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則天:三 血染的皇冠
儘管有這麼多的準備,武則天要當皇帝,仍並不那麼容易。
按理說,皇帝駕崩,應由太子繼位。武則天有四個兒子,其中三個當過太子。第一個是李弘。李弘早在顯慶元年(公元656年)正月就被冊封為太子,卻於上元二年(公元675年)四月去世。許多人都說他是被武則天毒死的。可惜死無對證,何況這位太子的身體確實很差,早在他被冊封為太子的那一年,就曾大病一場,以至“御醫無策”。咸亨二年(公元671年)監國時,也因多病而由戴至德等人處理政務。所以我們只好算他是病死。
第二位太子是李賢。上元二年(公元675年)立,永隆元年(公元680年)廢。他的被廢,也是一個疑案。我們只知道他們母子之間猜忌很重。有人說是因為他組織名儒注《後漢書》,大講后妃外戚干政犯了武則天的忌諱;也有人說李賢根本不是武則天的兒子,而是她姐姐韓國夫人和李治的私生。總之,他被告發謀反,在他的宮殿裏搜出兵卒甲服數百件以為罪證。這位可憐的太子被廢為庶人,嗣聖元年(公元684年)死在巴州。
以數百件兵卒甲服為謀反的罪證,顯然證據不足。就這麼一丁點兒武器裝備,能謀什麼反?因此這一“確鑿”的證據,就像從王皇后那裏搜出的木頭小人一樣,完全有兩種可能。一種,這些兵器武備確實是李賢私藏的,但目的卻不過是自衛。另一種,就是栽贓了。栽贓也有兩種可能:一種是武則天栽贓,另一種是別的什麼人栽贓,意在挑起他們母子之間的爭鬥,自己好坐收漁利。但如果武則天對她這個兒子並無猜忌,那麼,這個贓就栽不成。而且,即便那些東西真是李賢私藏的,也不會有如此嚴重的後果。事實上,如果不是武則天已有廢掉太子之心,就不會有人出來控告太子,更不會有人去搜查太子的府第。可見,李賢實際上是死於武則天的猜忌。
說武則天誣陷太子賢,和說她毒殺太子弘一樣,並無任何證據。但武則天猜忌甚至嫉恨她這兩個兒子,則大休上可以肯定。原因是當時君臣朝野都看好這兩位太子。李治曾對侍臣們說:“弘仁孝,賓禮大臣,未嘗有過。”《資治通鑒》也說李弘仁孝有禮,“上甚愛之”而“中外屬心”。這當然不會讓武則天高興。武則天希望的是中外都屬心於她自己,而不是屬心於別的什麼人。所以,李弘突然去世,當時就有人懷疑是武則天下的毒手——“時人以為天後鴆(音震,用毒酒殺人)之也”。
李弘死後,大家又轉而擁戴李賢。因為這時誰都看出,武則天野心不小,李治則早已大權旁落。而以李治身體之衰弱,性格之懦弱,奪回政權,重振朝綱,幾乎就不可能。因此他們都寄希望於新太子。李賢似乎也不負眾望。他容貌俊秀,舉止端莊,自幼就愛讀書,而且過目不忘。他還主持對《後漢書》作了註釋,水平相當的高,至今仍很權威。這事使他名聲大振。朝野一致認為,李賢將承繼大位,一主唐祚。李治甚至對李世璾說:“此子嚴於律己,不失為成就大業之才。”諸子如果都像李賢一樣,“大唐無虞矣”!
大唐無虞,則天有忌。已嘗到大權獨攬甜頭的武則天,很不喜歡在她興頭上有人橫插一杠子。正好這時發生了明崇儼被殺一案。明崇儼是一個裝神弄鬼的傢伙,據說會一些巫術,能給人治病。他曾對武則天說,太子賢命相不好,不堪繼統,應另立英王李顯或相王李旦。後來,明崇儼神秘地被人謀殺。辦案人員把李賢的同性戀對象趙道生抓來一問,招供說是李賢買通盜賊所殺。接着便是在李賢的馬房裏搜出了兵器武備。整個案件撲朔迷離無可深究。但可以肯定:或者是武則天一手製造了這一冤案,或者是武則天利用了這一案件,又在其中做了些手腳。反正,她達到了目的。
看來,李賢的書還是讀少了點。他實在不該在武則天風頭正健時去搶她的戲。他只知道太子可以當皇帝,卻不知道連皇帝也是可以被廢掉的,何況太子?
三任太子李顯就是在皇帝位子上被廢的。這傢伙是個混蛋加草包。他比他老爸更窩囊,更好色,更怕老婆,更沒頭腦。李治雖然弱一點,卻好歹還有自知之明,為人處事都比較謹慎穩當得體,因此也還有一定威望。李顯卻完全拎不清自己的斤兩。上台沒兩天,屁股還沒坐熱,就忙不迭地拍老婆的馬屁,要讓老丈人韋玄貞當宰相。宰相裴炎不同意,這個糊塗皇帝竟然說:國家是朕的。朕就是把天下都讓給他,也沒什麼了不起,何況只是讓他當個侍中?這就不但武則天不能容忍,其他人也無法接受。哪怕說的是氣話,也不能容忍。因此,這傢伙只當了兩個月皇帝,就被武則天和裴炎從寶座上拖了下來。
事實上李顯也確實不堪為人君。神龍元年(公元705年),武則天退位后,他又當了皇帝,最後卻死於非命。因為韋皇后想學婆婆武則天當女皇,女兒安樂公主則想當皇太女。她們合謀在餡餅里放毒藥,把這個糊塗皇帝送上了西天。中宗李顯這隻昏頭昏腦的大尾巴羊,一生栽在了他最親密的三個女人身上:親娘武則天、愛妻韋皇后、嬌女李裹兒。不難想像,武則天就算不廢他,他也當不好皇帝的。
接替李顯當皇帝的睿宗李旦是個聰明人。他乾脆連朝都不上,把所有的政務都交給母後去處理,說是自己年輕不懂事(時年二十二歲),無德無才,不堪執掌國政。兩年後,武則天提出要還政於他,他只是叩頭,死也不肯答應。事情到了這個份上,武則天取代李家的人當皇帝,已是遲早的事。
然而武則天並沒有匆匆忙忙把皇冠戴在自己頭上。
武則天不是一個輕舉妄動的人(這是她成功的重要原因之一)。她深知,她要做的,是開天闢地以來前所未有的事。中國不要說從來沒有過女皇帝,便是女人執政掌權,也很不“合法”。這就要有鋪墊、準備,要讓人們在思想上轉彎子,也要耐住性子等一等,看一看。武則天能做到這一點。她有耐心,沉得住氣,但不能等太久,因為她已經六十一歲了。
事實上當時的形勢也容不得她慢條斯理溫文爾雅。權力鬥爭從來就你死我活,改朝換代更不是繪畫繡花。高宗去世以後,實際上空缺的帝位已成為一個敏感的問題,掛羊頭賣狗肉的把戲已經演不下去。武則天面臨著兩種選擇:要麼還政於子,讓李治的兒子去賣羊肉;要麼亮出武家店的招牌,公開賣狗肉。武則天心裏很清楚,大家都在等着她攤牌,何況還有那麼多人在磨刀霍霍虎視眈眈。
第一個公開跳出來和武則天叫板的是徐敬業。嗣聖元年(公元684年)九月二十九日,也就是中宗李顯被廢七個多月、章懷太子李賢自殺六個多月後,徐敬業在揚州起兵,宣佈要用武力推翻武則天的“偽政權”。徐敬業是李世璾的孫子。李世璾既然被太宗皇帝賜姓了李,則徐敬業當時也就叫李敬業。不過,李敬業現在已經同武則天翻了臉,武則天便憤怒地宣佈他不再有資格姓李。徐敬業也不客氣,宣佈不肯和自己一起舉兵討伐武氏的叔叔李思文(已被徐敬業羈押)姓武。看來,徐敬業和武則天在這一點上倒是一致的:李乃皇家之姓,尊貴莫名,豈能讓“賊人”得而姓之?李敬業既然背叛朝廷,當然仍應去姓他的徐;李思文既然追隨武氏,那就讓他去姓那卑賤、惡劣的武好了。
這場現在看來十分可笑的姓氏之爭,當時可是進行得非常認真。雙方都把這一決定詔示全國,以示自己的立場堂堂正正。其實,徐敬業姓什麼倒無關緊要,要緊的是他這次行動幾乎一開始就註定要失敗。他事先並無思想上、組織上、軍事上和財政上的準備,只是幾個失意官僚落魄文人,湊在一起發了一通牢騷,慷慨陳詞一番后,就匆忙起兵,揚言要把天下翻個個兒,豈有不敗之理?
但徐敬業並沒有想到這些。他一開始還是十分牛氣的。他請駱賓王專門為他起草了一份檄文,對武則天進行口誅筆伐,對天下人進行宣傳鼓動。駱賓王到底不愧“初唐四傑”之一,文筆好得出奇。加上自己長期鬱郁不得其志,公憤加私仇,一股怨氣噴薄而出,便把這篇檄文寫得驚天地泣鬼神。在駱賓王的筆下,武則天原本就不是什麼好東西。她本性不良(性非和順),出身卑賤(地實寒微),靠着隱瞞歷史(潛隱先帝之私),混入高宗後宮(陰圖後房之嬖)。一進宮,就露出狐狸尾巴(入門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一有權,就露出豺狼本性(近狎邪僻,殘害忠良,殺姊屠兄,弒君鴆母)。簡直就十惡不赦,早應該天誅地滅(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更何況,她現在居然還妄圖顛覆大唐,竊取帝位,以至於先帝的靈魂不得安息,先帝的愛子不得安寧(一抔之士未乾,六尺之孤何托),正所謂“是可忍,孰不可忍”!徐敬業作為“皇唐舊臣,公侯冢子”,既“奉先君之成業”,又“荷本朝之厚恩”,當然不能見死不救,坐視不管。這才“因天下之失望,順宇內之推心”,高舉起正義的旗幟,集結起除妖的武裝。這是何等強大的力量啊!“南連百越,北盡山河,鐵騎成群,玉軸相接”。這又是何等威武的軍隊啊!“班聲動而北風起,劍氣沖而南斗平,喑嗚則山嶽崩頹,叱吒則風雲變色。”這樣的力量是不可戰勝的(以此制敵,何敵不摧),這樣的軍隊是所向無敵的(以此圖功,何功不克)。豈止是勝利在望,簡直就已然勝利。不信,“試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
這確實堪稱中國歷史上最出色最精彩的一篇檄文,端的寫得義薄雲天,氣壯山河,據說連武則天讀了也拍案叫好,認為這樣的人才居然沒被發現,實在是“宰相之過”。徐敬業的叛軍自然也沾光成了仁者之師、正義之師、威武之師、勝利之師。可惜,批判的武器並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徐敬業臨時糾集的烏合之眾根本就不是王朝天兵的對手。只幾個回合,就被打得七零八落,落荒而逃。
其實,徐敬業的敗跡早在駱賓王的檄文中就已顯露出來。徐敬業在檄文的結尾處許願說:“凡諸爵賞,同指山河。”意思是說我徐某向大家保證,只要諸位參加我的行動,那麼,事成之後,所有的爵位封賞,現在就可以指着山河為信。如此口氣,似乎這大好河山,此刻就已經是他徐敬業的了,豈非狂妄之極,驕兵必敗?別說此刻勝敗還尚不可知,即便將來勝利了,那官爵也不該你徐敬業來封,那恩榮也不該你徐敬業來賞。從理論上講,這應該是皇上的事。徐敬業以皇上的口氣說話,豈非正好暴露了自己想稱王稱帝的狼子野心?徐敬業討伐武則天,如果說還多少有點勝利之可能的話,那就是佔了一個“義”字。現在既然以利代義,丟了政治資本,就只有自取滅亡。
事實上徐敬業敗就敗在這裏。軍師魏思溫曾對他說,我們既然是以匡複唐室、勤勞王事為號召,就該直取洛陽,爭取天下人的群起響應。然而徐敬業卻抵擋不了所謂“金陵王氣”和據地稱王的誘惑,不肯北伐而要東征,結果一敗塗地,在逃往高麗的途中被部下殺死。他只鬧騰了四五十天便身敗名裂,只能說是活該。
就在武則天取消徐敬業姓李資格的前一天,即嗣聖元年十月十八日,宰相裴炎被斬殺於都亭。他的死,也冤也不冤。
裴炎是以謀反罪被殺的。證據是他曾與叛亂分子駱賓王私下接觸,並與徐敬業有書信來往。據說,駱賓王為了策反裴炎,曾編造民謠“一片火,兩片火,緋衣小兒當殿坐”,並解釋說:“緋衣”即裴,“一片火,兩片火”即炎,“小兒”即子隆(裴炎的字),“當殿坐”自然是當皇帝了,因此激起了裴炎的反心。又據說裴炎給徐敬業的信中只有“青鵝”兩個字,被武則天猜出謎底,是“十二月(青),我自與(鵝)”,也就是裴炎將於十二月在朝廷發動政變,以應揚州軍事。總之,按照這些說法,裴炎的謀反,既有犯罪動機,又有犯罪事實,鐵證如山,不容狡辯,該殺。
其實,裴炎與徐敬業並不是一路人。他對徐敬業這個人和徐敬業要做的事都有所警惕,並不想摻和進去。徐敬業的目的是推翻武氏,自己稱王;裴炎的目的則是逼退太后,還政睿宗。他們在倒武這一點上有共同之處,但分歧則更大。裴炎反對搞武裝叛亂,更不想讓徐敬業成什麼氣候。他的打算,是和程務挺一起,對武則天進行“兵諫”,就像“西安事變”時張學良、楊虎城對蔣介石做的那樣。只不過張、楊搞成了,裴、程沒搞成。沒搞成的原因是運氣不好。他們的計劃,原本是打算趁武則天游龍門時,“以兵執之”,逼她交出政權。只是因為天不作美,大雨不止,這個計劃一直無法實施。
因此,當徐敬業在揚州起兵時,裴炎的心情,可以說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喜的是終於有人向武則天的權威公開挑戰,她大約再也不能一意孤行。懼的是戰端一開,時局將不可收拾。而且,不管是現在對付足智多謀的皇太后,還是將來對付重兵在握的徐敬業,都是難題。但他實在不願放棄這千載難逢可以坐收漁利的天賜良機。於是便決定豪賭一把。他對武則天說:皇帝年長,不親政事,這才給叛匪以口實。如果太后還政於皇上,臣以為叛軍不討自平。
裴炎下的是一着險棋。他的如意算盤是:既然自己兵諫不成,就借徐敬業的兵。先借徐敬業的兵逼武則天下台,再用武則天的兵逼徐敬業就範。只要太後退位,皇上還朝,徐敬業的軍事行動便師出無名,再堅持下去就是謀反。那時,不說是“不討自平”,便是要討,也容易得多。無論兵不血刃平息叛亂,還是不動干戈奪回朝政,他裴炎都是蓋世英雄,千古名臣。何況,裴炎的說法,也並非沒有道理。徐敬業並沒有反唐。相反,他打的正是匡複唐室的旗號。如果皇帝回到朝廷,徐敬業豈有不偃旗息鼓、俯首稱臣之理?
可惜武則天沒那麼好哄。她臉上不動聲色,心裏卻暗暗好笑:少跟老娘來這一套!不討自平?天下哪有不討自平的反賊!大軍征討還不一定平呢!以你裴炎頭腦之清醒、政治經驗之豐富,難道不懂這個道理?難道看不出徐敬業的真實目的是“凡諸爵賞,同指山河”?即便我把政權還給皇帝,他徐敬業也會借口“還政是假”云云繼續興兵作亂。看來,所謂“不討自平”是假,要老娘下台才是真。難怪他對討伐叛賊毫無興趣(不汲汲議誅討)了。對這種人,武則天從來就不手軟。你裴炎和徐敬業不是南北呼應一唱一和嗎?那好,不管你是敲邊鼓也好,作內應也好,或者趁火打劫、混水摸魚也好,老娘先殺了你再說,免得變生肘腋,防不勝防。所以,武則天沒有絲毫猶豫就把裴炎送上了斷頭台。平息揚州叛亂以後,又斬殺程務挺于軍中。
裴炎謀反案在朝中引起很大震動。很少有人相信裴炎謀反是真的。因為誰都知道裴炎既是忠臣又是清官。裴炎被捕后,照例抄家,卻發現堂堂相府,居然家徒四壁,一貧如洗。程務挺就更是冤枉。作為大唐一代名將和功臣,他不但沒有謀反,而且在前方奮勇作戰保衛邊境,殺得敵人聞風喪膽不敢來犯。程務挺被害后,邊境將士悲痛莫名,痛哭流涕,突厥則歡呼雀躍,大擺宴席。武則天殺程務挺,實在是做了一件親者痛仇者快的事。
實際上,裴炎和程務挺反不反,只有武則天和他們兩人心裏有數。這就是:如果武則天不當皇帝,還政於睿宗,裴炎和程務挺必不反;如果武則天悍然稱帝,裴炎和程務挺必反無疑。只不過這話誰都不能說出口罷了。所以,當有人勸裴炎認罪求情,或可免於一死時,裴炎只是笑着搖搖頭說:宰相下獄,斷無全理。多餘的話無須再講。同樣,當朝中大臣擔保裴炎不反,說“若裴炎謀反,臣輩也謀反了”時,武則天也只是笑着搖搖頭說:朕知裴炎必反,卿等必不反。可見雙方都心照不宣。
其實,不論裴炎謀反一案是否證據確鑿,他的死,都是一個悲劇。對裴炎是悲劇,對武則天也是悲劇。因為他們都沒有“錯”,又都付出了代價,而且損失慘重。裴炎是為了維護自己的主張而被殺的。這個主張就是:皇帝只能由男人來當,而且只能由李世民的子孫來當。從封建禮法和裴炎所受的教育來看,這是對的,是“正義”和“正道”。武則天的主張則是:強者為王。皇帝應該由有能力的人來當,而不拘這個人是男人還是女人,姓李還是姓別的。從另一個角度來講,這也不錯,也是“正義”和“正道”。結果,裴炎和武則天為各自不同的“正義”和“正道”發生衝突,並分別付出代價:裴炎丟了性命,武則天則失去了一代名臣和一代名將,等於砍掉了自己的左膀右臂。
不過,武則天在內心深處還得感謝裴炎。
如果說,徐敬業短命的叛亂增強了武則天的信心,使她感到天下事並非不可為之,那麼,裴炎未遂的政變則提醒她要小心,萬萬不可大意失荊州。道路並不平坦,前途也不會一帆風順,而是危機四伏、險象環生。徐敬業的叛亂固然不得人心(誠如時人陳子昂所說“揚州構逆,殆有五旬,而海內晏然,纖塵不動”),自己的臨朝稱制也同樣頗遭物議(亦如重臣劉禕之所言:“太后既廢昏立明,安用臨朝稱制!不如返政,以安天下之心。”)看來,李唐宗室的殘渣餘孽倒不可怕,禮法傳統卻是很難戰勝的勁敵。想當年,曹操在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尚且只能“挾天子以令諸侯”,如今武某要在尋常之時行非常之事,就更得要有非常之舉。顯然,對於武則天而言,她通往帝位的道路,只能由屍骨來鋪就。她頭頂上那女皇的皇冠,也只能用鮮血來染成。她不能等着人撞到槍口上來。她必須製造恐怖,大開殺戒,讓所有人都服服帖帖、噤若寒蟬。
現在武則天深信她是在進行一次翻天覆地的偉大革命。“革命”這個詞,在中國古代原來就是“改朝換代”即“變革天命”的意思,比如殷革夏命、周革殷命等。所以《周易》說“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不過,商湯革命也好,周武革命也好,和武則天的革命都頗不相同。前者發生在舊王朝行將就木之際,後者則發生在新王朝蓬勃興旺之時;前者是一個男性家族取代另一個男性家族,後者卻是一個女人要顛覆男人的天下;前者是通過武裝奪取政權,後者可只能搞宮廷政變。顯然,武則天的難度更大,是否“順乎天而應乎人”也大成問題。然而武則天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不信邪不服輸、連日月星辰都為之一空(曌就是日月空)的偉大女性。如果上帝不准她革命,她就革上帝的命;如果老天不給她革命的氛圍,她就自己來創造;如果所有人都不贊成她革命,她就讓大家都不敢開口說話。總之,她必須創造一種政治氣候,讓所有的人都知道對她的反抗已徒勞無益。
於是武則天開始理直氣壯地實行她的特務政治和恐怖統治。這種政治和統治的核心部分,是告密制度、酷吏集團和冤假錯案。製造冤假錯案,誣陷自己的政敵和不喜歡的人謀反,是一切專制獨裁者的慣用伎倆。劉邦用過,曹操用過,武則天當然也可以用。武則天的不同之處,是公開地、普遍地通過鼓勵告密和起用酷吏來大規模製造冤假錯案。大約很少有人像武則天這樣把告密合法化並公開予以鼓勵了。她規定,任何人都不得阻攔告密的人。即便是樵夫和農民,也可以到京師面見皇帝,提出控告。他們將由官府供給驛馬,沿途享受五品官的待遇,進京后住官家客棧,吃官傢伙食,而且能得到武則天的親自接見和賞賜。最重要的是:即便揭發不實,也不反坐,不會受到任何處分。
這種只有進項沒有虧損的無本生意誰不想做。哪怕是到京城公費旅遊一回,過把五品官的癮,也值。於是乎,四方密告蜂擁而至,朝中大臣人人自危。武則天則每天都要堅持翻看那些告密信,津津有味,樂此不疲。這些告密信為她提供了許多線索,使她對朝廷中社會上的動向了如指掌,洞若觀火。這實在讓她喜出望外笑逐顏開。她沒有忘記,因為情報不靈,徐敬業一夥搞了那麼多陰謀詭計,朝廷居然一無所知,直到他們集結起十萬大軍攻城略地時,才大驚失色,匆忙應對。她也沒有忘記,正是因為有人告密,裴炎兵變的預謀才被扼殺在搖籃之中。告密,對於獨裁者來說,真是個好東西。
因此,武則天決定重獎告密者,並從告密者當中選拔一批酷吏。這些酷吏之所以要從告密者當中選拔,是因為不屑於告密的人也一定不肯搞逼供信。不搞逼供信,又怎能把告密變成案件,置反對派於死地?在嘗到告密的甜頭以後,武則天已不滿足於僅僅通過這種手段獲取情報了。她還要通過對所有密告的處理,製造一個又一個的冤案,以便把反對派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讓他們永世不得翻身。事實上,只有一個個“駭人聽聞”的案件被不斷揭露出來,才能證明建立告密制度是完全必要的,是非常及時的。這就非有酷吏不可了。這些人都是些什麼出身,是否讀過書、有學問,或者是否懂法律、有能力,都無關緊要。要緊的是會看武則天的臉色,以及有足夠的卑鄙和殘忍。
可見,告密制度、酷吏集團、冤假錯案,這三個東西是一環扣一環的。有人出來告密,就有了情報和線索,也就有了整人的理由和借口;有人充當酷吏,告密者的舉報才可能被“坐實”,也才可能製造冤假錯案;有了冤假錯案,才能不斷宣稱“國家受到威脅”,從而使告密制度和酷吏集團顯得合理合法。既然國家安全受到如此嚴重的威脅,就更需要鼓勵告密,重用酷吏了。如此惡性循環,恐怖的氣氛也就自然形成。其實,國家何曾受到威脅?只不過武則天自己神經過敏,或者只是她殺人立威的一種借口。
儘管武則天這一手段極其卑鄙無恥、骯髒下流,卻挺管用。幾年下來,已沒有什麼人膽敢對她的所作所為說三道四,有的只是一片歌功頌德和阿諛奉承之聲。呈報所謂祥瑞的綠紙書和言說所謂天命的勸進表雪片般飛往宮中,飛到武則天的丹陛之下。在裝模作樣進行了一番推讓辭謝以後,載初元年亦即天授元年(公元690年)九月九日,這個中國歷史上最大的女野心家,終於如願以償,戴上了那血染的皇冠。這一年,她六十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