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四十四、失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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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場秋雨下了一整夜,直到天微微放明的時候才止下。

吱呀,淋了雨的木門扇被推開來的時候,伴着滯澀的一聲輕響。韻柳推開通到后陽台上的那道門,走到了他們暫住着的這棟房的小陽台上去。

從這裏望出去,下面一排排擠滿着很多房屋的屋頂、屋脊,雨水才沖洗過,都是凝重的暗青色。周圍僵挺的直聳上去的一棟棟高房的牆體,沒有粉刷過的裸露在外的紅磚經過風吹雨淋,總像是矇著一層灰;那些粉刷過的,石灰剝落了一塊下來,是斑駁的灰蒼色。因為才被雨淋過的緣故,牆上面大多還暈着一團團的濕跡。……在頭頂上面那片淡墨色潮濕的天下面,眼望見的一切都自有着一種凄清,深深淺淺的晦暗。

說不清為什麼,看多了這個世界,也越是覺得這個世界滿目瘡痍。然而還是覺得可親的。如果蒼茫是這個世界本來的面目,那就不該失望。至少,沉澱了一切愛恨情仇,也終於能夠感覺到生在這般的塵世間,身邊一直有那麼個人陪伴着的溫暖。

韻柳微微揚起臉,輕輕深吸了一口氣,已經很有些涼意的空氣里瀰漫著聞得到的濃濃濕氣。一早新南出門前告訴她,如果趕得及的話,今天他們可能就要離開上海。她不知道他要帶她去哪兒,不過,無論去哪兒都不是那麼的重要了。以後的日,只要有他在地地方,就是她的家。

陰暗的樓道里。山口美踩着樓梯慢慢的往上走去。她低着臉,每一步都邁的很慢,兩個在這棟公寓裏幫傭地阿媽有說有笑的迎面走下來,看見她時,都不由得止住了說笑。擦身過去時,偷偷的往她臉上多瞟了兩眼。

“對了,一直空着的五樓昨晚搬進人了。”兩個阿媽走過去時,其一個忽然想起來了似的,對身邊那位說起來,道,“看着像是一對年輕夫妻。”

“是嗎?”另一個立即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

“早上,那位年輕太太送她丈夫出門時。我從樓上下來時無意間看了一眼。兩個人那長相都是沒得說,很是般配的一對,而且看起來感情也是蠻好的。尤其那位年輕太太,不止長得漂亮,相貌也很和善。”這位阿媽說著,不知怎麼忽然扭過頭去,朝正上樓地山口美身上瞟了一眼,放低了聲音道,“不像有些人,一看就知道不是個善類。”

“阿姐。小點聲。”另一個立即好意提醒道。注意到身後的山口美這時已經停住了腳步,靜默的背影停在階梯上一動不動,兩個阿媽相互對了一眼,一起加緊了步。1——6——K蹭蹭蹭一陣碎步下樓去了。

山口美凝立在那裏,蒼白、靜漠的臉像是結了一層冰。她心裏很清楚那兩個阿媽口的五樓住戶是指誰。今天她就是來找他們的。昨晚,菊池英石告訴她,沈新南下午從碼頭走了一批貨,裏面夾帶着一批價值不菲的西藥。聽見這個消息,當時的她真的受到了很大的震動。想想當初自己之所以接觸沈新南,是出於為了利用他地目的,可是。她真的沒有想到最終被利用的人卻竟是自己。可是,對他,她是真地投入了自己的真感情。“難道他一直都是在和我逢場作戲?”極度的絕望之下,她幾乎要失笑出來,卻是滿心滿口的苦澀滋味。

不過事情似乎還並沒有這麼簡單。當時,菊池英石還意味深長的提醒了她一句。

“山口小姐。你想。他為什麼要私運西藥?運去哪裏?運給什麼人?”說著,他有意加重了幾分語氣。道,“這可不是一個簡單的國商人。”

聽見菊池的話,山口美沒有作聲。不過她的心裏卻已經敏感地意識到了這其可能存在的政治牽連。可是,這一切她真的都可以不去理會,當時她在心裏默默告訴自己,她可以不在乎他做了什麼事。她在乎的是從一開始他接近自己是不是就抱着某種企圖的,還有他們這段日所共有的種種記憶難道也都是虛假地?……她必須要向他當面問清楚。

“你先不要動他,讓我來處理。”過去了一會兒,她低聲對菊池道。

池英石在她身後深深看了她一眼,方淡淡應了一聲。一面他卻在心裏暗暗冷聲道:“居然還不死心?!要是相信這些支那人,那麼只會讓你自己變得比他們還要愚蠢!”

已經入秋了,這樣在外面站得久了,感覺自己身上很有些寒意了。

咚,咚咚,韻柳正在把披在身上地一件絨線衫往身上攏了攏,忽然聽見房門外響起了一陣敲門聲。想到可能是新南回來了,她立即轉身回屋去開門。可是,當她走到房門前,將要去開門時,敲門聲再一次響起,這一次她聽得很是清楚,是一個很輕很緩的敲門聲。這時地韻柳不由得遲疑了一下,她的眉宇間隨即閃現了一抹疑慮的遲疑神色。……韻柳敏感的直覺到門外的人不應該會是新南,而是一個女人。一路看首發

的確,門外的人正是山口美。韻柳對沈新南和日本人之間的事情一無所知。沈新南不告訴她,是不想讓她擔心。

當她有些遲疑的去打開了房門,看見立在門口的陌生年輕女卻還不是讓她最為驚訝的。讓韻柳意外的是這女身上的那種特別的韻致。這是一個很典雅的女人,是那一種古國女身上的典雅。韻柳忽然間不知怎麼就想到了日本,日本女身上往往就是有着這種神韻。這個念頭一經閃過,韻柳的心也跟着被莫名牽扯了一下。還有這女看着自己的那種深視地眼神。她的目光里不容掩飾的含着一道寒意。像是鏡上反射出的一道冷光。大凡只有女人最能看懂另一個女人的眼神,看懂裏面所有地嫉妒與厭恨。

“我是山口美。”面前的年輕女首先打破靜默的氣氛開口道,說話間,她輕輕一低頭,謙恭的禮節下。她臉上的神情卻自有一種很深的靜漠。

“我想你一定不知道我是誰。”她接着漠聲道,“就像新南君在我的面前從來沒有提起過你,他一定也從沒有在你的面前,提及過我地存在。”

聽見她的話,韻柳的眉頭不由得微微蹙了蹙。韻柳分明聽得出美的話里暗暗的所指,但是一路走來,她和新南共同經歷過了太多的波折,對於新南。韻柳是持有着很深的信任的。不過,雖然如此,大概是無法避免的吧,山口美的這句話還是在韻柳地心裏隱隱的埋下了一顆釘。只是,此時此刻,韻柳還沒能意識到。

接下來發生的一系列事情,才真正讓韻柳感覺到這顆釘在戳痛着她的心。

沈新南把那批藥品運出上海之後,他就料想到不論是日本人還是國民黨特務遲早都會找到自己。現在真地是他脫身的時候了,越快越好。而且如今身邊有了韻柳,他也就需要承受着雙重的危險。就像自己有了兩副身體。安全起見,從碼頭回來,當晚他就帶着韻柳離開了公館,打算第二天處理好一些必要的善後事宜。就帶着韻柳離開上海。

不過,他絕想不到這個日本女人這麼快就找上了門來,那是因為他完全低估了他在她心裏已經佔據下的位置。她已經無法能夠輕易的放過他。

他買好了明早離開上海的船票,回來時,一打開房門,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看見了屋裏地美,那一刻,他怔怔的僵立在門口。更多感到的卻是恐懼。

幾乎是出於本能的,當他一返過神來,沒來得及開口說一句話,他就徑直快步走過去,不由分說一把將韻柳拉到了自己身後面去,隨即一派警戒的神色凝視着美。

美僵硬的動作慢慢從座椅上站起了身。一面轉移不開視線地看着他。他陌生、戒備地眼神就像是利刃刺痛着她的心。他突然完全陌生地像是另一個人。手撐在沙發椅*背上。她支撐着站在他面前,不敢相信眼前的這個他。也真得是無法接受得了。

窗外無面目陰沉沉一片的天,屋裏這麼三個人,究竟誰親誰疏?像刀切下去的一般,一目了然。美的心一陣陣揪扯一般的痛了起來,原來自己真的只是一個不相干的局外人,更或者,還是他眼敵視的人。

她忽然顯得有些突兀的猛然把身背了過去,因為再難忍得住眼的淚水。

眼淚直溜溜滾了出來,因為竭力按捺着自己的情緒,她蒼白的臉隱隱的掣動着,那雙清如水的明眸此時卻越來越一派寒涼了下去。……原來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場不真實的幻夢。現在,夢醒了。……但是讓她怎麼能甘心?這不知道是她獨有的,或是普遍日本人性格里的特質,對於他們認定的人或事,是有着一種不可理喻的堅守的。

美忽然止住了眼淚,拿手指悄悄抹掉了臉上的眼淚水,眼眸有的是一種絕望之後的死寂——敵視又如何?只要能把他留在自己的身邊,她什麼都可以不在乎。

“新南君,看見我,是不是很意外?”她慢慢轉過身去,平定的神色望着沈新南,細柔的聲音卻隱隱讓人感到有那麼一絲絲的陰涼,“可是,我真的很想你,一刻見不到你,我都會魂不守舍。”

這樣說著,美的心裏卻猛然一股再難壓制住的酸楚,——這些話,是她一直想讓他知道卻不敢說出口的心裏話,沒想到卻會是在這種情境下說了出來。她戀戀的望着他,眼噙着一彎溫婉的笑,只是那笑里卻滿是凄然的蒼涼味道;一滴眼淚忽然從她的笑着的眼睛裏直直的滾了出來。

沈新南驚疑不定的眼神怔怔看着她,心思糾結下,臉上的神色卻忽然一重重的凝重起來。這時的美卻已經走近去,環臂把他抱住了。

猝然看見了眼前這一幕,一直在沈新南身後的韻柳的心不能避免的一陣寒涼的顫抖,她不知怎麼,忽然不自禁的往後退出去了幾步。遠遠避開了那兩個人。

山口美的舉動讓沈新南的身猝然一緊。他怔怔僵了一會兒。一返過神來,他猛然一把用力推開了她。

被他毫不留情的猛然一推,山口美不穩的步往後連退出去了兩步方才勉強的重新站住了。她的胸口明顯的不定起伏起來,滯澀的仰起臉來,那一雙滿含着怨恨的眼神深深的看着沈新南。

“山口小姐——”沈新南撇開了她的目光,剛想開口澄清一些事情,卻被美不尋常的平定的聲音給剪斷了。

“怎麼,有別的女人在場,就不敢和我親熱了?”她望着他,淡淡然說。

沈新南詫異的看了看她,眉頭緊緊擰了起來。

“那麼,新南君,還是到我那裏去吧。”說著,她再次朝他走近去。站到他的面前,她靜靜的看着他,——卻是一種警告的目光。

“這是我和你之間的事,”隨即,她放低了聲音,道,“我也無意一定要牽累到其他無辜的人。”說話間,她略一轉眼,眼角間瞥了一眼一旁的韻柳,“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新南君。”

沈新南的胸口忽然明顯的起伏起來,他的嘴閉的很緊,冷硬的目光死死的釘在了面前這個陰險的日本女人身上。當美去拉起了他的手,他的身體緊緊繃得像是一塊冷硬的鋼鐵。可是他究竟能怎麼辦呢?他太清楚她的警告是什麼意思!

僵硬的站在那裏,他能感覺到身後韻柳望着自己的痛苦的眼神,很想轉身去看她一眼,可是,此時此境下,要他如何去向她解釋?

“走吧,新南君。”美看着這時臉上寫滿着沉痛的沈新南,卻真的說不清自己的心裏的滋味究竟是欣慰滿足,還是痛苦?當和山口美一起走出了房門口,將要出去的時候,沈新南略頓下了腳步。屋裏的韻柳這時真的希望他能回過臉來,看她哪怕一眼。用眼神告訴她,他可能的苦衷與無奈。但是他沒有。他只是輕輕的伸手去帶上了房門。

房門輕輕關合了,樓道上隨即響起了兩個人的腳步聲。剩下韻柳一個人,房間裏忽然滿是凄涼的味道。她的身突然管不住的重重晃了一晃,兩手不得不去撐在了一旁的桌上,卻還是感覺到天旋地轉。

韻柳是無法明白沈新南此刻心裏萬般的蒼涼與無奈的。他似乎已經知道,這一次,自己怕是真的再難能夠躲得過這一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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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盡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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