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晚上,家中,壽亭坐在八仙桌的右首,采芹在左首,夫妻二人正在喝茶說話。采芹不安地問他:“壽亭,我怎麼覺得這事兒有點兒懸呢?”
壽亭抬起眼來看着她:“干買賣就是富貴險中求。我哪回幹事不懸?咱要是一直規規矩矩,現在還在周村呢!你放心,咱幹完了這一把,就能吃喝嫖賭花上三輩子。”
采芹嘟囔着:“你也別吃喝嫖賭,咱也別花上三輩子。”
壽亭氣得笑:“我這是打個比方,嫖可毀志,賭能敗家,這我從小就知道。你以為我聽說書是聽熱鬧兒?我一直用着心呢!”
采芹給他倒茶:“我知道你不是聽熱鬧兒。自從你一進俺家,我就知道你不是省油的燈,不是省料的驢。”
壽亭樂了:“噢?看出來了?說說,怎麼看出來的?”
采芹放下茶壺:“當初你根本沒凍昏,我還看見你眼動呢!只是我沒給咱娘說。”
壽亭多少有點尷尬,接着嘿嘿地傻笑:“我忘了,反正是凍得不輕。嘿嘿!”
采芹笑着說:“我當初要知道你膽子這麼大,就不該讓留下你,省得整天為你提心弔膽。一會兒讓土匪綁了去,一會兒吃何大庚腿上的肉。這些年沒讓你嚇煞,就是命大。”
壽亭開始插科打諢:“什麼?你不留下我?這事你說了算?周村街里那麼多染坊,我為什麼非得去你家?我這是有預先準備的,不是非昏在你家門口不可。這事兒你不提,也就罷了,既然你提起來了,咱就得說說。你猜我為什麼昏在你家門口?”
“你說說,為什麼?”
壽亭開始編造:“有一回呀,我要飯路過你門口,你呢,正在門口站着,我一看,這個閨女好看,兩個眼那麼大。好,就娶她當媳婦吧!知道了吧?我是奔着你去的。哈……”
采芹也笑起來:“你編都不會編。那時候我娘根本不讓我出門,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還站在門口!你編得可真勻和!”
壽亭說:“不管編也好,造也好,我醒過來一看見你,心裏明白了,這輩子光棍是打不成了。現成的媳婦就站在那裏,手裏還端着碗水。我知道自己將來能發財,能當大華染廠的掌柜的。可是一看你,不僅人長得好,還挺知道疼人,就勸自己,收下她吧!”
采芹氣得笑:“我這就揍你!”說著揚起手。
壽亭接著說:“我常給家駒說,你是留學生,所以二太太跟了你,你那不算本事。看咱,一個要飯的,把掌柜的閨女給娶了,這是什麼成色!”
采芹氣得過來扭他的耳朵,壽亭忙求饒。
老孔在院裏喊:“老爺,車我準備好了。”
采芹問:“弄車幹什麼?”
壽亭喊:“知道了!”
老孔在院外應着。
采芹說:“壽亭,婆婆公公死得早,我也沒盡過孝,咱倆本身就欠着祖宗的。可是你在商會裏起了誓,你買了日本布,人家不指名道姓地罵咱祖宗?”
“讓他們罵去吧!還祖宗呢,連個墳頭都沒有,究竟埋在哪裏我都不知道。咱家世代受窮,到了我這裏,人家還能罵咱祖宗,這就不錯。這也算光宗耀祖了。再說了,這事兒他們知道不了。我要是讓他們知道了,還叫陳六子嗎?”
“壽亭,咱掙那麼多錢沒有用,還是免了這一場吧,啊?”
“免了?笑話!你就等着數錢吧!咱這又不是坑老百姓,是坑日本人。不過,等一會兒滕井來了,你讓老孔拉着你和福慶出去玩玩,別在家。這事是挺臟,我自己掏大糞就行了。”
采芹無奈地嘆口氣:“你的事我也管不了,你就掂量着辦吧。我也就是指畫著給你洗洗衣裳,看着給你燉碗豆腐,別的事我也不懂。反正我也知道,壞良心的事你不幹。柱子來了信,說鎖子叔的棉衣裳都弄好了,讓你放心。我也讓福慶回了信。想起來呀,六哥,咱這也是二十來年了。真快呀!你看我這身子骨,還不知道能撐幾年。”
壽亭寬慰她:“破罐子能熬壞了柏木筲。你想呀,那罐子雖破,打水的時候小心着,別碰到那井沿上,永遠爛不了;可柏木筲就不行,看着結實,可天天水漚着,准爛到破罐子前頭。你看鎖子叔,一到冬天就咳嗽得要死,可一立春,就緩過來了。這是為什麼?因為他行下了善,老天爺不讓他死。采芹,咱倆風裏雨里城裏鄉里,買賣歸買賣,可咱沒幹過一點缺德事兒。放心吧,有病治病,你的壽限長着呢!我死了你也死不了。哈……”
采芹卻說:“我死了,你也難過,可過了那股子難受勁兒,別人勸着,興許過幾天就續上弦了。可要是你死在我前頭,那我活着也沒什麼意思了,還不如跟了你去。”
壽亭不滿:“你這人頂不講理,繞來繞去,還是說你有情,我薄情。說得好好的,怎麼引到這個話題上,一會兒死一會兒活的。我這馬上就要上陣殺敵,凈敗我的銳氣。”
采芹並不為其所動:“你還是少點銳氣好。盧老爺給你寫的那倆字多好,‘藏匿’。人家也給裱好了,可你就是不讓掛,說是像做賊的藏東西。人家不是那個意思,是讓你做事的時候留一手,藏着點兒。”
壽亭聽得很認真:“你這一說,我倒是計上心來,今天我就給滕井用這一手。軍師,你還有何見教?”
采芹並沒笑:“做人講的是老要張狂少要板,不老不少不要臉。我說錯了,你就不老不少的。哈……”
壽亭也笑起來。
采芹聽見院裏孔媽說話,止住了笑,對壽亭說:“興許是滕井來了。”
壽亭點頭沉吟,一抖袍袖:“列隊,迎敵!”
采芹慌忙制止:“你小點聲,讓人家聽見!祖宗!”
孔媽通報,說滕井來了。壽亭與采芹對視一下,向門口迎來。
東俊東初兄弟倆對門住着,兩個院子一個路南一個路北。東初的房子是中式花廳式的四合院,院內花木蔥籠,曲徑通幽,富貴之中透着雅緻。北屋裏,所有陳設全部西式,沙發前的茶几處還鋪着地毯。沙發後面的牆上是劍橋珂羅版的油畫。為了證明出處,在紫色的鏡框邊上還燙着金字CAMBRIDGE字樣。東初坐在沙發上看英文報紙,可剛拿起來,又氣得扔下。
東初的太太有三十多歲,穿着制服褲,白襯衣束在裏面,人也很高大,短頭髮,看上去很乾練。她端着咖啡壺過來,看見丈夫煩躁不安,就說:“其實沒必要這樣動心計,采芹是咱表姐,六哥是咱表姐夫。你還是去南院給大哥說說,抓緊定下吧,省得一夜睡不好。”說著翻開丈夫面前的咖啡杯,把咖啡倒上。
東初抬眼對她說:“蘭芝,你在這坐一會兒。”
太太坐下了。東初說:“臨下班的時候,六哥也沒回電報。其實大哥也不放心,也怕這買賣黃了。我走得晚,大哥到家之後又打電話到廠里問,聽說電報還沒來,我看他也挺着急,還故作鎮定,真是沒必要。”
太太把咖啡端給東初:“我看大哥做事情,在某些地方有些保守,這樣下去可能會落伍的。”說著觀察丈夫的反應。
東初放下咖啡杯:“六哥在張店周村一帶很有名氣,年下回家的時候,大哥聽着那些人誇六哥,很是不服氣,嘴上沒說,可站起來走了。大哥熟讀“三國”,幹什麼事都想想當年諸葛亮用的什麼計。可那東漢離着現在兩千多年了,那一套早過時了。”
蘭芝笑了:“大哥通“三國”,可六哥不僅通“三國”,什麼《忠孝烈女傳》、《精忠說岳》他全知道。去年夏天我帶着孩子去青島,他和六嫂陪着我吃飯,他講得頭頭是道,我絕對不相信他不認字。他講得相當有意思,我和家駒都聽傻了。大哥要是用“三國”的招數對付他,我看未必能沾光。”
“那是他當年要飯的時候聽來的。說來也怪,不管什麼事,他一遍就記住。他不認字,也不看賬,可老吳根本不敢搗鬼,他甚至比老吳還明白。明天他來電報,可能會降一點價,但大哥抻了他這一下,他早晚得找回來。蘭芝,不信,你看着。”
“東初,六哥讓咱幫着在濟南買地,這事怎麼樣了?”
說到這裏,東初看了一下門,低聲說:“我給你說件事,你可千萬不能說出去。”
太太緊張地點頭。
“你知道去年制錦市街爆炸的那家置業洋火廠嗎?”
“知道,還炸死了六個人。我每天去婦女建國會上班,就從那裏路過。”
“大哥想讓六哥買那塊地方。真不知道大哥怎麼想的,那地方能行嗎?”
“是呀,那地方不吉利呀!前後三家子在那兒開工廠,都沒有好結果。那地方可是太不吉利了。”
東初冷笑一下:“六哥想到濟南來開工廠,這本身就是大哥的一塊心病。他嘴上沒說,可心裏卻想着,讓那凶地敗敗六哥的財運。這有必要嗎?”
“你怎麼說的?”
“我未置可否。有些話,雖說是親兄弟倆,也不能明說。”
太太從果盤中拿過蘋果和水果刀:“你不想把這事告訴六哥?”
東初笑了:“不用我告訴,大哥自己就會把這事首先告訴六哥。他知道六哥天不怕地不怕的,要飯的時候曾在墳地里睡過覺。他甚至會激六哥買下那地方。”
太太把削好的蘋果遞給東初,他沒吃,放在了咖啡盤裏:“做生意是得用心計,但要分什麼事,什麼人。六哥要是想坑家駒,那家駒還不一點招兒都沒有?可人家不這樣干。我看六哥來了濟南,好好地和他相處,不僅不會妨礙三元染廠,可能還會多一個幫手。”
太太的眼睛轉了轉:“東初,有件事我從青島回來之後就想說,可一直沒說出口。”
“什麼事,說。”
“我和六哥也就是一面之交,了解也不多,但我覺得這個人應變能力相當強,准能發大財。六哥要來濟南開廠,咱是不是私下裏人上一股,也好有個退路?你別熊我,我不是有私心,只是覺得大哥那一套跟不上時代。”
東初苦笑一下:“晚了。家駒對我說,六哥來濟南,是想干印花,羅蘭也好,海德堡也好,那些新式的德國印花布都相當貴。再加上三到四套滾筒染機,盤子已經很大了。咱自己的那點錢根本不管用,可大錢又都在廠里,大哥是不會讓我提錢出來的。”
太太懵懂地點頭:“現在不是時興換股持股嗎?能不能用三元的股換六哥的股?”
東初樂了:“你這不是挺懂經濟嘛!”
太太低下頭:“懂什麼經濟呀。在大哥看來,我就是會生孩子。我說到廠里干點事,他就是不同意。我給你當個秘書也行呀!”
東初拍拍她的腿:“就這麼著吧!老式家庭,他同意你穿這制服褲,就不錯了。這還說我慣着你呢!”說著看看外邊,表情又焦急起來,“我去大哥那兒一趟,如果他同意,我這就去給六哥回電報。”說著站了起來。
太太給他拿外衣,趁機說:“你要看着大哥高興,就幫我提提騎自行車的事。”
東初笑了:“讓你穿制服褲,這已經破了例。我看也別說了,說也沒用,他不會讓你騎着自行車滿街跑的。”
太太拿着西裝,讓東初穿上,連嬌帶嘆地說:“唉,咱什麼時候能自己說了算呀!”
滕井這不是第一次到壽亭家來,對周圍環境和采芹都挺熟悉。采芹親自給滕井倒茶,滕井手放在碗邊,恭敬地照應着。他回手提過一些西藥說:“陳太太,近來感到好些嗎?這是我讓人從日本帶來的西藥,你按時吃,對你身體康復會有幫助的。”說著把葯雙手遞給采芹。
采芹接過來,也是躬身致謝:“謝謝,總讓滕井先生破費。”
滕井又拿過兩隻人蔘:“陳先生,這是給你的,是你們東北的上好人蔘。”
壽亭接過來,看也沒看就放到靠山几上:“我說,滕井先生,你看看你們那些兵,沒事不在家裏好好待着,非要去東北。你看看現在,滿街筒子是難民,我廠里也收下了二十多個。照這樣下去,咱倆的買賣都別幹了。”
滕井抱歉地搖頭:“陳先生,這是政府的事情,我們不去管它,咱們還是好朋友。”
“咱們是好朋友,可是這一弄,成了敵國。一邊是咱們的交情,一邊是兩國的開兵打仗,咱倆夾在中間不難受?”
采芹見談話開始,就沖滕井鞠躬:“滕井先生,我和孩子出去走走,你們談着。”
滕井起身相送,壽亭示意他坐下。屋裏只剩下他們倆。
滕井從椅子上站起來,拉出八仙桌中央的凳子,靠近壽亭坐上說:“陳先生,咱們認識十幾年了。我既是你工廠的供貨商,也是陳先生的朋友。這回西紅丸上的布,陳先生一定要收下。”說著站起來鞠躬。壽亭拉他坐下。這時,滕井裝的也好,真的也好,確實已經哭了,掏出手絹來擦淚。
壽亭給他倒茶,嘆口氣說:“滕井先生,我不是不幫忙,但這件事兒太大,我不敢呀!要是那些學生知道我買了那船布,還不把大華染廠給砸了!同業同仁又該怎麼看我?滕井先生,我一生最講義氣,這一回,實在不同,我相當為難。”
滕井擦擦淚說:“請陳先生相信,政府出兵東北,我個人是不贊成的。我是一個商人,只想做生意。當然,政府也支持了我。我在中國二十多年來,一直感覺都很好,不管中國強也好,弱也好,我是對着每個客戶,我自信是平等地對待陳先生和青島的其他商業夥伴。可現在,大家都躲着我。商社裏也來了些新人,有些還是軍部派來的,那麼狂熱,我自己的處境也相當艱難。”他像個孩子似的哭了。
壽亭好像是被感動了,他拍了拍滕井的肩:“滕井先生,咱們慢慢想辦法,沉住氣,過幾天,這股風就能過去。”
滕井擦擦淚:“陳先生,你只要給點錢就行,我只想抓緊了結這件事情。”
壽亭想了一想說:“滕井先生,咱把話說明了吧!我帶頭在商會裏起了誓,我是不能買你的布了。我給你推薦個人吧!”
“誰?”滕井眼睛一亮。
“元亨染廠的孫明祖。他准行。”
滕井剛燃起的希望又破滅了:“我找過他了,他也躲着我,廠里說他根本不在青島。現在只有陳先生能幫我。我拜託陳先生!”
他又站起來鞠躬。壽亭伸手拉他坐下:“我說,老滕井,你別一會兒鞠躬,一會兒鞠躬,我受不了這個。你知道我這人心軟,見不得別人受難為。你說吧,那布多少錢?”
滕井來了精神:“一共一萬五千件,陳先生要是全能吃下,就算四十塊錢。可以嗎,陳先生?”
壽亭把手放在滕井的手背上:“滕井先生,這個價錢已經是夠低了,但是我實在不敢要。我看你還是原船運回吧。”
“三十五塊。”滕井的表情已經絕望。
“滕井先生,我說過,價錢已經是夠低了,三十五塊,剛剛夠織工費。現在不是價錢的問題,關鍵是我不敢擔這風險。你賣完布,回國也好,在青島也好,都沒人敢動你。可是我,還得在青島干買賣。”
滕井拉着壽亭的手:“陳先生,不到萬不得已,我不說出這件事,在到你家來的路上,我還在想,是不是把這件事說出來。”
壽亭一愣:“噢?什麼事?說出來,也好讓我明白明白。”
滕井看着壽亭,攥住了他的手:“陳先生,大華染廠現在是大工廠了,這其中我也幫了你很多的忙。當初你們廠訂購滾筒染機,德國人明明報價三萬八,你卻對我說報價三萬整。其實我當時就知道了,是內德打電話告訴我的。他讓我與他合夥擠對陳先生,把價錢抬起來,等生意做成之後分利潤。可是我沒那樣干。我不僅沒那樣干,反而佩服你精明。你說的這三萬整,是把運費除掉了。你覺得日本到中國路途近,三萬我准能接受。我很讚賞你做生意的態度,所以我接受了。但是,我不僅沒有從那筆生意中得到一分錢的利潤,反而賠進去六百中國幣。這些年我都沒說破,生意來往,理解尊重很重要。我希望陳先生……”
壽亭有些尷尬:“都哪年的事了!”
滕井接著說:“還有一件事我要告訴陳先生。元亨染廠的賈小姐常用關東軍來壓我,我給他們廠的布價格是低一點,但陳先生不知道,我給他們的每件布都少二十米。這樣算來,比給你們廠的布還要貴。中國沒有海關商檢,他們也沒發現,就是發現了也拿我沒辦法。可我給你的布都是足重足長的。所以三木常對我說,與陳先生交易,獲得的利潤最少。我不是今天有難處,才故意這樣說,我是在有意識地保護陳先生的利益。陳先生,我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說出這些話來的。”
壽亭一聽恍然大悟,但很快沉下臉來:“讓你這一說,這些年我欠你情欠大了。”
滕井低下頭:“我不是讓陳先生領情,我是請陳先生幫忙,幫我個人的忙。”
壽亭點上支煙:“滕井先生,我不要你的貨吧,你會認為我不幫忙;可我要了這船布,將來你會認為我這人太狠,用這麼低的價錢買走了你的貨,事後你會越想越心疼,越想越生氣。你會覺得我是乘人之危,這樣反而傷了咱們的感情。滕井哥,我看你還是運回日本吧,或者找個地方囤上二十天。二十天之後,這股子風也就過去了,咱們還是朋友。”
滕井站起來,兩眼通紅:“陳先生,我寧可送給你。因為這船要去運軍糧。”
壽亭佯裝大驚,也跟着站起來,大瞪着眼怒吼:“你怎麼不早說!嗨,你這個老滕井!你讓我說你什麼好!咱倆什麼話不能說,你還藏着掖着,繞來繞去的。咱們這麼多年的朋友,我能見死不救嗎?你還繞的哪門子圈子!你倒好,從民國八年一陣子給我弄到民國十八年,又是買機器又是大洋馬的布少二十米,全他娘的沒用!”壽亭拉着滕井坐下,“你這個老滕井!我也就是看着你比我大兩歲,要是你比我小,我一腳踹出你去!你負了咱倆的交情。不就是那船布嗎?有什麼大不了的?今天,滕井哥,我給你玩兒一把‘破了頭用扇子扇’!我一口吞下去,那船布歸我了。”
滕井拉着壽亭的手,用力地搖着,熱淚盈眶。二人齊感嘆,隨之滕井從提包里掏出合同。
壽亭很警惕,藉著開玩笑說:“和我簽合同不行,我不認字。”
滕井笑笑:“陳先生,數字你是認識的,別的我都填好了,填上個數就可以,只是要你按個手印。”
壽亭誇張地點頭,滕井抽出鋼筆,填上了“35”。壽亭用眼瞄着,等他填好了,壽亭才說:“35少點吧,要不你再加一點?就算我的意思。”
滕井鞠躬:“我已很感激陳先生,不加了。陳先生按個手印吧。運到什麼地方,運費都由我負擔。”
壽亭從抽屜里拿出印台,印上手印,疊起合同放進抽屜:“你那心病是好了,滕井哥,該我着急了。明天早上我派人去你商社,至於怎樣處理這些布,我想想再說。滕井哥,今天夜裏你是睡著了,該我睜着眼了。你看看你那些雞巴兵,他們佔了東北,咱這合法的買賣,倒和販大煙似的。錢,明天一早就給你送一些去,要是湊不足,差個一星半點的,你也先將就着,我四處找人暗着賣,四處里給你淘換錢,五天之內准能付清。”
滕井笑起來:“可以,陳先生的信用我是知道的。這件事情我會常記着。”
東俊大宅正堂,帶罩的電燈吊在八仙桌上方,東初東俊分坐兩側。東俊面色溫和,平靜自然。東初卻有些焦急:“大哥,你說陳六子下午就能回電報,可都這時候了,也沒回。我回家之後,又打電話問了廠里,電報還是沒來。大哥,我看這事不能總抻着,別抻出別的事兒來。”
東俊給弟弟倒茶:“三弟,陳六子好弄險,咱再抻他一晚上,要是明天晌午他還不來電報,咱就認了。咱要一萬件,剩下的那一萬就按他說的,先存在咱的倉庫里。”
東初站起來:“不行,大哥,這事你玩得有點兒過了,不能這麼個抻法兒。陳六子不是等閑之輩,咱總這樣抻着,非出麻煩不可。大哥,這事兒我不能聽你的,我這就去電報局給他發電報。放了這個機會太可惜。”
東俊過來摁下他:“東初,我知道這抵制日貨長不了,但眼下正在風頭上,陳六子再能,也找不到買主。你就聽哥的吧。他就是降下一塊錢來,一萬件就是一萬塊。這買賣的額大,咱不能不算呀!三弟,現在咱三元染廠確實是大廠,山東省除了苗哥,大概沒人比得上。可是,你別忘了,咱當初開始乾的時候多麼難!你在北京上大學不知道,我帶着夥計們沒白天沒黑夜地干,一塊錢一塊錢地攢。三弟,咱和陳六子不一樣。他是從染坊到染廠,咱家是從種地到開染廠。陳六子雖然是要飯的出身,但是他看一萬塊錢很小,咱就把一萬塊錢看得很大。為什麼?咱得想想,種地的多少輩子掙一萬塊呀!”說著用指關節敲敲桌子,“別的不說,就說咱老家博山,一萬塊錢差不多能買一千畝地。三弟,整個博山一共才有多少畝地呀!三弟,你應當常想着這些,想着咱的出身。當然一萬塊對咱來說,現在也不算什麼事兒了,但是賺一萬,就比賠一萬強,這一反一正就是兩萬。關鍵是,不能他陳六子說多少錢就是多少錢。他又不是稅務局,不能還價兒。聽我的,三弟,抻着他,保證沒錯兒。我就不信他不降價。”
東初無奈地一甩手:“大哥,咱要是總想着種地,這買賣就別幹了。你總想和陳六子見個高低,這實在沒必要。大哥,陳六子是很刁,可是對咱,還算說得過去。上回青島刮大風,輪船靠不上岸,咱給人家的硫化青那麼貴,人家直說咱幫了忙,根本沒提價錢的事。大哥,陳六子傻呀?他當初要說借咱四十桶硫化青咱能不借?可是人家沒那樣干。後來我問了家駒,其實咱那硫化青運到青島的時候,大風早停了,船也卸下來了,咱那硫化青根本沒有救了急。可是人家根本沒提這事,如數給了錢。大哥,人家不欠咱的,是咱欠人家的。你覺得陳六子找不到買主,我看未必。他從十五歲就當掌柜的,走一步看三步。咱就說個最笨的辦法,他把那兩萬件布裝上火車,沿着膠濟線一路向西賣,這一路多少染坊?多少布鋪?就那個價錢,甚至到不了濰縣就能賣乾淨了。大哥,抓緊定下這事吧,我也好去發電報,這時候電報局還關不了門。”
東俊認為有道理:“沿着膠濟路賣,這樣的辦法他能想出來。可我覺得他不能那樣干,他沒有那麼笨。這樣吧,明天,就到明天中午。三弟——”他按下東初,“做買賣和做人一樣,要泰山崩於前面不改色,處變不驚才是本事。陳六子就是不和咱做了,他也會打個電報來,這一點你放心。”東初又想發言,東俊按下他,“這船布他之所以想和咱做,另一個用意就是把他那一萬件布放在咱倉庫里。這就是他將來在濟南開染廠的壓倉布。我之所以敢抻着他,倚仗的就是這一點。我想了一晚上了,他沒不降價的道理。”
東初無奈地站起來,要走:“大哥,該說的我都說了,但我把話放在這裏,咱就等着後悔吧!”說罷,頭也沒回就出去了。
東俊的太太一直在屋裏聽着,聽見東初走了,這才從裏屋出來:“他爹,他三叔畢竟上過大學,看得遠,他說的那些話也挺有理的。”說著過來給丈夫添茶。
東俊冷冷地哼了一聲:“書生之見,不足為用。”
太太把茶壺放下,坐在剛才東初那把椅子上:“買賣上的事,我不懂。可你得說說他三叔,他三嬸子穿着制服褲,包着腚,那不是個樣兒——街上沒有看別人的了!”
東俊自嘲地笑笑:“讀了幾本書,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不在家裏好好獃着,還去什麼婦女建國會。今天下午她到廠里,讓我捐點錢,說是救濟難民,我根本就沒抬眼看她。”
“你給她了嗎?”
“差點讓我罵出去。給她個屁!”
太太拔下簪子來,攏攏頭髮重新插上,小心地對丈夫說:“他爹,我說個事你可別著急。”
東俊一斜眼:“什麼事?”
“她三嬸子買了輛自行車,讓我給你說說,她想騎着車子去上班。”
東俊忽地站起來,怒目而視:“你怎麼管的家?嗯?”
“我……”太太後撤,進入防禦狀態。
“你什麼?”他指着太太,“你這就去北院,把她給我叫來,讓她把那車子也推來!傷風敗俗!都是老三慣的她。快去!”
太太滿面懼色,趕緊站起來說:“我去,我去。”
“把老三一塊兒叫回來。這是什麼家風!”
東俊本來就心煩,一聽自行車的事,氣得臉都黃了,一摔門去了書房。
早上,老孔拉着壽亭在廠門停下。壽亭邊和門房打着招呼,邊往廠里走。這時候,他看見白金彪在倉庫外邊牆上弄電線,就大喊:“白金彪,你幹什麼?”
金彪聽見喊,趕快放下電線從梯子上下來,快速跑過來:“掌柜的。”
“你這是幹什麼?”
“掌柜的,好幾天了,我就看見這電線上冒火花。昨天後半夜下雨,我就走出來看看,嚇了我一跳,整條線全漏電,噝噝地冒火星子。雖說是在倉庫外頭,可是我怕這舊線的包皮帶着火掉下來,燒了倉庫,就把線掐斷了。這不,我想換上條新線。嘿嘿!”
壽亭盯着他看,金彪有點慌:“掌柜的,我幹得不對?”
壽亭沒說什麼,嘆了口氣:“你去賬房領十塊錢。”
“為什麼?”
“夜裏下雨,還惦記着線路,這就該獎。”說著走了。
金彪想說不要,又不敢攆上去說,站在那裏表情很亂。
壽亭走進辦公室,吳先生跟着進來。老吳想問昨天談判的結果,還沒等他說話,壽亭就說:“你等一會兒下去,把姓施的那個電工辭了。”
老吳問:“為什麼?”
“倉庫牆上的電線都脫了皮,他也看不見,要這樣的電工沒用。你想着,獎給白金彪十塊錢。夜裏下雨,還想着起來查電線,這樣的夥計就該獎。”
老吳答應着:“好好,這樣的夥計是該獎。”接着提醒道,“掌柜的,那姓施的可是市長的親戚,咱要是辭了他……”
壽亭的眼瞪起來:“什麼?市長的親戚?就是韓復榘他姐夫也得辭!照我說的辦!”
老吳一看事不好,趕快答應,隨之遞上熱茶,賠着笑問:“掌柜的,和滕井談得怎麼樣?”
壽亭脫下外面的夾襖往椅子上一摔:“嗨,還是他娘的沒修鍊到家!”
老吳擔心起來:“沒談成?”
壽亭放下茶碗:“那倒不是。滕井一見我,就裝可憐相,我事後想了想,他那一套肯定是事先想好的。又是哭,又是鞠躬,把我弄得心軟了。他說了三十五塊,我也沒再還價。唉!這功夫不是一天練出來的,還是欠着火候呀!滕井走了之後,我抽了自己仨嘴巴。你看看這手印子。”他指着自己臉上的痕迹說。
老吳笑了:“掌柜的,行了,三十五,這是拾的呀!我給你弄個熱手巾捂捂?”
“不用。留着這手印子,讓我多記幾天。我本來想好了,最多給他三十。唉!在那個情勢下,實在張不開嘴了。滕井比我大十來歲,儘管咱看着日本人不順眼,可也是十幾年的朋友了。我這人就是他娘的賤,不能看見別人掉淚。”
吳先生說:“掌柜的,行了,三十五塊錢,就是沒有趙東俊,咱自己也能吃得下。這回可發大財了!”
“錢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
“嗯,這錢不能一次給他。這好幾十萬不是小錢,咱要是一下子給了滕井,他會覺得咱早有準備,是設下套子等着他。你見了他的時候要使勁說難,哭窮,說四處里給他淘換錢。這不,費了那麼大的勁,才湊了一半,另一半兩天之後才能湊齊。這還不行,你還得埋怨我辦錯了事,不直說也得繞着彎兒地讓他感覺出來。去了之後,給他來個哭喪的臉,一臉的不高興。要是說起話來,你再表現出愛國,拐着彎地埋怨我,得讓他覺得咱挺為難。老吳,這買賣人要是把東西賣便宜了,那和吃了屎差不多。咱不能讓他在這上頭記恨咱。”
老吳說:“掌柜的,這事我怕弄不勻和。別弄過了火,再讓他看出來。”
壽亭說:“沒你這麼笨的!這樣,把本票往他跟前一扔,然後撅着嘴不說話。他給你倒水鞠躬,你就帶搭不理的。總而言之,一句話,你丈母娘剛咽了氣兒,不表示吧,怕親戚們說你;表示過了火吧,又怕外人笑話。就這樣——”壽亭拉下臉來,學丈母娘去世后的表情。
老吳說:“我試着辦吧,只要不笑就行了,我覺得也差不多。去年丈母娘剛死,那表情我還能想起來。你看是這樣吧?”老吳表演着,二人大笑起來。
壽亭一拍老吳的肩:“好,就這樣。哈……”
老吳收住笑:“掌柜的,可是濟南三元染廠還沒回電報,咱是……”
“沒回電報就對了。你這就去給趙東俊打電報。原先咱給他說的兩萬件,這回告訴他還有一萬五千件,就說孫明祖已經提走了五千件。記着,電報上那話一定不能客氣,最好罵他兩句。就以我的口氣吧,這樣寫:‘不仁不義,胡猜亂忌,亂看“三國”,四處用計,不是東西,六弟生氣。’哈哈……”
老吳笑着從衣襟上掏出鋼筆:“我得記下這幾句來,我聽着還行。說完了正事之後,我把這幾句弄到後頭。”
老吳寫着,壽亭繼續批示:“咱原先報價五十五,這回報價五十六,給他長一塊錢,先把你那一百畝地掙出來。哈哈……”
吳先生沒笑,抬着頭不解地問:“掌柜的,咱報五十五人家都不回信兒,再加一塊,不是更不回信嗎?”
壽亭哈哈大笑:“老吳,我把話放到這裏,到不了中午,准回電報。你告訴他,讓他帶着銀行的本票來。把咱那五千件也放到他倉里,這就是咱的壓倉保本布。聽我的,一點錯沒有。”
吳先生連連點頭。
“你發完了電報,直接去找滕井,告訴他,讓他用火車把布運到濟南西貨場,運費讓他付。儘快裝車。”
“不等趙東俊回信?”
“不用等。老吳,這趙東俊、趙東初都是最精明的買賣人,他們知道我愛弄險,所以抻我,等着我把價錢降下來。至於降多少錢他可能不在乎,他是想讓我知道,他能識破我的計。也就是敲山震虎地告訴我,以後和他打交道,最好放老實點兒。這是他的根本用意。可是,這五十五的價錢也太饞人了,他們一看別人要走了五千件,心裏准慌,一看又長了一塊錢,更慌。這些我早就料到了,所以第一次發電報,我就故意給他多說了五千件。不用等了,裝車發貨。你就等着回家買地吧,這是三元染廠送給你的。哈哈……”
趙東俊正在辦公室里看賬,東初進來了:“哥,你總把別人往壞處想,六哥來電報了。那布被孫明祖買走了五千件,行市也長了一塊錢。六哥在電報上罵咱不是東西。你看看吧!”說著把電報摔到東俊的桌子上,氣得坐在桌前的椅子上喘粗氣。
東俊忽地站起來:“有這事?”他拿過電報來看,然後自己抬手打了自己一個嘴巴,“嘿,這事兒怨我!”
東初把剛點着的煙摁在煙缸里,抬手拉着哥哥坐下:“什麼也別說了,快說咱們怎麼辦吧!”
“怨我怨我全怨我!全怨我!這回是得罪陳六子了。”
東初又拿過電報:“別說這麼多了,說什麼也沒用了,快說怎麼辦吧!”
東俊慌了:“就按電報上說的辦,打發人騰倉庫,辦款,就按五十六辦款。你發完了電報立刻去青島,再打發人去玉記買上十個扒雞。青島沒有藕,也給他帶上一些。見了你六哥就說電報收晚了,你還把電報局罵了一頓。”
東初不等他說完,就朝外走。東俊又叫他回來。
“什麼事兒,大哥?”
東俊想了想:“我覺得這事有點蹊蹺呢!孫明祖的元亨染廠也不小,怎麼只要走了五千件?他怎麼著也得和陳六子平分,要一萬呀!”
東初停在那裏,把電報往回一送:“再等等?咱再抻抻他?”
東俊雙手齊擺:“不不不!可不能再抻了,再等可就真黃了。快去辦吧!”
東初什麼也沒說,出得門來,低低地自語道:“自作聰明!”
東俊點上支煙,慢慢地坐回椅子上,自言自語地說:“不能呀,難道我猜錯了?”他忽地站起來,想了想,又坐下了,大聲喊,“老周!”
茶坊老周進來:“大掌柜的,有事?”
東俊在那裏愣神,自言自語地說:“呃,我看人不會錯呀,難道這一回真的……”
老周一看掌柜的如此神態,倒退着往外走。
東俊看着老周帶上門,木獃獃的。門一響,他這才醒過神來:“老周,回來!”
老周又進來了:“大掌柜的。”
東俊嘆了口氣,最後放棄了用計:“唉!你讓賬房趙光順趙先生騎上洋車子,快去五陵源,撿着最好的茉莉大方買上二斤。再去桂香村,泰康也行,買上四盒子好點心。三掌柜的要去青島,讓他帶給陳掌柜的。”
老周出去了,東俊在屋裏來回走動,自言自語道:“難道陳六子能有這麼高?敢長上一塊錢?唉!”他死心塌地地坐下了,回過身,看着牆上的大字橫幅“寧神”。
東初家,孩子們都上學去了。家裏只剩了蘭芝,她坐在那裏寫日記。“昨晚,大哥把我叫了過去,訓斥一頓。老式家庭,實在沒有辦法。我感到窒息,但是我要抗爭。作為一個新時代的女性,要有獨立的人格,要追求靈魂的解放。我不是哪個人的玩物,我不是娜拉,我要抗爭!不讓我騎自行車,不讓我抹口紅,從這些細節上,就能看出中國多麼落後,多麼沒有希望……”她奮筆疾書。
院子裏,洋車夫老王正在保養那自行車,搖得輪子飛轉,還往上面滴油。王媽過來說:“不用上油,又不讓太太騎出去……”
她的話還沒說完,蘭芝高大的身軀出現在北屋的高台上:“不讓騎出去還不能在家裏騎?老王,去把大門關上。”
老王放下油壺,應着跑出去。
蘭芝繼續指示:“王媽,把那些花盆子往旁邊搬搬,我在院子裏騎一圈。”
王媽應着,就去收拾。蘭芝此時是運動員的打扮,制服褲,白色力士鞋,戴着白手套。
老王關大門回來了,說:“太太,你就圍着中間的這些樹騎就行,你可慢着點兒!”
蘭芝笑笑:“我經常夜裏兩三點鐘出去騎。……這你還不知道吧?我現在騎得很熟了。”
老王笑笑:“我知道,哪回大門一響,我就醒了。我也見太太騎過。嘿嘿。”
王媽拍打着手上的土,過來複命:“太太,好了。騎吧,也讓我見識見識。老王說你騎得挺好,我還沒見過呢!”
蘭芝受到鼓勵,開始表演,騎着車子在院裏轉開了。越騎越快,越騎越高興。她一轉回來,老王兩口子就拍手,她在車上倒着鏈子,覺得自己挺帥。老王害怕,提示道:“太太,這院子還是小,還得慢着點兒。”
“沒事兒!”蘭芝說著又騎了過去。
王媽對丈夫說:“太太騎得真好,人也新式。我看着比哈德門煙捲那畫上的人都好看。”
老王應着:“是騎得不孬。”
王媽說:“什麼事兒,都是興男人不興女人。咱先生開汽車大掌柜的都不管,可咱太太騎個自行車,他倒是不依。我是看着不公道。”
他倆的交談及讚頌,蘭芝都能聽得到,又騎過來后說:“不公道的事兒多着呢!不光這。”說著又騎過去。
老王怕出事,就喊:“太太,就這樣吧,騎兩圈過過癮就行了!”
蘭芝正在興頭上,只是笑,沒回答。這時,北屋裏的電話響了,她一分神,車子扎進樹叢。王氏夫婦忙救駕,蘭芝的腿磕了一下,疼得直咧嘴。她指着北屋說:“快,快去接電話!”
王媽飛奔北屋,老王想用手攙,又覺得不妥,就低下膀子讓太太扶着,蘭芝忍痛站起。
老王害怕:“這可怎麼好,這可怎麼好,先生回來俺倆怎麼說?”
蘭芝咧着嘴:“沒事兒,就說我自己碰的。哎喲,這麼疼呀!”
王媽奔出來:“太太,先生讓你接電話。”
王媽過來架着,蘭芝一蹦一跳地向北屋走。費了好大的勁,才來到屋裏,咧着嘴裝歡樂:“有事嗎,東初?去青島呀!好,我知道了。你還回來拿點衣服嗎?噢,馬上回來呀,好,好,我這就給你準備。好好,我知道。”說著把電話放下了。
王媽慌着問:“這可怎麼辦?”
蘭芝笑笑:“沒事兒,先生知道了也不要緊。你倆出去可不能說呀!老王你出去,我好看看摔破哪裏了。”
老王忙出來,王媽拿紅藥水,蘭芝解褲腰:“真疼呀!我得把這筆賬記到封建主義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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