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白狐之夢
按照約定,三天之後我們和叢昌岷博士在一家咖啡館見面了。
咖啡館在一條安靜的舊法式街道上,兩旁濃綠的樹蔭遮擋了不少城市的噪音,而街道上的建築並不高大,卻頗具特色。它們的美,有如春日,撫慰着人的心靈,喚醒人的慾望,給人一種深情的難以捉摸的許諾。
見到我們,叢昌岷博士就熱情地先向我打招呼,他的心情似乎根本沒有受到在那次會議期間,因《關於繪畫的人格投影測試研究》的文章而引起的爭執事件所影響,他似乎已經全部把它忘了。
“您是盛明醫生吧,您好。非常高興和您見面。”
而我胸中對他的不快也早已冰釋,只覺得他握我的手時,勁不很大,但卻有一股引力像磁石般的,你如不小心的話會摔個踉蹌。
“久仰大名。一回生,二回熟,咱們是不打不相識了。”我低下頭觀察了一下他的手,骨節和筋肉並不粗大,倒是有點像女人的手,豐潤而修長。“你的手上好象有功夫似的,很有磁力。聽方憲醫生說,你每天早上在練習一種奇怪的拳術?”
“哦,那並不是一種奇怪的拳術,”叢昌岷大笑起來,說,“是我把日本的柔道和中國的太極拳,以及推手結合起來,所自創的一種健身防身術罷了。你想,一個心理醫生經常要在非常忙碌、過酷的環境中工作,他自己的身心健康如何維護就成了一大問題。再說,心理患者也有各種各樣的,特別是各種突發的事件也會防不勝防的,如果心理醫生能掌握一門健身防身的技術,是有百利而無一弊的。”
“啊,真是佩服之至,怪不得您看上去,老是那麼精神飽滿的。”我這才感到恍然大悟,然後又問他說:“我聽說你對夢的分析有很獨到的見解和研究,這次來就是專程想請你指教一二的。”
說到這兒,叢昌岷變得熱心起來,而這種熱心裏面有一種爛熟於胸的自負感,他說道:“人,本來從原始社會以來,是一種白晝性的動物,合著太陽移動的時間而活動、生存,夜裏為了確保安全和恢復疲勞,所以需要睡眠。可是在現代社會,無論春夏秋冬,人可以在不夜城或高層建築中、在一定的恆溫中活動,所以對於安全的擔心和能恢復疲勞的睡眠需求就逐漸消失了。甚至,不少人為了生存,反而認為夜間不睡進行工作和生活更為有利。可是,人經過數百萬年的進化,作為白晝性活動的動物本質並沒有改變。這樣一來,許多人,特別是經濟發達的國家和地區患上睡眠障礙症的人越來越多。”
他一口氣說了好多,然後停頓下來喝桌上的咖啡,見我們都在注意聽他說下去,就又平靜地說道:“而夢,實際上起到另一種睡眠的作用。用專業術語說,夢是當人在睡眠中,人的意識處於空白狀態或稀薄狀態時,起到填補的作用,換句話說,它具有平衡身心功能的作用。”
“這就是為什麼現代社會中,夢的心理諮詢變得越來越重要的原因。”我贊同地說道。
“確實如此。弗洛伊德曾在他的《夢的解析》第一版序言中開宗明義地指出夢是許多心理現象得以體現的一種方式,在臨床心理治療上價值很高,為很多醫生所看重。不管是誰,如果他不能解析夢的含義,那他也就不能了解神經症、強迫症、恐懼症或妄想等病理現象,也不可能藉此給患者帶來任何治療上的影響。”
我說:“這的確是一種神秘而又重要的心理分析技術。可是要想掌握這種技術的要點卻很困難。”
他解釋道:“一般說來,在心理治療開始后的第1個夢,和當事人反覆出現的同樣類型的夢,以及記憶猶新的惡夢,必須要特別注意的。此外,為了減少當事人對夢的回憶和分析時的抵抗情緒,也可以在夢的心理分析之前對當事人施行淺度的催眠技術。”
“啊,說到催眠,想起一件事來,”我不由得好奇地詢問他說,“聽說,你有時對一隻貓也施行催眠術?”
他哈哈大笑起來,說:“催眠術,原先來自於‘動物磁性說’,而且用於臨床治療是從1778年的法國巴黎開始的。我這樣做,是想親自檢驗一下這種學說是否科學。如果說‘動物磁性’是存在的話,那麼我們應該不僅對一隻貓,而且對一隻蜜蜂,一隻甲蟲,或者一隻蟑螂也能施行催眠。”
“真是不可思議!”我和方憲兩人吃驚地瞪大眼睛說。
“不過,到了1842年‘動物磁性說’曾被心理學家巴萊托否定,他提出催眠狀態是一種‘心理暗示說’。到1890年前後,法國著名的精神病學家夏爾科等認為,歇斯底里患者最容易被催眠。1914年第1次世界大戰中,哈托費爾托和渥爾巴克共同開始把催眠術運用到對戰爭神經症患者的心理分析中去。”
我聽叢昌岷博士把外國人的名字和歷史年代如數家珍似的報出來,就笑着問他:“你的記憶力真是讓人佩服,聽說你對電話號簿和辭典這樣的記憶材料能夠過目不忘,就好像電影《雨人》中的自閉症者一樣,具有超凡的暗記能力?”
叢昌岷俏皮地擠了擠眼睛,說:“這不算什麼,任何人只要通過一定的訓練,都可以掌握這種記憶的訣竅和技術。問題是他能夠堅持不懈的決心和時間有多長。我練習記憶術,是受心理治療的驅使。你想,在案例諮詢中,心理醫生拿一支筆和一個本子坐在心理患者對面,記錄他說過的話,心理患者會感到緊張,情緒上的不舒服或者抵抗,就像法庭審訊犯人似的。如果你能善於運用記憶術,這種尷尬的情況當然也就不存在了。”
“你真是與眾不同啊!”我佩服得五體投地,然後想起今天專程來見他的主題,就向我的朋友方憲使了個眼色。
於是方憲就把我想聘請他來仁心醫院心理診所工作的願望,一五一十地道來。方憲巧舌如簧,遊說人的本領極高,我覺得他可以不搞神經心理學研究,完全可以去做一個傑出的政客。
叢昌岷開始時面露難色,他說他一直想開設一個個人的心理診所,因為資金和場所的問題而使計劃暫時擱置,現在還在籌劃中。不過,他說今天和我談得很投機,好像很有緣份似的一見如故。他如果拒絕的話,就拂了兩位朋友的面子。他提出能否來仁心醫院先擔任一個兼職的心理醫生?不過,條件是要為他配置一個專用的心理治療室。
這要求有些過份!在仁心醫院心理診所里,就是專職的心理醫生也沒有專設的治療室,更不用說兼職的啦。不過,我轉念一想:這是一個“怪人”,“奇才”難得!不如合作一段時間看看,不行再散夥。於是一咬牙說我去跟醫院商談一下,盡量滿足他的要求。叢昌岷好像很高興,說下周中一就想來心理診所瞧瞧。
臨分手前,我忽然又想起一個案例,就對叢昌岷說:“你剛才說到夢的分析和治療,最近我們的心理診所遇上一個疑難雜症,當事人是一個青年女性,她說她的好多夢境裏都出現一隻白色狐狸。她不知道這預示着什麼,情緒很受困擾,跑來要求心理諮詢和分析。”
“一隻白色的狐狸?非常罕見的象徵。”他一下變得全神貫注起來,神情就像一隻豎起耳朵的警犬。
“找了好幾個諮詢師為她分析和解釋,她都不滿意。甚至還和心理醫生鬧得不高興。她象神經症患者般的敏感,挑剔和容易受傷,現在已經沒有一個心理醫生敢接這個案例,為她做心理分析了。可是她還隔三差五的打電話來詢問,有沒有為她預約好合適的心理諮詢師?”
“她的生活經歷清楚了嗎?”叢昌岷又問道。
“她的身世很複雜,經歷坎坷,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或者是她自己不願意詳說。聽說是做過小保姆、按摩女等行當,現在也沒有什麼正當的職業。”
“那她的治療費用是怎麼解決的?”
“還沒有見她為治療費用發過愁,”我有點不解地敘述道,“據說是給人做情婦,有人養着她,而這人又很有權勢。”
“做過人格測試嗎?”叢昌岷的目光變得炯炯有神起來,這個案例勾起了他濃厚的興趣,他又職業性地詢問了一句。
“心理測試的結果發現,她沒有人格障礙和精神病理傾向。但是社會適應不良,並且顯示有很嚴重的心理創傷。”我進一步說明道。
“反覆夢,……適應不良……白狐……”叢昌岷喃喃自語道,好象陷到了什麼難題之中,卻又一時又找不到答案,他說:“從榮格的夢分析理論來看,夢實際上是當事人靈魂的語言。這個案例的核心也許就是那隻白色的狐狸,它象徵了什麼?它的原型是什麼?又代表了當事人什麼樣的‘無意識的集合’?如果能將這些語言破解出來,這個案例也就迎刃而解了。”
關於榮格的心理學,我讀過一些這方面的書籍,但對於叢昌岷博士所說的概念,我覺得太深奧了,有些摸不着頭腦。我這人不喜歡玄虛的東西,而講究直截了當,簡潔明快。我問他說:“難道你對這個案例有了什麼新的見解?”
叢昌岷蹙起他的眉毛,眼睛又眯成一條線,似乎又在聚焦某一個目標,那眼光象要透視在灰色朝霧中顯露的冰山之角。他說:“在沒有見到案例當事人之前,任何的見解都是靠不住的。不過,我個人私下以為,要分析這位女性的白狐之夢,要注意四個因素:一是夢境的‘活動性’如何;二是夢中所體現的‘人格像’;三是夢產生時的‘周圍狀況’;四是夢中內容所體現的‘情感’。我想,如果盛明主任不反對的話,這個案例可以交給我來諮詢。”
“如果能由你親自出馬,那自然是最好不過了。”我高興地說道;“我馬上給診所的值班小姐打電話,請她跟當事人預約諮詢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