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隨隨便便的一句話,竟會惹出一場風波。這是江彥城絕沒有想到的。
五一節快到了,筵席的預訂單已經堆起了一沓。前幾天“四季春”在做薄利多銷的點心生意的同時,試辦的幾次酒席,吃客們離去時都挺滿意。但節日期間大規模地接受預訂,對“四季春”來說,還是頭一回。
店堂裡外呈現出一派忙碌景象。抹乾凈了的方桌上,已經擺上了小方毛巾、茶壺、茶杯、點心盤子。錄音機里播放出悠悠的輕音樂,八點以後的茶點供應開始了。那些在公園裏做過健身操的退休職工,那些把孫兒、孫女送進了託兒所的退休老奶奶,那些提着菜籃子、拄着拐杖的老頭老太太們,陸陸續續圍着方桌坐定下來,喝茶、談天、嘗點心。早市高潮時的緊張氣氛,被安適恬靜的景象取代了。
廚房裏的江彥城,正在跟着姨父學油發蹄筋。幾個月來,他學的是砧板,基本上掌握了刀功,對刀切片、塊、絲、丁都能熟練運用。唯獨發蹄筋、發海參一類難度較大的活兒,他還不會,但要置辦筵席,對這一類山珍海味、雞鴨魚肉的處理,他非學會不可。
“看着呀!阿城,”姨父把蹄筋放進略有溫度的油鍋中,邊示範、邊給幾個姑娘小伙講解着,“比例是油發一斤干蹄筋,需用三斤食油。下冷油鍋逐漸升溫,這當兒,最需要的是掌握火候。切記,火頭不要太旺,也不能太弱。蹄筋放入鍋后,要時常翻動,看見蹄筋上有白色氣泡出現……”
“江彥城,江彥城,快,快!”姨父的話還未說完,在外頭服務的梁汀,托着一隻盤子衝進了廚房,一把扳過江彥城的肩膀,央求說,“你替我當一會兒服務員,只要一會兒。”
江彥城滿腹狐疑地瞅了梁汀一眼。自從進店以來,一向幹得挺歡的梁汀,今天是怎麼啦?
“出了什麼事?”也在學習操作的丁馥轉過臉來,輕聲問道。江彥城看得很清楚,丁馥額頭上那條細細的皺紋,顯眼地聳了起來。
梁汀朝廚房外溜了一眼,咽了一口唾沫,急忙壓低嗓門說:
“沒什麼。我爸爸來了!”
“啊!”江彥城聽了這話,頓時明白了梁汀為啥這麼慌張。他在“四季春”當服務員的事兒,還一直瞞着父親呢。江彥城二話沒說,接過梁汀手中的托盤,走進了店堂。
蒸籠里冒出熱氣,薄霧般飄散在店堂里,瀰漫著一股好聞的香味兒。忽高忽低的講話聲,驟雨落地般灌進江彥城的耳朵。可大家究竟都在說些啥,江彥城一句也沒聽清楚。
江彥城一眼望去,靠近角落的那個座位上,梁汀的父親梁雨,正坐在方凳上靜候。老頭兒紅光滿面,兩眼炯炯發亮,一臉興師問罪的神情。
江彥城抓起托盤的紙片瞅了瞅,梁雨要的是一壺茶,一隻茶杯,一兩貓耳朵,一兩三鮮餃,一兩水晶餅,一兩叉燒包。這老頭兒,怎麼要的儘是單份?他也真能吃,早點就要吞四兩,一點也沒節制,怪不得血壓那麼高呢。
江彥城到服務台上,沖好一壺滾燙的龍井茶,拿起一隻景德鎮小茶杯,又用乾淨紗布抹了兩把,配齊四兩點心,朝梁雨走過去。
“梁伯,你也到我們這小店來啦!”江彥城俯身主動招呼着。他說話坦率,鎮定自若,很有幾分自豪勁兒。“嘗過點心之後,請您多提意見。”
說著話,江彥城把茶壺、茶杯、四小碟點心,一一放在梁雨面前的桌上。
梁雨壯實的身子略微偏過去一點,眯縫起眼睛,端詳着四樣點心,既不動茶壺,也不拿筷子,只是說:
“噢,這四樣點心,做得還不錯嘛!”
“就是啊!供應茶點以前,我們‘四季春’所有的人,都專門到南京路浙江路口的‘一樂天’去參觀過,還親口嘗了他們的廣式點心。”
“這麼說,這些都是廣式點心?”
“哦,不,跟在‘一樂天’後面,亦步亦趨,那我們就不叫‘四季春’了。”江彥城說著,提高了嗓音,環顧了客座上的老人們一眼,用手指點了一下說,“您問問,來這兒的,有多少廣東人?沒幾個。我們的店頭頭丁馥說了,吸收‘一樂天’的長處,兼收並蓄,同時供應其他茶點。”
周圍客座上的老頭、老太太們,都含着笑,呷着茶,聽着江彥城的講述,頻頻點頭。
梁雨伸出雙手,把放在桌上的茶壺、茶杯、四碟點心,竹木筷子,放回江彥城的托盤。
江彥城驚愕地瞪大了雙眼:“梁伯,你不吃了?”
“要吃!”
“那麼……”
“剛才在店堂里端盤子的那個人呢?叫他來,給我送茶點!”
“他?”江彥城的眼睛左右環顧,“他是誰?”
“你還裝糊塗。梁汀!”
“梁汀?”
“對,就是他,我都看見了。這小子,每天一大早就出門,騙我說是在街道上干臨時工,我還信了呢!可有人告訴我……”
“梁汀,梁汀,快出來!”不待梁雨說完,江彥城曉得這齣戲演不下去了,轉身就往廚房跑,邊跑邊叫,“你爸爸早看見你啦!”
梁汀忸忸怩怩地出現在廚房門口,一手抓下了腦袋上那頂白布阿福帽,又連忙戴上,接過江彥城的托盤,朝店堂角落裏走去。隔開老遠,他就不自然地叫了一聲:
“爸爸!”
“哄”地一聲,店堂間裏,廚房裏外,爆發出一陣笑聲。原來,大伙兒都被這一幕趣劇吸引住了,在踮腳探頭地看呢。
“好小子,這就是你乾的臨時工嗎?”
“是的,爸爸。”梁汀一面擠眉弄眼地歪着臉龐,一面把托盤上的茶點放在桌面上,“在沒分配正式工作之前,這就是我乾的臨時工。”
梁雨端起茶壺,斟了一杯茶,呷了兩口說:“那麼……你還信教嗎?”
“我從來就沒信過那玩意兒,爸爸。”梁汀矢口否認。
“那你上一回……”
“啊,那是我說著玩玩的。爸爸,你聽,”梁汀輕輕地擺了擺手,仰起了臉,提高了嗓門,用朗誦般的調子,背吟起來,“呵,教堂里的氣氛多麼溫柔,多麼安詳,蠟燭的微光多麼富有詩意,它給人帶來希望、帶來安寧。只可惜那是人們在服從教規的時候才這樣。一旦有人要違拗上帝的意志,那教堂就會用審判、用酷刑、用火來懲罰他……爸爸,這是書里說的,我讀過,只不過是哪本長篇小說里的,我就記不得了。對不起,對不起!”
梁汀先朝父親鞠了一躬,跟着又對店堂里的老頭、老太太們鞠了一躬。在一片哄堂大笑聲中,梁汀退進了廚房。
笑得雙手捧住肚皮的江彥城,恰在這時候看見了劉廷芳。她穿得那麼妖艷,一進店門,就引起了眾人的注意。天藍色的高跟皮鞋,豆灰色的純滌綸喇叭褲,敞開的尖領兩用衫里露出綉着荷花的蛋黃色開司米毛線衫。頭髮又新近做過了,是披肩的長波浪。
江彥城正想迴避一下,劉廷芳已經看到了他,高跟皮鞋“篤篤篤”響到他跟前來了:
“江彥城,好久不見了。哎,丁馥呢,我們一塊兒插隊的丁馥呢?”
江彥城一下子明白了她的來意。沒料到,自己搪塞的一句話,她竟當了真,找上門來了。江彥城注意到不少人的目光望着他,他只好伸出手,朝廚房裏指了指。
“那好,”劉廷芳瀟洒地向江彥城一擺手,朝裏面走去,“我看看她去。”
江彥城的臉上頓時佈滿了陰雲。壞事了!還在“四季春”試銷期間,丁馥和陳國娣就同大家約法三章:親娘老子、弟兄姐妹、親戚朋友、同學同事,不管是遠親近鄰,一律杜絕開後門。他明明知道,為什麼不對劉廷芳直接講出來呢?劉廷芳又是那麼個人,仗着老知青、老集體戶的面子,完全開得出口的呀。她真開了口,丁馥將怎麼回答她呢?
江彥城感到忐忑不安,總像有種什麼東西,牽扯着他。他和梁雨打了個招呼,走進了廚房。
姨父還在那兒教油發蹄筋,這會兒,瘦高瘦高的陳國娣,已在那兒掌勺了。
江彥城看了一眼:丁馥和劉廷芳站在廚房後門口,正在說著什麼。劉廷芳笑吟吟的,滿面春風;丁馥默默地點着頭,臉上的神情莊重、嚴肅。
江彥城表面上雖也像在聽着姨父講解,可耳朵卻在聽着兩人的對話。
“依你看,這事幫不上忙啰?”這是劉廷芳的詢問。聽到那冷冷的語氣,江彥城不由回過頭去。他太熟悉劉廷芳了,知道這是她扯破臉皮的前兆。
丁馥的話既簡單、又明了:“你要鯽魚和大黃魚,我可以抽時間到菜場,替你排隊去買;在‘四季春’買,這個忙不能幫。”
“一點面子也不給?”
“不是不給,是不能給!”丁馥還在委婉地勸說,她為什麼不看看,劉廷芳的臉都變了色,“你想想,你多買走一條,店堂里就少一條,你要了,其他人也要,‘四季春’還要不要辦下去?阿芳,請……”
“好了好了,別給我講大道理了!”劉廷芳不客氣地打斷了丁馥的話頭,她的嗓門因未能達到目的而吊得高高的,廚房裏所有的人都能聽見,“裝什麼正經!”
“阿芳,你……”
“我怎麼啦?哼!也不想想,在農村,你不就是個三隻手!”
劉廷芳鼻子裏哼了一聲,一腳跨出後門,“咯篤咯篤”昂首闊步地走了。
丁馥的嘴張了張,追到廚房門口,一手撐着門框,什麼話也沒說出來,垂下了頭。
她的臉色倏然變得煞白!
江彥城滿腔的怒火,“騰”地一下升了起來。他真想衝出門口,照準劉廷芳那張漂亮的、無恥的臉,狠狠地揍上兩個耳光。這個傢伙,做得太過分了。
身為“四季春”負責人的丁馥,在“四季春”的二十幾個待業青年中,威信很高。別說江彥城,就是梁汀這樣圓滑調皮的人,也很尊重她。對她當經理、陳國娣管財務,誰也不曾有過疑慮。可以說,除了江彥城之外,哪一個待業青年,也不知丁馥在農村曾經偷過於藝文的錢。江彥城也從未把這件多少年前的往事透露過,連對好友梁汀、羅曉若也沒講過。今天,劉廷芳當眾辱罵丁馥,對她的打擊實在太厲害了。
廚房裏靜悄悄的,油發蹄筋無人照料,爆出了聲響。姨父連忙把油鍋端下來,在一張方凳上坐下。廚房裏好幾個男女青年,都用一種難以形容的目光,望着丁馥。
江彥城看得那麼清楚:倚着門框而站的丁馥,眼角里閃爍着晶瑩的淚花兒。有一顆淚珠,已經溢出了眼眶,沾在她的睫毛上。
這一顆淚珠,陡然間增加了分量,隨着睫毛稍一眨動,掉落下來。江彥城只覺得,那苦澀苦澀的淚,像是掉進了他的心裏。
呵,這都是他給丁馥惹來的麻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