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
戰爭結束了,戰爭還沒有開始就結束了。或者說是嚴澤光的戰爭還沒有開始就結束了。
二十七師的四路淺縱深穿插準備搞得轟轟烈烈,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沈東陽的第一突擊隊枕戈待旦,一觸即發。原計劃是十天,後來說推遲到二十天,再往後推遲,嚴澤光就知道,還是沒戲了。戰爭結束了。牛刀小試,匆匆忙忙,沒有二十七師什麼事。
當然,總結表彰大會上講得好聽,說二十七師固守玉田方向,給對方造成了很大壓力,牽制了對方有生力量,等等。嚴澤光邊聽邊在心裏罵娘,媽的,把老子當孩子哄,朝屁股上踢一腳又給嘴裏塞一塊糖,什麼破卵子牽制,小兒科!
但有一點嚴澤光聽了很受用,那就是二十七師最早提出來的放棄大正面推進,開展淺縱深穿插的戰術原則,在這場戰爭中得到了廣泛運用。
嚴澤光聽表揚的時候想起了當初賈軍長到檳輝山上說的,他兵馬未動,就指揮了半個戰區,指的就是他的戰術原則指揮了半個戰區。後來有些部隊在總結戰例的時候,特意指出了二十七師提出的盡量減少坦克和重炮等使用,以少量精銳步兵乃至特種步兵突擊穿插,在對方腹地展開,切斷對方同縱深的銜接,使其兵力喪失戰術意義等等打法,都是科學的,符合客觀實際。
而這些想法,都是沈東陽最先提出來的。
命令是突然下達的,提前沒有一點風聲。接到停止行動的命令,嚴澤光坐在指揮部里半天沒有說話。張省相嘀咕說,“怎麼說不打了就不打了呢,難道這是遛狗嗎?把我們二十七師當狗遛了一遍。”
嚴澤光抽了一陣煙,出了門,對王鐵山說,“走,去看看我們的敢死隊,給他們下免死牌。”
到了薩莫拉,嚴澤光老遠就站住了,他看見沈東陽一干人等正在忙乎,搞通訊接力對接。這也是沈東陽的點子,怕陷入深山老林電台失靈,所以搞了一套接力方案。
見師長和副師長過來,沈東陽跑來敬禮。
嚴澤光問,“這東西好用嗎?”
沈東陽說,“線形差點,網形可以。十八部步話機,加上四部電台,形成聯網,接力是不成問題的。”
嚴澤光說,“你敢肯定?”
沈東陽說,“我不會拿生命開玩笑的。”
嚴澤光點點頭說,“是啊,我知道你不會拿生命開玩笑的,可是有人跟我們開了一個玩笑,國際玩笑!”
沈東陽瞪大了眼睛問,“難道?”
嚴澤光說,“把氣門芯拔掉,把籃球給我扔掉!”
沈東陽失聲叫道,“怎麼會這樣,第一突擊隊寫血書的血都夠給一個傷員輸血的了,怎麼能這樣?”
嚴澤光說,“東陽啊,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就稀里糊塗地結束了。我現在感覺這個世界有兩個最背時的人,你和我。”
停了停又說,“還有王副師長。”
王鐵山笑道,“我是副手。有活做,最幸福的人不是我,我是次幸福的。沒有活做,最倒霉的人不是我,我是次倒霉的。”
嚴澤光哈哈大笑說,“啊啊,老王啊,你有很多話都不在點子上,這句話最在點子上。”
沈東陽說,“難道,難道不可改變了嗎?”
嚴澤光說,“當然可以改變,等你當了軍委主席再說吧。”
2
一道停戰命令下來,部隊就像打足了氣又被突然被拔掉氣門芯的皮球,癟癟窪窪地在邊境線上又過了一個月屁淡筋松的日子,這就班師回朝了。
火車穿過十萬大山,穿過長江,穿過黃河,又回到了起點。
嚴澤光和王鐵山坐在軟卧車廂里下棋。嚴澤光從來都讓王鐵山一個車,過去從來都是嚴澤光贏,但現在不行了,不讓車贏起來都費勁,居然還輸了兩盤。輸到第三盤,嚴澤光不幹了,把棋盤一推說,“什麼鳥棋,這象棋有問題。”
王鐵山說,“這真是渾不講理,只聽說過拉不下屎怪茅廁,還沒聽說過下不贏棋怪棋盤的,你嚴師長不講理都有發明創造。”
快到相州市的時候,沈東陽手持文件夾進來說,“報告首長,相州市十萬人民自發上街,夾道歡迎我部凱旋歸來!司令部擬下通知,先頭部隊一團擬在沙河兵站下車,整隊入城!”
嚴澤光看着王鐵山,“樂呵呵地說,夥計,麻煩又來了,你說咋辦?”
王鐵山說“,什麼麻煩?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通知各團,整頓軍容風紀,耀武揚威。”
嚴澤光說,“槍都沒放一響,就凱旋了,還夾道歡迎,臉上掛不住啊。”
王鐵山說,“就算是演習吧,人民群眾簞食壺漿也是正常的。”
嚴澤光說,“現在我宣佈,嚴澤光同志因健康原因,在沙河兵站下車后即進入701野戰醫院養病,在嚴澤光同志離職期間,王鐵山同志代理師長。”
王鐵山瞠目結舌,“你這是幹什麼?”
嚴澤光狡黠一笑說,“往後一周,相州市委市政府將會為二十七師首長接風,慰問,聯歡,給新一代最可愛的人介紹老婆。這一套你老王得心應手,你去對付吧。本師長養病去也!”
部隊歸建后差不多鬧騰了一個多月,果然像嚴澤光預料的那樣,接風,慰問,聯歡,給新一代最可愛的人介紹老婆,給家屬安排工作,掀起了一陣擁軍的高潮。
但凡需要領導出面,大都是馬政委和王鐵山斡旋,嚴澤光很少出現。嚴澤光很愛面子,他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那些熱烈祝賀的話,部隊出去轟轟烈烈,連個仗屁股也沒有落上打,有什麼好炫耀的呢。
一個月下來,王鐵山拍着肚皮對嚴澤光說,“你知道這裏面裝了多少東西嗎?”
嚴澤光說,“大糞一盆。”
王鐵山說,“至少有二十斤茅台,光酒就價值五千元以上,多數都是替你喝的。”
嚴澤光說,“那好,我讓妞妞今晚就把你們家的酒拿幾瓶過來,堤外損失堤內補。”
3
因為有了一次引而不發的邊境任務,部隊歸建后,要修訂師史。按照嚴澤光的批示,要將有關特殊戰例拿出來重新分析研究,總結經驗教訓。成績部分宜粗不宜細,問題部分,宜細不宜粗。對於嚴澤光的這個批示,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石得法和一團副政委章濟澤認為,嚴澤光現在是師長,師長主導修改師史,無疑是給雙榆樹戰鬥蓋棺定論的最好時機。沒有等師史辦的工作人員下手,石得法就指揮一團司令部在作戰室里擺上了雙榆樹地形沙盤,自作聰明地將兩支進攻部隊取代號為“嚴支隊”和“王支隊”,以至於這兩個稱謂此後在二十七師流傳一時。石得法的“嚴支隊”苦心孤詣研究了半個多月,終於拿出了一份洋洋洒洒三萬多字的《關於雙榆樹戰鬥若干問題釋疑》,從方案的周密性、科學性和實戰的靈活性等等方面,論證了嚴澤光戰術計劃無可挑剔的真理價值。至於敵情為什麼會突然發生變化,石得法的解釋是,敵人的兵力並沒有增加,只不過是敵人的快速機動使我方產生了錯覺,誤認為敵人實際兵力和情報兵力不符。對於主攻營沒有及時調整戰術,石得法用了十四個字來概括,即:審時度勢,靜觀其變,以不變應萬變。這份材料雖然沒有點名,但是在肯定一營行動正確的同時,必然否定了二營的行動。
這邊石得法和章濟澤鬥志昂揚,那邊郭靖海和三團團長朱振國也聞風而動。
朱振國在雙榆樹戰鬥的時候是連長,比郭靖海資歷稍長,做人也相對溫和一些,但在雙榆樹戰鬥的問題上,卻從來不妥協。朱振國將嚴澤光關於修訂師史的批示看了又看,就看出問題了。朱振國認為,成績部分宜粗不宜細,主要的目的是為了淡化二營的歷史功績,使一營和二營處在同等位置上。問題部分宜細不宜粗,是為了突出二營的戰術失誤,通過戰術檢討,將二營的正確行動打上問號。當然這只是第一步,有了這第一步,只要嚴澤光在二十七師當師長,就有可能會出現第二步、第三步。朱振國對郭靖海說,“嚴師長這個批示很重要,如果在嚴師長的任上,完成了修訂師史的任務,往後,也就只能以這個作為依據了。”
郭靖海說,“解決這個問題很簡單,就一條,維護組織結論。”
朱振國說,“組織結論是人人都知道的,人人都知道的東西如果拿出來重新論證,那就勢必有推翻的意圖。郭政委你當時是突擊隊隊長,你最有發言權。”
郭靖海說,“你放心,我郭靖海別的本事沒有,但是對雙榆樹戰鬥,我比誰都清楚。這段時間,團長你抓部隊,我用主要精力來打雙榆樹。”
朱振國說,“那好,就這麼分工。”
在所謂的“王支隊”里,郭靖海是眾所周知的主力幹將,這不僅是因為郭靖海此人鐵皮腦袋不怕打,更重要的是,在雙榆樹戰鬥中他是二營的突擊排長,記特大功一次,可以說雙榆樹戰鬥給他帶來了巨大的榮譽,這種榮譽在其人生的每一個轉折環節都程度不同地起着作用。沒有誰比郭靖海更有理由、更加堅定地捍衛雙榆樹戰鬥的組織結論了。當然,事實上組織的結論也基本上是以他提供的依據作為依據的。
郭靖海經過幾個晝夜的苦思冥想,終於準備了一份多達四十多頁的《雙榆樹秘檔》,就雙榆樹戰前雙方兵力對比、敵情條件、我方態勢以及戰鬥發起之後戰場形式的變化和我方應對的措施,逐條進行分析,並附有示意圖和數字統計表,以證明二營當機立斷離開二號高地、直撲雙榆樹主峰,完成任務和支援一營同步進行,消滅敵人和保護自己相得益彰,“實乃靈活機動之典型範例”。
後來師史辦的工作人員果然分別找石得法和郭靖海等人了解雙榆樹戰鬥情況,結果弄得騎虎難下。石得法的《關於雙榆樹戰鬥若干問題釋疑》言之鑿鑿,不僅分析了當時當地的諸多情況,而且就一營的決心展望了更佳的戰果,基本上否定了二營的功績。郭靖海的《雙榆樹秘檔》則持完全相反的觀點,從字裏行間推敲,郭靖海的聲音堅定而又強硬:沒有二營的靈活機動,就沒有雙榆樹戰鬥的勝利,甚至就沒有一營的今天。郭靖海的材料里,有一句很有殺傷力的結論,沒有二營的以變應變,戰鬥結局將是不堪設想的。
難題再一次擺到了師史辦的面前,最終又少了常委會。但是這一次出人意料地沒有引起爭論。
嚴澤光說,“雙榆樹戰鬥已經由組織上下了結論,我無條件地接受。師史辦公室的同志要排除一切干擾,秉筆直書。只要我嚴澤光還活着,就不許再提此事。請同志們以大局為重,維護常委班子的團結,不要再煽風點火了。”
王鐵山也當即響應:“擁護嚴師長的意見。我是堅決支持嚴師長的工作的。爭論也是一種支持。以後誰對嚴師長有意見,請你當面向他提。如果有人在我面前做小動作,我就把他交給嚴師長。我這個副師長,在工作上是師長的助手,在難題面前我是師長的扶手,在訓練改革中我是師長的幫手。我可以當這個手那個手,但絕不搞陽奉陰違的兩手。”
嚴澤光說,“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檳輝地區作戰雖然無功而返,但是我們師黨委的團結得到了高度的檢驗。和平時期部隊行政管理有條不紊穩步前進,王副師長功不可沒。關於雙榆樹戰鬥,是我們二十七師的整體榮譽,以後再聽誰說什麼‘嚴支隊’‘王支隊’,抓住了,以破壞領導團結論處。”
一場風波被嚴澤光和王鐵山聯手強硬地平息下去了。
4
舊的煩惱剛剛過去,新的無聊又開始了。
部隊歸建之後,兩家又住在了一起,不同的是,嚴澤光是單獨的兩層小樓,院內有假山花台,師長政委各一套。王鐵山和於副政委共一幢平房。儘管嚴澤光的獨樓小院很寬敞,王鐵山的平房相對狹窄,但是王雅歌還是常常去王鐵山家蹭飯,孫芳卻很少去王雅歌家。
嚴澤光現在的日子並不好過。從前線回來后,嚴澤光有很長時間都在鬱悶着,把工作上的事情多數推給了副師長。
師里決定改建招待所,董副師長拿着預算找嚴澤光簽字,嚴澤光把大手一揮說,“這種小事情,你和後勤部長兩個人就定了,以後不要請示我了。”
董副師長驚訝地看着嚴澤光說,“這涉及到大筆經費,常委會規定,必須由師長政委審批。”
嚴澤光說,“我又不懂財會,我審批什麼?你們找專家拿意見,上會討論。”
董副師長說,“有些事情需要上會討論,有些就是你師長政委的權限。”
嚴澤光說,“我有多大權限,你就有多大權限。你合理使用權限是天經地義的,你濫用權力,紀檢部門找你麻煩,我不管。”
但是師長就是師長,幹部問題,開支問題,裝備問題,總是有很多事情需要師長拍板。嚴澤光終於急了,有一次開會,嚴澤光居然說,“以後,訓練的事情,裝備的事情,管理的事情,統統由王副師長分管。後勤的事情,教育的事情,建設的事情,統統由董副師長分管。不要什麼婆婆媽媽的事情都來向我請示,你們簽字就行了。”
董副師長驚問,“什麼都讓我們管了,那你分管什麼?”
嚴澤光說,“你們兩個分管一切,我分管你們兩個。”
事實上,嚴澤光連兩個副師長的工作也很少過問,每周開一次首長辦公會,每月開一次常委會,聽聽彙報,訓訓部門主管,然後就鑽進自己的辦公室看書,看戰例。到了星期天,開着吉普車,背上小口徑步槍,到西大營北邊的蜂皇山上打獵。
董副師長說,“乖乖,我們兩個副師長權力好大啊,這夥計,是我見過的最大的甩手掌柜。”
王鐵山笑道,“甩手掌柜?那是因為沒有仗打,要是在戰場上你看看,要是打仗,牆上釘根釘子,釘什麼釘子,在哪裏釘,怎麼釘,他都要管。”
有一個星期天嚴澤光沒有出去打獵,在院子裏閑逛,碰上高中生王奇,說:“小傢伙過來。”
王奇拍着籃球說,“幹什麼,我有事。”
嚴澤光說,“他媽的,好大的口氣!你爸爸都聽我的,你居然說你有事。你的事比我的事大嗎?”
王奇說,“我爸爸是我爸爸,我是我。”
王奇很不耐煩,但還是過來了。
嚴澤光說,“王奇,你知道你是誰的兒子嗎?”
王奇毫不含糊地回答,“我是我爸爸和我媽媽的兒子。”
嚴澤光說,“不是,你是我的兒子,想當年,你爸爸媽媽沒有孩子,我們家已經有了你姐姐,就把你抱給你爸爸當兒子了。”
王奇被說糊塗了,嘴硬說,“我才不信呢。”
嚴澤光說,“信不信由你。我再問你,你是想要師長爸爸呢,還是想要副師長爸爸?”
王奇說,“我是副師長的兒子,不想當師長的兒子。”停了停又說,“我姐姐說,你不是好爸爸。”
嚴澤光的臉色一下就變了,陰陽怪氣地問,“這話真是你姐姐說的?”
王奇樂了,嘻皮笑臉地說,“信不信由你。”
嚴澤光說,“滾,玩你的籃球去!”
王奇說,“罵人,師長還罵人?”
嚴澤光說,“臭小子,等你長大了,我把你送到連隊去,天天訓你個狗東西!”
到了下個星期天,王奇在操場練球,一個人投籃,有一搭無一搭的。這時候嚴澤光背着手走過來說,“王奇,一個人打球好玩嗎?”
王奇說,“不好玩,但是我願意一個人玩。”
嚴澤光說,“一個人玩球就好比一個人喝酒,一點味道沒有。打球這東西,你得有對手,得有人跟你搶,得有人跟你比着投籃。來,把球給我,我陪你玩。”
王奇把球夾在胳肢窩下說,“怎麼玩?”
嚴澤光說:“分頭啊,搶啊,一個人就是一支球隊,誰搶了誰投籃,積分,一球一分,十分定輸贏。”
王奇說,“輸贏有什麼說頭?”
嚴澤光說,“哈,你這小子,還想跟老子賭博?這樣吧,你輸了,叫我爹爹。”
王奇說,“那不行,我有爸爸。”
嚴澤光說,“怎麼不行,你姐姐也有爸爸,可是你姐姐不也有爹爹嗎?”
王奇歪起腦袋想想說,“也行。可是你要輸了呢?”
嚴澤光說,“我輸了我叫你兒子。”
王奇抗議說,“你欺負人,我才不上你的當呢!你要是輸了,把你那支小口徑給我。”
嚴澤光說,“狗東西,你口氣還不小!我那小口徑是打獵用的,給了你瞎打,打出事了,你未成年人不用坐牢,老子的師長就當不成了。”
王奇說,“那就算了。”
嚴澤光說,“這樣,我輸了我給你買一支氣槍,星期天咱爺倆去郊區山裡打鳥。”
王奇頓時來了精神,叫道,“好主意,我同意。不過你說話要算話,說話不算王八蛋。”
嚴澤光二話不說,上去照王奇的屁股上踢了一腳說,“小混蛋,老子這麼大個師長,說話還能不算?”
然後就開戰。一個小老頭,一個小胖子,你來我往,左衝右突,好不熱鬧,惹來一群幹部戰士在外面看稀奇。王鐵山也聽說了,溜達過來在操場外面看,看得直搖頭說,“這個老嚴啊,沒球仗打了,墮落到這個地步,跟孩子玩。”
嚴澤光球技不怎麼樣,雖然戰術玩得花團錦簇,但老是犯規,王奇抗議也沒有用,他還是照樣犯規,但犯規也沒有用,他投籃不準。滿頭大汗地打了半個多小時,最後還是王奇領先。嚴澤光說話算話,當真派人去市裡買了一支氣槍,第二個星期天還當真開着吉普車,把王奇拉到山裏打鳥去了。
那天晚上回來,爺倆收穫不小,王奇打了幾隻麻雀,嚴澤光打了兩隻野兔子,一老一少耀武揚威地回來,直接到王鐵山的家裏,把東西往院子裏一放,嚴澤光趾高氣揚地喊,“孫芳,搞飯!”
王鐵山出了門說,“老嚴,你這個老不正常,你現在閑得手癢,你可別把我的兒子教唆壞了,他還要考大學呢!”
嚴澤光說,“你老王就是鼠目寸光,考大學怎麼啦?考大學算個鳥。這個兔崽子槍法很好,是個扛槍吃糧的料,考大學就給我考軍事院校,回來給我當排長!”
王鐵山說,“考不上你負責啊!”
嚴澤光說,“我負責就我負責,屁大個事兒!”
5
這年秋天,嚴澤光突然接到了一封神秘的來信,看完信,如雷貫耳,把辦公室的門反鎖上,半天沒有出門。
首長:
請允許我先說一聲對不起。還記得二十八年前的毛田壩遭遇戰嗎?提到這次戰鬥,你一定首先就會想到楊桃。是的,我就是您派去抬送楊桃的四名戰士之一,後來犧牲了兩名同志,我又成了活下來的兩名戰士之一。現在,那位同志也病故了,我就成了那四名戰士中的唯一倖存者。
這些年來,這件事情一直壓在我的心上,今天我要向首長彙報真實的情況了。那天後半夜,我們回到了毛田壩,向您彙報說,楊桃同志在我們抬送的路上丟失了,這是事實。但是我們隱瞞了一個細節,楊桃同志並不是無緣無故丟失的,而是因為我們迷路了,在迷路的過程中,我們遇上了一個人,他說他是被土匪綁架上山的郎中,我們中間的一個人當時就拉開了搶栓,要槍斃這個“匪醫”,後來郎中就逃跑了,我們怕他去給土匪報信,就拚命地追呀追,我們沒有追上他,回到原來的地方,楊桃同志也不見了。您當時的心情暴怒,我們怕您知道這個情況后追究我們的責任,追究我們不僅犯了盲動主義的錯誤,還因為這個錯誤丟了楊桃,所以我們就隱瞞了這個細節。
這麼多年來,我們一直在想,楊桃的突然失蹤非常可疑,因為楊桃同志身負重傷,不可能自己行走,那麼,一定是那個郎中,利用我們地形生疏,轉回來把楊桃背走了。既然背走楊桃的是個郎中,而且連土匪都要冒險綁架他,那他一定是個醫術很高明的郎中。也許,楊桃同志還活着,如果活着的楊桃同志沒有回到部隊,那她一定還在十萬大山裏面,一定還在毛田壩。首長,如果您還沒有忘記楊桃,那就派人去找找看吧,無論找到還是找不到,我把實話向首長彙報了,也能減輕我對楊桃同志和首長您的負罪感。
落款是:一位對不起首長和楊桃同志的老兵。
嚴澤光把這封信鎖進了保險柜。
不久,師里研究幹部調整,嚴澤光找沈東陽談了一次話,嚴澤光說,“東陽啊,我當師長之後,發現了一個規律。我們兩個就像一條繩子上拴的螞蚱,凡是麻煩的事情,跑不了我,也跑不了你。”
沈東陽說,不明白師長的意思。
嚴澤光說,“我記得在檳輝地區準備戰鬥的時候,你當敢死隊長,我跟你說過的,打死了你是我的兒子,打不死你就是我的女婿。雖然戰鬥最終沒有展開,但是你的不怕死精神和戰術水平都已經得到充分的展示了。可以算你已經當了一次敢死隊長了,可以算你當了敢死隊長之後又活着回來了,那麼你就可以是我的女婿了。”
沈東陽說,“師長,我追求麗文是在您擔任師長之前,而且那時候您還是個團長,是個老團長,您自己已經感覺您快要退出歷史舞台了。無論是我追求麗文,還是我尊重您的戰術水平,都跟您的職務無關。”
嚴澤光笑笑說,“這個我知道,我跟你同樣清楚。問題是,現在我是二十七師師長,而你是二十七師司令部的參謀。如果你沒有和麗文的那層關係,我有一百個理由越級提拔你,但是現在全二十七師都知道了,你即將成為我的女婿,不要說越級提拔了,就是給你升一級,我也說不出口。”
沈東陽說,“無論是按資排輩,還是德才取人,哪怕民主投票,我沈東陽自信,我應該得到提升。”
嚴澤光說,“所以我說我們兩個都遇到麻煩了。我們長話短說,你沈東陽要是想提升,那就不能當我的女婿,要是想當我的女婿,那就不能提升,至少我在二十七師當師長期間,在與你同等條件的同志中間,你的進步速度只能是中等偏下,你選擇吧。”
沈東陽半天沒做聲,他的確面臨著很難的選擇。一方面,他的出色表現在二十七師已經形成共識,師里幾位首長都主張越級提升,馬政委和王鐵山提議他到戰鬥部隊當營長,張參謀長提議直接擔任師司令部作訓科副科長,但是都被嚴澤光否定了。嚴澤光說,“這個年輕人有培養前途,但是怎麼培養,是一門科學。”
嚴澤光之所以阻擋他的提升,僅僅因為他即將成為嚴澤光的女婿。
沈東陽最後說,“嚴師長,我不一定當你的女婿,但我一定要當麗文的愛人。”
嚴澤光把桌子一拍說,“嚴麗文的愛人不是我的女婿是什麼?難道你是王鐵山的女婿?”
沈東陽說,“我選擇不提升。”
嚴澤光說,“你想好,兩級啊!只要你選擇放棄和麗文談戀愛,我可以向常委會提名你擔任作訓科的副科長。”
沈東陽說,“我不稀罕副科長,我只稀罕嚴麗文。”
嚴澤光說,“那我建議你離開機關,到戰鬥連隊當連長。”
沈東陽說,“我兩年前就是正連級,在前線我是第一突擊隊隊長,當時你們選配幹部的時候,突擊隊的指導員是副營級,分隊長都是副連級。那個突擊隊,就是敵後武工隊的翻版,我這個隊長,至少相當於正營級。可是師長你現在卻讓我去當連長,難道就因為我愛麗文,我就要付出這麼大的代價嗎?”
嚴澤光說,“那沒有辦法,我還是那句話,你想當正營級一點問題都沒有,只要你選擇。”
沈東陽說,“那我選擇當連長。”
嚴澤光說,“那好,這個忙我可以幫你,明天常委會上我親自提出來。”
6
這件事情不僅在嚴家引起爭議,在王鐵山家也引起反響。嚴麗文已經快畢業了,分配701野戰醫院實習,得知沈東陽提升受阻的消息,心裏很窩火,拉上王雅歌一起跑到王鐵山家發牢騷,說:“爸爸太過分了,哪有這麼誤人前程的?”
王雅歌說,“媽的他嚴澤光沽名釣譽,老王你們也不主持公道?”
王鐵山說,“常委會上定的事情,你們是怎麼知道的?”
王雅歌說,“我們還用偷聽常委會?老嚴張嘴我們就知道他的嗓子是黑的還是白的。”
王鐵山說,“我也認為,內舉不避親。但是遭到老嚴的駁斥。老嚴說,‘什麼內舉不避親?全是他媽的給自己塗脂抹粉。我就不相信,我們軍隊沒有那幾個‘親’,就人才流失了?沈東陽哪怕是諸葛亮,但是只要他跟我沾親帶故,我就不用他。有本事到別的地方施展,要麼等我滾蛋了,等我死了,你們想怎麼提升就怎麼提升,哪怕提他當副總參謀長。’你看,他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我們還有什麼話說?再說,麗文也是我的女兒,我要是說多了,別人還以為我和老嚴唱雙簧,一個白臉一個黑臉。”
嚴麗文說,“難道我的爸爸和爹爹是師首長,反而成了沈東陽的絆腳石?說到底,還是我影響了沈東陽。”
王鐵山說,“麗文你也別這樣說,沈東陽下去當連長未必不是好事。我和你爸爸,當營長當了九年,你爸爸當團長又當了八九年,現在大家都差不多了,你爸爸在師長的位置上,還算是中等年齡。”
沈東陽被任命為一團一營一連連長,上任之前,嚴澤光找他談話,基本上沒有說官話套話,什麼謙虛謹慎戒驕戒躁之類的都沒有,沈東陽從老正連到新連長,這些話自然都不用說。
嚴澤光說,“東陽啊,在提升職務上,我沒有幫忙,反而幫了倒忙。我不需要你的理解和支持,只需要你把連長當好,你就算忍辱負重好了。記住這四個字,只有能夠忍辱,才能負重。當然這個比方也不一定貼切,就算委曲求全吧,就算為我委曲求全吧。”
沈東陽說,“這個問題我想了十天,想明白了。我從基層做起,師長請放心。”
嚴澤光說,“很好,咬得菜根,百事可做。當好連長,千難不怕。”
沈東陽說,“我明白了,我把根子打牢,咬定青山不放鬆。”
嚴澤光笑了說,“看來我們兩個真的像爺倆,這個世界上,能夠理解我的也只有你了,麗文都不行。你接受了連長的職務,我們真的是爺倆了。現在,我們爺倆來開展一項絕密活動。”
沈東陽看着嚴澤光,等待下文。
嚴澤光打開保險柜,把那封信找了出來,往沈東陽面前一放說,“先看清楚再說。”
沈東陽看完信,抬起頭,臉上掛着一個巨大的問號。
嚴澤光說,“這是一個遙遠的故事,遙遠到什麼程度呢,這麼說吧,遙遠到這個世界還沒有你的時候,你未來的岳父,經歷了一場初戀。以後你會明白,還有一個人在這其中也有故事。但是,後來她犧牲了,不,我們認為她犧牲了,也許她並沒有犧牲。再後來,就是你從信上能夠看出來的結果了。”
沈東陽思忖片刻說,“師長的意思是,讓我去解開這個謎?”
嚴澤光說,“四年前,我和王副師長曾經有一段賦閑的時光,你是知道的,當時我們差點兒就去了。但那時候我們只是猜測,只是帶着一線幻想般的希望。現在,還真的有線索了。你下連之前,提出休假二十天,去看看,有則有,無則無,就算旅遊了。如此而已,而已!”
沈東陽說,“我明白了,我明天就開始操作。”
嚴澤光說,“你知道,這件事情是歷史了,歷史嘛,永遠都有不解之謎。這是我們爺倆的事情。”
沈東陽說,“師長放心,我會絕對保密,包括對麗文。”
嚴澤光說,“東陽,你確實像我的兒子。”
沈東陽提出回老家探親,遇到了一個空前的麻煩,嚴麗文也要同行。沈東陽說,“我們還沒有結婚,你不能去,影響不好。”
嚴麗文說,“我不管,我一定要去。我對你的家庭充滿了好奇。”
沈東陽擺脫不了,秘密地給嚴澤光打了一個電話,嚴澤光哈哈一笑說,“好辦,她在實習,需要請假。批假權限在實習單位,701野戰醫院的假也不是那麼好批的。”
沈東陽恍然大悟,在心裏誇讚未來的岳父,高,實在是高。
果然,嚴麗文向帶隊的教員請假,教員又向701野戰醫院請假,遭到了701野戰醫院院長的奚落。院長說,“你們來實習,總共才半年,居然提出休假二十天,虧你說得出口。師長的女兒怎麼啦?誰也不能搞特殊化。”
7
藉助嚴澤光的暗中配合,沈東陽順利地擺脫了嚴麗文,踏上了揭秘之旅。
進入嚴澤光和王鐵山當年戰鬥過的地方,沈東陽驚奇地發現,今天的十萬大山仍然很落後,還留有“文化大革命”甚至當年土改的痕迹,有很多牆壁被刷白了,在刷白了的牆壁上殘留着很多紅色的標語。
沈東陽出發之前已經有了預案,首先到了縣城,通過縣裏的民政局、公安局、衛生局等機構,調查了50年代初本縣的人口情況,異地戶籍情況,等等。不得結果。
在毛田壩,沈東陽多方打聽,找到了嚴澤光和王鐵山當年給楊桃起的衣冠冢,結果驚駭地發現,楊桃的衣冠冢不見了。
幾經周折,沈東陽訪問了當地的一些群眾,打聽當年剿匪部隊有沒有留下傷員,都說後來沒有見到解放軍的人。倒是一個叫周一峰的女人說,“解放軍不騙人,楊同志犧牲了,在天之靈還幫助咱們,沙陀鎮上的名醫能找上門來給咱治病,這不是楊同志保佑又是什麼?”
沈東陽細細詢問,才知道這個女人當年患有不孕症,楊桃曾經為她治過病。沈東陽問,“你的病好了嗎?”
周一峰春風滿面地往院子裏一指,說,“孫子都有了。”
院子裏有兩個三四歲的男孩在玩泥巴。
周一峰說,她後來沒有見過楊醫生,倒是沙陀鎮裏的沈氏中醫後來主動為她把脈送葯,說是受解放軍之託。
沈東陽大喜,覺得其中大有文章,順藤摸瓜找到了沙陀鎮,但沈氏家族已經敗落,只剩下一個沈爾隋,而且沈爾隋在“文化大革命”中遭到猛烈批鬥,已經瘋了。
據鎮上人說,沈爾隋兄弟是當地世代名醫,五十年代初確實救過解放軍的傷員,但那都是男的。
沈爾隋的弟弟沈爾石早在土改的時候就被錯殺了,沈東陽只好去跟瘋子打交道。
沈爾隋的家是一個大戶人家的架勢,房子雕樑畫棟,廊檐很高,院子裏有天井,四面有迴廊。鎮裏幹部介紹說,這房子土改的時候分給了社員,前不久落實政策才還給沈爾隋,但是沈爾隋已經無緣享受了,沈家沒有後人,這房子早晚還是公家的。
沈爾隋快到六十歲的樣子,他現在已經不是中醫了,沈東陽到他家的時候,他正流着哈喇子在門口曬太陽。一見到鎮裏幹部帶着一個解放軍找到家裏,便習慣性地彎腰站在自家的院子裏,勾着腦袋,兩腿打着哆嗦說,“我坦白,我交代……我什麼也不知道。”
沈東陽說,“大叔別這樣,‘文化大革命’早已經結束了,沒有人再讓你交代了,我只是想來打聽一個叫楊桃的解放軍。”
鎮裏幹部說,“你跟他說這些沒有用,好幾年了,他一直是這個樣子,他瘋了。”
沈東陽不甘心,向沈爾隋出示了一張照片,照片質量很差,是嚴澤光、王鐵山和楊桃以及劉界河夫婦的合影,基本上看不清楚,但沈東陽還是抱着一線希望,指着兩個女性問沈爾隋,“這兩個人你認識嗎?”
沈爾隋戰戰兢兢地說,“我坦白,我交代,我什麼都不知道。”
沈東陽和顏悅色地說,“大叔你別怕,我是受楊桃同志戰友的委託,我們希望她還活着,而且我們知道她可能就活着。”
沈爾隋的兩條腿仍然哆嗦不止,磕磕絆絆地說,“我坦白,我交代,我什麼都不知道。”
任沈東陽磨破嘴皮子,沈爾隋的鐵嘴鋼牙就是撬不開。
當天夜裏,住在沙陀鎮人民旅社裏,沈東陽開始清點思路,展開了想像。他設想的可能是,那一年的哪月哪日,楊桃在戰鬥中負傷,轉移途中由於戰士迷路,不慎將傷員丟失在山下。恰好被匪醫沈爾隋的弟弟沈爾石發現,沈爾石於是背着這位女軍醫回到了沙陀,夥同其兄,連夜將傷員藏到一個隱秘的地方。後來沈爾隋兄弟治好了這個女軍醫的槍傷,這個女軍醫後來嫁給了沈爾隋兄弟中的一個,並且繼承了沈家的中醫婦科傳方。以後又通過沈爾隋給毛田壩的周一峰治療婦科病,所以就有了那個周一峰的關於解放軍人死了還給人治病的傳說。
可是後來呢?
沈東陽推理,楊桃後來嫁給沈爾石的可能性大於嫁給沈爾隋,因為從調查所掌握的材料看,沈爾石有一段時間下落不明,這段時間可能就是他帶着楊桃逃亡的時間。以沈爾石的身份,他既要逃脫土匪的追殺,也不敢冒然去見解放軍,他不知道被土匪劫持到山上,並且給土匪治療過槍傷,解放軍會不會槍斃他,所以他兩邊都得躲。就在躲藏的這段日子裏,也許他就成了楊桃的丈夫,當然這是在楊桃沒有死去的前提下。
現在的問題是,沈氏兩兄弟,一個死了,一個瘋了,線索就斷了。
沈東陽一夜輾轉未眠,他甚至還想到了,自己沒準跟這對兄弟還有一點關聯呢,老話說,同為一姓,五百年前是一家,毛田壩的這個家門也實在夠倒霉的了。
想了一夜,沈東陽決定還是從沈爾隋身上打開突破口。他感覺到,如果當時沈氏兄弟救治楊桃的事實成立,那一定是秘密的,他們一定有一個秘密的場所,這是不為人知的,只能靠沈爾隋了。
後來沈東陽就睡著了,迷迷糊糊中,他感覺自己突然置身在沙陀沈家,那雕樑畫棟的庭院,那雖然陳舊但不失豪華的建築和傢具,都似曾相識,好像與他有着一種說不清楚的關聯。恍惚中,他看見了一盞馬燈,馬燈忽明忽暗,照耀着幾張臉龐。兩個身穿黃色軍服的人抬着一副擔架,跟着一個臉色蒼白的年輕人來到院中。另一個臉色蒼白神情慌張的人把手放在擔架上的人的鼻子下面,然後抬起絕望的眼睛,對那兩個抬擔架的軍人說,“沒救了。”那兩個抬擔架的軍人說,“拜託了,把她埋了吧,革命成功了我們還會來找她的。”這兩個軍人留下幾塊洋錢,就匆匆地走了。就在他們離開之後不久,擔架上的人突然發出呻吟,留下來的那兩個男人給擔架上的人喂米湯,灌中藥,擔架上的人坐了起來,無力地問,“這是哪裏……”
夢中醒來,沈東陽驚出一身冷汗,竭力回憶夢中的每一個細節,覺得這夢似夢非夢,好像天目開了似的,讓他看見了歷史的真實。是的,這個夢並不完全是夢,這是無數次縈繞在沈東陽心靈飛翔的推理。
他分析事實極有可能就是這樣的,那兩個抬送楊桃的解放軍戰士迷路了,迷路的過程中遇到了沙陀郎中沈爾隋或者沈爾石,留下了楊桃的遺體,他們怕失去理智的嚴澤光追究他們的責任,也或許是不忍心讓嚴澤光絕望,所以向嚴澤光和王鐵山隱瞞了迷路的細節,給嚴澤光和王鐵山留下最後一線希望……
可是如果真是這樣,那麼楊桃她現在在哪裏呢?
第二天早上,沈東陽沒有驚動沙陀鎮裏的幹部,而是單獨前往沈爾隋家。沈東陽耐心地說,“我們已經知道了,沈爾石被鎮壓了,但是他是被錯殺的。那時候錯殺了很多人。我在部隊就聽我們首長講,沈爾石曾經救治過解放軍的傷員,他當匪醫完全是被余曾於裹脅的,所以只要有機會他就逃跑,也正是由於這個原因,他才有機會救楊桃。如果你把事實真相都告訴我們,也許我們會幫助沈爾石平反,還我們沈家一個清白了。”
沈東陽故意強調了“我們沈家”,他在觀察沈爾隋的反應。
果然,沈爾隋的眼皮不易察覺地哆嗦了一下,並且看了沈東陽一眼。沈東陽抓住了那稍縱即逝的目光,他發現,這個叫沈爾隋的人沒有瘋,至少沒有徹底瘋。
但沈爾隋仍然彎腰說,“我坦白,我交代,我什麼都不知道。”一邊說,一邊偷眼覷着沈東陽。
沈東陽在沙陀鎮上住了三天,天天都到沈爾隋家裏去循循善誘。開始沈爾隋還是不厭其煩地重複那句話,“我坦白,我交代,我什麼都不知道。”但是重複次數多了,他自己都覺得累了,他開始抬起眼皮打量沈東陽,而後變得沉默不語,再而後就站起身來進屋,不再答理沈東陽。沈爾隋進屋,沈東陽也跟着進屋,沈爾隋繞着院子轉圈,沈東陽也跟着轉圈,直到有一天沈東陽徹底失望了,決定離開了,他才驚喜地得到了一個意外的收穫。
那天沈東陽踏上通往縣城的山路,準備去搜集當地民間醫藥的資料,剛剛走過一個山口,一個人冷不防地從路邊的樹叢中閃出來,原來是沈爾隋,沈爾隋說,“解放軍同志,我交代,我坦白,我什麼都知道。那位女解放軍叫楊桃,她還活着,她是我的弟媳婦,可是後來我弟弟被殺了,她就走了,還懷着三個月的身孕。”
8
回到相州市之後,沈東陽把情況向嚴澤光做了彙報,說基本上可以肯定楊桃沒有死,至少在當時沒有死。至於後來楊桃為什麼要走,而且是懷着身孕走,沈東陽的判斷是,楊桃後來同沈爾石成親了,但是後來沈爾石在土改中被當作匪醫槍斃了,楊桃為了活命,也為了腹中的胎兒,去找部隊了。那個時候,正是二十七師從朝鮮回來的日子,楊桃一定是到了相州市,很有可能就是當時的師首長或者團首長接受了楊桃。
嚴澤光聽了沈東陽的彙報,很長時間沒有說話,後來問,“你覺得這符合邏輯嗎?”
沈東陽說,“我認為這是符合邏輯的。”
嚴澤光說,“是不是有點太傳奇了,太有點離譜了,太有點像神話了?”
沈東陽還向嚴澤光提出了一個大膽的推測,他說,因為二十七師有不少官兵在朝鮮戰場的皇甫戰役中凍出了生理問題,而楊桃恰好落在沙陀著名民間郎中的家庭,沈爾隋是跌打損傷專家,沈爾石則是產科專家。沈爾隋兄弟這一輩上沒有親姊妹,所以就將祖傳秘方傳給了楊桃。所以在五十年代末和六十年代初,二十七師部隊盛傳人民醫院的沈大夫妙手回春,事情的謎底可能就在這裏。
嚴澤光問,“照你這麼說,沈大夫就是楊桃了?我怎麼看不出來?”
沈東陽說,“一是因為楊桃同志在那場戰鬥中負傷,可能是破相了。而沈大夫也是破相了,我聽王阿姨和孫芳阿姨都說過,沈大夫的嘴巴是歪的,所以她總是戴着大口罩,而且有眼鏡。第二,師長你同沈大夫見過面嗎?”
嚴澤光說,“見過。王鐵山也見過,王鐵山倒是疑惑沈大夫像楊桃。”
沈東陽說,“我估計,王副師長可能有察覺,不然‘文革’結束那年他為什麼提出要去廣西呢?可能就是因為察覺了,才動了溯本追源的念頭。”
嚴澤光說,“那麼,你分析楊桃——我是說假如她就是沈大夫的話,那麼她的孩子到哪裏去了?”
沈東陽說,“根據楊桃的性格和當時的社會背景分析,楊桃的丈夫已經被當作匪醫殺了,那麼楊桃一定不希望她的孩子背上出身不好的黑鍋,既然她已經找到部隊了,她很有可能通過組織把這個孩子寄養在別人的家庭,而當時二十七師有很多幹部沒有孩子,所以她的孩子最有可能的還是落在了二十七師。”
嚴澤光愣愣地看着沈東陽說,“我想起了一件事情。我記得那是在一九六○年前後,我們二十七師剛剛出了一件事情,偵察科長沈灣同志在指導特務連訓練中犧牲了,後來劉界河帶着我和王鐵山到沈灣同志家裏看望他的遺孀,見到了一個六七歲的女孩。後來離開沈灣同志家,老王走着走着又回去了,說是什麼東西丟了。我當時沒有多想,現在想來,老王那晚一定是發現了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什麼地方不對勁呢?因為沈灣同志沒有生育能力,還跟老王一起到人民醫院診斷過,屬於沒法治好的一類。一定是老王想到了這個細節,想搞清楚那個女孩的來歷,但是後來覺得不妥,又折回來了。”
沈東陽說,“沿着這個思路,找到楊桃阿姨就不難了。”
嚴澤光說,“很有意思。我們姑且假設這個假設成立,倒是真的有些耐人尋味的東西。沈氏名醫,沈大夫,沈灣之女,還都姓沈。”
沈東陽笑笑說,“我也姓沈。”
嚴澤光很注意地看看沈東陽說,“沒準哦,小夥子,沒準這件事情跟你有關哦!”
沈東陽說,“那師長您看我像楊桃阿姨嗎?”
嚴澤光說,“不能細看哦,細看真像哦!我是很希望你就是楊桃的兒子。你不是我的兒子,但如果你是楊桃的兒子,也就相當於是我的兒子了。”
沈東陽說,“我還是不當你的兒子吧,我希望我和師長是另外一層關係。”
嚴澤光哈哈大笑說,“哦,是啊是啊,假如你真是楊桃的兒子,也不影響另外的一層關係哦,那反而是姻緣了。”
沈東陽說,“不過這是不可能的。我的父母都是鐵路工人。”
嚴澤光說,“這個我知道。希望歸希望,事實歸事實。”
沈東陽說,“以後有機會,到齊齊哈爾看看沈灣同志的女兒,沒準就能順藤摸瓜了。”
嚴澤光沉吟道,“這件事情暫時到此為止。你要記住,這是我們爺倆的事情,男人的秘密。”
沈東陽說,“這個我清楚。”
嚴澤光說,“不要酒後失言,不要夢中亂說。當年我和你王阿姨新婚不久,她就聽我的夢話,結果你知道發生了什麼?”
沈東陽說,“不知道。”
嚴澤光說,“她那點小把戲,哪裏是解放軍指揮員的對手。她正在偷聽我的夢話,我突然在夢裏喊,‘王雅歌你這個狗特務,把我的軍裝遞給我’,把她嚇壞了。”
沈東陽想笑,卻沒敢笑。關於他未來岳父岳母的故事,他從嚴麗文的嘴裏聽到了不少。嚴麗文毫不掩飾地說,他們兩個,恐怕是世界上最差的爸爸媽媽。
後來沈東陽問嚴澤光是不是要進一步了解,嚴澤光說,“此事到此為止,再也不要提了。”
沈東陽又問,“是否可以把這件事情向王副師長透漏?”
嚴澤光伸出一根指頭,從胸前一劃而過,斷然說,“否,這件事情跟他沒有關係!”
9
嚴麗文畢業后,被正式分配到701野戰醫院,這年中秋節,順理成章地同沈東陽結婚了。
在是否舉行婚禮的問題上,王雅歌同嚴澤光又發生了分歧。嚴澤光同意小兩口出去旅行結婚,王雅歌說:“旅行結婚不是不可以,但是我們和老王兩家總是要聚會的,這是個大事。”
嚴澤光說:“行,只限於我們兩家。”
王雅歌說,“總得把沈東陽的父母接過來吧?”
嚴澤光說,“對頭,還沒有見過親家呢。”
王雅歌說,“幾個老戰友總得請上吧?”
嚴澤光說,“請誰?”
王雅歌提出了請賈軍長和劉主任,被斷然拒絕。嚴澤光說,“這種事情,不要驚動首長。”
王雅歌又提出請師里幾位首長,又被嚴澤光斷然拒絕,說,“孩子結婚,新事新辦,不要搞庸俗化。”
王雅歌提出,“戰爭年代一起打過仗的,總要請幾個吧?”
嚴澤光說,“還有誰?”
王雅歌提出兩個人,一個是葉紅葉,一個是石得法。
嚴澤光說,“隨你的大小便,但是你記住,最重要的是親家。我很想看看我的親家是什麼樣,憑什麼生出這麼好的兒子。”
兩口子達成共識之後,提前請來了沈東陽的父母,住在師部招待所里。王雅歌和孫芳輪流請沈東陽的父母到家做客。沈東陽的父親是省城鐵路段的退休工人,母親是家庭婦女,兒子要娶師長千金的事情早就聽說了,誠惶誠恐,後來又聽未來的兒媳喊那個大個子副師長爹爹,搞清楚了,兒子不僅有一個當師長的岳父,還有一個當副師長的岳父,更加誠惶誠恐,在席上連吃菜都戰戰兢兢的。
嚴家的家宴結束后,嚴澤光嘆氣道,“誰都比我強,連鐵路工人都比我強。”
王雅歌立即反擊,“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嫌我沒有給你生個兒子?別忘了,那時候你自己態度也不堅決,怕孩子影響你搞戰鬥效率。”
嚴澤光說,“別提了,都是你跟我爭分奪秒。不是你跟我爭分奪秒,再生三個兒子都不怕。”
王雅歌說,“你要是眼饞,現在還來得及,你五十歲剛出頭,我滾蛋,你給麗文再找個后媽,反正她也成家立業了。”
嚴澤光說,“別扯淡了,你讓本師長外孫兒子一起抱啊?成何體統!”
王雅歌說,“那就算了,你這個人,有時候也有幾句人話。”
嚴澤光說,“我絕不像你,張口儘是屁話。”
後來果然就新事新辦了,以嚴、王兩家為主體,擬舉行小型婚禮。王雅歌給葉紅葉和石得法打了電話,大家都興高采烈地說一定參加。
到了下午,葉紅葉又把電話打過來了,一本正經地對王雅歌說,“你們怎麼回事?光請我不請我們家老劉,哪有這樣請客的?”
王雅歌解釋說,“老嚴的意思,這是私事,就不驚動首長了。”
葉紅葉說,“我們家老劉很不高興,說嚴澤光這個犬子不是個玩意兒。告訴你們老嚴,不僅老劉要來,賈軍長也要來,賈軍長還提議,你們把人民醫院的沈大夫和賈護士長、林司葯請上。”
王雅歌吃了一驚說,“這不合適吧,我們請的是老戰友。”
葉紅葉說,“有什麼不合適?沈大夫是賈軍長和老劉的老朋友,你不知道當年沈大夫幫了你們,不,幫了我們二十七師多大的忙。朝鮮戰場上下來,一大幫人被凍出了毛病,多數都是沈大夫的偏方治好的。現在連下一代都快生兒育女了。二十七師師長的女兒結婚,這種場合難得,你們藉此機會請沈大夫,就相當於整個二十七師請了。”
王雅歌還是遲疑,那邊葉紅葉說,“我告訴你啊,這不是我的意思,也不是老劉的意思,這是賈軍長的意思。”
後來王雅歌把情況跟嚴澤光說了。嚴澤光說,“看看,都是你惹的麻煩。我說是私事,悄悄地幹活,打槍的不要,可你偏偏張揚。這下好了,軍長要來,軍政治部主任要來,家事變成了公事,我這個岳父,本來是一把手,你這麼一搞,到時候我有沒有講話的機會都很難說。”
王雅歌說,“你沒聽見葉紅葉跟我講話的口氣,大得很,真是官太太了。”
嚴澤光說,“你還不一個球樣,在官太太面前你是群眾,在群眾面前你不也擺官太太的譜?”
王雅歌就給葉紅葉回電話,說同意請沈大夫。葉紅葉說,“很好,不過你要提醒你們家老嚴和王鐵山兩口子,沈大夫嘴巴有殘疾,不愛說話,不要盯着人家看,雖然老了,也很愛面子。”
王雅歌說,“這個我知道。”
10
七折騰八折騰,沈東陽和嚴麗文的婚禮終於被搞大了,因為賈軍長要參加,師里的馬政委董副師長張參謀長一干人等都要參加。一邊非要參加,一邊堅決謝絕,就差沒有開常委會討論了。後來嚴澤光急了,說:“你們要是參加了,我就不參加了,讓你們給沈東陽當岳父去。中央一再號召新事新辦反對大操大辦,你們這不是要我犯錯誤嗎?”
大家說,“我們又不大吃大喝,又不送禮,犯球的錯誤。”
回到家裏嚴澤光又把王雅歌罵了一頓,說:“女人就是女人,一點不講政治,盡他媽的添亂。”
經過一番鬥爭,最後確定,馬政委和董副師長於副政委參加,部門以下首長不參加。為此,張省相還很不高興,說“嚴師長辦喜事都分級別,但是級別又不嚴格,石得法才是個團長,為什麼他能參加我不能參加?分明是山頭主義作怪嘛!”
婚禮那天賈軍長果然來了,用他的伏爾加轎車接來了沈大夫。沈大夫那天沒有戴口罩,只是戴了一副寬邊眼鏡,臉上還化了淡妝。為了掩飾嘴歪,一直努力地咬着嘴唇,這樣就使得她的面部有點變形。
為了縮小影響,沒有在師部張揚,在相州市委招待所擺了兩桌。王鐵山宣佈婚禮開始,馬政委致賀詞,董副師長宣讀結婚證,然後沈東陽和嚴麗文拜天地拜父母,首先拜新郎父母,駭得沈東陽的父親驚慌不迭地說,“先拜首長啊,先拜首長啊,哪能先拜咱工人啊?”
王鐵山說,“按風俗來,先拜男方父母,大哥你就別客氣了,這裏沒有首長,只有親家。”
拜過男方父母,又拜女方父母。嚴麗文聰明,提前就把嚴澤光兩口和王鐵山兩口組織在一起,一併拜了,倒也得體。
拜完父母,下面就該開席了,這時候劉界河站起來說,等一下,拜父母的項目還沒有結束,下面請賈軍長講話。
賈軍長也站起來了,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說,“在這個喜慶的日子裏,我要向大家隆重介紹一位貴賓,她就是沈大夫。早在二十多年前,我們的部隊在朝鮮冰天雪地的嚴寒地帶作戰,恆甫一役,我們二十七師有很多同志患了生理疾病,不能生育。沈大夫利用了家傳秘方,治癒了我們二十七師半數以上同志的生理疾病,麗文出生前後三年,我們二十七師共有五十多家喜得貴子,使我們二十七師重振雄風。從這個意義上講,沈大夫就是我們二十七師後輩的再生父母。今天是嚴師長的女兒結婚,我建議你們以師長女兒的名義,以二十七師兒女的名義,拜一拜我們二十七師新一代的再生父母!”
沈東陽和嚴麗文對視一眼,走到沈大夫的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一瞬間,沈大夫的淚水洶湧而下。
其實沈東陽已經有點明白了,沈大夫之所以出現在他和嚴麗文的婚禮上,絕非偶然。他記得在離開廣西毛田壩的時候,從路邊閃出了沈爾隋,就連這個突如其來的遭遇,也像是似曾相識。
在婚禮之前,聽說劉界河和賈軍長要來,並且聽說沈大夫也要參加,沈東陽就有些明白了。這兩位首長很有可能知道內情,當年楊桃到部隊很有可能就是找的他們。那麼,現在二十七師師長的女兒結婚,尤其是嚴澤光和王鐵山兩個人的女兒結婚,這同楊桃或者說沈大夫是有關係的,二十七師的兩位老首長利用這個機會讓她同嚴澤光和王鐵山見面,並且讓新娘和新郎以二十七師後輩的名義向沈大夫鞠躬——實際上同拜雙親是一樣的,可見二位首長用心良苦,也很巧妙。
在婚禮過程中,沈東陽掩飾得很好,他沒有把自己的疑惑流露出來,倒是不動聲色地觀察嚴澤光和王鐵山,結果發現,這兩位也沒有什麼反常的表現,多數時間都在跟賈軍長和劉界河海闊天空,開懷暢飲。
沈大夫這天倒是沒有戴口罩,但是很難看清她的正面,她總是側着一邊臉,只同劉界河的夫人葉紅葉,或者同王雅歌和孫芳偶爾說兩句話。因為嘴巴有點變形的緣故,說話的時候下意識地用手擋住下巴頦。
11
這夜皓月當空。
婚禮結束后,沈東陽和嚴麗文回到了權作新房的機關幹部單身宿舍,賈軍長夫婦和劉界河夫婦邀沈大夫一起到招待所坐坐,王雅歌和孫芳坐嚴澤光的車先走了,嚴澤光和王鐵山坐車走到一半,王鐵山說,“停一下,老嚴咱倆下來走走。”
嚴澤光說,“酒喝得有點多,暈暈乎乎的,不想走。”
王鐵山說,“秋高氣爽,清風拂面,明月高懸,喜事盈門,就這麼回家呼呼大睡?那也太辜負這個好日子了。”
嚴澤光說,“嘿嘿,老王你這個土包子,居然也附庸風雅起來,還一套一套的。”
然後就下車,放回司機,兩個人沿着相州河邊向西大營方向溜達。
王鐵山說,“好大的月亮,我有很多年都沒有看見過這麼圓的月亮了。”
嚴澤光說,“是啊,快三十年了!”
王鐵山說,“你也發現情況了吧,反常啊!”
嚴澤光說,“你這話什麼意思?”
王鐵山說,“我基本上可以肯定了,賈軍長和劉主任今天把沈大夫請來,就是讓楊桃和你我見面的。”
嚴澤光停住步子,看着王鐵山說,“老王你見鬼了吧?”
王鐵山說,“你是真沒看出來還是假裝糊塗?”
嚴澤光說,“我哪有你那麼多閑心?”
王鐵山說,“再沒有閑心,楊桃的事我也不能不上心啊!”
嚴澤光說,“那年咱倆被軟禁,你天天嘮叨楊桃還活着,把我也搞得疑神疑鬼的,還差點兒上了你的當,跑到十萬大山,要不是劉政委火眼金睛,差點兒就把大事誤了。”
王鐵山說,“我是有依據的,我跟你說,我還暗暗調查了一下,楊桃活着的可能性很大。”
嚴澤光說,“死而復生嗎,借屍還魂嗎?我們都是中高級幹部了,不能搞封建迷信那一套。”
王鐵山說,“我基本上可以肯定了,沈大夫就是楊桃。”
嚴澤光說,“你真是老眼昏花,難怪楊桃不愛你,在你這雙牛眼裏,只要是女人,全一個樣。”
王鐵山說,“我抗議,我有這麼笨嗎?”
嚴澤光說,“楊桃是多麼漂亮的女人,楊桃的眼睛像……像什麼?楊桃的臉龐真的像熟透了的桃子。這個沈大夫,倒是溫文爾雅,有大家閨秀的作派,但她跟楊桃是兩回事,楊桃就像盛開的鮮花,老遠就能聞見清香。”
王鐵山說,“你才是老眼昏花,你簡直是老糊塗了。你也不想想,快三十年不見了,歲月不饒人,你還想見到二十歲的楊桃?做夢去吧!再說,楊桃還負傷了,你沒有看她下巴還做過整形手術,這一整形,整個結構都發生了變化。”
嚴澤光說,“歲月再催人老,楊桃的眼睛我是看得清楚的,楊桃不會見到我無動於衷。”
王鐵山說,“她見到我還是無動於衷呢。這裏面有隱情。我分析,楊桃當年沒有死,有很大可能是落在土匪的手裏了。楊桃漂亮,土匪不會放過她。剿匪結束后,楊桃逃脫了魔掌,尋找部隊,可是部隊到朝鮮戰場上了。等部隊在相州市落下,楊桃也來到相州市,很有可能就是賈軍長和劉主任把她安排在地方工作,製造了一個假身份,隱瞞了她委身匪巢穴的一段歷史。她就是沈大夫。後來沈大夫幫了我們二十七師很大的忙,賈軍長和劉主任一直心存感謝,所以每次來都要見她,尤其是這次麗文結婚,居然讓麗文和東陽把她當再生父母去拜,這一切都是精心安排的。”
嚴澤光說,“聽你這麼一說,還真頭頭是道。可是你說楊桃是沈大夫,我不相信。我們兩個都知道,楊桃原先是軍醫,是外科大夫,內科是外行,中醫更是半瓶醋,怎麼一下子就成了名氣很大的產科醫生?從她失蹤,到我們回到相州市聽到沈大夫的名氣,也就六七年的事情。這六七年,難道她得了天書不成?”
王鐵山說,“六七年的時間還短嗎?要知道,楊桃本來就是上海醫科學校的學生,中醫這種東西,沒有悟性的,學一輩子也學不會,有悟性的,三年五載就能妙手回春。”
嚴澤光說,“我們真的老了。你老王只比我大一歲,但是你的心要比我老十歲。你開始戀舊了,開始把幻想當事實了。”
王鐵山說,“你要是不相信,我來搞個秘密調查,總有一天水落石出。”
嚴澤光看着當空皓月,悠悠地說,“老王,這件事情你以後不要再說了,集中精力把你的工作搞好!”
王鐵山說,“好大的口氣,媽的當個師長就像大區副司令,要知道,我這個副師長也是個老資格了,再也不能像過去那樣任人宰割了。”
嚴澤光說,“這件事情被你弄得好像真的一樣,但我告訴你,你錯了,整個牛頭不對馬嘴。”
12
沈東陽的連長一當又是三年。
嚴澤光經常到一團去,每到一團,並不避嫌,必到一連。到了一連,什麼都看,訓練,學習,伙食,菜地,內務。但嚴澤光不像別的首長,只看不說,基本上不批評,也不表揚,所以嚴澤光下部隊,基層不煩,也不怕。
和平時期不打仗,軍營生活就有點瑣碎,幹部們就變得婆婆媽媽,官當得越大,管的事情越小,因為沒有大事可管。一句話說到底,軍人沒了對手,就有點不知所措,就亂用力氣。據說有個首長,經常下部隊檢查一日生活秩序,口袋裏裝着報紙或者條令,一到部隊,先把團長營長叫來,一頓猛考,考得人張口結舌。他是有備而來,部隊是吃喝拉撒,誰能受得了這種突然襲擊?還有個首長,為了糾正戰士蓄長發的問題,在部隊出操的時候,他老人家拿一把剃頭推子,在隊列里一排一排地穿梭,發現誰的頭髮長了,往後腦勺上推一剪子,而且只推那一剪子,從中間犁道豁子,剩下的你自己想辦法。
嚴澤光在二十七師有個規矩,他只管團長,團長只管營長。部隊有什麼問題他見到了也不說,記在心裏,找團長的麻煩。所以二十七師的基層官兵都知道他們的師長是個不愛管事的人,他們不怕師長,哪裏知道團長們卻是見到師長兩腿就軟。
嚴澤光到女婿所在的連隊,就更不說話了。有話他只對沈東陽說。
這年部隊開展教育訓練改革,嚴澤光親自到一團一連蹲點,看看一連有什麼花招。沈東陽說,“人是這個人,裝備是這個裝備,我不能揪着腦袋把自己從地球上拎起來。”
嚴澤光問,“這話是什麼意思?”
沈東陽說,“我發現我們有些人愛走極端,一說我們的長處,那就是戰無不勝,一說落後,就一無是處。就說教育訓練改革吧,從戰略上講,是高層的事情,從裝備上講,是科研部門的後勤的事情,不能讓我們基層部隊跟着瞎起鬨,不能讓我們搞發明搞創造,所謂集思廣益,恨不能把迫擊炮搞成地對地導彈,這是不切合實際的。”
嚴澤光說,“照你這麼說,基層部隊就沒有作為啦?”
沈東陽說,“基層有基層的作為,那就是立足現有裝備,把它搞精搞透。你不給我換裝備,我學會打巡航導彈那也沒用,我學會了步炮協同反而能夠抵擋一陣子。”
嚴澤光說,“很好!”
沈東陽說,“當然,我們不是被動地、消極地立足現有裝備,我們把它搞精搞透就是延伸射程,提高精度,加快速度。我這個連,按照現有裝備,隨便你怎麼考,我都不在乎。”
嚴澤光說,“兵靠技術,官要戰術。用兵沒有一定之規,但是有些規律還是要掌握的。”
沈東陽說,“在戰術上,我是潛心研究的。只要不搞神話鬼話,同等條件下,我這個連隊的戰鬥力至少是其他連隊的二倍以上。”
嚴澤光說,“很好,你看問題很務實。過去毛主席說過一句很精闢的話,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土地革命時期,你打你的正規戰,我打我的游擊戰;抗日戰爭時期,你打你的速決戰,我打我的持久戰;解放戰爭時期,你打你的陣地戰,我打我的運動戰;抗美援朝戰爭時期,你打你的原子彈,我扔我的手榴彈。就是要立足現有裝備,發揮他的最大的功效。至於戰鬥結構,編製體制,裝備更新,那都是上面的事。你讓基層部隊瞎琢磨什麼?但是有一條你要記住,基層部隊是作戰部隊,有義務研究戰鬥需求,為決策提供依據。”
沈東陽說,“這個我想到了,帶兵是一回事,理論上是另外一回事。”
嚴澤光問,“當連長是不是委屈你了?”
沈東陽回答說,“是大材小用。”
嚴澤光說,“說得好。不過,真的是大材,即便被小用了,他還是大材。大材小用比小材大用好。”
沈東陽說,“我不在乎職位高低,只在乎職責大小。”
嚴澤光笑道,“這是變相牢騷。職務決定職責,你希望擔負的職責大,其實就是希望職務高。”
沈東陽說,“我總不能希望官越當越小吧?”
嚴澤光笑呵呵地看着沈東陽說,“哦,這話說得好,二十年前我也說過這話。你知道嗎,我在部隊,連長當了五年,營長當了九年,團長當了九年,現在師長也當了四年,老漢今年五十有一,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我估計沒個三四年還是上不去下不來,在哪個主官的位置上都沒有少干。你說得對,是大材小用,和平時期不打仗,光是些婆婆媽媽的事情,是個猴子你把它訓練幾天,它都能當連長。”
沈東陽心裏一咯噔,難道在他眼裏,我僅僅只是個猴子嗎?
嚴澤光說,“可是我為什麼還要你當連長呢?我是有考慮的。以你目前情況看,當團長嫩了點,當營長沒意思,當副職施展不開,那麼既然如此,還是老老實實當個連長。把連長當得出神入化,把連隊搞得滾瓜爛熟。有人說,嚴澤光是二十七師的師長,跺跺腳相州市半壁河山都是抖的,這話沒錯。可是我不是軍閥,不是土皇帝,不能搞裙帶關係。我的女婿,當一個老黃牛一樣的老連長,這不是一個壞事,這是有着深遠的意義和影響的。”
沈東陽說,“我今年快三十歲了。”
嚴澤光說,“我二十五歲當營長,三十四歲還當營長,三十八歲當團長,四十七歲還是團長。沒關係,好好地當吧。”
沈東陽不吭氣,但心裏很不舒服。他覺得崇拜一個戰術專家是一回事,給他當女婿又是另外一回事。
13
王鐵山的兒子王奇臨近高考,準備報理工大學,王雅歌回家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嚴澤光。嚴澤光說,“這小子講話不算話,原來說好了要考陸軍學校的,為什麼要考理工大學。當兵的孩子都不想當兵,有本事的人還有誰想當兵?”
王雅歌說,“你管得也太寬了吧?”
嚴澤光說,“我的女兒不就是王鐵山的主意考的軍醫大學嗎?他能當我女兒的家,我為什麼不能當他兒子的家?我沒有兒子,女兒是共同的,兒子也是共同的。”
王雅歌說,“人家是疼愛你的女兒,幫你養女兒。”
嚴澤光說,“我也喜歡王奇,那小子很聰明,還有個性,是個扛槍吃糧的料子。我來動員他投筆從戎。”
當天晚上,嚴澤光往王鐵山家打電話,王鐵山接的電話,一聽是嚴澤光的聲音,說:“師長有什麼事,我馬上到你那裏去。”
嚴澤光說,“我不找你,我找王奇。”
王鐵山拿着話筒半天沒有回過神來,心想真他媽的奇怪,師長往副師長家裏打電話,不找副師長,卻找一個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真是莫名其妙。王鐵山回答說,“王奇不在家。”
正好王奇從自己的房間出來,衝口而出說,“誰說王奇不在家,我在家。”
王鐵山捂着話筒說,“是你嚴叔叔,找你沒好事。你馬上都要高考了,不能跟他瞎胡鬧。”
豈料話筒沒捂緊,王鐵山的話被嚴澤光聽個正着。嚴澤光說,“老王你等着,敢向一把手謊報軍情,我馬上去調查核實。”
放下電話,王鐵山就讓王奇藏起來,趕緊到同學家裏,但王奇偏偏不走。王奇說,“嚴叔叔又不是老虎,對我挺好的,我很喜歡跟他聊天。”
王鐵山說,“他現在閑着沒事,可你要高考,跟他混不起。”
正在扯皮,嚴澤光已經在院子裏了,高嗓大門地喊,“老王你怎麼回事?誰說我閑着沒事?你這樣講有造我輿論的嫌疑,好像我不務正業似的。”
王鐵山說,“王奇要高考,他沒時間陪你玩。”
嚴澤光說,“豈有此理!難道我想破壞他高考?我就是衝著他高考來的。”
王鐵山說,“這件事情沒你什麼事。你要是談工作,咱倆到你辦公室談。”
嚴澤光說,“麗文的成長,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不,有我們家的一半,也有你們家的一半。王奇的成長也是這樣。”
王鐵山說,“完全是兩碼事。麗文的出生與你有關,麗文的成長沒你多大的事情。我這個兒子,從出生到成長,與你都沒有多大的關係。反而受你負面影響。兩年前你給他買支氣槍,這小子玩上癮了,上學都背着槍,還把同學的腿給打傷了,幸虧沒傷着骨頭。”
嚴澤光擊掌道,“這事還不是我處理的嗎?你不在家,家長說這小子是師長的兒子,直接到我辦公室了,我派人帶去醫院的,除了醫藥費,還賠了人家二百元醫藥費。你以為那是軍費嗎?那是管理科從我工資中扣除的。那個月王雅歌找我算賬,說工資少了三分之一,我說多交黨費了。”
王鐵山說,“你這是咎由自取。你賠那點錢算什麼,給王奇留了個軍閥的後代仗勢欺人的惡名。我再也不能讓王奇跟你往歪道上走了。”
嚴澤光說,“王奇,我教你走歪道了嗎?”
王奇老老實實地回答,“沒有。我現在是優等生。”
嚴澤光說,“不是說好了,高考考軍校嗎?”
王奇說,“我爸爸說,讓我考理工大學。”
嚴澤光問王鐵山,“你這是什麼意思?”
王鐵山說,“我的兒子成績很好,夠上名牌大學的了,難道這你也要管?”
嚴澤光說,“我當然要管,這是原則問題。”
王鐵山說,“這是我們家的私事。”
嚴澤光說,“領導幹部沒有私事,私事也是公事。你想過沒有,我們的孩子學成了,有出息了,都去考名牌大學,可是我們部隊呢?兵員是他媽的越來越差,幹部也多數是二流三流學校畢業的,長此以往,那部隊素質能提高嗎?”
王鐵山說,“咦,照你這麼說,我這個兒子還非得考軍校不可了?”
嚴澤光說,“別的我不管,但是王奇我不能不管。你老王要帶個頭,孩子成績越好,越是要報考軍校,不能讓軍校只收二三流學生。”
王鐵山說,“他媽的,我給你當副手實在是窩囊,我連兒子考什麼學校的自由都沒有。還是那句話,孩子考什麼,你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王奇說了算。王奇你說你想考什麼?”
王奇說,“嚴叔叔說得對,都去考名牌大學,誰來當軍官呢?我自己願意考軍校,畢業回來接班當師長。”
嚴澤光大笑說,“哈哈,你這個小子,他媽的就是像我。不過你接班當師長至少還有三十年,你爸爸現在還等着接班呢。”
王鐵山說,“別給孩子說這個,我從來也沒打算接你的班。”
嚴澤光說,“老王,這件事情給我一個啟發,我們二十七師要形成一個良好的風氣。師首長的孩子,凡是成績好的,首先報考軍校,考不上軍校再考清華北大。”
王鐵山說,“好大的口氣,你以為清華北大是幼兒園是不是?”
嚴澤光說,“反正就是那個意思,第一志願報軍校,第二志願報名牌大學,這要成為一個制度。下次黨委會上,你提出來,我配合你。”
王鐵山說,“我可不幹這個蠢事,我不想讓人罵我二百五。”
14
沈東陽的機會很快就來了。
這年秋天,軍區分管訓練作戰的副司令員張永麟帶領一個龐大的工作組到二十七師所在的軍,檢查教育訓練改革成果,並且準備選點召開訓練改革現場會,由各師抽調一個團進行戰術技術對抗賽。在所有的十九個項目中,一團一連共取得排進攻、連戰鬥隊形快速展開、步炮協同、機動偽裝以及個人射擊、通訊、投彈等十二項冠軍。
張永麟對這個連隊大加讚賞,問是哪個師的。
此時賈軍長已經調任省軍區司令員,陪同張永麟副司令員的是新任政委劉界河。劉政委回答說是二十七師的。張永麟說,“他媽的,嚴澤光還是有一套的,就這些破槍破炮,他還把它搞得日龍日虎的。”
部隊考完了就考幹部,讓參賽的幹部進行圖上戰術演練。作業想定是軍區工作組出的,標準答案也在工作組的手上。結果,多數成績優良,但出現了一個不及格。這個不及格的連長就是沈東陽。
張永麟說,“沈東陽是哪個連隊的?”
劉政委說,“就是奪得十二項冠軍那個連隊的連長。”
張永麟驚奇地說,“怎麼可能?把連隊帶得日龍日虎的,連長怎麼能不及格?”
劉政委說,“我也覺得奇怪。這個人過去在師里當參謀,三年前在前線還當過第一突擊隊的隊長,差點兒就砍頭只當風吹帽了,這麼個優質的國防料子,怎麼就鬧了個不及格呢?”
張永麟說,“把他給我叫來,我親自考考。”
後來就把沈東陽叫了過來,就在演練場地上,軍區的參謀把沈東陽的標圖作業找出來,張永麟看了半天,看出蹊蹺來了。張永麟說,“為什麼把122榴彈炮兵連陣地設置在208號高地上?”
沈東陽回答說,“第一,便於展開;第二,便於偽裝;第三,便於機動。”
張永麟說,“可是你在這個反斜面上,離目標太遠,你122榴彈炮的射程不夠,搞得不好就打自己的步兵。”
沈東陽說,“從理論上講,射程差十至三十個標尺,在四千米的距離上,以每個標尺平均十一米計算,誤差在一百一十米至三百三十米。但是作業想定上有氣象條件和氣溫條件,是夜間準備,白天戰鬥。榴彈炮的葯溫會增加,風向阻力會減少,修正量加二十個標尺,再加上高差修正量,208號高地上的炮兵對目標進行火力準備是綽綽有餘的。”
張永麟揮了一下手,問隨行的炮兵部部長,“他的計算準確嗎?”
炮兵部副部長說,“非常準確。”
張永麟說,“那麼為什麼多數人要把炮陣地選擇在七號無名高地上?”
炮兵部副部長說,“射界開闊,保險。”
張永麟說,“我明白了,你說的射界開闊是真的,保險也是真的。但是在戰術上,開闊則不保險,保險則不一定開闊。這個連長的作業不光是作業,裏面有步炮協同的戰術。你們沒有深入推敲,差點兒把狀元給我名落孫山了。”
然後就讓沈東陽走近來,詢問年齡,特長,突然說,“我剛才聽你們劉政委說,你過去就是師里的參謀,三年前在前線還當過突擊隊長,為什麼現在還是個連長?”
沈東陽回答,“報告首長,工作需要我當連長,我只好當連長。”
張永麟問,“連長當了幾年啦?”
沈東陽回答,“報告首長,三年。”
張永麟又問,“正連幾年?”
沈東陽回答,“一共七年。”
張永麟把目光從沈東陽的身上挪開,移到劉政委的臉上說,“他媽的嚴澤光他們搞什麼鬼,硬是把一個人才給我當鐵匠用,哪有這麼用人的?”
劉政委心裏有數,卻不點破,意味深長地笑笑說,“嘿嘿,這個沈東陽,他有難言之隱。”
張永麟說,“什麼難言之隱,把部隊帶得日龍日虎的,把步炮協同玩得日龍日虎的,他還有什麼難言之隱?難道犯了錯誤?是經濟問題還是作風問題?”
劉政委說,“既不是經濟問題,也不是作風問題。他是嚴澤光的女婿,嚴澤光就是把他當鐵匠用。”
張永麟愣了一下,笑了說,“這狗日的嚴澤光,又玩哪一出?老劉我告訴你啊,這個人你們再像這樣糟蹋,我就要帶走了哦!”
三個月後,沈東陽被任命為二十七師步兵一團一營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