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黃效愚究竟有多麼優秀
也許黃效愚平時太刻苦,太用功,在藏麗花功成名就的大好歲月,她常常有一種不可掩飾的得意。相比較而言,她相信自己天生是一個會寫字的女人,根本不需要像黃效愚那麼努力,根本不需要花那麼多笨功夫。出名以後,接受媒體採訪避免不了,怎麼回答卻十分有講究,面對記者的提問,藏麗花最初喜歡描述小時候練字如何刻苦,喜歡強調自己有什麼樣的童子功,到了後來,她已厭倦了那種平庸的回答,不太願意用勤奮來形容自己。很顯然,勤奮是很多常人都能夠做到的,她更願意向外界展示自己天資過人的一面。
藏麗花一再要強調自己的過人之處,就是一眼就能看出別人有什麼不好。她總是喜歡這麼說,這是我的本能,我天生就是這樣,天生有一雙毒辣的眼睛。有時候,這樣的火眼金睛確實是很傷人,由於她的口無遮攔,充滿了攻擊性,無形之中已經得罪了很多同行。在當代書壇,沒有人喜歡被她評頭論足,沒有人躲得開她的毒舌。不過,對於黃效愚來說,她卻是一塊很好的磨刀石,在她挑剔的目光下,他的缺點暴露無遺,根本不可能掩飾和躲藏。
一直到身患絕症,藏麗花都不曾明白過來,自己的進步其實與黃效愚也有着密切關係。習慣成了自然,很多事都是在不知不覺中,她對不好的東西確實有過分敏感,然而對什麼是最好常常猶豫不決。人有所長,必有所短,藏麗花只清楚什麼是不好,卻不太明白什麼是更好。在這一點上,黃效愚恰恰相反,正像前面已經說過的那樣,他對好的玩意有着特殊嗅覺。藏麗花給別人題字,準備參加某某書展,總是習慣一氣連寫上幾張,然後攤在地上,或是掛在牆上,讓黃效愚幫她挑選。一開始或許還是無意,僅僅是因為偷懶,到後來竟然產生了嚴重的依賴,藏麗花已逐漸地對自己失去判斷,必須要藉助黃效愚的慧眼。黃效愚總是一眼就能挑出最好的那一張,他從來都不會看走眼。
大器晚成的黃效愚究竟有多優秀,一下子還真說不清楚。他對書法藝術總會有些特殊的理解,總會有些不一般的看法。大街上一塊最普通的招牌,館子裏店員隨手寫的攬客菜單,甚至廁所里的下流塗鴉,都能讓他流連忘返,都有可能會給他不一樣的啟示。博採眾長轉益多師,他可以非常嫻熟地將北碑南帖的種種優點,很隨意地體現在自己的創作中。與藏麗花寫字的速度相對緩慢不同,黃效愚動筆前會躊躇再三,有時候甚至還要冥想半天,遲遲不能下筆,可是一旦揮毫,立刻一氣呵成,彷彿早就爛熟在心,已寫過了多少遍一樣。
終於有一天,藏麗花聚精會神在寫字,黃效愚十分專註地一旁看着。一個寫一個看,一個表演一個欣賞,妻唱夫隨,本是他們夫妻生活中最讓人羨慕的常見場景。然而這一天的情況十分特殊,一連寫了好幾張,寫完了,藏麗花對着剛寫的幾幅作品看了半天,突然信心全無,又唉聲又嘆氣,說這幾張字簡直就是不能看。那時候,她的肺部還沒有查出來有什麼大問題,只是動不動就咳嗽,只是感到胸口悶,常常喘不過氣,說話很吃力。藏麗花不甘心地又鋪了一張紙,蘸了墨,猶豫再三不能落筆,最後便把筆遞給黃效愚,讓他來寫一張。黃效愚接過筆,不假思索,刷刷地就寫,很快就完了。
藏麗花對着那張字沉默良久,無話可說,內心深處未必完全服氣,嘴上已沒有了往日的犀利:
“你現在的字,一點都不比我差!”
藏麗花開始感到悲哀,她發現在黃效愚書法作品中,已經找不出什麼太大破綻。一向挑剔的藏麗花終於開始鬆口了,開始用聽上去完全不太像表揚的話,來評價自己的老公。她很不服氣地告訴黃效愚,他的字已沒什麼太大毛病。這是一個很高的評價,非常高的評價,能這麼說,說明藏麗花已不再像過去那麼心高氣傲。雖然是二十多年的夫妻,她總覺得黃效愚還是學生,還是習慣用老師的口氣跟他說話。
過了五十歲以後,藏麗花發現自己對寫字的熱情,已經大打折扣。在藏麗花內心深處,或多或少還是有些糾結,甚至就是無奈,她接受不了黃效愚的字比自己更好的現實,雖然這個人是她的老公,是她最親近的人。或許是好勝心在作怪,藏麗花就是不太願意服輸,不服輸的最好辦法,是乾脆不寫字。常常是黃效愚讓她寫,逼着她寫,說了好多遍,她才會勉強拿起筆來。除非是要參加什麼重大的書展,除非人家花了大價錢一定要買她的字,否則就沒有一點動力。俗話說拳不離手曲不離口,書畫家天天動筆本是常事,然而在她總是想逃避,到後來,乾脆借口自己身體不好,不願意多寫。
一位很有名的美籍華人學者羅本來中國訪問,此人的書法水平非同尋常,手上的功夫十分了得,對國內享有盛譽的書法同行,經常會流露出不屑一顧的神情。據說羅本最廣為流傳的一個故事,就是在北京參加書法名流的聚會,到場的名家一個個潑墨揮毫獻藝,輪到讓他寫,他看了那些名家的字,突然賭氣不肯寫了,因為他覺得這些名家的字,實在是太糟糕,羅本不願意與他們為伍。主辦方知道他的名氣,知道羅本在海外華人圈子裏的影響,一定不肯放過,非要留下墨寶不可,結果他便以右手酸疼為由,用左手胡亂塗抹了一張。
這個羅本是美國哈佛的著名教授,似乎根本就不怕得罪同行,在接受媒體採訪時。他用詞激烈,不加掩飾毫不留情,對國內的書法家進行了嚴厲批評。他公開表示,自己既然用左手都能比他們寫得好,為什麼還非要用右手呢。羅本對中國文化界的遊戲規則,顯然是無師自通,知道如何讓別人關注自己。書壇本是名利場,誰敢捅這個馬蜂窩,誰就會立刻引人注目。一時間,贊成和反對的人分成兩大陣營,羅本來南京講學,本地媒體如獲至寶,追在後面採訪,希望能他從嘴裏獲得報料。羅本果然沒有讓喜歡八卦的媒體失望,他不加掩飾地說:
“我到哪兒,都說人家的字寫得不好,別人會很生氣,因此我這次在南京,絕不說誰的字不好,只說誰的字好,說好話總不會有錯。”
媒體便追着問,他覺得誰的字好。羅本說昨天剛去了夫子廟,看到很多名人題的匾,寫得實在不怎麼樣,倒是在一不起眼的角落,看到一位叫藏麗花的幾個字還說得過去,女人的字嘛,能寫成那樣已經很不錯了。這話很快傳進藏麗花耳朵,因為羅本很少說人的字好,他這麼隨口一說,便已是很高的評價。正好不幾日就是中秋節,有關部門邀請文化名流登高賞月,本地的藏麗花與外來的羅本,都在隆重邀請之列。藏麗花因為事先知道羅本也會出席,便帶了自己的書法集準備送他。通常情況下,這樣的雅聚不外乎吃吃喝喝,領導講話,藝人表演,然後到會的書畫家當堂揮毫。羅本這次也沒有扭捏,喝了不少茅台酒,人家一喊就寫,寫了“紫氣東來”四個字,然後便躲到一邊去翻看藏麗花送的書法集,翻着翻着,一張字掉到了地上,撿起來打開看,卻是黃效愚隨手寫的一張手稿,羅本一看那字,竟然立刻被字中流露出的氣息給怔住了。
藏麗花題完字過來,羅本很興奮地問這幾個字是誰寫的。藏麗花不經意地說,這是我老公的字。羅本有些吃驚,說你老公的字很厲害。藏麗花笑了,說厲害是什麼意思。羅本也笑,說當然是好的意思,這字寫得相當不錯。藏麗花說,你說的一點不錯,我老公的字真也不比我差,只不過是沒名氣罷了。羅本不相信,說這麼好的字,怎麼還會沒有名氣呢?藏麗花說,一個人字的好壞,本來就和名氣沒什麼關係,羅先生不是說過嗎,中國許多暴得大名的人,其實那字寫得都不怎麼樣。羅本點點頭,說這話倒是在理,事實也就是如此。
正說著,手機響了,藏麗花一看號碼,說我老公來接我了,我身體不太好,今晚要先告辭一步。羅本對這樣的聚會也早就沒興趣,說要走都走,我也準備回酒店了,這個什麼月亮不賞也罷。
結果羅本就搭了藏麗花的車,一路上,藏麗花大大咧咧地向羅本介紹自己老公,說這是我的老公兼司機。又接着對黃效愚介紹羅本,說這就是那位很牛B的羅本先生,說人家羅先生看了你的字,說你字寫得不錯。羅本和黃效愚讓她這麼一介紹,都有些不好意思。黃效愚無話可說,羅本只好與藏麗花敷衍,說你的這位老公兼司機字寫得確實不錯。
藏麗花說:“不是跟你羅先生說笑話,我老公的字現在真比我寫得好,你要是不相信,你可以到我們家去看看他的字。”
羅本說:“好啊,擇日不如撞日,現在就去怎麼樣?”
也許喝了些酒的關係,也許真想看看黃效愚的字究竟有多好,羅本果然就去了藏麗花家。在羅本看來,藏麗花的字已經很不錯了,已經很難得,他無法想像她老公的字還能怎麼好。剛剛看到的只是一張小小的手稿,時間雖然有些晚了,羅本意猶未盡,欣然接受了邀請。
沒想到一次即興的拜訪,一方面,會讓自恃甚高的羅本大開了眼界,另一方面,也讓黃效愚的書法名聲,就此有了傳出去的機會。那天晚上羅本顯得很興奮,看了黃效愚的字,心潮澎湃,說這些年來,自己一直都在努力尋找一種能看得上眼的當代書家作品,沒想到今天晚上竟然在無意中遇到了。看得出,他是真心喜歡黃效愚的字,每一張字都要看很久很久,一邊看,一邊深深驚嘆。羅本說他每一次回國,都很失望,他覺得中國有些名望的書法家日子都過得很好,都很富裕,一個個都太有錢了,可就是寫出來字的氣息不對,怎麼看都不對。羅本說他有些想不明白,為什麼黃效愚的字寫得這麼好,卻沒有一點名氣。
藏麗花在一旁笑,解釋說:
“這很簡單,正是因為我老公沒名氣,他的字才會寫這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