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早晨,東亞商社裏。滕井已五十多歲,依然那麼瘦,只是近來添了些皺紋。他站在辦公室的窗前向外望着,表情十分憂慮焦急,手裏拿一支沒有點燃的香煙。

滕井的辦公室里全是深紫色的傢具,十分簡單實用。寫字枱上,放着文具和綠玻璃罩枱燈,旁邊是他一家人的合影。小女兒穿着海軍服笑着。後面牆上的橫幅,是日本漢字寫的“琴心劍膽”,也算流暢。

滕井嘆了口氣,回過身來,在辦公室里來回踱步,不住地搖頭。他來到辦公桌前,拿起全家的合影,看着女兒的笑靨和妻子溫情的目光,感慨萬端:“十幾年了……”他坐下來,拿過一張紙,寫了個數字“40”,然後又站起來在辦公室里來回走,最後立在窗前,向外望着。

三木進來,輕輕地合上門。室內是木板地面,三木走動的聲音很響。三木來到滕井身後說:“社長,青島的各染廠和貿易行都不願意接受這船布,起碼現在是這樣。”他說著,看看滕井的背影。他比滕井高,就是躬着身,也比滕井高出一些。

滕井依然看着窗外:“他們都已經交了訂金,你沒說讓他們幫幫忙嗎?”

“這些話我都說了,我甚至是求他們,可是沒有用。我們這船布早到了二十天,他們現在不要,也不算違約。所以,我們這船布不能認定是訂貨,只能算是散貨。如果二十天之後他們還不要,我們就可以罰扣違約金;但是我們如果把這批布賣出去,二十天以後交不了貨,倒是我們要賠償他們。”

滕井點點頭:“這時候,合同就起作用了。唉!你對他們說價格了嗎?”

三木說:“說過了。他們都說很低,但是誰也不敢買。”

滕井嘆了口氣:“中國商人歷來是見利忘義,但這一次不同。一夜之間佔了三個省,對他們的衝擊太大。唉!”滕井回過身,“我父親當年來華剿滅義和拳匪,回去之後感受很深。他對我說,支那民族人多勢眾,人民也很勇敢,只是缺少一種精神把他們集中起來。如果那樣,這個民族將很偉大。東北的軍事行動,從反面給了他們一致對外的理由,但是,卻讓我們這些生意人很被動。”

三木提醒,同時抬眼看滕井:“社長,同樣,沒有政府的支持,我們也不可能——”三木開始正視滕井,“在不支付任何賦稅的情況下,在支那進行這樣的大宗貿易。”

滕井神色有些慌亂,忙說:“是這樣,是這樣。我們也從富國強兵中得到了利益。三木君說得很有道理,我們的困難是暫時的。”

三木的嘴角有一絲微笑:“社長,不管怎麼樣,要儘快處理掉這船布。”

滕井意味深長地說:“是呀,什麼事情都有個輕重,我會儘力的。西紅丸要裝運軍糧去旅順,這是大事,我知道。”

三木試探地說:“我們是不是先卸下來,放上二十天?”

滕井搖頭:“青島沒有這樣大的倉庫,一萬五千件,沒有這麼大的倉庫。露天存放也不行,現在正是雨季,要是淋濕了,那就徹底完了。”

滕井看着手中的煙,三木想給他點上,他擺擺手。他忽然把眼一瞪:“降到五十五塊一件,拋出去。”

三木驚怵:“社長,那樣我們將賠一半,我看……”

滕井很堅決:“寧可賠一半,也不能讓軍部殺掉我們。正像你說的,帝國的利益是第一位的。”滕井盯着三木,三木低頭聽候指示。“你只聯繫兩個人,一個是元亨染廠的孫明祖,一個是大華染廠的陳壽亭。只有這兩個人能吃下這船布。同時,也只有他們有這個膽量。孫明祖可能還差一點,主要是陳壽亭。前幾天我找過他,受帝國的委託購買他的工廠,但陳壽亭不肯賣,他沒有退出青島的意思。既然不退出,就要正常開工,就需要大量的布,只要價格低,我想他會全收下。你積極地和他聯絡,我親自和他們談。”

三木立正:“社長分析得很對,我馬上去辦,力爭讓西紅丸早日起錨,儘快把糧食運交旅順的將士。”

三木剛想走,滕井又說:“你記着,我們這船布出手之後,你就馬上通知本土,繼續發運同樣數量的坯布。我們這次賠了,下次不能再賠。”

三木說:“社長,我們是不是寫一個文件給政府,說明一下我們在支那遇到的困難,爭取得到更多的補貼。因為這次世界性的大蕭條前所未有,時間也特別長,本土的企業紛紛倒閉,只有和支那貿易有關的企業還在發展。這就是我們對帝國的貢獻。我想他們會考慮的。”

滕井笑笑:“我是要寫的。現在更讓我擔心的是我們貿易的自身。因為支那是一個封閉的國家,它的經濟在這次大蕭條中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江浙一帶的經濟發展很快。這些地方本來就富庶,現在許多鄉下的士紳賣了土地,到上海去開工廠,以紡織廠居多。三木君,我們本土企業的設備都老了,織的布雖然表面看來還可以,但是應當看到,上海的紡織業對我們是一個很大的威脅。他們從德國購進的是高速織機,那種機器相當先進。加上現在英國人把印度的棉花運到支那,這兩個因素加起來,支那的紡織業將以驚人的速度發展。這是讓我最擔心的地方。唉!我自己靜一會兒,你去吧。”

三木鞠躬出去了。

商會會場,橫幅是“青島染織同業抵制日貨共話會”。人很多,圍會議桌坐着。

王會長有四十八九歲,濃眉大眼,上唇鬍子濃密。他坐在會議桌的上首,雙手撐住案頭,雄視會場。

壽亭與家駒靠着坐,旁邊是孫明祖。壽亭拿出土煙來剛要點,孫明祖按下他的手。“壽亭,抽這個。”說著遞過紙煙,“都什麼朝代了,還抽土煙!”

壽亭嬉皮笑臉:“我說去那邊兒坐吧,你非拉我坐在你旁邊。坐就坐吧,還嫌我抽土煙。明祖,我還沒搓腳氣呢!”

孫明祖多少有些無奈:“壽亭,不見你吧,還想見你;見了你吧,你是沒一點正經的。來抽這個。”

“明祖,這你不懂,我這是洗腳盆子泡煎餅——就好這一口兒。”

明祖用手點着他:“你看看你這一套!坐着汽車來開會,穿着便褂子抽着土煙,和你那汽車根本不配套。”明祖說著,也不管他那一套,把一支點着的煙硬塞到壽亭嘴裏。壽亭不好推脫,也就抽起來。

王會長不滿地看了這邊一眼,壽亭根本不在乎他,學孫悟空手搭涼棚,望向王會長,王會長氣得笑了。隨後,他故意把茶杯往桌上一蹾,清了清嗓子,開始說話:“諸位,諸位,靜靜,靜靜!”會場安靜了些,但還有嗡嗡聲。“今天一大早,請諸位來這裏,就是兩件事,一件是抵制日貨,再就是請各位開倉出貨,平抑布價。諸位都是青島染織界有實力,說了算的,這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日本人無端挑釁,佔了東北三省,山河破碎,黎民塗炭,兵凶戰危,難民成船……”

王會長正四六對仗地講得起勁,壽亭插進來說:“王會長,你和周村說書的王鐵嘴是親戚吧?我怎麼聽着後邊這幾句是王鐵嘴的真傳呢!就是差塊醒木。”

會場哄堂大笑。

“壽亭!”王會長倚老賣老地訓斥壽亭,“這裏也有你的長輩,也有你的晚輩,這麼大的掌柜的,也不怕人家笑話。正經點兒!”

壽亭笑嘻嘻地說:“咱有什麼說什麼。你就別從湯堯禹舜說起了,都還忙着呢!”

王會長沒再理他:“現在青島的布價一個勁地往上漲,報紙說咱們奇貨可居,操縱市場。學生在布鋪門口守着,商家不敢賣日本布,就是賣也不敢擺出來。可是這本埠布量又少,所以,各位應當本着急功好義的精神,開倉出貨,先把青島的布價拉下來再說。”

壽亭接過來說:“王會長,咱在這裏坐着的都是內行。各染廠雖然都有自己的牌子,可用的那坯布,差不多都是日本來的。這算什麼布?日本布還是本埠布?”

王會長根本沒考慮:“有自己的牌子就是本埠布,學生不管。自從去年以來,日本開始向中國銷售染色成品布,‘大光’、‘犀牛’、‘和平’這三個牌子最多,學生們就是管這些布。我們中國染廠出產的布,就是中國布。不過,從這以後,日本坯布盡量少用,最好不用。這也是本次共話會的另一個內容。壽亭,說你哪,你廠里還存着多少貨?說說。”

壽亭把煙捻滅:“王會長,你這是出我的丑。”他看看身邊的明祖,“孫掌柜的我不知道,興許也沒存貨,反正大華染廠是沒有了。這工廠不比你那貿易行,可以存下貨等行市。其實這行市也不用等,眼下這行市夠好的了。現在我要是還有存布,那可發大財了。明祖,你也干染廠,咱講的是轉得快,別說沒貨,就是有貨也不敢存哪,存不起哪!你說呢,孫掌柜的?”

孫明祖接過來說:“陳掌柜的說得對,我們講的是快進快出,不在乎什麼行市,只關心產量大。當然,行市好可以多賺點。做買賣盼的就是行市好。元亨染廠也是無布可賣,要是有,這回可賺大錢了。”

會長根本不相信,輕輕地哼了一聲。在場的人也都知道他們是在唱雙簧,都在交頭接耳。

孫明祖低過身來問:“壽亭,你看這行市還能上?”

壽亭把手放在明祖的手背上,小聲地說:“你想,新棉花還沒收上來,本埠坯布一路向上,日本坯布看這個架勢也不讓用了,咱那布還不一天一個價?等着,千萬沉住氣。天馬上就冷,我看這行市准能打個滾。”明祖認同地點頭。

他們的交談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會長接著說:“這第二件事嘛,就是抵制日本貨。他們佔了東北,咱不能再幫着他們做買賣。剛才我那貿易行里給我送來信,說西紅丸船上的布到了五十多塊錢一件。”

會場一片嗡嗡聲。

壽亭的眼瞪得溜圓。

“大家安靜,安靜!”王會長雙手向下摁聲音,“這五十多塊錢,剛剛夠買棉紗,是夠便宜的。但這個便宜咱不能占,咱就是要讓他怎麼運來的怎麼運回去。”

壽亭跳起來:“王會長,你這話說得對。咱得分個裏外,知道輕重。我先把話放在這裏,誰要是買船上的日本布,我陳六子就操他祖宗!就按王會長說的辦,讓小日本怎麼拉來的怎麼拉回去。”這時,壽亭突然問身邊的明祖:“孫掌柜的,我說的對不?”

明祖一愣,但立刻緩過神兒來,接着站起來:“既然陳掌柜的這麼說了,我也表個態,就按壽亭說的辦。誰要是買日本布,就是賣國賊。咱們立個字據,大家都簽名。”

掌聲四起。

家駒抽着煙,看着壽亭上躥下跳的表演,按捺不住地樂。

王會長高興了,讓人去拿紙筆。會場裏氣氛活躍。

壽亭看看四周,低聲對明祖說:“我說,明祖,咱說是說,可咱們和滕井都是老熟人了,人家也給咱幫過忙。這日本鬼子佔東北,也不是他讓去的。要是他真找到咱倆跟前,讓咱買他那船布,這可怎麼辦?你得給我支個招兒,咱既不得罪他,還不買那布。”

明祖說:“這好辦,出去避兩天。”

壽亭誇張地恍然大悟:“這招好。我正好想回趟周村,對,又回家探了親,還不駁滕井的面子,日後見了面也好說話。”兩人說著笑起來。

家駒代表大華染廠簽名。出來后,家駒和壽亭朝汽車那裏走。家駒說:“六哥,就等着人家操咱祖宗吧!”

“讓他們操吧,是他操咱祖宗,還是咱祖宗操他,還不一定呢!”二人笑起來。

餐車上,遠宜的面前是一杯茶,她托着腮,看着外邊,若有所思。

剛才的那個男人又來了,滿臉堆笑地問:“小姐,我可以坐在這裏嗎?”

遠宜根本沒回頭,保持着原來的姿勢,冷冷地說:“不可以。”

那男的並不尷尬:“小姐,旅途是寂寞的,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呢?我是個醫生,不是壞人。”說著就坐下來。

遠宜回過頭,根本沒看他,站起來走了。

那男人望着遠宜的背影,有點傻。

壽亭辦公室,家駒抽着煙,表情很輕鬆,壽亭在屋裏來迴轉圈。

家駒說:“六哥,你打算怎麼辦?”

壽亭還是轉:“我這不正在想嘛!這事關鍵是不能漏了風。”

家駒說:“低價買進來,看來問題不大,可是這一萬多件布往哪裏放呀!又都是那日本大件。”

壽亭縱身一跳,坐在桌子上:“家駒,怎麼放我想好了,這你不用管。只是現在咱還有個對頭,這個對頭就是孫明祖。我現在是想,在青島除了咱和老孫,誰還能吃下那船布。”

“我看沒人了。剩下的那些人不是守財奴,就是小散戶,一是沒那麼多的錢,再者沒那麼大的膽。”

壽亭從桌子上蹦下來:“嗯,好,好!家駒,這兩天你什麼也別干,就是陪着老孫玩兒。逛窯子跳舞打麻將都行,就是不能讓他去廠里。大洋馬下了天津,沒人給他出主意,這機會千載難逢。只要讓老滕井找不到孫明祖,我就能擠死這個小日本。”

家駒高興了:“行,六哥,剛才明祖還說,俱樂部來了四個波斯米亞的妞兒,正約我呢。”

“好,咱請客,使勁玩。別心疼錢,你倆一人弄倆,全他娘的包了!那洋娘們人高馬大,是正宗大洋馬,你可別閃了腰。你只要把明祖纏住,就是頭功一件,知道了嗎?我要讓滕井找不着他。滕井這些年雖然對咱挺客氣,可是我始終覺得這老小子瞧不起咱中國人。這回國恨家仇一塊兒報,我非得弄得他叫了爹不可!”

家駒興奮:“現在就去?”

“對,你去賬房,多拿錢,開上汽車。實在不行,就和他帶着洋娘們去嶗山,對,就去嶗山,在那裏租上賓館住三天。三天我就用慢火把滕井給燉透了。”

家駒提出了一個技術性的問題:“要是開汽車去嶗山,就不能一人弄倆,車裏坐不下。”

壽亭給他提出解決方案:“那就撿好的一人一個。”

家駒認為只能如此,答應着就要走,壽亭一把拉住他:“家駒,就看你的了。最好能儘快出青島,帶上洋娘們兒。剛才我給孫明祖下了套子,告訴他先不急於賣布。他賣不了布,就騰不出錢來買布。可是咱這邊的布都賣完了,那一萬多匹布三個鐘頭就能上市。讓咱這麼一衝,那行市立刻就得向下走。孫明祖是個非常精明的人,他一看就能明白是怎麼回事。咱們要是讓他看穿了,家駒,咱可全完了。壓倉保本的布也賣了,咱可一點退路也沒有呀!”

家駒點頭,表情很悲壯。

上午十點多鐘,濟南三元染廠的辦公室里。大掌柜的趙東俊也已四十多歲,中式打扮,人略胖,看上去老實忠厚。他正坐在辦公桌前戴着花鏡看報紙,邊看邊憂慮地搖頭。他的桌子上有個毛筆架,吊著幾管小狼毫。旁邊是一疊便箋,紅色的八行豎欄,天頭處紅字為“三元張東俊”字樣,很有派頭。桌前側放着一把鏤空紅木椅,是讓客人坐的。

有人敲門,東俊低聲應道:“進來。”

東初拿着電報進來:“大哥,六哥來了電報。”

“噢?什麼事?”說著把電報接過來。

“他說是有船日本布,兩萬件,他想和咱一塊吃下來。五十五塊一件,這個價錢可比棉紗還便宜呀!日本人實在沒法了,所以才找到他。”東初說著坐在那把椅子上。

東俊看完電報,放在一邊。隨之摘下花鏡,笑笑:“要是肯定要。不過,這不是日本人的底價,陳六子在搗鬼。”說著笑起來。

東初有點着急:“大哥,我也覺得這不是底價,不過咱不要管那些,只要咱覺得合適就行。”

東俊搖搖頭,又把電報拿過來:“三弟,做生意要沉住氣。這船布,他陳六子自己吃不下去。這些年他雖然發了財,飛虎牌也有些名氣,但還沒有這樣大的財力。青島那麼多染廠,他為什麼不和別人做?這一是怕走漏了風聲,讓別人罵他,再就是他不放心。別看陳六子表面很粗,可他幹事兒相當慎重。和別人做,可能中間會有閃失;和咱做,賺錢不賺錢除外,他十分放心。所以咱不用急於答覆他,讓他自己往回退,抻抻他,抻得他受不了了,他那底價也就出來了。明白嗎,三弟?”

東初越聽越急,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大哥,他雖然幹事慎重,可是他也挺要面子,也有一頭撞死不說疼的脾氣。咱要是總抻着他,他那火兒就能冒上來,一氣之下,再聯絡了別的買家,那咱可就虧大了。這可是天上掉下來的饃饃呀!大哥,用心計也得看看對手,陳六子不是很簡單的人。大哥!”

東俊輕蔑地一笑:“三弟,你等着,他要是能聯絡到別的買家,還跑到濟南來找咱?你沉住氣,這麼多年,我總想和他過過招,看看他究竟多麼高。在張店一帶都快把陳六子傳成神人了。哼!你等着,我讓他看看,趙老大也是鹽里泡、鹵里淘的漢子。先不回電報,按我說的辦。你現在就開倉出布,備下款等着收布。”

東初急得一甩手,抓過電報出去了。

下午,壽亭坐在辦公室里,一邊喝茶,一邊瞅着正在作響的電話。那鈴一直在響,他就一直瞅着,就是不接。他站起來,拍了拍電話,自言自語地說:“滕井,我不是不接,是你還沒着夠急。”他把電話當滕井,耐心安慰着,“這什麼事呀,都得講個火候。我要你的布,你別急,急我也不接。”

吳先生進來了:“掌柜的,你和誰說話?”

壽亭笑着說:“我正在唱空城計。趙東俊那邊回電報了嗎?”

吳先生焦急地說:“還沒回。”

壽亭笑了:“這就對了,咱們吃定他了。”

“怎麼說?”

“趙東俊不是趙東初,這人很了解我。他雖然上學不多,但卻是買賣人中的尖子。當初我和他在濟南過了一次招,一正一反打了個平手。當時我就看出來了,他不是為了那點事兒,是想和我較勁。他是你六嫂的表哥,我弄得他太慘了,你六嫂就得說我。我呢,也就借坡下驢認了輸,給他留了面子。買賣小,這面子我能留,但是大買賣,東俊哥,兄弟也就只能照章辦事了。老吳,趙東俊知道咱報的不是底價,所以他抻抻咱,等着咱降價。錢不錢的是另一回事兒,他可能也不在乎一塊兩塊的,關鍵他是要證明比我厲害。好呀,東俊哥,你就抻兄弟吧。老吳,你老家的地多少錢一畝?”

老吳不解:“掌柜的,你歷來不讓買地,怎麼想起問這個來?”

“你別管,我問你多少錢一畝。”

“好地十二塊,不好的地也就是十塊。”

“好,老吳,咱們幹完了這一把,份子你照拿,我再送給你一百畝地。今年我就不給你老爺子送禮了,這一百畝地就算提前送了。”

“謝謝掌柜的。”他淡淡地說,大概覺得壽亭是和他開玩笑,“掌柜的,那滕井可是快瘋了,把人都派來了,正在我那兒呢。”

“他現在報價多少錢?”

“他說最低五十,否則他寧可拉回日本。”

“那就讓他拉回去吧。”壽亭端起茶來剛要喝,又放下了,“我讓你問的那西紅丸……”

“問清楚了,那船前天就該起錨,去旅順,是運糧食。”

壽亭忽地站起來:“什麼樣的糧食?”

老吳嚇了一跳:“說是大米。”

“大米?大米?”壽亭在屋裏來回走,“東北凈些逃難的,誰還吃得起大米?大米?日本船……”他跑到老吳跟前,“老吳,我吃定滕井了。那大米是軍糧,滕井不敢耽誤。還他娘的運回日本,你自己糊弄自己吧!”

老吳恍然大悟:“對對,東北人不吃大米,是日本人愛吃那米糰子。”

“老吳,你下去告訴那日本人,說我不方便在廠里見他,也不方便見滕井,讓他晚上去我家。千萬想着這句話,讓他轉告滕井,我不會買他的布,就說我在商會起了誓,不能壞了規矩。”

老吳懵懂地答應着,出去了。

嶗山海軍上將賓館是一個別墅式的賓館,院內有四五座小樓。樓下的桌球室里,家駒和明祖穿着坎肩,準備打桌球。那兩個洋小姐在一旁候着。一個穿紅坎肩的侍者端來玻璃瓶的嶗山礦泉水。明祖坐在沙發上,拿過一瓶,腦子裏在琢磨事。家駒的眼亂轉。

明祖說:“家駒,我怎麼自從出了青島,心裏就覺得不踏實呢?”

家駒手捋着球杆:“你和壽亭一樣,干買賣幹上了癮,乍一閑下來適應不了。我就沒事兒。前人曾說‘偷得浮生半日閑’,明祖,這人哪,沒有吃不了的苦,倒有享不了的福。有什麼不踏實的!”

明祖想想:“這嶗山離着青島百十里地,要是廠里出點什麼事兒,往回走都來不及。”

家駒故作鎮靜地笑笑:“咱不是有汽車嘛!壽亭為了讓咱玩好,回周村都沒讓車送。其實開汽車回周村比坐火車慢多了,那路也太難走。”

“壽亭真回了周村?”

“明天早上的火車,可能票都買了。”家駒說著瞟了明祖一眼,“壽亭還說,你給他出的主意真挺好。說實在的,明祖,這滕井,我那裏也好,你那裏也好,咱都得罪不起呀!要是和他反了目,結下了仇,咱這廠還開嗎?上哪裏去弄布?上海?光那運費咱也出不起。可是咱都躲出來了,他找不着咱,也省得他日後記恨咱們。其實我不用躲出來,滕井知道我管不了事,可是壽亭說,狗急了跳牆,他怕滕井逼我,所以讓我也出來了。”

明祖站起來:“我說,家駒,這不是壽亭的什麼計吧?不會把我支出來,獨吞那船布吧?”

家駒不以為然:“說真的,明祖,我們還真想吞。可是吞了之後麻煩太多,一是沒有那麼多現錢,再者這一萬五千件放在哪裏?讓學生給燒了那就全完了。壽亭本來想聯合你干這事,他怕你懷疑他,也就算了。”

“我也這麼想,主要是沒處放。至於錢,還好辦一點。”

家駒接著說:“咱不說那些煩心事,什麼日本布,咱現在的買賣挺好,沒必要再冒那樣的險。明祖,為了當初那件事,壽亭一直覺得欠你個情。這些年,壽亭總把那事擱在心上,說當初太急,傷了你那麼一下子,欠着你個情。他總想找機會還上那個情。”

“嗯,這話壽亭也親自對我說過。沒事,思雅明天就回來了,我不在,她會處理的。來,咱開始?”

家駒總算找到了話頭,他邊向球桌邊走,邊說:“明祖,賈小姐嫁給那詩人也兩三年了,怎麼也不生孩子呢?那個詩人叫什麼名字來?”

“叫他娘的‘沙漠的月亮’,這是什麼爛名字!”

“我說,他不管你和賈小姐的事兒?”

“什麼?一分錢不掙還有脾氣?還反了他呢!”明祖說著把球打出去,兩個洋妞拍手叫好,明祖拉過一個來親着。家駒趁機說:“我先出去方便方便。”家駒出來了。

小丁在院子裏擦車,見家駒出來忙站起來:“東家。”

家駒低聲說:“把汽車的電源線拔下來,假裝壞了,修不好。孫明祖廠里沒汽車,就是有,他也不懂。”

小丁問:“為什麼?”

家駒把眼一瞪:“買賣!”

下午,東亞商社裏,滕井拿過那張寫有“40”字樣的紙,看着,自嘲地笑笑,無可奈何。然後拿過一張紙,在上面寫着。然後隨手按鈴叫人。

三木來了:“社長,有什麼吩咐?”

滕井伸手讓他坐在桌前的椅子上,把那張紙遞過來:“按這上面寫的準備禮品。陳壽亭這個人吃軟不吃硬,我得先給他點餌料。”

三木看看紙上的內容:“社長,他廠里的人說得很清楚,到他家喝茶敘舊都沒有問題,只是不談布的事。”

滕井笑了:“這是中國式的狡猾。如果不談布的事,他根本不會讓我去他家。三木君,你等着明天卸船吧。哈哈……”

三木信服地點頭。

滕井說:“三木君,我們這次賠是賠定了,只是多少的問題。陳壽亭已經嚴陣以待。我懷疑孫明祖失蹤,就是陳壽亭搗的鬼。只是陳壽亭目前不願與我們縱深合作,否則,青島的染廠全得倒閉。”

“噢?他有這麼精明?”

“比你想的還要精明。今天我們可能把布賣出去,但價格不會高出三十元,姓陳的一定會往絕路上逼我們。再者,這個人對帝國有偏見。你想想,他每次見我們,總是說些讓我們不舒服的話。他和我們交易,在很大程度上是中國布太差,他沒有別的選擇。對我們,他還算客氣;對德國人,他直接不留面子。國家太弱,個人太強,這樣會吃虧的。”

三木點頭:“我們已經控制了青島的染織業,社長,下一步我們是不是把價格提一點,把我們的損失找回來?”

“我已經對你說過了,上海的紡織業發展很快。現在不是提價的問題,是我們怎樣才能不讓上海布進來,這是主要的。我們總賣坯布也不是長久的辦法,我想下一步,在青島收購染廠,向支那工業的深處挺進。如果我們手裏有幾個染廠,我們的處境就會完全改變。三木君,你可以想一下,他們廠里的布是高價購入的,是我們加過利潤的;而我們自己染廠里的布卻是低價的,是沒有加過利潤的。只這一項優勢將相當明顯。加上我們還有政府津貼做後盾。我們要漸漸讓他們感到無利可圖,甚至有可能染得越多,賠得越多。這樣用不了太長的時間,那些染廠就會被迫與我們合作,包括陳壽亭。正像你說的,我們身後有帝國的精銳軍隊。我一想起這些,心裏就寬鬆了許多。”

三木很佩服,佩服完了出去了。滕井站起來,回身看着牆上的字“琴心劍膽”,慢慢地笑開了。

元亨染廠對面有個小茶水攤,登標坐在那裏喝茶,兩眼盯着元亨染廠。賣茶的中年漢子說:“先生,你從晌午就在這裏喝,撒尿也回頭看着染廠,這是為什麼?”

登標笑笑:“為了讓你掙錢。怎麼著?”

漢子笑笑:“你當我不知道?你是大華染廠派來的,對不?”

登標一驚:“你怎麼知道?”

漢子說:“前年夏天,就是你,坐在這裏數元亨從廠里運出去多少布。你還拿着小口袋,元亨出來一車布,你就往小口袋裏放一個小石子。我記得清清的,對不?”

登標笑了:“記性不錯,是我。怎麼著?”

“不怎麼著,我是想問問你,你數元亨的布幹什麼?”

登標一笑:“這叫知己知彼,我們得知道他有多大的產量。

我相當於書里說的那探子。不是自己人,掌柜的不讓你來干這個。”

“那你為什麼今天不數呢?”

登標正想回答,就見一輛洋車拉着賈小姐回來了。登標猛然站起,扔下幾個小錢,匆匆走去。

賣茶漢子拿着錢自語道:“這干買賣還得用探子?”

賈小姐推明祖辦公室的門,門鎖着,她就敲門。這時劉先生出來了,手裏拿着鑰匙:“賈小姐不是說明天回來嗎?”

賈小姐心急,沒直接回答他:“董事長去哪了?”

劉先生打開了門:“不知道。早上去商會開會回來,吃完了中午飯就走了。”

“和誰走的?”

劉先生看她一眼:“和,和盧先生,就是大華染廠的東家。”

賈小姐氣得一摔小手包,坐到沙發上。

劉先生躬身問:“賈小姐有急事?”

“沒急事我能跑回來嗎?天津港有一船賣不了的布,天津染廠都不敢買日本貨,咱完全可以接過來。才七十塊錢一件,日本大件。這樣的好事哪裏找去?這個孫明祖!”

劉先生冷笑道:“七十?滕井那船布也來了,現在五十五都沒人要。”

“什麼?”賈小姐彈了起來,嚇得劉先生向後退了一步。“什麼?五十五,咱怎麼不要?”

劉先生不緊不慢地說:“今天早晨青島所有的染織商號開了會,一致抵制日貨,董事長也簽了字。”

賈小姐氣急敗壞地坐下了:“傻呀!這中了陳六子的計,他想獨自吞下這船布。你說董事長和盧家駒一塊兒出去的?”

“是,是和盧先生一塊兒出去的。”

賈小姐又站起來:“准了,准了!準是陳六子在搗鬼。”

劉先生笑笑:“賈小姐,這回你猜錯了。本來董事長也想吞下這船布,可想了想這一萬五千件沒地方擱,又怕學生來給燒了,也就算了。滕井昨天就來求董事長,可咱那成品布也還沒出手,也是沒有現錢,想來想去,董事長覺得還是不趟這下子渾水。可又怕陳六子買了這便宜布,將來頂咱,今天早上開會,他就給陳六子支招,讓他回周村探親,這樣既不得罪滕井,也不用買布,陳六子聽了挺高興。咱兩下里都下了閘,送火車票的那裏有咱自己的人,這你知道,大華染廠門口也有人盯着。陳六子確實買了回周村的車票。這兩路人都回來送了信兒,知道確實是買的去周村的車票,董事長這才放了心。要不,盧先生叫他,他不能跟着走。”

賈小姐坐下:“一萬五千件非得全要嗎?咱少買點不行?”

茶坊送來水,劉先生讓放在茶几上,茶坊出去后他說:“咱倉庫里全是成品布,頂多還有放四百件的空位。這少買也是買,滕井可能會同意。賈小姐,我當時出了這麼個主意,咱可以全買下來,裝到火車上,沿着膠濟鐵路向沿途各縣批發,最後剩下多少,全賣給濟南三元染廠的趙東初。那個廠大,也有錢。董事長覺得也行,可就是沒有錢。要是有錢,這回咱真賺大了。”

賈小姐又跳起來:“對,這是個好主意。把元亨染廠押給銀行,立刻就能籌來現錢。快,快派人去找董事長!”

劉先生說:“抵押工廠的這個辦法,我和董事長也議過,押廠貸款要開董事會,就怕那些股東不同意,一嚷嚷,把事傳出去,那就麻煩了。”

賈小姐咬着牙:“快派人去找董事長!咱不開董事會,反正這筆買賣穩賺,不用管那些小股東。”

劉先生猶豫着:“賈小姐,這可犯法呀!”

賈小姐煩了:“什麼法?買日本布還說是賣國呢!不管那些,賺錢第一,快派人去!”

壽亭正在和老吳下棋,登標撞開了門:“掌柜的,大洋馬回來了!”

“什麼?”壽亭驚得站起來,“這個熊娘們兒怎麼從天津得到信兒?”

登標擦汗。壽亭在屋裏來回地轉,突然回過身指着電話說:“老吳,給我約滕井,我這就見他。”老吳說好,剛要拿電話,壽亭一步邁過來,把電話摁住,“讓我再想想。登標,咱的汽車什麼時候出的元亨?”

“吃完中午飯,有一點多鐘。”

壽亭看了看牆上的表,此時已是下午五點,表情鬆弛了些:“這時候東家早到了嶗山,讓那個娘們兒着急去吧!沒事,老吳,接着下。”

老吳擔心地說:“她要是直接和滕井聯繫呢?”

壽亭的表情又緊張起來:“有這個可能。”接着又在屋裏來回走開了,“她直接聯絡也不要緊,滕井挺討厭她。好多次,她讓關東軍的相好壓滕井,滕井沒辦法,給元亨的價錢總是比咱低一點,滕井向我解釋過。再說了,她既不是東家,也不是掌柜的,滕井未必敢等。隨她去,不操這個心了。老吳,是財不散,別說她找不着孫明祖,就是找着了,孫明祖也不敢辦。”

老吳點頭。壽亭從桌上拿過那張車票,對登標說:“把這張票退了吧,退的錢歸你了,今天受累不小。”

登標挺高興,拿着票走了。

老吳問:“孫明祖這人也夠精的,要不是咱門口那倆殘廢發現得早,咱做了這個勢子,他興許不能跟着東家去。要不然,他怎麼晌午才走呢?”

壽亭有些感慨:“是呀,殘廢有殘廢的用處。只有大家都想着工廠,咱們才能幹大。老吳,這回掙了錢,每人給他們五塊,你替我想着。”

天黑下來,屋裏的電燈亮了。賈小姐在辦公室里來回走動,劉先生進來了:“賈小姐,舞廳飯店都找遍了,沒找着董事長。”

賈小姐盯着劉先生:“你說,咱們自己給滕井聯絡怎麼樣?”

劉先生想了想:“咱說什麼呢?說咱想要那船布?董事長回來不同意怎麼辦?”

“現在不是他同意不同意的問題,沒有他的簽字,咱從銀行貸不出款來。要是我簽字有效,根本不找他,我早把廠押出去了。沒事,反正陳六子明天早上回周村,青島就剩了咱自己。不行!”說著又要摸電話,“要是陳六子今天晚上買下那船布怎麼辦?不行,我得和滕井聯絡上。”

劉先生過來按住電話:“賈小姐,這可不合規矩呀!我不知道,那不關我的事;我知道了,就得給你說明白,你不能擅自決定這麼大的事。”劉先生表情很堅定。

賈小姐很意外:“老劉,你想幹什麼?”

劉先生沒有退意:“我是監事會主席,不能讓你這樣干。我有我的難處,賈小姐。”隨之,由硬轉軟,“賈小姐,我看還是等明天,明天早上董事長准能來上班。咱沒有那麼大的倉庫,陳六子也沒有。再說了,他就是真想買滕井的布,咱能爭得過他嗎?我看還是算了吧。”

賈小姐坐回來,把雙手插進頭髮里,沮喪地嘆了口氣:“我真該自己開染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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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染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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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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