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汪亦適現在是709醫院的外科主任。歸建一年多來,醫院的設備逐漸配套,醫護人員也逐漸正規,科室分工儘可能地明確,汪亦適的職責主要是做大手術,涉及到胸腔、腹腔甚至開顱手術,在709醫院非他莫屬。在一年多的時間內,汪亦適再次聲名大振,連省城的幾家大醫院,也經常派車派人來接他前去省城參加會診。

鄭霍山找到汪亦適的時候,汪亦適正在做手術,對於鄭霍山突然造訪有些意外。在休息室里,汪亦適見到的鄭霍山穿着一身整潔的中山裝,左邊上衣口袋上,還別著一枚毛主席的像章。汪亦適瞥了鄭霍山一眼,覺得這個人現在變得有點兒不倫不類。

汪亦適問,你是來找我嗎?鄭霍山說,我當然是來找你。汪亦適不說話了。停了一會兒才說,你來找我,有何貴幹?

鄭霍山說,我想請你幫一個忙。汪亦適說,你現在是藥材公司的經理了,富得流油,神通廣大。我一個窮丘八,能幫你什麼忙?

鄭霍山說,你別東拉西扯,你知道我找你幫什麼忙。

汪亦適說,我不知道。你這個人,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我哪裏知道你的肚子裏有什麼花花腸子!

鄭霍山怔怔地看着汪亦適,突然說,我們的目的一定要達到,我們的目的一定能夠達到!汪亦適說,你搞什麼鬼?鄭霍山說,老汪,你現在是舒老的乘龍快婿了,而且舒老一直器重你,你能不能幫我在舒老面前試探一下,看看他老人家對我現在是個什麼態度。

汪亦適說,哈哈,這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你鄭霍山那麼清高,那麼自負,怎麼會求人幫這個忙?你難道想給我岳父當乾兒子?那我就不用打聽了,我岳父對你印象很好,幾乎美好,你給我岳父當乾兒子沒有任何問題,以後你就是我的小舅子了。

鄭霍山說,哪個龜孫要當你的小舅子,我要當就當你的一條船。

汪亦適沒有聽明白,問道,你說什麼,一條船?一條船是什麼意思?

鄭霍山說,一條船都不懂?虧你是皖西人,一條船就是連襟。

這回汪亦適聽明白了,聽明白之後反而傻眼了,凸着眼珠子看鄭霍山,就像看一個活鬼,看了半天才說,鄭霍山啊,你還賊心不死啊,還惦着舒雲舒啊,肖卓然知道了,扒你的皮。

鄭霍山說,扯淡!我惦着舒雲舒幹什麼,舒雲舒都快生孩子了,我惦着她給她當接生婆啊?汪亦適說,那你怎麼跟我當連襟?鄭霍山說,我惦着舒雲展。汪亦適倒吸一口冷氣說,他媽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是你出了問題還是我出了問題?怎麼都惦記上我的姨妹了?鄭霍山你休想,就你那德性,給我岳父當狗腿子還湊合,當女婿,定然沒門兒!

鄭霍山說,汪亦適,你尊重點!我怎麼沒門兒?我告訴你,我和舒雲展已經私訂終身了,就差老爺子一句話了。你去吹個風,摸摸老爺子的態度,事成了,我承你的情,以後抬頭不見低頭見,我尊重你,高興了喊你一聲大姐夫。如果你不幫我這個忙,我自己也會跟老爺子挑明的。到那時候,你在我眼裏什麼也不是。

汪亦適說,鄭霍山,你到史河灘上尿泡尿照照,你那張醜惡的嘴臉,配娶舒雲展嗎?

鄭霍山說,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我尿過了,也照過了。我這張嘴臉怎麼啦?我這張嘴臉是國軍江淮醫科學校高才生的嘴臉,是宋雨曾校長欣賞珍愛的嘴臉,是舒南城老先生推崇備至的嘴臉,是皖西衛生醫療系統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的嘴臉。我怎麼就不配娶舒雲展?我請你幫忙是看得起你,只不過想多個台階,多個同盟。你不幫忙拉倒,我自己照樣有辦法。

汪亦適說,那就請你自便吧。說完,柃起外套,就要往手術室方向走。

鄭霍山一步跨上去攔住說,汪亦適,成人之美,何樂不為?

汪亦適說,我不能禍害舒雲展。鄭霍山叫道,什麼叫禍害舒雲展?我有情,她有意,情投意合,我們的愛情不比你和舒雨霏的質量差!

汪亦適說,既然這樣,那你讓舒雲展自己跟她父母挑明不就行了嗎,幹嗎要讓我繞彎子!鄭霍山說,你不了解舒雲展。舒雲展是大家閨秀,性格內向靦腆,不像舒雲舒那樣老謀深算,也不像你們家那口子母夜叉,更不像舒老四那樣沒心沒肺。舒雲展……說到這裏,話頭戛然打住。

汪亦適盯着鄭霍山問,你說誰家那口子是母夜叉?

鄭霍山看汪亦適臉色嚴肅得嚇人,也有點兒心虛,支支吾吾地說,我是說大姐她,她是一個心直口快……刀子嘴豆腐心的人……

汪亦適說,鄭霍山我警告你,以後這樣的話如果我再聽到,我就把你的輸精管給結紮了。看見沒有?

汪亦適說著,張開手掌,手心裏竟然魔術般出現一枚銀光閃閃的手術刀。

鄭霍山說,老汪你幹嗎那麼認真啊!我不說了還不行嗎?改日備酒謝罪。

汪亦適說,那我也不會幫你,你另請高明吧。

鄭霍山說,為什麼,難道你希望我破罐子破摔,希望我一輩子打光棍嗎?難道你希望再回到從前嗎?我告訴你,我們的目的一定要達到,我們的目的一定能夠達到!

汪亦適停住步子,嘿嘿一聲冷笑說,鄭霍山,要我幫你不難,老實說,我去探我岳父口風最合適不過了。不過,你要回答我一個問題。

鄭霍山警覺起來,目光游弋着問,你要問什麼問題?

汪亦適說,你說老實話,皖西城解放的前一天晚上,我是不是動員你起義了?

鄭霍山撓撓頭皮說,時過境遷,你現在已經是709醫院的大紅人了,再翻老賬沒必要了,反而把自己弄得很被動。

汪亦適逼視着鄭霍山,咬牙切齒地說,鄭霍山你這個披着人皮的狼,你給我拍着胸膛說,是不是?

鄭霍山的眼睛眨巴了幾下,皮笑肉不笑地說,記不得了,實在記不得了,你說是,就算是吧!

汪亦適說,鄭霍山,就憑你不講人話這一點,別說我不能幫你忙,就算你自己把老爺子說通了,我也給你破壞掉。我絕不允許舒家的女兒嫁給一個只講鬼話不講人話的人,絕不!

就在709醫院黨總支升格為黨委、丁范生擔任書記之後不久,解放軍實行了軍銜制,丁范生為上校院長,於建國為中校政委,肖卓然被授予少校軍銜,程先覺任大尉業務股長,汪亦適為外科主任,上尉。

一夜之間,軍人們的服裝漂亮起來了,校官們穿上了馬褲呢,肩膀上銀光閃爍,渾身上下筆挺。開始的幾天,有些人穿着筆挺的軍裝有些不習慣,一舉一動不自然。譬如丁范生。丁范生過去沒有穿過皮鞋,一直是草鞋、布鞋過來的,穿着皮鞋就邁不好步子,馬褲呢軍裝穿在身上,走路彎不下腰,坐下去蹺不起二郎腿。尤其受罪的是腳,穿着皮鞋走路很生硬,有點兒找不到路的感覺,好像地不平,走了幾天,八字步也出來了,腳上還打了幾個泡。最初他以為是號碼小了,就讓供給處調了一雙大的,豈料還是穿不進去,腳後跟倒是寬寬敞敞的,腳趾頭照樣被擠成一團,血泡照樣還是打着,走路照樣還是瘸着。

於建國見丁范生樣子難受,給他出主意說,老丁你那雙腳不是穿皮鞋的腳,你走着難受,別人看着難受,有損解放軍上校的形象。建議你乾脆買雙新布鞋算了。

丁范生狐疑地看着於建國,於建國一身筆挺的馬褲呢挺合身,領口露出一圈雪白的襯衣,皮鞋擦得鋥亮。丁范生恨恨地、笑逐顏開地說,於政委,你是認為咱大老粗就不配穿皮鞋?嘿嘿,從戰爭中學習戰爭,從穿皮鞋上學習穿皮鞋。擠腳不要緊,只要有決心,擠了這一次,還有後來人。我這皮鞋是穿定了。

於建國說,出身不由己,鞋子可選擇。你老丁不穿皮鞋也是老革命,也是戰鬥英雄,幹嗎要跟自己的腳過不去?

丁范生說,我不是跟自己的腳過不去,我是要讓那些企圖看老革命笑話的傢伙陰謀破產。國民黨一個排都沒有把我的蛋咬了,我就不相信一雙皮鞋就把我打趴下。於政委,你就等着吧。

丁范生後來找到了肖卓然和汪亦適。丁范生說,我這雙腳是革命的腳,是戰鬥的腳,是勝利的腳。但是老革命的腳遇到了新問題。我雖然沒有參加過兩萬五千里長征,但是這雙腳在抗曰戰爭時期,在解放戰爭時期,也是跋山涉水逢山開路遇水架橋。這雙腳對中國革命是有貢獻的。現在穿不上皮鞋,你們說怎麼辦?

肖卓然和汪亦適面面相覷。肖卓然說,恐怕還是皮鞋不合適,丁院長,這個問題我們沒有辦法解決,惟一的出路就是換皮鞋。

丁范生搖搖頭說,換過,換過四雙了,但是都不行。現在看來,不是皮鞋的問題,是腳的問題。我這雙腳,是為中國革命做出了犧牲的,爬山路,急行軍。那時候要同日本鬼子和國民黨的四個汽車輪子比速度,沒日沒夜,有路沒路都要跑,跑得前面大後面小,基本上是殘廢了。你汪

醫生是皖西著名的"排雷大王”,我就不相信,我這雙腳的問題你就沒有辦法解決。

汪亦適稀里糊塗地問,丁院長,你說怎麼解決?

丁范生說,做手術啊,你不是皖西一把刀嗎?

汪亦適說,我現在是外科醫生,開腸破肚還可以,矯正骨骼我不行。你這個手術我做不了。

丁范生沒聽明白,瞪着眼睛問,你說什麼?肖卓然說,汪醫生說,這個手術不在他的業務範圍。

汪亦適看了肖卓然一眼說,對不起,我還有事,我先走了。

丁范生說,有事,你有什麼事?上班時間,你有沒有事我比你更清楚。你要是不服從命令,我可以讓你馬上就沒有事情做。

汪亦適已經走到門口了,聽見這話,站住了,緩緩地回過頭來,臉色鐵青地看着丁范生說,丁院長,你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丁范生看汪亦適滿臉怒氣,一觸即發,也有點兒緊張,但還是強作鎮靜說,汪醫生,我們是軍隊,一切行動聽指揮。你不要動不動就耍你的知識分子臭脾氣。

汪亦適說,我們是軍隊,是人民軍隊,不是佔山為王當土匪。你也不要動不動就耍山大王的威風。說完,摔門而出。

對於授上尉銜,汪亦適倒是沒有太大的異議。他覺得這是一件無所謂的事情,他當的是醫生,即便不給他授銜,他也可以照樣看他的病。

戴上軍銜的第三天上午,汪亦適受皖西第一人民醫院的邀請,作為專家去為一個疑難重病患者會診。參加各大醫院會診,已經成為汪亦適的家常便飯,而且通常是會診之後,如果是大手術,汪亦適還得親自操刀。這次也不例外。患者是皖西行署的民政局長,汪亦適看了透視片子,又詢問了患者的情況,初步診斷為胸積水。手術之後證明,汪亦適的診斷是對的。

做完手術,已是下午兩點。匆匆吃完工作餐,他正要返回709醫院,咼開病房,迎頭遇上舒南城和鄭霍山。舒南城說,亦適,換了軍裝,人精神多了。你這是什麼官階啊?

汪亦適還沒回答,鄭霍山陰陽怪氣地說,三個豆,上尉。汪亦適你進步不快啊,一九四九年你就是中尉了,忙活了六七年,在朝鮮差點兒弄了個殘廢,只加了一個豆。

汪亦適冷冷地看了鄭霍山一眼,沒有理睬他,轉向舒南城說,岳父,這段時間我和大姐都有點兒忙,沒有回家看望二老。

舒南城說,忙好啊,忙着說明工作重要,忙着充實。你們也不用惦記我們。我們也有很多工作要做。逢年過節回去看看就行了。

汪亦適說,岳父到醫院來做什麼?有病人在這裏嗎?

舒南城說,這話要問鄭霍山。鄭經理跟幾家大醫院都訂了合同,中醫藥材基本上都是我們舒皖藥行供應。為了確保誠信,我們每半個月就要到醫院調查臨床情況。

汪亦適笑笑說,哦,是這樣啊。鄭霍山這個國軍醫科學校的高才生,自命為未來皖西外科第一把交椅的西醫天才,居然成了中藥販子,真是時也命也。

正說著話,皖西第一人民醫院的姚副院長從老遠迎過來了,握着舒南城的手熱情地寒暄,招呼大家到會議室喝茶。汪亦適想走,舒南城說,亦適,你是醫生,也聽聽我們舒皖藥行的情形嘛,不要走,一起喝茶。

汪亦適覺得不好回絕,只好說,那好,我也長長見識。

到了會議室,坐定,姚副院長就開始向舒南城介紹情況,無非是藥材質量上乘,價格合理,薄利多銷,供貨及時,醫護人員和患者都很滿意,感謝舒先生一如既往為病患着想。趁姚副院長和舒南城談得熱烈,汪亦適壓低聲音對鄭霍山說,你這個狗腿子,還真是無孔不入,幫資本家把生意打點得不錯啊!你想以此討好我岳父,打我姨妹的主意,我跟你說,休想!

鄭霍山嘿嘿一笑說,這話你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只有咱們的泰山說了算。

汪亦適說,無賴!什麼叫咱們的泰山,那是你的泰山嗎?

鄭霍山說,現在不是,暫時不是,將來必是。汪上尉你別神氣,別看你現在穿這身小孩屎一樣的黃皮,肩膀上扛着三個豆,可是老泰山不一定總是寵着你。當我正式成為舒家乘龍快婿之後,老泰山的家我能當一半你信不信?連肖卓然都不是我的對手,總有一天,我會讓老爺子對我言聽計從,那時候,我就是你們的半個老泰山。

汪亦適說,你這個反動派,狼子野心不小啊,可是你在做夢!不過,看在你還披着一張人皮的份上,鄭霍山先生,我得提醒你,為人民醫院提供藥材,不是一件隨便的事情,不能當奸商哦!抗美援朝戰爭中’有的藥材商向志願軍銷售藥材,以假充真,以次充好,那是要槍斃的。

鄭霍山說,汪亦適,你可以小看我,但是你不能小看舒皖藥行。你講這話,其實就是詆毀咱們的老泰山,我把這話轉告老爺子,沒準兒他會照臉扇你兩耳光子。

汪亦適說,哈哈,你這個反動派,不是造謠生事,就是告密點火。悉聽尊便!

鄭霍山說,我犯不着去告你的密。不過,我也得提醒你,我鄭霍山現在不是什麼反動派,我雖然在公私合營企業工作,我是皖西行政公署正式錄用的國家職工,從一定程度上講,我是國家政權的代表。用你們當年的那一套說法,你甚至可以認為我是組織上派遣到私營企業里的地下工作者。

汪亦適說,哈哈,我這個人是無神論者,過去一向不迷信,但是我現在總算相信這個世界上確實有鬼了。

鄭霍山說,莫名其妙。你什麼意思?汪亦適說,一個活生生的鬼就坐在我的身邊,就在我的耳朵邊上說著鬼話。你也算地下工作者?你要是地下工作者,那我岳父成了什麼?我岳父難道國民黨?你說話要放尊重點!

鄭霍山說,這個你嚇不住我。咱們的泰山是什麼人,咱們的泰山當然不是國民黨。咱們的泰山是紅色資本家,身在曹營心在漢,他老人家才是我黨最大的地下工作者。

汪亦適說,閉嘴!什麼我黨,國民黨嗎?鄭霍山說,我黨是共產黨。我雖然現在還不是我黨黨員,但是我寫了入黨申請書,我已經是我黨的外圍同志了。

汪亦適說,鄭霍山,我跟你說一句真心話你聽不聽?

鄭霍山說,你說吧,你就是說說鬼話我也照樣洗耳恭聽,毛主席教導我們說,虛心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後。

汪亦適說,你要是能夠入黨,我就把這個茶杯吃下去。除非共產黨的眼睛被鬼蒙住了。

鄭霍山眼睛一骨碌,做鬼鬼祟祟狀,然後貼在汪亦適的耳邊說,汪亦適,我可以把你這話理解為反黨言論,我報告給你們709醫院,可以判你八年刑你信不信?

汪亦適說,你報告吧,但願有人相信你的鬼話。

這段時間肖卓然每天都是很晚入睡,醫院裏的事情太多,醫療上的、人事上的,還有科室建設、人員培訓、後勤供給。丁范生倒是放權,甚至在中層領導會上說,你們只要對肖副院長負責就行了,請示彙報一律找肖副院長。看起來肖卓然的權力很大,但是他的權力僅僅限於雞毛蒜皮的小事,譬如說修建院牆,後勤更換爐灶,給醫護人員發放勞保,維修醫療設備等等。但凡大一點兒的舉動,還是得向丁范生彙報,尤其是人事權和財務權。

現在709醫院進了一批從醫科大學畢業的學生,但是一直當實習生,跟在老醫生的後面當助手,有些甚至就是當護士用。事實上經過半年的考驗,有些已經完全可以勝任主治醫生的工作,肖卓然非常希望儘早把這些人放到一線去鍛煉,報了幾次方案,都被丁范生束之高閣。丁范生說,這些洋娃娃懂啥,紙上談兵差不多。各個科室的老醫生,多數都是從戰爭年代過來的,經驗豐富,再帶一帶再說。

肖卓然說,早一天讓他們獨當一面地工作,就能早一天充實業務力量。像這樣老是讓他們當助手當護士,那他們永遠也沒有提高的機會。

丁范生不以為然地說,你沒有打過仗,你不知道戰爭有多麼鍛煉人,戰爭中鍛鍊出來的醫生,都可以以一當十,衛生員都可以做手術。

肖卓然心裏說,我怎麼沒有經歷過戰爭?我在朝鮮戰場上是709醫院的醫療隊長,戰場

醫療我比你懂得多得多。但是這話他沒有當著丁范生的面說,他越來越發現,跟丁范生基本上沒有道理可講。

還有一件事情讓肖卓然如鯁在喉的就是軍官俱樂部。709醫院還不富裕,設備和住院條件都很差,但是軍官俱樂部卻被丁范生收拾得花里胡哨張燈結綵,還配備了皮沙發,購買了留聲機。晚上跳舞的時候,還有牛奶麵包汽水。丁范生這個土包子本來吃不慣牛奶麵包,但是為了跟上形勢,硬着頭皮往下灌。為了打造這個俱樂部,丁范生還穿着皮鞋跑到南京參觀了幾支部隊的俱樂部,回來就要重新裝修,振振有詞地說這是按照蘇聯老大哥的模式,要學習社會主義的先進做法。

肖卓然在會上說,蘇聯老大哥有很多好的傳統,蘇聯衛國戰爭最艱苦的時期,斯大林連自己的口糧都限量了。我們中國紅軍長征的時候,彭德懷的部隊搞到了一碗豬肉,彭德懷捨不得吃,送給了朱總司令,朱總司令捨不得吃,又送給了毛主席,毛主席也捨不得吃,又送給了傷病員。我們為什麼不學這些好的呢?

丁范生說,你說得對。抗戰的時候,在魯西南反掃蕩,我三天三夜沒有吃飯,警衛員搞到了一塊煎餅’我沒有捨得吃,一塊二兩重煎餅分給七個戰士,我連挨都沒挨。可那是戰爭年代艱苦時期,現在全國解放了,新政權像鮮紅的太陽一樣照亮了東方的地平線上,巍然屹立在世界的東方。我們有了營房,有了汽車,有了電,有了糧,難道你還想讓我們忍飢挨餓?那種吃不飽穿不暖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我就是要改善我們的生活,讓我們的敵人看着我們這些土包子,看着我們這些革命的功臣大塊吃肉大碗喝酒。讓那些看不起我們的想壓榨我們的傢伙們見鬼去吧!

丁范生自己搞了一個規定,醫院首長灶每天補助三斤肉二斤雞蛋。起先於建國也不同意,但後來不知為什麼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當時規定的團首長小灶標準,每人每天平均一兩肉,在小灶就餐的團級幹部,總共只有七個人,一下子超出了二斤三兩。怎樣解決這二斤三兩豬肉和額外的雞蛋呢,小灶管理員絞盡腦汁,恨不得把自己身上的肉挖出來。當然他自己的肉丁范生不吃,那他只好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了。他的聰明才智也很簡單,那就是跑到各科室甚至榮軍病房的二類灶化緣,大家輪流攤派。管理員對各科室和榮軍病房的司務長也有話說,大家都是從戰爭年代裏過來的,戰爭年代咱們丁院長是怎麼對待大家的?丁院長的腿疾是怎麼得的?不就是那次在渡淮河的時候凍的嗎?他自己的狗皮褥子都給傷病員了。你知道丁院長的痔瘡是怎麼得的嗎?抗戰的時候,沒有糧食吃,吃玉米秸,拉不出屎,把屁眼兒都掙破了,才落下個痔瘡。這樣的領導,也沒有別的嗜好,難道不應該多吃二兩肉嗎?

戰爭年代過來的司務長們,對丁院長都有深厚的階級感情和同志友愛,二話不說,就割一塊肉交給小灶管理員。

小灶的餐桌上,基本上保持四菜一湯,兩葷兩素,湯是雞蛋小菜湯。肖卓然每次在小灶吃飯心裏都受着煎熬。別的姑且不說,單是想想舒雲舒那張營養不良的臉他就受不了。舒雲舒現在正在妊娠階段,他們在醫護食堂就餐,那個食堂的標準是每個幹部每天平均半兩豬肉,三天一個雞蛋。就這點東西,還要經常被組織號召捐一點給重病號,時不時地被首長小灶的管理員割走一點。舒雲舒回家對肖卓然說,半個月基本上見不到豬肉,平時菜里連油星子都見不到。因為工作忙,又不能老是回娘家,就算回娘家,也不能大吃大喝,不能讓二老知道他們在醫院裏起碼的營養都得不到保障。

後來肖卓然就知道於建國為什麼不堅持反對小灶了。於建國三十多歲的人了,進城后娶了個女學生,女學生吃不了粗茶淡飯。有一次吃飯的時候,於建國鄭重其事地說,我們吃小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標準。我的這一份,我只吃一半。留下一半,我帶回家。

於建國講這話的時候,丁范生正在吃油條,半截在嘴裏,半截在嘴外。丁范生看了於建國一眼,想說什麼,又沒有說。肖卓然注意到了,於建國碗裏的飯菜果然比別人少一些,差不多就是一半的分量,早餐最明顯,別人是兩個雞蛋,於建國的盤子裏是一個雞蛋。

肖卓然心裏很有感慨,覺得於政委還真是個憐香惜玉的人。他也很想效仿於建國的做法,每天省幾塊肉省下一個雞蛋帶回去給舒雲舒增加營養,但是又覺得抹不開面子。對小灶餐廳進行補助,他是持反對意見的,要不是因為沒有地方吃飯,他連小灶的門都不願意進,他怎麼能把小灶的東西拿回家呢?

但是他的心裏很不平衡。有時候他甚至想,既然已經既成事實了,抵制也抵制不了,我為什麼還要充當正人君子?舒雲舒也是對革命有貢獻的,現在有孕在身,我為什麼就不能把我的一份分給她?

想是想了,但是做不到。他畢竟不是於建國那樣的老幹部。後來有一天他發現,於建國的盤子裏的食物並不比別人的少,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於建國的盤子裏也是兩個雞蛋了。他聽一個炊事員說,丁院長有交代,說於政委雖然顧家重了一些,但他是老革命。對於老革命,還是要講感情。於政委娶了一個大學生很不容易,讓大學生多吃一個雞蛋,算不上什麼原則問題,以後就不要從於政委的定量中扣除了。

知道了這個情況,肖卓然就徹底地打消了從小灶往家裏帶東西的念頭。有一回舒雲舒妊娠反應重了,忍不住對肖卓然說,想吃蘋果。她說她後悔當年在朝鮮戰場上怎麼不多吃一點蘋果,朝鮮的蘋果多好啊,含糖量大,水分充沛,咬上一口,哎呀,滿肚子都是甜的。

肖卓然那天下了決心,騎着自行車跑了三十多里路,把皖西城大街小巷快跑遍了也沒有買到蘋果,只買了二斤酸杏子,就那也被舒雲舒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這件事情後來被丁范生知道了。丁范生居然讓自己的老婆齊秀芬送了十斤紅彤彤的蘋果,把舒雲舒激動得熱淚盈眶。齊秀芬說,吃吧,這都是組織上給的,人民給的。你們家肖副院長也真是,口口聲聲說為人民服務,難道我們這些當家屬的就不是人民?該吃的還得吃,想吃的就要想辦法吃。

舒雲舒發自肺腑地說,謝謝啊謝謝齊大姐,也謝謝丁院長。

齊秀芬說,先別說謝。這件事情呢,你最好不要跟肖副院長說,免得肖副院長說我們多吃多佔。

舒雲舒怔了一下,馬上堆起笑臉說,怎麼會呢?我們家肖卓然又不是沒心沒肺,還不知道人情世故嗎?

齊秀芬說,舒大夫我跟你說啊,我們老丁就是認為你們家的肖副院長不懂得人情世故。成天原則黨性的,好像全709醫院就他一個是布爾什維克,別人都是絆腳石。你得勸勸他,識時務者為俊傑,好漢不吃眼前虧。

這些話舒雲舒本來是不想對肖卓然說的,但是後來一琢磨,齊秀芬的話裏有話,尤其是后兩句,還有點兒分量,舒雲舒就警覺起來了。

肖卓然當天晚上回家,看見家裏有蘋果,眼珠子瞪得老大,像是看見了雞蛋長出一條腿來。舒雲舒起先還有點兒猶豫,支支吾吾地說是娘家派人送來的,肖卓然說,那太好了,幫了大忙了。等這一段忙完了,咱們進城好好謝謝二老。

舒雲舒說,你還有個忙閑的時候?全709醫院就你是大忙人,日理萬機啊!我身子重了,你回家就晚了。

肖卓然訕訕地笑着說,雲舒,你是知道我的。我當個常務副院長,壓力大啊!再說,丁院長是個甩手掌柜,加上業務不熟,我得把這一攤子支應起來啊。

舒雲舒說,卓然,你以後不要再說丁院長業務不熟的話了。他怎麼不熟了,他都當了五六年院長了,怎麼不熟?再說,他是當院長的,你讓他拿聽診器做手術就算業務熟了?他是一把手,會領導就行了。你呢,是個業務領導不錯,但是也不能自以為是,你還得尊重丁院長。

肖卓然聽舒雲舒一連串說出這麼多話來,有點兒意外,說,怎麼,你是不是聽說什麼了?

舒雲舒憋不住,最終還是把齊秀芬送蘋果和齊秀芬的話一五一十十地說出來了。

肖卓然聽了,半天不語,雙手枕着腦袋,看着報紙糊的天花板。突然就嘆了一口氣。舒雲舒說,怎麼搞的,這麼心事重重的?

肖卓然說,雲舒,我跟你說,我現在真的有些糊塗了。這個丁院長,你說他不是個好乾部吧,他在戰爭年代英勇作戰,為中國革命立下了汗馬功勞。就是來當院長那幾年,也是艱苦樸素,一心想做對國家對人民有益的事情。可是這兩年,我發現他變了,變得很啊,變得讓人不能相信。多吃多佔,佔到了醫護人員和榮軍病號的頭上了,太過分了。

舒雲舒說,你不要這樣想,這樣想很危險。

老幹部們在戰爭年代吃盡了苦頭,現在條件好了,享受一點也是應該的。

肖卓然說,對了,你這樣說我就似乎找到答案了。你說,他是不是因為過去有功,過去吃苦太多,就有點兒吃虧的感覺,要把這個虧補回來?

舒雲舒說,他不一定想得這麼多,但是補償補償也是應該的。

肖卓然說,什麼叫補償?我們幹革命,不是為了個人,大道理上講是為了解放全人類,至少要讓全中國人民過上好日子。可是現在我們的老百姓並沒有都過上好日子,他們就這樣迫不及待地補償自己,這不是過分是什麼?毛主席在解放前夕就告誡全黨,不要當李自成,不能當陳涉吳廣,可是我看丁院長這個樣子,真的有點兒像李自成。你說說看,他這蘋果是從哪裏來的?是他自己掏腰包買的嗎?絕對不會。我跑遍了皖西城的大街小巷都沒有買到蘋果,這蘋果肯定不是正常渠道來的。他們在搞特權。我要在民主生活會上提他的意見。我不能允許我們的領導同志搞特殊享受。

舒雲舒緊張了,捂着肖卓然的嘴說,卓然,這話怎麼能這麼說啊,禍從口出啊!

肖卓然拿開舒雲舒的手說,雲舒,你擔心什麼?你現在怎麼變得這麼謹小慎微,像個家庭婦女似的,瞻前顧後,患得患失。要知道,當年你也是熱血青年,也宣誓要拋頭顱灑熱血為人民大眾不惜犧牲自己一切。

舒雲舒被刺痛了。肖卓然居然說她是家庭婦女,這使她分外傷心。她當年是慷慨激昂過,是有過要為人民貢獻一切的決心。可那與其說是一種信仰,不如說是被愛情點燃的理想。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這是青年人的重要的行為準則,而肖卓然居然完全不理解這一點。舒雲舒坐起來說,卓然,是的,那時候我是熱血青年,是不管不顧,是有無所畏懼的精神。可那時候我還是個小姑娘,那時候我還是衣食無憂單槍匹馬的學生。可是現在不一樣了,我身為人妻,將為人母,我要過日子,我希望有一個幸福的家、安定的環境,我不希望你在外面橫衝直撞,我需要安全。

肖卓然愣愣地看着妻子,驚愕地張大嘴巴說,雲舒,你怎麼啦?難道,難道,你認為我們現在不安全?

舒雲舒半天沒說話。

肖卓然說,雲舒,你太多慮了。我們現在是新社會,人民的天下,朗朗乾坤,光天化日。我無非就是對個別同志有點兒看法,有點兒意見。同志之間工作中有點兒矛盾,是很正常的。我們黨的民主集中制原則,也是提倡同志之間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這完全是光明正大的,有什麼好擔心的呢?

舒雲舒說,卓然,聽我一句話,不要鋒芒太露、做事還是要講循序漸進,特別要尊重老革命。

肖卓然想了想說,雲舒,我問你一句話,你是不是認為丁院長是一個壞人?

舒雲舒說,你怎麼會這麼想,我認為丁院長是一個好人。

肖卓然說,那不就行了嗎?丁院長是個好人,好人就不會打擊報復。我給一個好人提意見,就是幫助好人,有什麼不對的呢?

舒雲舒語塞。過了一會兒才說,好人也是有缺點的。你是一個常務副院長,你老是盯着好人的缺點幹什麼?你難道真的是迫不及待搶班奪權?

這回輪到肖卓然語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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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面八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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