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四十三、山口美葉子(下)

下篇 四十三、山口美葉子(下)

下雨了。隨風斜撲進來的雨點打在窗台上,在這靜默的房間裏,聽得分明的那一陣瑟瑟的冷聲。

沈新南走過去,關上了被風吹開來的玻璃窗。雨點立時撲落在緊閉的玻璃窗上,一抹又緊接着一抹的濕潤漸漸模糊了玻璃窗,窗外濃稠的夜色又多出了一重潮濕的冷與不清明的模糊。

站在窗前,沈新南聽着外面的雨嘩啦啦下得緊了,連綿不止,無盡的愁雨卻都像是對準了他的心在澆着。

世事就如這天氣一般變幻莫測,也和這不堪的天氣一般讓人的心又冷又濕、承受着風雨飄搖之的不安定。這時的沈新南忽然就想起了那天他為了讓張啟良放過韻柳時所說過的那句話,他說張啟良是朝不保夕的人,可是如今自己的境遇是不是比那個國民黨軍官更為不堪了呢?……想到這些,他堅實的心胸里忽然湧上來一抹難堪的酸苦。

在他身後,韻柳依着床欄靜靜坐在床上,她黯然的目光看着沈新南沉沉的背影。她從不敢去想自己會像帛顏失去紀金一樣失去新南,可是一旦不經意間被這個可怕的念頭攥緊了心,立即就會感覺到像是有無窮無盡的黑暗與荒涼一起朝自己撲壓了過來,一陣陣生生窒息的痛苦——

她撇下了目光,竭力頓住了那個念頭,真的不堪去想。

“新南,”略定了一下心神,韻柳探身去拉開了床邊梳妝枱桌的抽屜,“有樣東西,我一直想着要交給你。”她一面輕聲說。

聽見身後她的話,沈新南微微怔了一下,他略顯遲疑的轉過了身來。想不出她指的會是什麼東西。當看見她從抽屜里取出的是一個紅皮帖,他的心更深地遲疑了一下。可是,當他隨即邁開步朝床邊走過去時,隱約他似乎開始意識到那會是什麼了,……他的步慢慢的有些沉重起來。

喜氣的紅皮帖上,馨香的濃墨寫着兩行字:“林韻柳小姐八字命書”。走到床邊,當看清了她手上的東西,沈新南的眼眶裏還是沒能剋制住猛然湧上來一抹溫熱的濕潤。她地手已經伸來輕拉起了他的手。把那張帖交到了他地手上。

“這是我的生辰八字。”她說,“我把它交給你。”

“我知道你一直都想給我一個不俗的婚禮。”她低垂下眼。淡定的聲音細細的說,“不過,在我看來,一場婚禮,不管是新法還是舊法,給外人看的成分還是更多一些。我還是希望。”說到這裏,她略頓了一下,聲音也更輕了一些,“我還是希望,以這樣地方式把自己交給你。”

這樣說著,她的心忽然抑制不住的一陣顫抖,自己卻也不知道是為什麼。……人大概多是如此。年輕萌動的時候,對於愛是有着最真最純的敏銳力,就像曾經對希源的感覺,她分明的知道那是愛但是,當那顆心品嘗過傷害。了解了塵世地艱難之後,對於愛,卻往往就模糊、遲鈍了。就是現在,她也不能分明的知道自己是否就是愛沈新南的。然而她知道她心甘情願為這個男人做這一切。他一分的幸福投在她的心裏就是十分地幸福滋味。

沈新南怔怔看着她交到自己手上的東西,這單薄的一張帖很輕,感覺來卻是異樣的沉重。他怎能不明白這東西的分量?她把她自己。把她的一生都交到了他地手上。他地手控制不住微微有些虛顫。默不作聲的抬起眼去看着她。他隱隱潤濕地眼睛微微有些泛紅。微微顫動的嘴略動了動,想說什麼。卻被一股洶湧直上的情感充塞了胸膛,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韻柳,……”他只是忽然走前一步,伸手去把坐在床上的她攬在了自己身上*着。他真該是幸福的了。可是,身在這千瘡百孔的塵世間,人的每一份情感卻也無法避免是千瘡百孔的,——此刻他若有十分的幸福,同時卻也必定需要承受着十二分的凄楚。因為那不可預知的未來。……轉眼望着窗外瀟瀟的冷雨,他的眼眸里隱隱有淚光閃動着。

把臉緊貼在他身上,韻柳感覺得到他白襯衫上的一粒小而薄的透明的扣在硌着她的臉,然而幸虧有這點異樣的感覺,增加了此刻這一切的真實感,——這是真實的守在自己身邊的一個男人,他真真切切溫煦、緊實的身體,還有他真實的陪伴。……韻柳不自禁的把臉又往他身上緊貼了貼,在屋外那一片冷濕的雨聲里,唯有他的身體讓她覺得安全。

“我們好像還沒一起跳過舞。”過了一會兒,他撫摸着她的頭髮,忽然開口說,“真想和你跳一支舞,……”他低臉看着她,戀戀溫柔的目光里卻有一絲凄傷,後面的那一句話他把它深埋進了自己的心裏:他是希望日後自己的生命里可以少一點遺憾。

韻柳仰起臉去看着他,“稍稍等一下,我先換一雙合適的鞋。”

她剛一扭身,正要下床去找一雙合適的鞋,卻被他拉了回來。

“不用了。”他說。

“來,”他轉而去牽起了她的兩隻手,勢要拉她起來,一面輕聲說,“把你的腳放在我的鞋上。我帶着你跳。”

聽見他的話,韻柳仰臉去靜靜看了他一眼。

她什麼也沒說,隨即把自己光着的腳探過去,踩在了他的皮鞋上面。

“啊!”當被他猛然一使力從床邊拉起來的時候,她的眼前止不住的一陣暈眩,嘴邊管不住的一聲輕叫剛出口,感覺自己的腰上已經被他的一雙大手摟住了,她已經站在了他的面前,兩腳踩着他的腳。1-6-K-小-說-猝然之間和他離得如此之近,她的臉禁不住微微一紅。

“這樣腳不會痛嗎?”低下臉去,她抬起自己的兩隻胳膊,去勾住了他地脖頸。

“總比被你跳錯了步。冷不丁拿皮鞋踩上一腳,來的舒服。”新南淡笑着半真半假的說。

韻柳抿着嘴溫婉的笑着,一面*在了他身上。

“其實,”他摟着她的腰,卻又把嘴湊到她耳邊,輕輕吹氣的聲音補充了一句,道,“是因為這樣可以和你貼得更近一些。”

“原來你這麼壞。”韻柳嬌嗔的喃喃了一句。一面禁不住又軟軟的笑了。只是突然間,她想起。自己這十多年地生命歷程里,笑得最多的時候就是和他在一起。……一盞枱燈地燈光照不亮整個房間,暗淡不明的房間裏,她踏實的*在他身上,隨着他的舞步旋轉,-

窗外的風聲雨聲彷彿是退潮一般遠遠的退去了。那動蕩地一切忽然之間都變得渺茫了,真實的唯有他起伏的胸膛,他逼近的男人的濃重的鼻息聲。……

咚咚咚!靜夜裏,一陣敲門聲猛然突兀的響了起來,每一下都彷彿是硬生生直敲到了屋裏兩個人此刻柔軟不堪地心上,毫不留情的把房間裏這短暫難捨的溫馨砰然打碎了。

“先生,”隨即聽見一個傭人隔着門通稟道。“有您的電話。”

“這麼晚了,誰還會來電話?”新南不由得怔了一下。他這樣抱着韻柳,真的不想去理會任何惱人地世事。“對方是誰?說了是什麼事嗎?”他依然抱着韻柳沒有動,只是略提高了聲音問向門外的傭人。

“是位小姐,”傭人回道。“她說晚上才和先生您見過,先生知道她是哪一個。”

沈新南一聽,立即意識到是那個日本女人,山口美。他的眉頭微微擰了擰。這時的韻柳注意到他的神情里多出了幾分凝重,低吟的眼睛裏有很深地思索。

“時間很晚了,韻柳。你先休息吧。”他照例對自己地事對她隻字不提,只是轉而去把她橫抱了起來。捧着她把她放在了床上,“我去接個電話。”

韻柳看着他走出了房間,帶上了房門。房間門一關上,他的身影隨之消失在了門后,這房間也立即變得又冷又凄涼。窗外地風聲雨聲又重新清晰的在耳邊了。

電話是美打來的,這一夜她再難入眠,沈新南是個太過特別的國男人,他不經意間留給她的印象已經再難能夠從她的心上抹去。沈新南卻並沒有意識到這個日本女人對自己的那份心意,他只是出於為了利用和日本商會合作關係的目的,才在表面上應付着山口美。很快他就如願和美所代表的裕全商社建立了合作關係。一面他也開始醞釀著要藉著日本商會的名號,把那批藥品送出上海。不過,山口美身邊的菊池英石卻在這時成為了他最大的威脅。沈新南只是偶爾在美的住處和這個日本男人碰過幾面,這個日本人卻從不屑於和沈新南說一句話。從他冷冷的眼神里,沈新南完全感覺得出他對自己的那份敵意。謹慎起見,沈新南暗調查過他,發現這個菊池並不是一個本本分分的日本商人,他和上海的日本浪人勢力來往過密,背景很不單純。而且,近來,沈新南常常發現有日本浪人在跟蹤他的行蹤,不用說,這都是那個菊池英石在背後指使。這讓沈新南感到了事情的緊迫性,畢竟被菊池這樣調查下去,難保自己不會暴露一點馬腳出來。眼前這種情勢下,時間拖得越久,自己的處境只有越危險,他決定儘快把手裏的那批貨脫手。

“先生,後面又跟上了,”開車的華清朝後視鏡里瞥了一眼,道,“這次好像是菊池自己。”

後排座上的沈新南略轉臉去朝後視鏡看了一眼,後面一輛黑車轎車已經跟了他們兩條街了。他沉沉的不做聲。

“華清,看到前面那條街口沒有?”他忽然一派沉定的聲音對華清道。

“嗯。先生,你說。”華清很快反應道。

“一會兒你加快油門,直開過去。繞過街口的時候,我趁機下車。記住,你千萬不要停車,繼續往前開。盡量拖着他,拖得越久對我越有利。我去碼頭,把那批貨送走。”沈新南說完,緊隨就問,“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華清道,“先生這是要金蟬脫殼。”說著,他一拉操縱桿。將油門用力踩了下去,車登時朝前面的十字街口疾沖了過去。剛繞過街口。他又把車急煞了一下,沈新南趁機很快一推車門,鑽了出去,當身後那輛車緊隨過來的時候,他已經閃身躲進了路邊的布店裏去。

看見菊池英石地車隨着華清後面開走了。他攔路叫了一輛車,直奔碼頭。

夜已深了。這場雨是入夜之後突然下起來的,這已經是秋雨了。夏日已經在一場冷雨突兀的收了尾。一場秋雨一場寒,已經很有些涼意了。

聽見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了,韻柳放下了手的書走到了窗前去。雨水如注沖洗着緊閉的玻璃窗,外面一片夜雨瀟瀟,嘩啦啦沖洗着這個茫茫塵世。

窗台上擺着的一盆小黃花,已經開足了。像是感受到了些玻璃窗外的風聲雨氣,嬌嫩地花朵在微微顫動着。

一片蒙蒙雨霧裏,只有零星幾盞燈還在亮着,一團一團的光亮在雨里迷濛地閃爍着,也顯得有些力不從心。夜已經很深了。最近這段日以來。新南每天幾乎都是早出晚歸,今晚到現在也還沒回來。

心裏正幽幽一聲輕嘆,韻柳忽然注意到沈公館的盤花鐵門徐徐的開了,一輛汽車很快駛了進來,兩邊的車燈在雨霧裏探出兩根赤亮的光柱。一個傭人立即撐着傘迎了上去。韻柳立即前俯到了窗台上,緊湊到玻璃窗前去。透過蒙蒙雨霧。看見沈新南從停下的車裏很快鑽了出來,在傭人撐起地傘下。疾步往這棟白房走來了。

是他回來了。韻柳離開了窗,剛直起前傾的身來,一低臉間,卻看見窗台上的那朵小黃花正在自己胸前跳躍着,一定是剛才沒留神壓到它了。她抱歉的看着這盆小花,一面聞見陣陣花香清幽。

“韻柳,”身後的房門猛然被轟!的一聲打開了,伴着一個厚重的腳步聲落在了門前,同時聽見新南有些急促地聲音,道:

“快去收拾些有用的東西,馬上跟我離開這裏。我們需要換一個地方。”

韻柳怔怔的轉過身去,當看見新南身上的衣服水淋淋的,都濕透了,她地心也跟着猛然揪緊了。

“好的。”似乎下意識里已經知道遲早會有這麼一天,她什麼也沒去問他,只是朝他定定點了點頭,隨即就按照他說的,很快抽身去從床下抽出了一隻箱來,隨手收拾了幾件自己的換洗衣服。想起新南渾身都濕透了,她又緊步走進他的房間去,從衣櫃裏盡量多拿了幾套他的乾淨衣服放在了箱裏。直到上了車,在飄飄洒洒地秋雨里,坐着汽車很快離開了那棟白房,她才發覺自己地心在怦怦怦亂跳得厲害。

她轉臉看向身旁的新南,他神色凝重,警戒地朝車窗外望着。似乎是注意到她擔憂的目光,他慢慢轉過了臉來,竭力鎮定下自己的神色去看着她。韻柳依然什麼也沒去問他。

“這樣會着涼的,”她只是一手去摸了摸他冷濕的衣服,滿心酸澀的說,“我幫你收拾了幾件換洗衣服,趕緊換了吧。”

“我沒事,”他卻低聲說,“到了新住處再換吧。”說著,他卻忽然一把去抓住了她有些涼的手,緊緊的握着,一面那般深徹的目光看着她。這一刻,在這暗淡的汽車裏,他們卻把彼此看得透亮的,目光里都有一種深深的不舍。

韻柳的心裏猛然一抹濃濃的酸楚,她向前一傾,倒在了他的胸膛上,貼着他濕漉漉的衣服,又冷又濕,然而她卻覺得安全,踏實。

“這樣不冷嗎?”他有些嘶啞的聲音低低的問她。

“不冷。”她竭力壓制着心裏的酸楚,輕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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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盡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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