動聲色又是無微不至的。在他還在三十里鋪勞教農場坐牢的時候,她沒有嫌棄他,她跟她的談話是平等的,是尊重他的人格的,不像那個盛氣凌人的小老四,也不像那個一本正經的小老三。在舒家四姐妹裏面,最有淑女氣質的就是老二舒雲展。終於有一天,在舒雲展秉承父命給他送葯的時候,他鼓起勇氣問了舒雲展一句話,舒二小姐,你經常來看我這個勞教對象,難道就不怕別人說閑話?

舒雲展微笑着說,什麼勞教對象?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父親說你是懷才不遇,將來是大有作為的。

鄭霍山說,你也相信我會有作為?舒雲展說,我為什麼不相信?別人都說你是江淮醫科學校的高才生,比肖卓然、汪亦適他們還要略高一籌呢!

鄭霍山嘆了一口氣說,此一時,彼一時啊!我如今已是階下囚,略高一籌又有什麼用?

舒雲展說,你不要這樣想。你是一個行醫之人,只要你覺悟過來,政府是不會拋棄你的。

鄭霍山突然問了一句,舒老二,假如我釋放了,能夠為老百姓做事了,你會怎麼看我?舒雲展說,我?我當然求之不得啦!鄭霍山說,你為什麼求之不得?舒雲展的臉刷地一下紅了,低下頭,想了一會兒才說,我們是朋友啊,我當然希望你好了。

鄭霍山抓住機會,窮追不捨說,我關心的是,你會拋棄我嗎?

舒雲展愣住了,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鄭霍山笑了說,舒老二,葉公好龍啊!

舒雲展半天沒有回過神來,過了好長時間才說,你說的我不懂。

鄭霍山說,你等着吧,我會讓你懂的。自那以後,舒雲展就再也沒有單獨到三十里鋪探望鄭霍山了,而父親並沒有察覺,時不時地派她給鄭霍山送葯送書,有時候還送吃的東西。她鬧不明白父親為什麼對鄭霍山如此關心,只能理解為受人之託,那個人應該就是杳無音信的宋雨曾。父命難違之下,她只好生拉死扯拽着小妹一起去,結果常常被小妹奚落。舒曉霽有一次毫不留情地說,二姐你是怎麼回事,難道你是看上了那個勞教對象?我警告你二姐,你要是把勞教對象引回家,可別怪我跟你劃清界限啊!被小妹這麼一說,舒雲展自然惱怒。可是奇怪的是,她越是惱怒,越是在心裏恨恨地譴責小妹,越是覺得小妹的話好像戳到了她的痛處。這種感覺很奇怪。在舒家四姐妹其他幾個人的眼睛裏,那個鄭霍山簡直一無是處,簡直不可救藥。而恰好是一無是處和不可救藥的鄭霍山,越來越引起了她的好奇、注意、興趣,乃至好感。一無是處往往是表面現象,出奇之人必有出奇之心,一個當年在江淮醫科學校有口皆碑叱吒風雲的人物,怎麼可能一無是處,怎麼可能不可救藥?這種活思想在腦子裏轉久了,她居然發現她

惦記上了那個鄭霍山,居然一曰不見,如隔三秋!

舒雲展內心的這些微妙的變化,鄭霍山自然不會看不出來。他在舒皖藥行供職,每天要向舒先生稟報白日的生意狀況,多半都是他到舒家。抬頭不見低頭見。現在舒雲展見到鄭霍山,多了幾分客氣,卻少了幾分隨意。客氣之中有了幾分見外,見外的裏面多了幾分矜持。而這矜持,實際上就是未雨綢繆。

終於,人們遠遠地看見了雄壯威武的隊伍,唱着戰歌,雄赳赳氣昂昂地踏上了風雨橋頭。

雨在下着,風在刮著。隊伍越來越近,風雨橋頭兩邊的人心裏都在燙着。陳向真已經驅車往返風雨橋頭幾個來回了,他同二十七師的首長和709醫療隊的主要領導都已經見過面了,這會兒重新回到歡迎隊伍的前列,繼續履行着歡迎總指揮的職責。忙裏偷閑,陳向真轉臉對舒南城說,舒先生,今天整個皖西城都是激動的,但是最激動的恐怕還是你老人家啊!

舒南城點點頭,微笑道,按說應該是,不過老朽這心裏還算平靜。

陳向真說,舒先生是經過大世面的,心中波瀾不形於色啊!

舒南城說,陳專員誇獎。不過年紀多了一把,油鹽多用了幾斗,有了些定力而已。

說話間,隊伍已經逼近,前方大亂,鼓樂驟起,鞭炮騰飛,彩屑如雨,煙霧繚繞。大隊人馬井然有序齊步通過,兩邊依次是二十七師首長、各團首長和醫療隊的領導。陳向真率領皖西地區黨政軍主要領導和社會賢達名流紛紛上前,握手寒暄,一一接見。路兩邊口號此起彼伏,歡迎英雄歸來!向志願軍英雄學習,致敬!感謝最可愛的人!等等。揮動的拳頭如同一片搖曳的森林。

就在這一切都在熱烈而有序地進行着的時候,意外的事情發生了。只見隊伍里飛出一個人來,徑直奔到舒南城的面前,抱住老先生,嚎啕大哭。來人是舒家大小姐舒雨霏。起先大家都當是父女相見,悲喜交加,哭一場也是情理之中,豈料舒雨霏哭起來就沒有個完,眼淚鼻涕抹了父親一身,而且哭得一陣緊似一陣,哭得嗚嗚咽咽,上氣不接下氣,乃至臉色泛青,手腳冰涼。舒南城察覺不對勁了,扳起女兒的肩膀說,雨霏,雨霏,你是怎麼啦,活着回來,應該高興才是啊!

舒雨霏說不出話來,只顧山搖地動地哽咽。舒南城緊張了,茫然四顧,又問,怎麼啦孩子,難道,難道雲舒她,她、她沒有,回來嗎?

說這話時,舒先生的嗓門也有些異樣,居然幾分顫抖,幾分嘶啞。爸爸,我回來了!

恍惚中,舒先生聽見身邊不遠處,一個甜甜的聲音響起,舉目望去,老三舒雲舒背着背包,就在對面笑吟吟地看着他,老三面如桃花,神清氣爽。

舒南城久久地看着老三,久久地拍打着老大的肩膀,禁不住老淚縱橫,淚水婆娑中,笑了說,孩子們,都回來了,回來了,好啊,孩子,別哭了,咱們回家吧!

這邊上演親人團聚的一幕,那邊忙壞了舒老二和舒老四。舒曉霽上躥下跳,冒着秋風秋雨,一口氣拍了兩個膠捲,這才由舒老二拽着找到了父親和另外兩個姐妹。舒老二說,這個場面千載難逢,趕快給我們家拍個照片啊!

舒老四應了一聲,蹦蹦跳跳地跑過來,只來得及同大姐和三姐打了個招呼,就開始選角度調焦距,一切準備就緒了,正要按下快門,卻又停住了,捧着照相機,抬頭向舒南城的身後喊,喂,鄭先生你閃開點,沒看見我們在拍父女重逢嗎,你擠在鏡頭裏算是怎麼回事啊!

舉着油紙大傘的鄭霍山遭此呵斥,頓時尷尬起來,舉着傘不知所措。正要把傘交給舒雲舒,被舒雲展一把拉住說,你就站在這裏!舒雲展對舒曉霽說,老四,你就這麼照,人家在給爸爸打傘呢!

舒曉霽瞪了舒雲展一眼,想要發作,又忍住了,口氣很沖地說,那好,你也站進去,站在他前面!

醫療隊從朝鮮戰場帶回來許多醫療設備,最先進的都是汪亦適等人從美軍維麗基地搞回來的。這就使得醫療隊的同志回來之後,頗有一些衣錦還鄉的感覺。

丁范生因為戰傷發作,一邊工作一邊理療。對於肖卓然歸建,滿心歡喜,交代肖卓然,要把醫院的領導重擔挑上去。分工的時候,還特意強調,肖卓然有文化懂業務,又在朝鮮戰場上受過鍛煉,表現很好,是棟樑之材,要放手使用。

以後肖卓然才聽程先覺說,在他們離開709醫院這兩年裏,丁范生同政委於建國鬧得不可開交。丁范生堅持白手起家,美其名曰為國家分憂,醫院的業務基本上還是戰爭年代那一套。丁范生腦子一熱,就要往外派一個醫療隊;腦子一熱,就把上面分配的醫療設備指標讓給了地方醫院。於建國爭奪醫院的領導權,堅持黨總支書記有最後的拍板權。丁范生不吃那一套,私下裏說,有些同志不懂業務,還要到處插手。什麼最後拍板權,亂彈琴!我是一院之長,在709醫院,我說了算!話傳到於建國耳朵里,於建國自然很惱火,放出話來,什麼不懂業務,誰懂業務?他那兩下子,揮揮大刀片子還湊合,搞醫院整個一竅不通,來當醫院院長純粹是亂點鴛鴦譜。

兩個一把手把關係鬧到這個份上,醫院的風氣自然就好不起來,一會兒是丁范生佔了上風,丁范生身邊的人便多了起來;一會兒上面發話了,要加強黨的領導,加強思想政治工作,於建國佔了上風,於建國身邊的人又多了起來。秦莞術是個純粹的業務幹部,只負責醫務工作,兩邊和稀泥。其實他對醫院建設是最有發言權的,可他偏偏手裏沒有權,要聽這兩個從槍林彈雨里打天下打出來的一把手吆五喝六。有一次因為一個幹部提升的問題,丁范生同意把他從司葯提升為連級軍醫,於建國堅決不同意,在會上爭得面紅耳赤。丁范生曆數這個幹部如何如何優秀,當初在淮海戰役的時候就是模範衛生員。於建國則堅持說,這個人在藥房不能堅持原則,把很多好葯送了人情,這樣的同志不僅不能提拔,還要調離藥房,建議調到軍人服務社當管理員。丁范生氣急敗壞,把桌子拍得咚咚響,指着於建國的鼻子說,我們在淮海戰場上出生入死的時候,你在哪裏?你對同志還有沒有感情?

於建國也把桌子拍了起來,聲色俱厲地說,要反對宗派主義。我們不能搞老上級老下級的庸俗關係。戰爭年代我們要互相照顧,但是不等於和平時期還要搞互相包庇。現在我們709醫院的風氣很不好,誰是二十七師的,誰是地方部隊來的,誰是留用人員,都快搞成小集團了。在這個問題上,你丁范生同志要負主要責任!

丁范生暴怒,張口就來了一句,媽那個巴子,你說誰搞小集團,老子斃了你!

於建國拍案而起,厲聲喝道,丁范生,你不要撒野!這是黨的會議,不是市井街頭!

一次黨總支會議被開成了兩軍對壘罵街吵架,這是709醫院建院以來前所未有的,也從此拉開了709醫院兩派鬥爭的序幕。事情後來鬧到皖西地區專員兼警備區政委陳向真那裏,陳向真把兩個人都叫去,黑着臉把他們訓了一頓。陳向真說,這都是戰爭留下的後遺症,沒有仗打了,你們這些赳赳武夫的皮就癢了,就不安分了,就爭權奪利了。你們是把自己的同志當敵人,還想打肉搏戰是不是?找不到北啊!

於建國姿態稍微高些,先做了個自我檢討,說我這個政委沒有水平,沒能夠把一班人團結住,我負主要責任。但是丁范生這個同志確實不好相處,動不動就擺老資格。我恐怕很難和他弄好團結。我要求組織上把我們分開。

丁范生氣呼呼地說,要滾蛋你滾蛋,反正我是不離開709醫院的。這個醫院是我一手創建的,我生是709醫院的人,死是709醫院的鬼。老政委你看着辦吧。

陳向真最後採取了個權宜之計,先是把於建國送到省委黨校學習,待志願軍醫療隊歸建,索性讓丁范生離職養傷,讓肖卓然全面主持工作。丁范生一看勢頭不對,後退一步,主動讓權―一是落實陳向真的意圖;二是向肖卓然做出姿態,籠絡肖卓然的感情。此刻丁范生似乎有些明白了,和平時期的建設不比打仗,他一個人說了算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而在今後漫長的歲月里,對於他丁范生來說,爭取到年輕人肖卓然的支持,對他來說,將是至關重要的。

哪裏料到,肖卓然上任伊始,就旗幟鮮明地站到了他的對立面上去了。

肖卓然在709醫院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建章立制。

709醫院雖然組建幾年了,也有了一些規章制度,像政治學習制度,思想彙報制度,組織生活制度等等,但多數都是屬於意識形態管理方面的,具體到業務工作,有一個醫務會議制度,遇到重大任務,或者緊急任務,都是醫務會議討論決定。肖卓然調閱了他們離開709醫院到朝鮮戰場這兩年的醫務會議記錄,發現這兩年的醫務會議開得很不規範,有時候討論的是大事,有時候討論的是小事,連給什麼病人用什麼葯、哪個科室增加機器設備這類雞毛蒜皮的小事也上醫務會議討論。而討論的結果,往往都是一把手拍板,不是丁范生說了算,就是於建國說了算,個人的意見成為會議的決議。因此在討論的過程中,與會人員往往都是提前摸清了一把手的態度,以一把手的意見為意見。這樣的會議,其實就是一種形式,走的是過場,開不開結局都是一樣的。而無論是丁范生還是於建國,對於醫務都是外行,在處理醫務問題上,往往憑藉自己的直觀感覺,或者說憑着自己的好惡和感覺。譬如說在購買醫藥的問題上,因為皖西醫藥界出了個‘土改積極分子”馬富金,馬富金是個民間郎中,在‘土改”中不僅把自己家裏三十畝農田地契交給了土改工作隊,而且積極揭發檢舉別人家藏匿的財產,所以成了‘土改積極分子"。丁范生從脘西新生報》上看見了馬富金的事迹,腦子一熱,在醫務會議上提出來,‘用人要用這樣的人,買葯要買他家的葯”,不僅把馬富金家裏囤積的幾十種中草藥係數收購,還將馬富金本人聘請為709醫院的編外採購員。

肖卓然越琢磨越覺得這件事情做得很荒唐,後來組織調查,709醫院花了人民幣新幣一百多萬元從馬富金家裏採購的中草藥,有一多半根本就不算中藥,充其量不過是民間巫婆神漢跳大神使用的所謂的種草聖木”,這些東西別說藥效,往往還可能起反作用。

肖卓然當即做出批示,一,立即停止使用從馬富金家購買的中草藥;二,立即解除聘請馬富金為709醫院編外採購員的合同;三,立即建立藥品採購制度,除了從軍隊醫療衛生系統和皖西公私合營醫藥公司正規系統進貨以外,一般不從民間採購,確實需要的特效藥和特種葯,必須經過專門的鑒定組和定價組,履行鑒定和定價程序。這些藥品的使用,必須由鑒定和定價人員簽字,為的是,如果在醫藥質量和價格上出了問題,責任明確,誰違規誰吃不了兜着走。

重新擔任業務股長的程先覺,拿着這份批示,小心翼翼地問,是不是……是不是可以先問問丁院長?

肖卓然眼睛一瞪說,問什麼問,現在是我在主持工作。先斬後奏,事情就做成了。我們去問他,他要是不同意,就搞成夾生飯了。

程先覺說,我覺得還是應該先徵求一下丁院長的意見,他要是不同意,可以慢慢做工作,總比這樣把生米做成熟飯要好。

肖卓然滿臉的譏諷說,程先覺,你可真會察言觀色啊!你還是小看了我這個常務副院長。我跟你說,像丁范生那樣的老八路,在醫院這樣講究科學講究知識的地方,他是行不通的。涉及到醫療問題,我就是要說了算。你要是覺得我的意見沒有辦法執行,那好,你可以把它交給你們業務股的趙醫生,從現在開始,他代理你的職務,直到你能毫無保留地執行我的命令為止。

程先覺推推眼鏡,不屈不撓地說,我個人進退去留無所謂,但是我勸你還是做事慎重一點。丁范生是老革命,他定下來的事情被推翻了,肯定不舒服。他就在本院住着,抬頭不見低頭見,為什麼就不可以先彙報一下呢?他知道都不知道,你就把他全盤否定,他事後知道,連台階也沒有一個,他就是同意也不同意了。

按說,程先覺的話並非沒有道理,而是入情入理。但是肖卓然就是聽不進去。肖卓然壓根兒沒有把程先覺的話當一回事,就在同程先覺談話的當天上午,就在院務會上宣佈了他的批示。秦莞術等人都是搞醫的,比較單純,認為肖卓然的意見是對的,二話沒說就同意了。

會議還沒有結束,程先覺就知道一場好戲就要開始了。程先覺在會上沒有發表自己的意見,他把自己的目光躲在厚厚的眼鏡片後面,他在琢磨肖卓然。他百思不得其解,肖卓然並不是一個魯莽的人,這是一看就能明白的問題,你新官上任就燒三把火,而且你畢竟還是個副職,丁范生還是709醫院的一把手,你逞什麼能?這不是明擺着跟丁范生唱對台戲嗎?難道僅僅因為你從戰場上下來,檔案里多了幾張立功卡片,就足以同丁范生分庭抗禮?那也太幼稚了。丁范生是什麼人?丁范生打的仗比你做的夢都多,比起丁范生身上的傷疤,你那幾張立功卡片就是擦屁股紙。

程先覺揣摩出肖卓然的真正用意是一個月以後了。一個月以後當肖卓然的一系列建章立制的意見被709醫院黨總支正式通過的時候,程先覺才恍然大悟。肖卓然就是要頂風上,就是要在丁范生還來不及反擊的時候把他的管理思想公佈於眾,形成既成事實,防止他的建院方略胎死腹中。肖卓然就是要以這種強硬的姿態在709醫院的政治舞台上正式亮相。

丁范生離職住院,就住在本院的一外科。一外科開闢了幾個高級病房,並且有專門的小灶,其生活開銷從供給制的醫院大食堂中支出。丁范生等人住進來之後,小灶的廚房成天煙熏火燎,每天都要做十幾個人的飯菜,因為丁范生和同住在高級病房裏的另外三個老革命的家眷也進城了,每家至少有一個護理親屬,另外,每天都有人來看望,丁范生等老革命好客,供給制的習慣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有飯大家一起吃。

程先覺跟在肖卓然的屁股後面到高級病房向丁范生彙報的時候,丁范生的病房裏還有一個人,是內一科醫生陸小鳳的愛人張宗輝。張宗輝的腦袋離病床上的丁范生很近,似乎在講着悄悄話,很私密的樣子。丁范生面前的小茶几上,放着五顏六色的水果和點心,好像是張宗輝送來的。程先覺從病房小門上面的玻璃窗上看見了這個情景,馬上轉身把肖卓然拉到一邊說,看樣子有人已經來彙報了,這個時候,恐怕丁院長正在火頭上。我看是不是可以這樣,你先不要出面,我先去探探口氣,吹吹毛毛雨再說。

肖卓然背着手說,何必!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我做事向來敢作敢當,從不掖掖藏藏。他既然知道了,我就開誠佈公地把我的想法和盤托出。

程先覺說,人怕當面,事怕當時。萬一他一時不能接受,發作起來了,彼此都不好下台。

肖卓然揮揮手說,多慮!你把丁院長看成什麼人了?丁院長是老革命,老革命是有覺悟的,也是有胸懷的。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說完,撥開程先覺,撩起長腿,走到丁范生的病房前,連門也沒敲,不由分說就推開了。

丁范生正在聽張宗輝嘰嘰咕咕,見肖卓然突然出現,吃了一驚,愕然地看着肖卓然,半天才回過神來,冷笑一聲說,肖副院長,你日理萬機,還有工夫來看我這麼個老弱病殘?

肖卓然站定,兩隻手疊在肚子上,話是對丁范生說的,眼睛卻居高臨下地看着張宗輝。肖卓然說,我是來向丁院長彙報的。我估計在我還沒有通過組織程序正式彙報之前,已經有人把上午的院務會決議向丁院長打小報告了。

丁范生說,胡說,你肖卓然是什麼意思?我是個住院的人,難道同志們來探視一個病人,也是打小報告?

肖卓然說,要不,我在外面等一會兒,等張宗輝同志探視完畢,我再進來?

張宗輝面紅耳赤,馬上站起來說,不,不不,肖副院長,丁院長,你們談工作吧,我先走了。

張宗輝出門之後,丁范生說,肖副院長,今天你是不速之客啊,門都不敲一下就闖進來,這不是你們知識分子的禮節啊!

肖卓然說,那我退回去敲門,等丁院長允許之後再進來。

說著,就要出門。

丁范生說,扯淡!我這個大老粗,沒有那麼多臭講究!坐下,說,來找我要說什麼事?

肖卓然坐下,又招呼程先覺坐下,然後淡淡一笑說,我有理由相信,我要說的話,其實丁院長已經知道了。

丁范生靠在病床上,面無表情地看着肖卓然,看了一會兒才說,笑話!我又不是你肚子裏的蛔蟲,你想說什麼,我怎麼知道?我什麼也不知道。

肖卓然說,那好,我就正式向你彙報一遍。然後把事情的經過一五一十地說了,尤其是上午通過的三點決議,陳述得十分詳細。他本以為丁范生會暴跳如雷,沒想到丁范生如此平靜。丁范生說,你的意思是,以後本院就沒有採購的權力了?

肖卓然說,有,但不能靠個人大筆一揮就決定了,必須通過鑒定和定價。

丁范生說,那誰來最後決定?肖卓然說,制度一旦建立,我們領導幹部就可以騰出手來,放手靠制度約束。

丁范生沉默了一下,然後說,肖副院長,你是不是認為在買葯這個問題上,我丁范生有貪污行為?

肖卓然說,丁院長,要我說實話還是說假話?

丁范生臉一黑說,你是什麼意思,未必你真的認為我有什麼違法亂紀的行為?

肖卓然說,我說真話,我絕對不認為丁院長在收購馬富金藥材和使用馬富金方面有私人利益。但是,這僅僅是指今天以前。我相信丁院長今天能夠保持一個共產黨員的覺悟,不等於我相信丁院長明天仍然能夠保持;我相信丁院長在這件事情上大公無私,不等於相信丁院長在那件事情上大公無私。

丁范生說,哦,你還是不相信我這個老革命,那你相信誰?

肖卓然說,我連我自己都不相信。我只相信制度。我們不能讓個人的權力太大,誰也不要去爭那個最後的拍板權。我們共產黨人也是人,是人不是神,我們不可能永遠那麼明白,永遠那麼純潔。用制度管人,而不是用人管制度,這也是對我們大家包括對你這樣九死一生的老革命的保護。

丁范生突然發作,一拍床沿說,豈有此理!你肖卓然太過分了,你想造反嗎,你想奪權嗎?門都沒有。你野心太大了,我早就看出來了,什麼是制度管人?花言巧語,兵不血刃,搶班奪權!不行,我要出院,我不能再住下去了,我要回至I」我的辦公室,今天晚上就召開總支會議!

說著,他當真從病床上跳下來,手舞足蹈地喝令程先覺,還愣着幹什麼,幫我收拾東西,我現在就要上班!

程先覺和肖卓然面面相覷。

在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裏,汪亦適和舒雨霏結婚了。汪亦適娶舒雨霏,是汪舒兩家都沒有想到的。事情最初還是汪亦適挑明的。

汪亦適和舒雨霏的婚禮是在梅山船兒沖舉辦的。按照當地風俗,這年的正月十六,在船兒沖汪家祠堂辦了六六三十六桌酒席,前來慶賀的,除了汪、舒兩家親朋好友,還有皖西專區的專員陳向真,709醫院來了十多個人,丁范生和於建國都參加了婚禮。

童顏鶴髮的汪老太爺那天離開了病床,居然不咳嗽了,穿戴整整齊齊,長壽眉下的一雙老眼炯炯有神,聽說陳向真專員來了,專員相當於過去的知府大人,顫顫巍巍地要跪下去磕頭,陳向真和梅山縣長余文周趕緊上前攙起。陳向真說,老人家,我們共產黨的幹部都是人民的公僕,不興磕頭作揖。

老太爺耳朵倒是不聾,但是話沒有聽明白,大聲問,大人說甚,公僕是甚?

余文周縣長說,公僕就是勤務員,是給老百姓辦事的。

老太爺還沒有聽明白,又問,是給老百姓辦案的?那還是衙門啊!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那就是好官啊!說著又要磕頭。

空氣一下緊張起來了^老人家糊塗了,說著說著就不着調了。站在老太爺身邊的汪尹更和舒南城對視一眼,想要上去把話題扯開,陳向真卻不介意,向他們擺擺手,和顏悅色地對老太爺說,老人家,這麼跟你說吧,我們這些共產黨的幹部,既不是官員,也不是衙門,我們就是來給你老人家當晚輩的。我們是人民的兒子,人民就是我們的父母。

老太爺說,自古知府縣衙是父母官,哪有父母官給平頭百姓當兒子的?你這官啊,不是假的,就是當不長。

老太爺這一句話,就像平地里響了個炸雷,把二百多號喝喜酒的人都炸懵了。眾人大氣不敢出一聲,都在暗中捏了一把汗。汪尹更說,父親,外面風冷,快讓貴客進屋吧!

陳向真環顧四周,爽朗笑道,好啊,我們這些公僕,一到船兒沖,老人家就給我們上了一課。

汪尹更說,請陳專員海涵,家父年事已高,老糊塗了。童叟無忌啊!

陳向真笑笑說,汪先生不必多慮。誰說老人家老糊塗了?老人家清醒得很。余文周同志,你我口口聲聲說我們是人民公僕,可是我們這些公僕衣冠楚楚,前呼後擁,高高在上,哪有不幹活的公僕?老人家看在眼裏呢。

余文周說,我們這些公僕今天是來喝喜酒的,是來做客的,當然不用幹活。

陳向真笑道,你是說,平常你就幹活了?余文周說,當然,農忙季節,我們縣裏的幹部全部下派到農村,幫助農民幹活。

陳向真說,好,好,好,天地之間有桿秤,秤星就是老百姓,滿天的星星都在看着我們啊!我希望我們的幹部都能像個真正的公僕,不是一天兩天,也不是一年兩年,夙興夜寐永不欺心。要讓老人家相信我們,相信一輩子。掌聲四起。

參加汪亦適和舒雨霏的婚禮,當然少不了駟四馬”中的另外三匹。以後程先覺說過這樣的話,陳向真這個人確實是真共產黨,確實是帥才,任何場合都是寵辱不驚遊刃有餘一這是后話了。陳向真於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在江淮省城逝世,除了官方的弔唁團,皖西市老百姓兩千多人自發陸續到省城為這位皖西市的老革命、後來的省長送行,哭聲一片。陳向真夫婦一身清廉,沒有任何不明財產,引起一家國外媒體的強烈興趣,經反覆調查,此情屬實,非官方粉飾。陳向真現象一時被傳為美談,這是后話了。

對於丁范生,肖卓然的感情越來越複雜。一方面,他不斷地提醒自己,丁范生是一個有過赫赫戰功的老革命,同時對自己也有知遇之恩。可是,他還是不能和他水乳交融。他漸漸地明白了,他同丁范生不是一路人,丁范生是個感性的革命者,他是個理性的革命者,在革命這條道路上,方向雖然一致,走法卻不盡相同。要麼是他校正丁范生的步伐,要麼是丁范生拖着他前進,而無論是改變丁范生和被丁范生改變,都是不可想像的。

從朝鮮戰場回來之後,他對丁范生的看法又降了一個層次,這個口口聲聲為國家分憂、為革命節約每一個銅板的老革命,在住院期間,享受高級病房不說,還開了小灶,經常邀集老戰友在小灶里吃吃喝喝。這不是腐化墮落是什麼,不是貪圖享受是什麼?戰爭年代你吃過苦立過功不錯,但是這不等於你就可以無原則地消耗國家財產。那一次,因為訂立制度問題,肖卓然同丁范生發生了嚴重的衝突,他甚至想到了辭職。在丁范生叫嚷着要出院之後,他冷靜下來了。他決定同丁范生戰鬥到底,他絕不能被丁范生嚇倒,絕不能因為個人感情放棄原則。

丁范生果然提前出院了,當天晚上並沒有召開總支擴大會,因為於政委在省委黨校學習,肖卓然不同意開會,秦副院長出差,政治處主任在市裡參加一個會議,總支擴大會根本開不起來。

那一夜,肖卓然不知道丁范生是怎樣度過的,但他自己卻是輾轉反側,幾次翻身下床找煙抽,一如當年在朝鮮戰場為了剋制生理需求半夜找酒喝,以至於舒雲舒穿着睡衣摸他的腦袋。舒雲舒說,現在好了,現在我們有了工具,有了葯,我們再也不用忍受那樣的折磨了,你還熬煎什麼呢?他說,你不懂,我不是又想那個了,我現在一點兒也不想那個了。

舒雲舒吃了一驚,蹲下來問他,你怎麼啦?你過去是那樣的旺盛,那樣的充滿激情,你……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他說是啊,心裏不舒服,不知道是我出了毛病還是丁范生出了毛病!這真是一個泥腿子,外行領導內行真的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怎麼會這樣啊,怎麼會這樣啊,我們的事業為什麼會有這麼多出人意料的事情?

舒雲舒不僅吃驚了,更加緊張了。舒雲舒說,你小聲點,你可不能有這樣的思想,不要說說了,想都不能想,想想都是錯誤的,想想都是有危害的。

他說,不行,我得想,你知道我是一個認真的人,凡是不明白的事,不讓我想是不可能的。

舒雲舒說,那你就想吧,可你千萬不能把你的想法說出去。

他說,為什麼,難道我要戴着假面具嗎?舒雲舒說,不是戴着假面具,是因為你的真面具還沒有做好。

第二天早上,丁范生就派程先覺把他叫到院長的辦公室。院長辦公室在二樓,他的辦公室

在三樓,就幾步的路,但是丁范生就是不來找他,他路過丁院長辦公室的時候丁范生也不理他,他剛剛上樓,程先覺就被派過來了。他看着程先覺的臉,那上面什麼都沒有,一副公事公辦的平靜模樣。他覺得好笑,你老丁擺譜啊,搞這一套幹什麼,興師動眾,耀武揚威,你還是虛弱啊,你要是真理在手,就用不着搞這些花架子了。看我,光明磊落,從容不迫。你能做得到嗎?

在丁范生的辦公室里,丁范生坐在黃漆辦公桌後面,連讓座都沒有,開水也沒讓勤務員倒一杯。肖卓然只好硬着頭皮自己坐下,等待丁范生髮作。果然,丁范生一開口,屋裏的空氣就有了火藥味。這正是隆冬季節,外面雪花飄飄,室內煤爐子上燒着開水,整個房間,瀰漫著二氧化碳。丁范生說,肖副院長,翅膀硬了啊,敢於鬥爭了啊!

肖卓然不卑不亢,沒有吭氣。丁范生說,你知道我昨天夜裏在做什麼嗎?

肖卓然說,我又不是諸葛亮,不會神機妙算,不知道丁院長在做什麼。

丁范生說,你應該知道的,知己知彼嘛。我告訴你,我昨天夜裏在罵你,把你的祖宗八代都罵了。小人得志,張狂輕薄,出風頭,陰謀家,野心狼,踩別人的肩膀,登自己的階梯。啊,肖卓然,你覺得我說的這些是事實嗎?

肖卓然苦笑說,也許吧,我的嘴臉,有時候我自己都看不明白。

丁范生說,說真的,那一陣子我對你充滿了厭惡。可是罵著罵著,我覺得不對勁,我和肖卓然怎麼啦?是階級敵人嗎,不是。有殺父之仇嗎,不是。有奪妻之恨嗎,不是。那麼肖卓然要幹什麼?原來是要搶班奪權,是要發號施令。所有問題的癥結都在這裏。

肖卓然說,丁院長,我沒有想這麼多,我就是想做點兒事情,就是想扭轉一下風氣,就是想把醫院的建設走向規範化的道路。

丁范生踱着步子說,哦,你是那麼清正廉明,我還是沒有想到。可是,你想讓醫院走上規範化的道路,難道我丁范生就是絆腳石,就是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你想規範我就不想規範?我想規範,但是我不知道從哪裏下手,你既然提出來從制度下手,只要你說得對,我難道會執迷不悟?你為什麼就不能先跟我通氣,得到我的理解,爭取我的支持,那不就順理成章了嗎?

肖卓然老老實實地說,程先覺曾經提出,要先向你彙報,但是我怕你們這樣的老革命脾氣大,一旦在你這裏說不通,就搞成了夾生飯,事情反而更複雜了。所以……

丁范生說,所以你就利用了你主持工作這麼個小小的機會,先把生米做成熟飯,既給我一個下馬威,同時也以一個鐵腕強硬者的身份登上709醫院的政治舞台。你是不是這樣想的?

肖卓然如坐針氈,汗流浹背,支支吾吾地說,丁院長,我不認為……

丁范生突然停止踱步,回過頭來,一雙鷹隼一樣銳利的眼睛盯着肖卓然說,肖副院長,你認為什麼?你不要太自以為是了。請你記住,在709醫院,我是一把手,你想做事,只要是正確的,我就會支持。得不到我同意,你做任何事情都是休想!

肖卓然小心翼翼地說,那我們剛剛通過的幾項決議,您是不是同意?

丁范生說,在我缺席的情況下,你們做出的任何決議一律無效。如果你想下這個台階,重新打一個報告,我可以同意開會,重新研究。肖卓然的臉皮頓時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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