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1

沈東陽的營長只當了一年,便被任命為師司令部作訓科的科長,副團職,也就是說,在一年半的時間內,連升三級。

找沈東陽談話的是王鐵山。王鐵山說,“東陽啊,你已經是十五年的軍齡了,按說這個職務不高,但是很重要。把你一個正連職幹部又放下去當了幾年連長,有點屈才,可是誰讓你的老丈人是師長呢,況且我這個副師長也算半個老丈人,兩座大山壓在你頭上,那你只能忍辱負重了,從最底層起步,再回到最底層,拔地而起,脫穎而出,水到渠成,功德圓滿。你的老丈人對你栽培是別出心裁的,說高瞻遠矚誇大了一點,確實也是深謀遠慮。你老丈人不簡單哦!”

沈東陽笑笑說,“也許嚴師長沒有想這麼多,恐怕他的出發點就是避免非議。”

王鐵山意外地看了沈東陽一眼,“哦,你是這樣看?”

沈東陽說,“我只能這樣看。”

沈東陽到司令部作訓科上任的當天晚上,回到岳父家,原以為嚴澤光要給他談談謙虛謹慎戒驕戒躁的道理,哪知道嚴澤光隻字不提。趁沒有人在場的時候,嚴澤光說,“東陽你坐近點。”

沈東陽便挨着嚴澤光坐下了。

嚴澤光說,“東陽,有人說,愛情和戰爭是文學的兩大永恆的主題,我已經年過半百了,再談這個問題不合適了,但是我還想談談,尤其是想和你談談。”

沈東陽說,“我明白了,師長的意思是讓我把楊桃阿姨的事情搞清楚。”

嚴澤光說,“這個問題你搞不清楚。明天你自己開車,爺倆出去轉轉。”

沈東陽說,“我明白了。”

第二天一大早,沈東陽親自開了一輛北京越野吉普車到一號小紅樓旁邊,嚴澤光穿了一件軟皮夾克,背着小口徑步槍出門了。正準備出發,嚴麗文從樓上下來了,說:“等一等,我也要去。”

嚴澤光求援似的看着沈東陽說,“我們的行動,為什麼保密工作做得這麼差?”

沈東陽趕緊下車去哄嚴麗文,說:“爸爸有正經事情要和自己談,關係到自己的前途,關係到二十七師的命運,關係到……”

嚴麗文打斷他的話說,再大的正經的事情,“可以對女婿說的,難道還有必要向女兒隱瞞?”

沈東陽說,“這是男人的事情,你去了不方便。”

嚴麗文更加好奇了,說:“我偏要去,岳父和女婿之間難道還有秘密,真是莫名其妙!”

正糾纏着,王雅歌站在走廊上喊,“麗文,別跟他們扯了。你爸爸要去重溫舊夢。”

嚴麗文說,“什麼,媽媽你說什麼?什麼叫重溫舊夢?”

王雅歌沒有理睬,端着刷牙缸子走到花台邊上刷牙。

嚴麗文說,“算了,不跟你們去了,這個家裏簡直就像特務機關。”

沈東陽回到車上,見坐在後排上的岳父臉色很難看。

嚴澤光半閉着眼睛說,“聽見麗文是怎麼說的嗎?特務機關,嘿嘿,特務機關。這個家裏就這麼幾個人,就被搞成了特務機關。我跟你說,你岳母這個人,就像個特務,自從跟我結婚,始終想窺探我的私隱,過去連我的夢話都敢偷聽。媽的,戰術行動又被偵破了。”

出了師部大院,沈東陽把着方向盤不知道往哪邊打,回頭問,“師長,去哪裏?”

嚴澤光說,“去西大山。”

沈東陽便把方向盤向左一打,吉普車便上了通往西大山的公路,還沒有出城,嚴澤光又說,“聽說落葉松風景也很好啊,依山傍水,有空再到那裏看看。”

沈東陽鬆開油門說,“師長你定。要去落葉松我就掉頭。”

嚴澤光說,“不,去西大山。”

車子開出相州市,進入到郊區,公路兩邊的白楊樹像兩排哨兵,齊刷刷地夾道歡送來來往往的車輛行人。嚴澤光說,“東陽,你說男人一輩子要做多少事情?”

沈東陽說,“師長您不是常說,男人一輩子就兩件事情,一是戰爭,二是愛情。”

嚴澤光說,“我說過這話嗎?沒說過嘛,不過這話確實像我說的。不,是作家說的,作家說,戰爭和愛情是文學的兩大永恆的主題。”

沈東陽開着車,笑笑。

嚴澤光說,“為什麼不問問這次行動的目的?”

沈東陽說,“需要我知道的,師長會部署的。師長沒有部署,那就是我沒必要知道。”

嚴澤光說,“好,你這個作戰科長當得明白。該出現的時候出現,不該出現的時候不出現。但我跟你講,這次行動嘛,與戰爭和愛情都有點關係,又都不是。”

沈東陽說,“我會不折不扣地執行命令。”

嚴澤光說,“這兩年我感到我真的是老了,不能接受。你和麗文一結婚,不能接受也得接受了。你們要是有了孩子,我就是外公了。外公是什麼角色,想想都嚇人。過去在我的心目中,外公都是七老八十的人,沒想到呼啦一下,我也快當外公了。一個當了外公的人,還能做什麼?帶兵打仗,跑不動了,銳氣減了,腦子也不好使了。不甘心啊!可是不甘心也不行。我這一輩子有三個遺憾,一是雙榆樹戰鬥打得不明不白,老是想找個機會重新打一次,打得明明白白漂漂亮亮。那一年我準備好了,你也準備好了,可是他媽的背時,沒打成。我跟你說,叫我當師長我很高興,可是仗沒打成,當這個師長一點味道沒有,天天管吃喝拉撒雞毛蒜皮,跟他媽的個村長保長沒什麼兩樣,就是個老外公。”

沈東陽說,“不可能再出現雙榆樹那樣的戰鬥了。現在西方軍事理論和軍事科技發展得都很迅速,那種常規戰爭很難再現了。”

嚴澤光說,“打仗,其實還是常規戰爭有意思,攻城略地,開疆拓土,馬背上戰刀旋風,陣地上槍林彈雨,面對面,個頂個,玩戰術,鬥智慧,比經驗,較意志。我也注意了一些軍事理論,所謂未來戰爭預測,遠程打擊,精確制導,看不見人,那叫什麼戰爭?遊戲嘛,就靠嚇唬人。你說呢?”

沈東陽說,“師長,恕我直言,時代不同了,戰爭的目的不同了,戰爭工具和戰鬥力構成不一樣了,可能整個陸軍在戰爭中的地位都要下降。從審美的角度看,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瑰麗壯觀,但是像以往那樣的大兵團犬牙交錯的情況可能會大大減少。”

嚴澤光說,“那你的意思是,我們這些老傢伙就該退出歷史舞台了?”

沈東陽從反光鏡里看見,嚴澤光的臉色很難看。

沈東陽說,“這倒不至於。一來西方的所謂未來戰爭理論不一定適用我們。我們中國的大戰略是防禦戰略,不去侵略,本土作戰,他再先進也施展不開,就好比豬八戒掉進泥沼里,他的耙子耍不開。二則從常規戰爭到現代戰爭,有一個較長時間的過渡,在這個過渡期里,傳統和理論都需要承上啟下,而你們這一代人,既在傳統戰爭中顯過身手,又受過現代軍事理論熏陶,尤其是師長您,思想一直是解放的。部隊有個說法,說王副師長是上什麼山走什麼路,您是上什麼山開什麼路。一字之差,可見風格分野。”

嚴澤光本來是半躺着的,聽見這話來了精神,坐了起來;笑眯眯地說,“哦,還有這個說法?不會是你拍馬屁吧?拍老丈人的馬屁沒必要。”

沈東陽說,“師長,我是拍馬屁的人嗎?我要是拍馬屁,我現在都到軍區工作了。”

嚴澤光哈哈大笑說,“好,就像我,就像我的兒子。”

沈東陽說,“師長的第二個遺憾我知道了,是沒有一個兒子。”

嚴澤光說,“否,這是第三個遺憾。第二個遺憾保密。不過,沒有親生兒子,有你這麼半個,不,至少是大半個兒子,也是對我的補償吧。”

沈東陽說,“能給師長當大半個兒子,我也很幸運。”

西大山位於相州市西郊,離城區三十多公里,山上有千佛寺,南臨千佛湖。這正是春天,群峰疊翠,水色瀲灧,果然秀美宜人。

把嚴澤光送到千佛山上,沈東陽說,“師長,我遇到了一個難題。”

嚴澤光說,“什麼?”

沈東陽說,“您是相州市軍界最高長官,我得為您的安全負責。我跟着您吧,有跟蹤的嫌疑。我不跟着您吧,出了事怎麼辦?”

嚴澤光笑道,“難道我臉上寫着我是師長嗎?再說,和平時期沒那麼多特務,就是有,謀殺我也沒有用。”

沈東陽說,“我最擔心的是你走丟了。”

嚴澤光說,“這個地方我十年前來過,再說,對於地形概念,本老丈人自信不比你差。”

沈東陽說,“那我也得跟着,若即若離。”

嚴澤光說,“可以,但必須在一百米以外。雖然不是談情說愛,就是回憶往事,回憶戰友情誼,但是後面跟着個女婿,那像什麼樣子?不是不放心你,而是彆扭。”

沈東陽說,“在師長面前,我是參謀。”

嚴澤光說,“那也不行,我們故人重逢,又不是打仗,要什麼參謀?”

那天沈東陽最終沒有看清嚴澤光秘密會見的是什麼人,倒是在嚴澤光結束會見之後,他看見一個女人的身影遠遠地跟着嚴澤光。嚴澤光上車之後也沒有馬上出發,目光凝視車窗外面,似乎在暗中進行告別。

2

忽如一夜春風來,部隊換裝了,這是自從取消軍銜之後的第一次更換軍裝。雖然還沒有肩章,但是有了大檐帽和肩牌。

嚴澤光得到這個消息,給沈東陽佈置了一個秘密任務,一是了解我軍五五年授銜戰鬥部隊軍師兩級的軍銜情況,二是了解蘇軍軍銜和職務情況,三是了解國民黨軍隊軍銜和職務情況。

沈東陽很快就搞清楚了,說:“國民黨軍軍銜很亂,恨不得團長都能授少將,蘇軍和我軍相對職務等次要高,少將的職務在正師職和大區副職之間都有,但是正師職少將很少。”

嚴澤光說,“我明白了。我又成了本軍區最老的師長了,媽的我將是本軍區職務最低的少將,非常難得,無上光榮。”

試穿新軍裝那天,王鐵山對嚴澤光說,“媽的這個軍裝看起來像是呢子的,很挺括,但是我覺得還沒有一顆紅星兩面紅旗感覺好。”

嚴澤光說,“嘿嘿,你看不出來吧,這是預兆。”

王鐵山說,“什麼預兆?”

嚴澤光說,“預兆着你要給我敬禮。”

王鐵山說,“你是師長,我是副師長,你要是稀罕,我現在就給你敬禮。”

說著,右手扣着褲扣,左手給嚴澤光敬了一個禮。

嚴澤光陰陽怪氣地笑笑說,“你要搞清楚,那可不是副師長給師長敬禮的問題,那是一個校官給將軍敬禮的問題。”

王鐵山愣了一會兒說,“他媽的,還記得大尉給少校敬禮的事啊,你這個人怎麼這麼小心眼兒?”

嚴澤光說,“我小心眼嗎?我小心眼早就打擊報復你了。我報復你了嗎,我把師長的權力都分了大半給你。”

回到家裏,嚴澤光對着鏡子,昂首挺胸地自我欣賞了很長時間,突然心血來潮,抓起電話叫出了幹部科長,“給我找一副五五式少將肩章來。”

幹部科長傻眼了,回答說,“師長,咱們從來沒有發過那東西!”

嚴澤光說,“發過我還讓你去找嗎?去干休所問。”

幹部科長說,“別說咱們師里的干休所沒有,就是軍里的干休所恐怕都不一定有。”

嚴澤光說,“那算球了。”停了停又說,“不用找了,再過幾年,如果有誰向你要少將肩章,可以到干休所找本老同志了。”

但是小諸葛這次確實操之過急了,新軍裝換了幾個月,還沒有傳來恢復授銜的音訊,反而傳來要裁軍的消息,百萬大裁軍。

一聽說要裁軍,嚴澤光就沉不住氣了,趕緊向軍里劉政委打聽有沒有這個事。劉政委說,“是啊,中央很英明啊,你那些破槍破炮留着沒用,回爐鍊鋼。”

嚴澤光說,“不會吧,我們二十七師可是有光榮歷史的,把二十七師弄沒了,你這個老政委連祖墳都沒有了。”

劉界河說,“不要搞本位主義。撤誰,你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軍委說了算。”

嚴澤光說,“恐怕要防患於未然,別搞成既成事實了。”

劉界河說,“怎麼防患於未然?你嚴澤光那麼清高,從來不為三斗米彎腰,難道在大局面前還想去遊說?”

嚴澤光說,“你和賈司令在本軍區很有影響力,你們可得保住二十七師啊!”

劉界河火了,在電話里吼了起來,“嚴澤光我告訴你,這是軍委的統一部署,是大戰略,我們都要服從大局。你也是老同志了,不要在這個問題上犯錯誤!”

嚴澤光愣住了,半天才有氣無力地說,“是!”

劉界河說,“在師常委會上傳達我的話,一切為大局讓路,誰也不許做那種螳臂擋車的事情!”

放下電話,嚴澤光半天沒有回過神來,靜坐,抽煙。其實煙斗里沒有煙絲,自從被確診心臟有問題之後,王雅歌就不許他抽煙了,只好抽空煙斗。靜坐了半個小時,嚴澤光撥了一個電話,一會兒王鐵山就過來了,緊接着沈東陽也過來了。

等王鐵山和沈東陽坐定,嚴澤光問,“看來是真的了。”

王鐵山說,“我也得到消息了,估計很快就要動手,裁掉一百萬。”

沈東陽沒有注意到兩位首長兼岳父的臉色,興奮地說,“這一天終於到來了,早就應該了。”

嚴澤光陰沉着臉,王鐵山的臉陰沉着。嚴澤光問,“什麼早就應該了?你是不是幸災樂禍?”

沈東陽這才發現情況不妙,兩位首長的臉色都是烏雲翻滾。但沈東陽還是把話說出來了,說:“裁軍是大勢所趨,現在我們的部隊不是太少,而是太多,裝備不是太好,而是太差了。裁掉那些戰鬥力不強的部隊,騰出人力物力搞精兵建設……”

沒想到嚴澤光把桌子拍了起來,吼道,“我們還用你來上課嗎?什麼大勢所趨,我們難道不懂大局嗎?你說裁誰,把你裁了你樂意嗎?”

王鐵山說,“老嚴你冷靜一點,現在還不是沒說要裁誰嗎?按照通常的規律,裁軍總是要裁那些零散雜亂部隊,尤其是生產、保障部隊。像二十七師這樣有光榮歷史的部隊,恐怕不一定會動。但是我們也得一顆紅心,兩套準備。沈科長,你立即傳達師長的命令,你們作訓科牽頭,司令部組織科、後勤部戰勤科參加,成立一個小型班子,立即將本師在戰爭年代參加的重大戰役、立下的重大功績和在和平時期參加搶險救災完成的重大任務,整理一個簡史,發給每個常委,讓大家心裏有數,說話到位,並隨時準備向軍黨委和軍區呈交。”

沈東陽沒想到王鐵山佈置任務這麼胸有成竹。

嚴澤光問,“王副師長的話聽明白了沒有?”

沈東陽說,“聽明白了。”

王鐵山說,“那就去執行吧!關於裁軍的重大意義,我們比你清楚,但我們不希望把二十七師裁掉。你這個作訓科長,在這個問題上要有清醒的認識。”

嚴澤光說,“按照王副師長的部署,給我好好地弄光榮歷史,要積極地搞,不要消極地搞。二十七師要是沒有了,我先把你撤了。”

沈東陽無言地給嚴澤光和王鐵山敬禮,面無表情地轉身出門。

嚴澤光看着沈東陽出門,扭頭對王鐵山說,“聽說這次裁軍動作很大,我們要有所作為。”

王鐵山說,“我也聽說了,但是總不能把我們二十七師一個師都裁了吧?”

嚴澤光說,“難說,我們二十七師主要是步兵,看來是有點落後。沈東陽這小子就老是說,二十七師不適應現代戰爭。”

王鐵山說,“裁軍是好事,精兵簡政,歷來就是富國強兵的重要舉措。但裁到誰頭上,誰的心裏都不好受。”

嚴澤光說,“大局是一回事,小局又是一回事。我們革命了幾十年,有什麼?就是個部隊。裝備差,結構落後,我們可以改變。但是你倘若真的把我老窩端了,我感情上是很難接受的。”

王鐵山說,“是啊,我們都把耳朵支楞起來,一有風吹草動,我們也得行動。”

嚴澤光說,“我們應該把本軍區、本軍那些雜牌部隊搞清楚,特別是戰鬥力差的,要想辦法把上面的視線首先集中在他們的身上,把戰火引到雜牌區域。”

王鐵山笑道,“你這傢伙,一貫玩弄陰謀,不過我擁護你的陰謀。”

嚴澤光說,“優勝劣汰,這也是為了軍隊現代化嘛。”

3

二十七師榮譽辦很快就成立了,以師政治部副主任朱白江為辦公室主任,沈東陽和組織科副科長姚得春為副主任,經過兩天兩夜奮戰,拿出了一個二十七師榮譽簡史。簡史送到嚴澤光的手上,嚴澤光看得很仔細。

二十七師組建於抗戰初期,前身為東北抗日聯軍北滿獨立團,曾經參加過黃崖峪大戰,江家窪大戰,產生了四十六名著名抗日英雄,后又參加過衡寶戰役,金門戰鬥,平津戰役,廣西剿匪戰鬥,在抗美援朝戰爭中,參加過皇甫戰役,麻山戰役,雙榆樹大捷……

嚴澤光的目光在雙榆樹大捷一節停住了,視野里出現了一片冰封山河,出現了一座白雪皚皚的山頭,出現了一群群倒下的身軀。

榮譽簡史是這樣記述雙榆樹戰鬥的:

恆甫地區進攻戰鬥之後,為了保障主力部隊進人戰區,二十七師一團以兩個營的兵力圍殲雙榆樹地區敵人的一個加強連,一營營長嚴澤光奉命率部擔任主攻,嚴澤光為該決戰鬥最高責任者,嚴營長所擬戰鬥方案為師團兩級指揮部讚賞,但在實際的戰鬥中,由於不明原因,敵情突然變化,增援之敵增加至兩個連。王鐵山營頑強作戰,迅速奪取二號高地,順應敵情變化,指揮員當機立斷,改變戰術,二營迂迴至雙榆樹反斜面進攻。一營迅速進行角色轉換,密切配合二營,衝擊至二號地區。守敵受腹背夾擊,紛紛被殲,余敵落荒而逃。雙榆樹戰鬥遂告勝利。

嚴澤光看完,刷的一下把所謂的榮譽簡史扔到門后。他的腦海里出現了馬江山等一群熟悉的面孔。那都是在雙榆樹戰鬥中犧牲的烈士。那一幕嚴澤光刻骨銘心,當時他的部隊已經佔領了東北角無名高地,發起第二輪衝擊,此時二營應該在側翼保障的位置上,可是二營卻不見了,他的部隊衝擊至二號地區,出乎意料地受到三面合圍,五分鐘內尖兵排損失大半,馬江山等二十多名官兵就是在那一瞬間犧牲的。

後來確實是二營解了一營的圍,也是二營替一營擦了屁股,使雙榆樹戰鬥轉敗為勝。可是,為什麼二營沒有按計劃進行呢?沒有人知道,只有嚴澤光知道,他把什麼情況都想到了,就是沒有想到自己會出現二十分鐘的判斷盲區,他制定的計劃天衣無縫,可是當敵情突然出現重大變化的時候,他的自信喪失了二十分鐘。但是如果王鐵山不冒然行動,如果王鐵山營沒有在二十分鐘后離開二號高地,那麼,戰鬥的結局將仍然是按照第一方案進行的,將仍然是完美的。敵人打了嚴澤光一個時間差是二十分鐘,嚴澤光的判斷盲區也是二十分鐘,塞翁失馬,還應該是最佳戰果。而王鐵山的擅自行動,事實上使這次戰鬥只取得了中策的效果。所謂的雙榆樹大捷,在嚴澤光的眼裏,不過是將錯就錯的中等勝利。

嚴澤光記得石得法的淚花,石得法當時已經失去理智了,淚流滿面地對嚴澤光說,“我們的人犧牲了十九個,還是把敵人頂住了,如果二營不擅自行動,我們的戰術很快就調整過來了,那要比現在的結果好得多,至少不會有那麼多同志犧牲!”

嚴澤光在看見這個榮譽簡史的時候,有自責,更有一種難言之痛。

嚴澤光把沈東陽叫來了,問道,“你們這個榮譽簡史很好。但我提醒你,必須嚴謹。你們這裏說的‘不明原因’是什麼?”

沈東陽回答,“因為資料太少,我們無法澄清敵人兵力突然增加的原因,尤其是通道無法解釋。”

嚴澤光又問,“你們說順應敵情變化,指揮員當機立斷,改變戰術,這裏的指揮員指的是誰?”

沈東陽說,“戰地日誌記載,您是這次戰鬥的直接責任者,改變戰術應該由您決定。”

嚴澤光說,“但事實上我並沒有改變打法的決定,二營是自己行動的。”

沈東陽說,“可是,如果二營沒有從反斜面上攻下雙榆樹高地,一營的情況可能會更差。所以,我們認為二營的行動是正確的。當然,如果二營沒有行動,在您向主峰發起進攻的時候,二營若在二號高地策應,那是最好的效果。”

嚴澤光說,“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這一段你們要重新搞,我們不能把勝利說成是偶然,也不能把失利說成偶然。”

沈東陽說,“可是這是一場勝利的戰鬥,我們請示過王副師長。王副師長說,歷史往往就是由很多偶然的因素構成的。我們之所以用‘指揮員’這三個字代替了您和王副師長的名字,就是把這場戰鬥看成是您和王副師長集體智慧的結晶。”

嚴澤光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吼道,“什麼集體智慧的結晶?這是集體愚蠢的結晶。要實事求是,功過是非,說個清楚!”

沈東陽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又陷入到迷茫之中。他清楚地記得,就在三年前,師長還信誓旦旦地說,“雙榆樹戰鬥已經由組織上下了結論,我無條件地接受。師史辦公室的同志要排除一切干擾,秉筆直書。只要我嚴澤光還活着,就不許再提此事。請同志們以大局為重,維護常委班子的團結,不要再煽風點火了。可是,現在為什麼又出現了反覆?”

這個謎一直裝在沈東陽的心裏,直到三個月後,裁軍命令下達,三團被撤銷,沈東陽似乎才有點明白了,原來師長看得更遠更細。當然,那也只能是揣測而已。

這件事情後來就鬧到了王鐵山那裏。王鐵山對嚴澤光說,“嚴師長,我知道雙榆樹戰鬥給你留下了創傷,但是它已經是歷史了。歷史對雙榆樹戰鬥做出的結論是,這是一場勝利的戰鬥,因為它達成了上級的戰役意圖。現在我們是在整理二十七師的榮譽簡史,是為了保留二十七師這支部隊,不是你我個人的恩怨問題。”

嚴澤光說,“你是什麼意思?你是說,你用一個指揮員的概念包括了你我兩個人,等於是給了我一個面子,一個台階,讓我仍然保持那場戰鬥最高責任者的體面?”

王鐵山說,“不是體面,是榮譽。事實上,那次戰鬥就是我們兩個營密切配合的結果,離開誰,取得勝利都是不可想像的。”

嚴澤光冷笑一聲說,“不是我們兩個營密切配合的結果,而應該是你配合我的結果。是誰讓你離開二號高地的?如果你不離開二號高地,戰鬥的勝利就不會付出那麼大的代價,你也不會站在主峰上。”

王鐵山說,“我承認我的戰術沒有你成熟,但是我不能等到你遲到二十分鐘的命令才行動。當我在二號陣地上發現我失去目標的時候,我只能向主峰發起衝擊,我要尋找敵人。”

嚴澤光說,“陰差陽錯啊,陰差陽錯啊,我告訴你,即便是勝利,也是一筆糊塗賬!”

王鐵山說,“即便是糊塗賬,也是勝利!”

嚴澤光不說話了,自己走到門后,揀起被扔掉的榮譽簡史,拍在辦公桌上,兩手拇指按着太陽穴,揉了很久才說,“老王,請原諒我失態,我想起了那些犧牲的同志,心裏很難過。也許,我們都沒有錯。”

王鐵山說,“也許,我們都錯了,可是戰鬥勝利了。那是一場勝利的戰鬥,犧牲的烈士們會理解我們的。”

嚴澤光說,“好吧,就這樣吧。”

4

不久,精簡整編的正式命令就下達了。

由於二十七師擁有輝煌的歷史,二十七師沒有被裁掉,但是根據軍區的命令,二十七師必須縮編,保留炮兵團和坦克團,從三個步兵團里裁掉一個團。

軍黨委給二十七師三天時間,要二十七師自己先拿出一個方案。

二十七師常委會開了一天。根據上級保留榮譽部隊和戰鬥部隊的總體原則,司令部作訓科拿出的方案是裁減三團。理由是三團於“文革”中新建,歷史上沒有重大戰績,基礎也遠遠不如一團和二團。

因為王鐵山是三團首任團長,三團是王鐵山一手拉起來的部隊,所以常委會上大家的表態都很謹慎。倒是王鐵山本人表態很明朗。王鐵山說,“誰說三團是我的?三團是在中國人民解放軍的編製序列里,三團是國家的,是解放軍的。需要三團,我們可以拉出一百個三團,需要精簡,我們可以撤掉一百個三團。大局為重,戰爭年代我們成師成旅都可以犧牲,一個小小的三團算什麼?”

嚴澤光說,“老王有這個態度我很感動。手心手背都是肉,三團是二十七師的部隊,也是在座的各位首長的心頭肉,我們哪一個對三團沒有感情,哪一個把三團看成是後娘養的?我敢說沒有。可是裁軍命令下來了,我們必須撤掉一個團,撤誰?二團是紅軍團,你把他撤掉,干休所的老紅軍敢堵上你門口罵娘。一團是抗日團,首長遍佈各大軍區,你把他撤掉了,有人要扒你的皮。那麼只好撤三團了,小弟弟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常委會上就這麼定下來了。

但是在第二天上午開黨委會的時候卻發生了意外。當馬政委把常委會的決議提交黨委會表決的時候,三團團長朱振國和政委郭靖海都沒有舉手。等大家把手放下之後,郭靖海卻把手舉起來說,“我舉手反對。”

王鐵山當即訓斥,“老郭你要幹什麼?作為一個黨委委員,你要堅持黨性!”

郭靖海不卑不亢地說,“我就是堅持黨性才反對的。如果常委會決議無須提交黨委會審議,那你們就上報好了。既然提交黨委會審議,我作為一個黨委委員,有義務,也有權利陳述我的意見。”

王鐵山說,“老郭你要顧全大局!”

嚴澤光擺擺手對王鐵山說,“王副師長,請讓老郭發表意見。”

郭靖海站起來了,挺着巨大的肚皮,不緊不慢地說,“我們可以同意裁減三團,但是,不能說三團就沒有榮譽。第一,三團組建之後,雖然沒有參加過戰爭,但三團在歷次搶險救災中,衝鋒在前,為民造福,這是有目共睹的。三團是軍區授予的愛民模範團。第二,三團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三團是從一團剝離出來的,我和朱團長都是原一團的幹部,從解放戰爭開始,一團參加過的戰爭,我們都參加了。第三,三團是以原一團二營為主體骨幹組建的。說起戰功,在抗美援朝的雙榆樹戰鬥中,在敵情突然變化的情況下,主攻營因故受阻,未能及時發起進攻,因而遭到敵人壓制,在此危急關頭,二營死打硬拼,以犧牲四十多名官兵的代價,一舉拿下雙榆樹高地,並且使一營轉危為安。二營在雙榆樹戰鬥中所起的作用,嚴澤光同志應該是很清楚的……”

啪的一聲,王鐵山拍案而起,面前的茶杯跳了起來。王鐵山吼道,“郭胖子,你想幹什麼?你是向常委會發難嗎?”

郭靖海依然仰着臉,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還是不緊不慢地說,“王鐵山同志,這是黨委會,在黨內我們應該稱呼同志,請你稱呼我郭靖海同志,而不是什麼郭胖子。”

嚴澤光微笑,平靜地微笑。但是這微笑掩飾不住他蒼白的臉色。嚴澤光竭力地使自己平靜下來,微笑地看着郭靖海說,“郭靖海同志,你提的意見很中肯。但是這裏有一個問題需要說明,那就是關於雙榆樹戰鬥的問題,組織上已經有了結論,這不是個人品質問題,而是部隊榮譽問題,所以請你實事求是。”

郭靖海抖了抖手裏的榮譽簡史,臉上露出輕蔑的微笑說,“嚴澤光同志,你認為這個簡史實事求是嗎?我認為至少在指揮員的關係上,這裏面有些似是而非,難道嚴澤光同志你看不出這一點?”

嚴澤光轉首對馬政委說,“我有點累了,是不是可以休息一會兒?”

馬政委立即宣佈,暫時休會,休息十分鐘接着討論。

5

關於裁減三團的問題,雖然有三團團長朱振國和政委郭靖海的反對,尤其以郭靖海的反對更為強烈,但是黨委會最終還是以多數贊成通過了常委會的決議,上報軍黨委和軍區黨委並得到了批准。

三團舉行解散儀式那天,師首長都到三團為即將離開的官兵送行。馬政委宣讀軍區黨委的裁軍命令:“根據國防建設的長遠需要,我軍將逐步實現從數量到質量的轉變,部分部隊將取消編製,部分官兵將調動工作或轉業。根據這個精神,軍區黨委決定,撤銷陸軍第二十七師三團編製……”

馬政委宣讀完命令,嚴澤光講話。嚴澤光說,“二十七師三團自組建以來,在師團兩級黨委的領導下,表現了新團隊的良好素質和卓越的戰鬥精神,官兵牢記為人民服務的宗旨,在歷次軍事訓練中取得了良好的成績,在歷次搶險救災中發揚了突擊隊的精神,為搶救國家和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立下了不朽功勛,功在千秋,彪炳青史。在這次精簡整編中,三團官兵忍辱負重顧全大局,為國家分憂,為軍隊分憂,為我們二十七師分憂。我代表二十七師黨委和首長,向即將奔赴新的戰鬥崗位的三團官兵致以崇高的敬禮!”

嚴澤光舉起了右臂。

沒有鼓掌。

突然,傳來一聲抽泣。

接着,又傳來一聲抽泣。

似乎在突然間,三團的操場上爆發出低沉的卻是不可遏止的哭聲,像潮水一般,一浪高過一浪。

主席台上,二十七師首長全體起立,莊嚴肅穆,淚水在首長們的臉上無聲無息地流淌。

6

三團被解散之後,留下了一個營級留守處,僅三十多名官兵,負責看守營房營具。郭靖海沒有着落,暫時安排在留守處當老太爺。

這天凌晨一時,嚴澤光讓沈東陽帶路,悄悄地到三團檢查崗哨。

他們是從東營房的後門進去的,這裏往往是死角,過去經常出現誤崗誤哨的情況。但這天卻很正規。走近後門,老遠就聽到一聲斷喝:“誰?”

嚴澤光回答,“我!”

哨兵又是一聲斷喝,“口令!”

嚴澤光回答,“你爹!”

嚴澤光聽出來了,是王奇。王奇從步兵指揮學院本科畢業后,擔任實行副連長,可是剛剛當了一個多月,部隊便解散了,王奇成了一個小小的光桿司令。

王奇持槍跑過來,敬了個禮說,“報告師長,三團留守處副連職哨兵王奇正在執勤,請指示!”

嚴澤光突然有一陣辛酸,摸摸王奇的腦袋說,“孩子,三團解散了,害得你這個副連長親自站崗。”

王奇說,“我爸爸,不,王副師長說,我要向東陽大哥學習,咬得菜根,百事可做。從哨兵開始當起,無上光榮。”

嚴澤光說,“現在我來替你站崗,你陪沈科長繼續檢查崗哨情況。”

王奇有點猶豫,覺得讓師長站崗不妥。

沈東陽說,“把槍交給師長,你跟我走。”

王奇跟着沈東陽走了,嚴澤光把步槍斜挎在胸前,感覺很好。覺得自己好像年輕了。

不一會兒,一個胖胖的身影出現了。嚴澤光把槍一橫,喊道,“誰?”

回答說,“媽的,連我都認不出來啦?”

嚴澤光又喊,“口令?”

胖胖的身影怔了一下,回答,“長江!回令!”

嚴澤光傻眼了,他忘記問王奇今晚的口令了。正在着急,胖胖的身影火了,吼道,“哪個連隊的?為什麼不回口令?”

嚴澤光說,“黃河!”

其實他是蒙的,沒想到蒙對了。

胖胖的身影一邊往這邊走,一邊訓斥道,幸虧這不是戰場,戰場上答不出口令,搞得不好就要吃槍子兒。

嚴澤光說,“報告首長,我記住了。”

胖胖的身影覺得不對,停住步子,又問,“哪個連隊的?”

嚴澤光回答,“報告首長,臨時支隊的。”

胖胖的身影嗯了一聲,警惕地走了過來,邊走邊說,“什麼臨時支隊的,哪有……啊,是嚴……嚴師長?”

嚴澤光說,“是我。你這個當政委的不容易,只有四十多個兵了,看守這麼大的營房。”

郭靖海說,“那還不是你嚴師長一手造成的?我這個政委,連個連長都不如,連長還管百十號人呢。既然有嚴師長親自替崗,那這個方向我就放心了。我到別處查查。”

說完就要走。

嚴澤光說,“老郭,過來談談嘛,我又不是日本鬼子。”

郭靖海說,“嚴師長,我的話在黨委會上已經說了。現在三團也沒了,朱團長也到武裝部去了。你放心,我對你有意見,但是只要我這個政委還沒有離開營房,我就堅守崗位。營房營具裝備,一樣不少地交給驗收組。”

嚴澤光說,“你我又沒有深仇大恨,我幾次請你談心,你拒而不見。我們在工作中有分歧,盡可以交流。你在黨委會上的發言,率真坦誠,但有不實之處,為什麼就不能聽聽我的觀點呢?你這個團政委,是職務比我高,還是水平比我高?”

郭靖海說,“我當一天團政委,服從一天命令。現在我是只有政委的名分,沒有團了,但是我還是服從命令。服從你並不等於怕你。我既不比你職務高,也不比你水平高,但是我不想跟你談心。”

嚴澤光說,“老郭,說句心裏話,我很討厭你的臭脾氣,但是,我不希望你離開二十七師,我希望你這樣的同志在我身邊工作。”

郭靖海說,“不會吧嚴師長,你是戰術專家,不會又給我玩什麼戰術吧?你不是有一套戰術叫貓盤老鼠嗎?你是不是想把我留在二十七師,留在你手心裏慢慢地盤啊?嚴師長我跟你說,我郭胖子不怕!”

嚴澤光強壓怒火說,“老郭,難道你就這麼看我嚴澤光的品質?我們都是從戰場上下來的,死都不怕,誰怕誰啊!我只是想,像我們這樣參加過戰爭的,留在部隊的,已經很少很少了。你這樣看我,我很傷心。今天不談了,等你冷靜下來了,我們長談,罵娘也行!”

郭靖海說,“你說要把我留在二十七師,我想聽聽你的理由。”

嚴澤光說,“非常簡單,我需要對手,需要一個敢於公開跳出來跟我作對的人。”

郭靖海說,“那好,我留下,當什麼都行!”

7

郭靖海沒想到他真的被留在了二十七師,先在政治部掛了個超編副主任的名義,幫助工作,不到半年,突然下了一道命令:“任命郭靖海同志為二十七師副政委,跟他的老首長王鐵山平起平坐了。”

郭靖海當然清楚,沒有嚴澤光的支持,退一步說,沒有嚴澤光的認同,他當這個副政委是不可能的。但郭靖海就是郭靖海,他不領情,他認為這是嚴澤光誘惑人心或者收買人心的戰術。

嚴澤光在常委會上說,“郭靖海哪怕有一百個缺點,但那都是小缺點。郭靖海同志有一個大優點,就是敢講真話。現在,敢講真話的人越來越少了,郭靖海就越來越顯得彌足珍貴了,就像大熊貓一樣。”

郭靖海當了師里的副政委,有一個人不幹了,這個人就是一團團長石得法。石得法也是個老團長了,嚴澤光的師長當了多長時間,石得法的團長就當了多長時間,而且他只比嚴澤光小三歲,眼看再當團長就不合適了。

石得法跑到嚴澤光的辦公室發牢騷說,“我不相信嚴師長你這個戰術專家看不出來,郭靖海在黨委會上發難,絕不僅僅是他個人行為,難道他吃了豹子膽了嗎?他的背後一定有人支持。我認為沒準他們是在演雙簧,一個白臉,一個黑臉。”

嚴澤光臉一沉說,“說話要有證據,你認為?你認為頂個球用。沒準?沒準是個鳥。你當年還認為王鐵山都當了團長,我還當營長呢。你還認為一營的幹部都有可能被二營的幹部壓一頭呢。事實呢?”

石得法表情沮喪地看着嚴澤光說,“你是沒有被壓住一頭,可是在‘嚴支隊’里,我們這些手下的人卻被壓住了。章濟澤打雙榆樹的時候就是排長,現在還是團里的副政委。馬節四打雙榆樹的時候也是排長,現在才是後勤處長。他郭靖海敢在黨委會上公開挑釁,向你發難,你卻建議提升他,從總體上看,除了王鐵山,郭靖海,朱振國,范辰光,‘王支隊’剩餘的幹部全在正團職以上,郭靖海居然還當了師里的副政委。”

嚴澤光伸出一根手指頭,敲了敲桌子,咳嗽一聲說,“石得法同志,我要提醒你注意,我們現在都是相當一級的領導幹部了。我是師長,不是你的一營營長,你是團長,不是當年那個副連長了。領導幹部說話要負責任,要講大局。什麼‘嚴支隊’‘王支隊’的,二十七師是解放軍,不是哪個個人的,這種帶有明顯山頭主義的話,你再也不要說了。第二,你說郭靖海同志在黨委會上發難,背後有人支持,沒有證據,僅靠‘我認為’和‘沒準’是不行的。沒有證據的話隨便說,挑撥領導關係,中傷同志,弄得不好是要追究法律責任的。你一個團長,一個德高望重的老團長,要保持晚節。第三,要加強個人修養,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當然,郭靖海也算不上什麼君子,但是他至少比你光明磊落,也比你有水平。想當年,關於雙榆樹戰鬥,是他弄了一張戰術變化示意圖,兵力、地形、時間,乃至氣候條件都清清楚楚,有根有據。你呢,‘我認為’,‘沒準’,吞吞吐吐,就好像有什麼東西要遮掩似的,讓人聽了懷疑。上次黨委會,用你的話說是郭靖海挑釁,發難,可是郭靖海敢於公開表達自己的觀點,敢於提出不同意見,你別說,我還真佩服他的勇氣。你呢?你在幹什麼?每次需要你說話的時候,你的嘴巴就是鐵嘴鋼牙。難怪別人說你上巴不如下巴勤,奮鬥十年種三噸!”

石得法的臉漲紅了,他沒想到師長也會說出這個不雅的說法,看來師長真是煩他了。這個說法來自五六十年代。那時候二十七師因為皇甫一戰,生育能力不是很強,人丁不興旺。可是石得法從五十年代末到六十年代末,一共生了六個女兒,六千金,三噸。要不是窮得褲襠破了沒布補,他還想不屈不撓地生下去,因為他想要一個兒子。嚴澤光後來沒敢輕舉妄動生兒子,就是接受了石得法的教訓,用王雅歌的話說,生男生女不是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

石得法說,“因為決議要撤的是三團,他是背水一戰孤注一擲,我沒必要引火燒身。”

嚴澤光笑了,冷笑說,“明哲保身,這就是你!當然,我不希望你在會上也跳出來,形成兩軍對壘的態勢。但是我知道,你就算跳出來了,還是‘我認為’和‘沒準’那一套。”

石得法說,“師長,我也是年近半百的人了,你總不能讓我在團長這個位置上離休吧?”

嚴澤光說,“你說來說去,總算露出狐狸尾巴了。同志哥,我還是那句話,要顧全大局。風物長宜放眼量,觀魚勝過富春江。”

8

精簡整編的第二年春天,一大批老幹部退出了領導崗位。嚴澤光和王鐵山的任職年限基本上到了邊緣,尤其是王鐵山、董矸石、石得法、張省相等人,都可以離休或者退休了。

但是宣佈離退休名單的時候,沒有王鐵山,居然也沒有石得法,只有董副師長等人。

王鐵山已經做好了離休準備,倒也坦然,跟嚴澤光開玩笑說,“無官一身輕,今天宣佈離休,我明天就搬到干休所去,我這一輩子都沒有逃脫你的魔掌,離休了你總不能天天跑到干休所去折騰我吧?”

嚴澤光說,“老王你休想。我發現了一個秘密,咱倆就是老天安排的一對冤家,你離不開我,我也離不開你,雖然你這個人老謀深算很陰險,但是再狡猾的狐狸也鬥不過好獵手。你離休我也離休,咱們繼續鬥法。”

王鐵山說,“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早就不跟你鬥法了。”

嚴澤光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王鐵山說,“好,怕有鬼偏偏鬼就來了。我就知道你會把郭胖子的發難跟我聯繫起來,這種事情你能做得出來。郭胖子這個二百五那次在黨委會上一石激起千層浪,你表現得倒是大度,虛懷若谷,還建議提升郭靖海。我當時就想,他媽的難道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嚴澤光是這麼胸襟開闊的人嗎?後來我想明白了。這又是你的戰術,以退為進,站穩腳跟。好,現在三團被解散了,輿論平息了,老郭也被你策反了,你開始找我秋後算賬了。你算賬我也不怕,反正我要離休了。”

嚴澤光說,“我操,你老王怎麼這麼看我?我們都是中高級領導幹部了,難道我們還停留在營長的水平上,停留在雙榆樹高地戰鬥的水平上?我跟你講,你錯了。我沒有找你秋後算賬的意思,但是你還是逃脫不了我的魔掌。只要我在台上,絕不讓你下去。”

王鐵山說,“你這是什麼意思?”

嚴澤光說,“很簡單,我需要你支持,也需要你反對。”

王鐵山說,“這我就不明白了。你需要支持我知道,你是個管大事的人,小事全都當了甩手掌柜。可是把權力交給別人你又不放心,交給我這個老實巴交的副手你就可以高枕無憂了。難道你真的需要我的反對嗎?”

嚴澤光說,“真的需要。我越來越感到需要你的反對了。”

王鐵山說,“不懂,你的戰術神出鬼沒。”

嚴澤光向王鐵山伸出手來,張開五指,倏然攥緊,出其不意地向王鐵山當胸一拳捅了過去。王鐵山本能地一閃,把這一拳躲過了。王鐵山叫道,“媽的,哪有師長打副師長的,這比國民黨還國民黨,簡直就是日本鬼子。”

嚴澤光說,“我這個師長,沒有日本鬼子打,我只好打你這個副師長。”

王鐵山說,“我這個副師長也不是輕易能夠被打倒的。”

話音剛落,他的肩膀上就挨了一拳。嚴澤光皮笑肉不笑地說,“我這個師長,也不是輕易罷休的。”

王鐵山抬起頭,看看嚴澤光,又看看天,嘿嘿一笑說,“我明白了。和平時期,沒球仗打了,你嚴澤光有勁沒地方使,沒有對手,一拳打在空中,沒精打采。天天打空氣,拳腳就廢了。你是把我當假想敵練啊,當靶子啊!”

嚴澤光說,“你不也是一樣嗎?別看我們現在老了,進步慢了。但是,你王鐵山這一輩子最幸運的事情就是參加革命遇上了我,我當排長,你跟着屁股就攆上來了。我當連長,你跟着屁股又攆上來了。我愛上了楊桃,你也跟着屁股摻和。你是跟我鉚上勁了,我每前進一步,你就在後面緊迫不舍。你緊迫不舍,我就拚命地往前跑啊跑啊!要不然,以你那個半真半假的高小畢業文化程度,能當上副師長嗎?早就回家當小爐匠了。”

王鐵山說,“你說得有道理,但好像也不完全是這樣吧。我當副團長你還是營長,我當副師長你還是團長。”

嚴澤光說,“哈哈,這就是你對我的貢獻。你永遠只能比我快一步,在一個極短的時間內快一步,激發我馬上前進兩步。你當我頂頭上司的時間總和加起來不超過三年,我正你副的時間至少是十年,這還不算我在同級的位置上指揮你,比如工作隊長,比如主攻營長。”

王鐵山說,“那你說怎麼辦,我不離休,繼續給你當靶子,讓你這個老師長再往前拱一步?”

嚴澤光說,“咬得菜根,百事可做。同志哥,我告訴你,很快就要恢復軍銜制了,沒準還能搞個將軍乾乾呢,咬緊牙關堅持住,也許曙光就在前頭。”

9

可是曙光遲遲沒來。不僅王鐵山岌岌可危,半年之後,連嚴澤光都感覺到當將軍基本上沒戲了。

這年調整幹部,王鐵山在副師長的位置上就差半個月了,到劃定的那天,即當年十二月三十日,他的年齡超過了五天。但是在召開軍常委會之前,軍政委劉界河突然指示幹部處,一路飛機火車快速行動,到王鐵山的家鄉去搞了一個調查,證明王鐵山檔案記載的年齡日期為農曆,而按照陽曆計算,他的年齡應該在次年陽曆二月二日,這個年齡日期符合提升為正師職的最後期限。

最先得知消息的是幹部科長姚得春,緊接着姚得春就把消息暗示給了沈東陽,沈東陽在下午向嚴澤光呈遞112號演習計劃的時候,“順便”問了嚴澤光一個問題,“師長,您的檔案年齡是以農曆記載的還是以陽曆記載的?”

嚴澤光伸長脖子,把目光從老花眼鏡的上框上射出來,落在沈東陽的臉上反問,“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

沈東陽說,“順便問問。我到現在還不知道師長您的生日呢。”

嚴澤光說,“第一,作為作訓科長,一個大參謀,你沒有必要知道師長的年齡。第二,作為一個女婿,你不知道岳父的生日是失職。”

沈東陽說,“亡羊補牢尤未為晚。我作為女婿應該知道岳父的生日,以便祝壽。”

嚴澤光盯着沈東陽看了一陣,笑道,“少給我搞障眼法。你沈東陽跟我一樣,不愛管這些婆婆媽媽的事情,今天突然發問,必有緣故。不要彎彎繞,從實招來。”

沈東陽說,“聽說劉界河政委指示軍政治部幹部處正在火速調查王副師長的年齡,把農曆更正為陽曆。”

嚴澤光放下手裏的112號演習方案,拿起煙斗,空吸了兩口,不動聲色地看着沈東陽問,“說說看,這意味着什麼?”

沈東陽說,“意味着王副師長還要留下來用。”

嚴澤光說,“還意味着什麼?”

沈東陽說,“意味着王副師長不僅要留下來用,可能還要提升用。”

嚴澤光說,“還意味着什麼?”

沈東陽說,“意味着師長您可能要動一動了。”

嚴澤光說,“哦?還有這事,依據是什麼?”

沈東陽說,“您要給王副師長騰位置,或者說王副師長把您給頂上去了。”

嚴澤光說,“即便你分析得對,但是怎麼能擔保王副師長不會用在其他地方呢?即便是王副師長把我頂走了,也不一定要提升我啊,說不定去其他師當師長,或者搞個後勤部長什麼的,算軍常委,給個最後的舒服。”

沈東陽說,“第一,根據上級對二十七師幹部的使用規律分析,二十七師的軍事主官曆來沒有從外面調入,最多是本師調出的幹部在外單位過渡一下,再殺回馬槍。第二,以您和王副師長的年齡情況,屬於不進則退的類型。既然留下,必然重用。第三,我們軍的風氣比較好,用幹部不搞因神設廟,強調用則用在刀刃上,所以不存在過渡調級給待遇的問題,如果留下,就要有所作為,不可能今年調動,明年離休。基於這三點,我認為調查王副師長真實年齡是一個信號,意味着您和王副師長都要上。”

嚴澤光說,“那你分析看看,我可能會上到哪個位置上?”

沈東陽說,“分析認為,現任軍長跟您年齡一樣大,而且在非戰爭狀態下,越級提拔的可能性很小,所以您最有可能當副軍長或者軍參謀長。”

嚴澤光放下煙斗,笑道,“在二十七師,有兩個人最希望我嚴澤光陞官。猜猜是哪兩個?”

沈東陽說,“這不太好說。”

嚴澤光說,“最希望我陞官的,一個是我本人,再有一個是我的半個兒子。”

沈東陽說,“其實,從帶兵打仗的角度,我認為您並不適合當副職。您只適合當一號。”

嚴澤光淡淡一笑說,“願望歸願望,但願望不能代替事實。我這個年紀了,當軍區司令員都不年輕了,船到碼頭車到站了,還奢望最後撈個一官半職?這事到此為止吧。”

說完,戴上花鏡,拿起方案,專心致志地看了起來。

沈東陽困惑地看着嚴澤光,很驚訝他能這樣超然。沈東陽悻悻地說,“師長,那我先走了,對方案有什麼意見,我一個小時後來聽取指示。”

嚴澤光優哉悠哉地說,“好吧。”

沈東陽走後,嚴澤光立即放下方案,拿起煙斗又吸了一陣,猛然把煙斗一扔,將辦公室的門反鎖上,一屁股落在藤椅上,抓起戰備保密電話:“給我接軍區一號台!”

一個小時后,沈東陽接到了嚴澤光的電話指示,讓他通知王副師長、參謀長、政治部主任和後勤部長以及有關業務科長,馬上到作戰室開會。

在112號演習預備會議上,沈東陽把演習部署介紹完畢,嚴澤光親自上陣,對沈東陽說,“我說,你改。”然後指點沙盤和大幅挂圖,侃侃而談,從演習的出發點,到戰術檢驗目的,到各單位成績評定標準,一一交代,言簡意賅,重點突出,條理分明。

沈東陽標着圖,暗暗驚訝。此刻的嚴澤光就像八年前,從團長直接當上師長,當天中午就容光煥發。現在的嚴澤光,又是精神矍鑠,咄咄逼人。

但在最後,嚴澤光一再強調,這次演習,一是體現“實”的原則,實實在在地鍛煉部隊,檢驗部隊,不搞花拳繡腿,不搞提前演練,不能把演習變成演戲。一句話說到底,真槍真炮,實兵實彈。二是必須確保安全,冰天雪地,寒風呼嘯,大部隊機械化行動,每一個環節都要考慮到安全因素。

10

作訓科在最初接受嚴澤光的指令,進行112號演習作業想定的時候,沈東陽就隱隱地發現了這次演習的內容好像似曾相識,一是選擇在嚴寒季節,二是低高差山地,三是兵力和火力配置,四是攻防戰鬥性質。等參謀王奇和王通化、陳未央等人把112高地演習的沙盤堆好之後,沈東陽凝視沙盤,久久不語。

他終於明白了,這是雙榆樹戰鬥的翻版,嚴澤光為了重現當年雙榆樹戰鬥的情景,不惜動用機械化,將演習部隊運送至馬薩崗地區,因為馬薩崗的地形酷似雙榆樹高地。

沈東陽指示王奇。嚴格按照師長部署的兵力結構,將作戰沙盤立體化。當部署兵力的沙盤堆好之後,沈東陽於當天晚上帶上雙榆樹戰鬥的資料和師史和團史,一一對照,結果震驚地發現,112號演習確鑿無疑就是雙榆樹高地戰鬥的翻版。

清楚了這個事實之後,沈東陽陷入到進退兩難的地步。到目前為止,王鐵山對112號演習還沒有作出反應,因為這是嚴澤光親自部署並親自到軍區彙報才爭取過來的任務。嚴澤光沒有說讓任何一個副師長插手,所以任何一個副師長都不會主動靠上來。這是規矩。但沈東陽有些難受,他不知道演習的帷幕一旦拉開之後,王鐵山不可能看不出蛛絲馬跡,那麼王鐵山會怎麼想?

至於嚴澤光為什麼在三十年之後要重新論證雙榆樹戰鬥,沈東陽分析,他是在大裁軍中受了很大的刺激。在郭靖海發難的時候,雖然嚴澤光克制了,但當時的剋制不等於永遠克制,當時的退讓不等於永遠退讓。嚴澤光把郭靖海留下來了,建議提升,可是給郭靖海一個副師職算得了什麼呢?嚴澤光要借112號演習,把拳頭打在郭靖海的臉上,把疼痛落在王鐵山的心裏。

好在有了那個消息。沈東陽的難題隨着姚得春提供的消息迎刃而解了。那天下午向嚴澤光彙報112號演習的準備情況,暗示了嚴、王二人可能會提升的消息,嚴澤光表面上不顯山不露水,但是內心一定會有重大動蕩。一個小時之後,當嚴澤光出現在作戰室的時候,不僅容光煥發,連臉上那三粒老年斑都神奇地消失了。

更重要的是,嚴澤光命令,修改112號演習預案,把原定作為演習展開地域的馬薩崗地區,改為賀家山地區,把演習兵力由七個連隊減為四個連隊,把保障部隊由三個營改為兩個營,增加了紅箭七三導彈和炮火準備。這樣一改,實際動用的兵力小多了,而由於地形的變化,雙榆樹高地戰鬥翻版的痕迹也就不復存在了。

沈東陽的心裏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嚴澤光為什麼突然改變主意,別人不一定知道,沈東陽卻是心有靈犀,一定是在他離開嚴澤光的辦公室之後,嚴澤光確切地知道了自己要提升的消息。他太渴望提升了,再不提升,就意味着要退出歷史的舞台,從師長的崗位上下來就意味着軍事生命的結束。而以嚴澤光的性格和能力,他是不甘心退出歷史舞台的。更何況,一個即將公開的秘密已經傳遍了全軍,即將恢復軍銜制度了,只要他再堅持一年,不,也許半年,他就有可能被授予少將軍銜。這對戎馬一生的嚴澤光來說,實在是太有吸引力了。對於前程的渴望和憧憬,不費吹灰之力就把雙榆樹高地戰鬥籠罩在112號演習中的陰影驅散了。

嚴澤光親自下令修改112號演習方案,沈東陽一眼就看明白了,不僅縮小了規模,而且加強了防事故措施,一句話說到底,突出了安全。未來的少將嚴澤光最不願意看到的就是事故,只要有一個惡性事故,那麼一切都有可能雞飛蛋打。沈東陽揣摩,嚴澤光現在的心態,可能都有點後悔了,不該在這個時候死氣白賴地搞這個演習。他原來是為離休做準備的,哪裏想到還有可能提升呢?

11

不久就有工作組下來考察師里的班子。這次是劉界河親自帶隊,據說劉界河快離休了,那麼這一次回到相州市,就有些告別的意思在裏面。

先是常委一個個談話。常委們都很實事求是,說嚴澤光大處着眼,王鐵山小處人手,正副之間配合得很好。劉界河感到意外的是,郭靖海居然為嚴澤光大唱讚歌,曆數嚴澤光治軍有方,胸懷寬廣,秉公無私等等。

劉界河有點奇怪說,“你郭靖海能對嚴澤光有這麼個評價,看來嚴澤光這個同志確實成熟了,像個高級幹部了。我且問你,你們過去對雙榆樹高地戰鬥一直爭論不休,現在你是怎麼看?”

郭靖海說,“雙榆樹戰鬥就是組織結論的那樣,其實一營二營都沒有錯,二營靈活機動,一營隨機應變,所以才取得了勝利。”

劉界河說,“郭靖海你不老實,你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很聰明,你的內心是想把嚴澤光同志推薦上去,王鐵山接替師長的位置。你狗日的倒是很有權術。”

郭靖海說,“向首長坦白,我確實有這個想法,但是我反映的嚴師長的工作成就也是客觀存在,並不是故意粉飾。”

劉界河點點頭說,“對頭了,你們總算明白了。互相補台,一起上台,互相拆台,一起下台。像嚴澤光和王鐵山這樣的同志,參加過戰爭,作風正派,人品正直,是我們部隊的財富,應該有一個好的結果。現在我們都老了,連你小郭都五十多歲了,知天命了。過去的那些恩恩怨怨又算得了什麼呢?你現在能夠站在大局看問題,我很欣慰。”

後來又找石得法談話,石得法說,“我認為嚴澤光同志和王鐵山同志都是好同志,政治上強,軍事過硬。都是老革命了,應該重用。”

這次考察,劉界河非常滿意,臨走的時候對馬士基政委說,“二十七師進入到歷史上最好的時期,我從來沒有見到過二十七師上下之間這麼團結,你這個黨委書記當得好。”

馬士基說,“我和嚴澤光同志有分歧,但是分歧是小分歧,原則問題上都是一致的。我希望嚴澤光同志擔負更大的責任,也希望王鐵山同志能把二十七師的擔子接過來。”

劉界河聽了這話,更是高興。臨走之前,把嚴澤光和王鐵山叫到一起說,“我很快就要退出歷史舞台了。你們也很快就要退出歷史舞台了。但是我們在沒有退出歷史舞台之前,一定要站好最後一班崗。”

嚴澤光說,“個人進退去留無足輕重,帶好部隊高於一切。”

王鐵山也表示,“老革命的要像老革命的樣子,人在陣地在,不給二十七師抹黑。”

劉界河說,“你們兩個有這個態度,我就放心了,我回去要向軍黨委和軍區黨委彙報。但是你們要有思想準備,現在參加過戰爭的幹部不多了,能用的,組織上還是要盡量地用。一顆紅心,兩套準備,而更多的準備,還是要樹立長期作戰的準備,嚴澤光你今年五十五歲,不年輕,也不老。王鐵山你五十六歲,不老,更不年輕。但是你們是解放戰爭時期參加革命的,要多想想怎麼把部隊帶好,要培養新一代。”

王鐵山說,“我們隨時準備交班。”

劉界河說,“也要做好隨時接班的思想準備。本來我想讓你們兩個好好地請我的客,但這次就算了。下次等我離休命令到了,我和老葉回到相州市,相信你們,哦,主要是王鐵山同志了,你不會人走茶就涼吧?”

王鐵山說,“老首長你開玩笑了,就算我王鐵山人走茶就涼,但是二十七師不會人走茶就涼。”

劉界河說,“還記得人民醫院的沈大夫嗎,啊,還有賈護士長和林司葯,我估計她們也快退休了。我們都老了。等着吧,等我離休,要把她們請到一起,到時候,恐怕有好故事要講給你們聽。”

嚴澤光和王鐵山對視一眼,王鐵山說,“我們好像已經知道一些了。”

劉界河說,“也許吧,時間是最強大的,時間就像海水,大浪淘沙,水落石出。不過現在我還不能告訴你們,我得給我的老年生活留個話題。”

從招待所出來,嚴澤光和王鐵山並肩回家,走着走着,嚴澤光突然笑了。王鐵山說,“偷着樂啊?”

嚴澤光沒頭沒腦地說,“半毛。”

王鐵山說,“什麼半毛半角的?”

嚴澤光說,“沒聽人說嗎,軍以上幹部穿全毛,師團幹部半毛,團以下沒毛。我老嚴要是往上跳一跳,就是全毛。你老王跳一下,還是半毛。”

王鐵山說,“半毛就半毛吧,誰讓咱官小一級呢。”

劉界河率領的龐大的考察組於十二月底撤出。

嚴澤光中午回到家裏,連王雅歌都知道了,桌上居然擺上了六個菜,開了一瓶茅台酒,還把嚴麗文和沈東陽叫回來了。

王雅歌說,“老嚴趕上了最後一班車,要當副軍長了。我們預祝一下。”

嚴澤光說,“這話在家說可以,但不能出去張揚,八字只見到一撇,還沒有見到一捺呢。”

王雅歌說,“你老嚴真是老了,跟從前判若兩人,這麼謹小慎微。”

沈東陽說,“官越當越大,膽子越來越小,這是普遍規律。師長越是謹小慎微,越是說明提升快成事實了。”

三杯酒下肚,嚴澤光突然眉頭一皺問,“老王你怎麼知道是副軍長?”

王雅歌說,“現在不是流傳嘛,春江水暖鴨先知,老公陞官妻先知。我當然知道,而且絕對可靠。”

嚴澤光想了想,哈哈大笑說,“好好,這個副軍長當得好。東陽你給我算算,我什麼時候當過副職,我當副職總時間不超過三年,最多的是團參謀長,差一個半月兩年。哎呀同志們,好啊,如果不出什麼意外的話,最多再過兩年,你們就可以喊我軍長了。兩年之後我五十七歲,到滿六十歲休息,我可以在軍長的位置上干四年,四年是什麼概念?是半個抗日戰爭。”

嚴澤光自己把自己喝醉了,微醺。

在外面,嚴澤光卻不動聲色。

當天下午,王鐵山就到嚴澤光的辦公室去商量找一幫老戰友聚聚,說:“這麼多年來,大家公事公辦,板着面孔,都沒有人味了。現在老了,也該回到人間煙火了。”

嚴澤光說,“你是不是感覺到晉陞已經是鐵板釘釘了,想提前慶祝一下啊?”

王鐵山說,“是的。提升我,我慶祝,不提升我,我離休,還是要慶祝。”

嚴澤光說,“不要高興得太早,命令還沒有下啊?”

王鐵山說,“我不像你那樣患得患失,我老王就是心裏痛快。我們老了,就不能年輕一次?”

嚴澤光說,“你想怎麼年輕,難道你想娶小老婆不成?”

王鐵山說,“我們過去一個團的戰友,加上沈大夫和賈護士長一起,喝個酒,聊個天,我讓你回到當排長當連長的歲月。”

嚴澤光說,“嘿嘿老王,你又錯了。別自以為是了。有些事情啊,有些人心知肚明,但心照不宣。第一,劉政委留的有話,他要為他的老年生活留個話題。這層紙這麼多年了,我沒捅破,你也沒有捅破。但是你現在捅破不合適。第二,眼看就要授銜了,你我兩個老漢,咬緊牙關堅持住,我能授少將,你也差不多。這個時候不要得意忘形。”

王鐵山說,“我沒有你想得那麼多,我想回到人間過日子。”

嚴澤光說,“好好,你高風亮節。但我告訴你,我不是還沒有走嗎?師長這把交椅還在我屁股底下,我不同意你搞戰友聚會。你要搞,我就在民主生活會上提你的意見,檢舉你搞山頭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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