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鍾秋籌拍的電視劇終於到了開拍的日子,萬事俱備,在水邊山莊搞了一個很隆重的開機儀式。邀請了方方面面的領導,省里的,市裏的,郊縣的,電視台的,反正能請的,該請的,都請了。來了許多記者,塞了無數紅包,到第二天,報紙上,廣播電台,電視台,全是有關電視劇開拍的報道和花邊新聞。老王忙得不亦樂乎,鼻頭上總是冒汗,又總是用一塊很粗糙的手帕去擦,結果把鼻子都擦得發了炎。有關包裝宣傳之類的事情,鍾秋一般都懶得過問,她不過問,但是又很在乎,因為今天的影視界,宣傳差不多已經成了第一位的東西。如果不會大張旗鼓的宣傳,沒有天花亂墜的吹捧,無論拍攝出多好的電視劇,都別想賣出去。眼下的電視劇市場正在走入一個怪圈,電視台並不是非常認真地調查收視率,尤其是地方電視台,購買播放權,主要是看宣傳,宣傳說好,就買,推銷人員善於公關,要害人士打點得愉快,就成交。
過路接到參加開機儀式的請帖.頗有些猶豫和驚慌,沒幾天,老王又打電話過來,他仍然沒有一口答應,也沒拒絕。這時候,他的太太李冬青已從德國進修回來,過路做賊心虛,怕太太看出什麼破綻,為李冬青忙裏忙外,百般柔情萬分恩愛。李冬青只當是小別勝新婚,也沒往別的地方想,她是個事業型的女人,畢竟剛從國外留學回來,感覺良好得不相信自己已經回到中國。她看什麼事都有些不順眼,嫌家裏亂,嫌宿舍區臟,嫌馬路上人多,嫌中國電視屏幕上出現的外國人,不像她所熟悉的外國人。剛回來的那幾天,她處處感到不順心,把女兒從自己父母那裏接了來,小姑娘似乎並不是太喜歡她,她已經習慣了沒有母親的生活,一下子讓她和外婆外公分開,反而有些不習慣,因為外婆外公很寵她,不像李冬青那樣動不動就講規矩。在國外的時候,每當看見別人的小孩,李冬青就有些思戀自己的女兒,尤其是看到有些在國外定居的中國人的孩子,德國話比中國話說得還好,心裏就有一種說不出的羨慕,總覺得要是自己的女兒也能這樣多好,回國見了女兒,興緻勃勃地想教她說幾句德語,女兒根本就不肯認真學,倒是看了電視上的德國鬼子,行納粹禮,一學就會:“嗨,希特拉!”
快到日子,電話又來了,這次是鍾秋親自打來,告訴過路一個消息,黃文因為已經接了別的電視劇任務,不能參加這邊的開機儀式,因此希望他作為編劇,最好還是能去捧個場。鍾秋知道過路的妻子剛從國外回來,讓他帶着老婆女兒一起去,在水邊山莊住上一夜。過路便和李冬青商量,他一聽說黃文不去參加開機儀式,膽子陡然就大了起來。
李冬青生來是個喜歡湊熱鬧的人,一個人在德國時都寂寞死了,剛去德國時,還有一兩個德國男人喜歡異國情調,試圖和她調情,後來大約看她不是那麼開放,保護自己的貞操,就像保護什麼稀世珍寶似的,就又去找別的中國女人。李冬青雖然從不肯承認在德國有什麼不好,然而事實上也說不出有什麼太好,真要好,她也用不着回國。現在有這麼個機會,她很願意去湊湊熱鬧。過路原來想推託的借口,是太太剛從國外回來,不想和老婆分開,現在既然是讓帶着太太去,他也不好再說什麼。
因為人多,那天是坐一輛大客車去,過路早早地就帶着太太和女兒到集合地點。儘管在德國待了很長一陣,李冬青容易暈車的毛病,仍然沒改變,早到集合的地方,可以早上車,佔個好位子。可惜他們太早了一些,到了預定時間的半個小時以後,人拖拖沓沓還沒有到齊。負責清點人數的楊衛文一遍遍地數着,每數一遍,就一本正經報出還缺幾個,終於到了只缺一個人的地步。所缺的這位是電視劇中的二號男主角,他不來,這車還真沒辦法開。二號男主角是一位北方演員,人昨天就到了,今天說是去看朋友,老朋友難得一見,活生生地把時間給忘了。這邊久等不來,只好四處打聽他朋友的電話,撥了無數個有可能性的電話,終於問到了這位朋友的手機號碼,然後一遍遍地接着撥,總算通了,一個女人嬌滴滴的聲音接了電話,問是誰,有什麼事。
二號男主角匆匆坐出租車趕來,火燒火燎地上了大客車,連聲向一車的人道歉。大家等得已經失去了耐心,沒一個人願意理他。過路的女兒臨開車,又要去上廁所,她這一帶頭,引起連鎖反應,你來我去,又耽誤好一陣。楊衛文氣勢洶洶地說:“早幹什麼了,現在才想到上廁所。“大家都不理睬,一看他那樣子,就知道他不過是跑腿的,而且腦子肯定不好使,因為他數起人來,永遠是從頭開始數,數過了一遍,緊接着就獃頭獃腦地數第二遍。到正式發車的時候,已經比原來預定的時間晚了一個多小時。李冬青氣得直搖頭,說要是在國外,這麼耽誤別人的時間,非打官司不可。鄰座的人不知道她是剛從國外回來,覺得她說話太誇張,回過頭來,瞪了她一眼。
開機儀式短得不能再短,也就是發佈一個消息,拍幾個電視鏡頭。領導從大到小,挨個說幾句祝賀的話,然後散會,然後吃飯,然後走人,各奔東西,又一次匆匆往家趕。
很多記者趕來趕去,就是為了發條消息,領個紅包,個別擅寫花邊新聞的,捉賊似的拉住男女主角,胡亂套幾句話,回去再抄一些別的資料,便可以敷衍成一篇報屁股文章。
反正現在有傳真機,上班的時候,趁領導不注意,取一個稀奇古怪的筆名,往各家晚報發傳真就行,能用就用,不能用,扔了也不可惜。新聞發佈會以後,熱鬧一時的水邊山莊,頓時像電影院散了場,冷清了許多。除了劇組人員,該走的都走了,過路夫婦因為安排他們第二天要給演員上一次課,被作為特殊嘉賓留了下來。
鍾秋為了劇本中的一些局部小問題,到過路的房間裏跟他商討,談完了,便和李冬青聊,說一些德國的事情。鍾秋去過法國,去過意大利,還去過西班牙,就是沒去過德國。李冬青因此和她大談德國在歐洲的特殊地位。她覺得從文化的角度來說,德國人和法國人是最優秀的,法國是個充滿藝術的國家,而德國卻充滿了哲學。過路在一旁插嘴,說一個國家充滿了哲學,這太讓人感到生畏。李冬青說:“德國人的哲學是不讓人害怕的。“過路說:“算了吧,我讀書的時候,聽到黑格爾的名字,腦袋就疼。”
在閑談中,鍾秋提到過一次黃文,幸好只提到了一次,過路當場有些不自然。他知道黃文這張嘴是沒有遮攔的,很顯然,她已經把他們之間的事情,告訴了鍾秋,因為鍾秋的表情里,似乎有一種故意迴避的意思。鍾秋走了以後,女兒已經睡着,李冬青進浴室洗澡,談興未盡,一邊洗,一邊把過路喊了過去繼續說話。她問了一些和電視劇有關的問題,又很隨便地問女導演鍾秋今年究竟多大年紀,問完了,同樣很隨便地問着,跟他一起合作的女編劇年齡多大。過路心裏七上八下,說自己只管寫本子,沒心思管人家多大歲數。李冬青笑着說,她沒有什麼別的意思,用不着瞎緊張。
過路說:“我怎麼緊張了?”
李冬青已經洗好了,擦乾了身子從浴缸里出來,過路想動手,李冬青嚴肅地打開他的手,說自己剛洗乾淨,不許瞎碰。於是過路也脫了衣服,跨進浴缸洗澡,一邊洗,一邊奸笑着對正在穿衣服的李冬青說:“別穿了,省得待會再脫。“李冬青說:“我就知道今天你會不懷好意,告訴你,我今天太累,還是改日子吧。“過路知道她只是說說而已,自從德國回來以後,李冬青對房事,向來是來者不拒,只要過路敢於挑戰,她就勇敢地堅決奉陪。過路不知道她這是在德國太壓抑的緣故,只當她是受了西方現代思潮的影響,女權意識抬頭。李冬青離開了浴室,過路情不自禁地胡思亂想起來,他想起正是在這個水邊山莊,就是在這棟樓里,自己和黃文一起度過了幾天瘋狂的日子。那瘋狂的幾天裏,過路很快活地墮落了一回。
過路放了一浴缸熱水,將自己的身體痛痛快快地泡在裏面。李冬青久等不見他出來,便到衛生間裏來刷牙,見過路的樣子又好氣又好笑,說:“你只管慢吞吞地磨蹭好了,我反正是要睡了。“過路說:“怎麼了,你是不是已經等不及?“李冬青很有些來火,滿嘴的牙膏白沫朝他啐了一口。過路知道又要說他在影視圈裏學壞了,果然她漱完了嘴,悻悻地說:“你現在已經越來越不學好,這樣下去,我不許你再在影視圈裏混。”
第二天,過路夫婦為演員們上課,李冬青先講。她給大家粗粗地講了講德國當代的電視,因為在這方面自己沒什麼研究,也只能談印象,而印象又恰恰是最靠不住,事實是她在德國很少看電視。匆匆談完了德國電視,李冬青又給大家說中國戲曲對西方的影響,她所以要談到這麼個話題,因為知道他們正在拍攝的電視劇中,有中國戲曲的成分。
她的演講完全是學究的一套,報了一堆大家都不知道的洋名字,最後重點講到伏爾泰所寫的《中國孤兒》,這個劇本是根據《趙氏孤兒》改編的,它的偉大意義在於,在此之前的西方和中國有關的戲劇中,扮演中國宮廷嬪妃的女演員,無一例外地穿着西方貴婦篷開如傘的大圓裙,而表現中國的場景,到處都是法國的道具,《中國孤兒》也許是西方第一部試圖真實再現中國社會的戲劇,伏爾泰看了演出以後,曾感覺良好地宣稱,觀眾會發現他們是在中國北京,而不是在法國巴黎觀看這場戲的演出。
除了鍾秋之外,沒一個人在聽李冬青講課。地點是在一個小會議室,大家圍着一個圓形的會議桌,正對着過路夫婦而坐的,恰好是鍾秋。過路注意到鍾秋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煙,她的表情讓他想起了黃文嘴裏的煙味。由於過路自己不抽煙,對別人嘴裏的煙味十分反感,和黃文無論怎麼癲狂,絕不親吻,因為他實在不喜歡黃文嘴裏的煙味。過路覺得女人不應該抽煙,或者說覺得鍾秋不應該抽煙。李冬青忘記了時間,侃侃而談,過路坐在那百無聊賴,便想像自己和鍾秋髮生關係的可能性。既然他已經背叛了一次,再墮落一回,又有什麼不可以。他覺得鍾秋如果能像黃文一樣開放就好了,說老實話,在鍾秋和黃文之間,他更願意選擇鍾秋,這不僅僅是因為鍾秋比黃文漂亮,主要還是因為鍾秋比她更有女人味。過路發現自己對鍾秋確實存在着一種非分之想,他意識到自己無論和黃文還是和妻子,在做愛時,都會有意無意地想起鍾秋。
正式拍攝的第一場戲,劇情是戲中戲,女演員們排演《王魁負敫桂英》,正排演到“報捷“一場戲。這時候,王魁赴京趕考,中了狀元,背棄桂英入贅相府,他有些內疚,想到敫桂英是妓女,和自己的身份已不相符,於是硬了硬心腸,派人帶了幾百兩銀子,另附休書一封,送到鳴珂巷妓院。玉魁的休書上有詩一首:比翼連枝願已乖。
休將薄倖怨王魁,只因憔悴章台柳,怎向瓊樓玉宇栽。
對於王魁來說,幾百兩銀子,已經足以對他們的過去做一個了斷。妓女們不知道是送了休書,只知道桂英交了好運,一個個跑來向她恭喜祝賀,嘰嘰喳喳鬧個不停。她們不知道桂英此時的內心痛苦,不知道她是強掩悲哀,硬作歡笑,把那幾百兩銀子看了又看,數了又數,好不羨慕。桂英遭此背叛,已經有了尋死的念頭。鍾秋喜歡這場戲的內涵,當背叛發生時,女主人公的內心世界變得非常豐富,她沒有歇斯底里地大哭大鬧,沒有怨天尤人,只是很平靜地怪自己命不好。妓女們在她房間裏沒完沒了地說笑,這時候的鬧和她心中的靜,形成巨大反差,這種反差構成了很好的戲劇衝突。
鍾秋對女演員的表演很不滿意,無論是敫桂英,還是其他妓女,所有的表演都不到位。雖然過路在給演員上課的時候,很突出地講過古代的妓院,和現代的妓院有什麼不同,但是這些女演員除了嘰嘰喳喳瘋瘋癲癲,怎麼也達不到鍾秋的要求,最後沒辦法,鍾秋只好再調過去的戲曲片,讓大家重新觀摩,一邊看,一邊作提示,不管怎麼說,敫桂英只是個普通的煙花女子,不能演得像《桃花扇》中的李香君,像秦淮八艷那樣大義凜然是不對的。拔高常常會把一場很好的戲弄壞,扮演敫桂英的演員,必須在細微處下功夫,譬如當那些妓女嘰嘰喳喳地在她房間裏鬧,她就會在心裏設想:“是呀,我怎麼可能去做狀元夫人呢,我做了狀元夫人,這些姐妹們日後來找我,狀元郎的臉面往哪擱。”
當年王魁落難在妓院中,那時候他的身份,和妓女差不多平起平坐,現在身份發生變化。
敫桂英會想,王魁負心是不對,然而他的負心又是很正常。王魁因為自己中了狀元看不起敫桂英,敫桂英因為王魁中了狀元,看不起自己的姐妹。看不起自己的姐妹,當然也意味着看不起自己,所以,敫桂英決定要死,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對自己絕望。
鍾秋一再向演員說明,在《王魁負敫桂英》這個戲中,“報捷“是場重頭戲,它的地位僅次於後面的“情探“。對於那些跑龍套的女演員來說,這場戲看似簡單,其實並不好演,原計劃一個下午就可以拍好,結果整整花了兩天時間,對於劇組的服務人員來說,這卻是場有趣好玩的戲。“報捷“中演眾妓女的,是省戲劇學校的學生,這些女孩子平時一個個感覺良好,衣着時髦,說著帶港台味的普通話,根本就不把打雜的劇組服務人員放在眼裏。她們的眼裏只有導演,只有男一號女一號,現在連個普通的妓女都演不像,被鍾秋像熊什麼似的一遍遍地教訓,正好被別人當笑料。製片主任老王是劇組服務人員的總頭目,他手底下一幫打雜的,除了新來的楊衛文,差不多都是跟他後面幹了好幾年的老腿子。在劇組裏混,許多事都得兼職,必須是多面手,譬如司機小熊,開車之外,還得打燈光,而負責道具的朱海,同時也是電工和木工,並且時不時客串幾個鏡頭演群眾演員。又譬如老鞏,她整個就是劇組的老媽子,不僅要為大家做飯燒菜,還要幫別人洗衣服。最雜的就要算楊衛文,從陪老鞏去買菜,到為劇組買手紙,只要是能想到的事,只要是可能做的事,都叫他做。拍戲期間,整個劇組住在一家很破的兵營里,部隊早就撤走了,現在屬於縣人武部代管,改造成了一個招待所,條件依然有些艱苦,平時很少有人去住。除了主要演員和導演,大家都睡那種大統鋪,一個房間起碼放上五六張床,還都是上下鋪。就像演員喜歡和演員聚在一起一樣,在劇組中打雜的這幫人,也喜歡聚在一起。到了晚上,有時候,幾個人便由老王帶頭,躲在一起打撲克,來些不大不小的輸贏。
小熊想起白天拍片時的情景,一邊抓牌,一邊大罵那些戲劇學校的女孩子都是笨蛋,說她們一個個的臉蛋看上去倒像那麼回事,可惜就是不會演戲,又說其實根本也不用導演費心去教,最好的辦法,是把她們通通打發,送出去真做了妓,一個月的客接下來,演什麼像什麼。和小熊打對家的是朱海,他笑着說:“你小子一肚子壞水,打發人家去做妓,你可以名正言順地去當嫖客是不是?“小熊反唇相譏,說:“你不要說我,還不知道誰一肚子壞水呢。就說你今天對老鞏使的那眼色,別當我沒看見。“朱海說:“我使什麼眼色了,你小子可別坑我害我,人家老鞏可是老王的人,兔子不吃窩邊草,我哪能幹這種不道德的事。老王,你說是不是?”
老王做出光火的樣子,說:“你們這些小狗日的,別跟我沒規沒矩,專門尋老子的開心,都胡扯什麼,什麼老鞏是我的人你的人,下次誰再這麼說,我就跟誰翻臉。”
楊衛文一直在旁邊看打牌,幫朱海數錢,他獃頭獃腦地突然插嘴:“老鞏不是做過妓嗎,幹嗎不讓她演?”
大家被他說得一愣。老王白了他一眼,很嚴肅地叫他不要瞎講。小熊卻樂了,笑着將手中的牌扔出去,一本正經地說:“阿文說得不錯,是可以讓老鞏演個角色,人家可真是有過實踐經驗。不過阿文,這話對我們說沒用,得去和你二姐說,二姐說行,這就行了。“老王連忙打斷小熊的話,說:“你別亂出餿主意,又害他挨罵,這獃子少一根筋,說不定真會去瞎說。“楊衛文聽了,有些不樂意,撅着嘴說:“你才是獃子!“小熊和朱海被他委屈的樣子逗樂了,笑着說:“對對對,老王才是獃子,就去和二姐說,馬上就去。”
劇組的年輕人,不知怎麼中了邪似的,都跟着楊衛文喊鍾秋二姐。不知不覺,這稱呼就固定了下來。自從有了楊衛文,大家多了個捉弄對象,憑空添了不少樂趣。劇組裏誰都可以欺負他,他反正腦子不好使,有時候被別人尋了開心,自己懵里懵懂,也不明白怎麼回事。他最恨別人說他呆,別人說他呆,他便要千方百計地報復別人。於是老王贏錢,楊衛文在替朱海付錢的時候,故意少付了一塊錢,而輪到朱海贏錢,他就偷偷地從老王那裏多拿一張。連續做了幾次這樣的手腳,老王終於發現了,板著臉攆他走,不許他在一旁看打牌。朱海和小熊看老王是真的急了,也就勸楊衛文離開。
楊衛文百無聊賴,時間還早,他毫無睡意,便到隔壁的隔壁找老鞏說話。老鞏忙了一天,這會正躺在床上休息。楊衛文大大咧咧地就進了房間,一起合住的幾位女賓,有的已經脫了衣服,穿着三角褲短汗衫上床睡覺,見他這麼冒冒失失地進來,嚇了一大跳,不過,很快緩過神來,因為大家的心目中,楊衛文反正就是這樣,腦子裏面少一根筋,天生長不大,跟他急沒用。楊衛文很神秘地走到老鞏面前,像小學生告密一樣,把頭湊到老鞏耳朵邊,輕聲說:“老王他們這會正在說你壞話,他們說你當過妓。“老鞏一時沒聽清楚,楊衛文又說了一遍,這次聲音足夠響亮,連鄰床的人都聽見了。
老鞏立刻很有些難為情的樣子,她裝着沒聽明白楊衛文說什麼,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好在楊衛文自己又迅速把話題轉開,他的用心很簡單,不過是藉機會攻擊一下老王,現在目的既然已經達到,他便又毫無心機地和老鞏說起別的事。在劇組中,老鞏也許是唯一不會欺負楊衛文的人,而楊衛文也從來不捉弄老鞏,像剛剛說的那句話,在楊衛文看來,不能算是捉弄,因為他的目的,是陰損老王,是想讓老鞏恨老王。老鞏也不覺得楊衛文在捉弄自己,和楊衛文一樣,老鞏也是個腦子不太好使的女人,明顯要比正常人缺個心眼,只要他們倆在一起說話,大家就覺得好玩,就忍不住要笑。果然,這兩個人很嚴肅地談起一件十分沒趣的事情,他們說的事情沒趣,可是談話的方式很有趣,兩個人都很認真,都一本正經。這兩個人實在是天生的一對。
人們都說老王對弱智情有獨鍾。在同一個劇組裏,能找到兩個像老鞏和楊衛文這樣腦子不太好使的,也算是個獨特的人文景觀。老鞏今年差不多快四十歲,有着非常戲劇性的經歷。她原來是安徽大山裏的一個農民,結婚不久,丈夫喜歡上了別的女人,便把她交給了人販子,結果她被賣到江蘇蘇北,在打拐中被解救,送回原籍,她丈夫不認她,說她已經做了別人的女人,還回來幹什麼。老鞏想想也是,也覺得自己罪不容赦,便鼓足勇氣又到外面的世界來混。她既然已經被賣過一次,所以在外面闖,也不怕再碰上人販子。
老王是在三年前一次拍片過程中,認識老鞏的。那時候,老王和朱海還有司機小熊,一起去安徽看外景。他們在兩省交界處,找了一家看上去還算乾淨的路邊店,大大咧咧地停下車,人還沒走出去,兩個花枝招展的小姐立刻沖了上來。有關路邊店的種種傳聞早就聽說過,老王他們怕宰,裝腔作勢地說自己是派出所的,而老闆一眼就明白他們的心思,拿出價格表來,直截了當地說吃飯多少錢,住宿多少錢,要小姐陪多少錢,不要小姐陪又是多少錢。朱海正色說:“我們怎麼會要小姐呢,瞎說什麼,光吃飯。“天色正在黑下來,老王他們點了幾個菜,喝啤酒。老闆又上來招呼,好言好語希望他們住下來,說這樣可以把這頓飯錢,全部算在住宿費中。老王對四下看了看,說這還算乾淨,真住上一夜也無妨,便問老闆有沒有正式的發票。老闆笑着說:“這年頭,沒有正式發票,怎麼能混飯吃,跟你說實話,我這無論是稅務,還是公安,都擺平的,要不然我做什麼生意。幾位老闆,你們絕對放心,在我這幹什麼都行。“朱海和小熊看老王已經動心,就力勸他住下來,他們反正走南闖北,明知道這路邊店弄不好就是個黑店,藏污納垢,真住下來,又怕什麼。身正不怕影子歪,他們畢竟是三個大男人,不怕別人怎麼樣。
吃完飯,三個人被老闆送到樓上,樓上就兩個房間,每個房間裏兩張床,三個人都不願意一個人住,怕一個人會有意外。老王叫老闆把另一個房間裏的床,搬一張到這邊來,這樣雖然擠,三個人睡一起,心裏踏實。老闆有些不樂意,老王大方地說:“錢照算,你有什麼不樂意的。“老闆一聽,立刻喊小姐上來搬床,不一會,安頓好了,又安排他們洗臉洗腳。一切差不多結束了,剩下最後走的是一個胖胖的小姐,她赤裸裸地說:“我們正好有三個人,三位老闆想不想快活一下?”
老王連聲說:“不要,不要。”
胖小姐也不硬推銷自己,扭身就走,臨下樓,說:“我們就睡在下面,有什麼事,喊我們。”
老王又是連聲說:“沒有事,沒有事。”
三個人中,小熊膽子大一些,笑老王也沒必要緊張成那樣。老王說,他是有些緊張,誰知道下來會發生什麼事,這種地方什麼事都可能發生。樓下姑娘們嘰嘰喳喳正說著什麼,有一位時不時地還在哼歌,好像是故意唱給樓上的人聽,一個小時以後,樓上的三個人開始覺得無聊,想睡覺太早,不睡覺也沒事幹,小熊自嘲地說:“我們沒膽子幹事,喊姑娘上來聊聊天,總可以吧?“老王很嚴肅地說:“我告訴你,不要沒事找事,你以為姑娘聊天就不要錢。“小熊聽他這麼一說,直嘆氣,說:“老王呀老王,你就是捨不得一個錢,花點錢,又怎麼了。”
一直不開口的朱海也贊成喊姑娘上來聊聊,三人於是說好,光聊天,絕不再往前走,往前走就要出事,今晚以不出事為原則。樓下的姑娘大約早料到會有這步棋,閑着也是閑着,一喊就上來,大家互相介紹,很快就成熟人。老王到這時候,乾脆挑明他們的身份,說自己是出來看外景地,另外也附帶着找個把演員。照例這種身份一亮出來,女孩子的眼睛都會發光,但是胖姑娘對老王的介紹似信非信,她指着她們當中年齡最大的老鞏,笑着說:“你要找演員,正好把我們這位'鞏俐'帶走。“她大約是覺得自己的話很幽默,格格格笑個不停。老王他們不知道什麼意思,跟着一起笑,後來才知道只不過是因為老鞏也姓鞏。
老王這人平時沒什麼幽默感的,可是那天竟然也說起笑話,很認真地說:“像'鞏俐'這樣的大牌明星,我們可不敢用,也用不起。”
朱海和小熊沒有料到,那天老王不僅說出了自己身份,還鬼使神差地給了每位姑娘一張名片。更沒有料到,那個被同伴戲稱為“鞏俐“的女人,後來竟然真會按圖索驥,根據一張名片,堂而皇之地找到了老王。“鞏俐“的年齡已經不小,老王喊她小姐喊不出,叫了她一聲老鞏,從此大家都跟着叫,這稱呼就固定下來,這個被叫作老鞏的女人突然心血來潮,認定老王一定是個救風塵的主,冒冒失失地找他來了。原來她在路邊店裏早就待得不耐煩,因為姿色長得實在不怎麼樣,加上又是笨嘴笨舌,天生不是競爭拉客的料,每個月掙的錢還不及另外兩位姑娘的十分之一,三天兩頭要挨老闆的罵,罵了不算,還打她。老闆打女人很刁鑽,他專門撿胃那個位置出拳,打的人喘不過氣來,打得人不想吃東西。有一天,老鞏突然發現自己懷孕了,對於路邊店的老闆來說,這種事情很簡單,走人,自己找地方墮胎去。
老王也沒想到結局會這樣,好在他是老江湖,遇驚不亂,很漂亮地就把這件事情擺平。他很嚴肅地問她為什麼轉業改行,剛剛墮過胎的老鞏,毫無保留他說出自己的想法,她說她在外面含辛茹苦,也就為了多掙些錢,將來老了有個依靠,而在路邊店幹活,飯雖然有的吃,可就是掙不到錢。偶爾來幾個扔錢的嫖客,總揀年輕漂亮的姑娘,好事壞事都輪不到她頭上。天下烏鴉一般黑,她做過好幾家路邊店,路邊店老闆脾氣都差不多,你拉不到客,就是沒本事,沒本事,老闆就不會喜歡。老王仍然一臉嚴肅,問她有沒有跟老闆睡過,老鞏吃驚居然會提出這樣的問題,她想不明白地問老王是不是一定要回答。
老王不說話,他的一本正經的態度,讓老鞏覺得這樣的問題顯然是必須回答。她玩小聰明繞了個彎子說:“老闆從來就不付錢,他就是白睡覺,在他店裏幹活的女人,他都要睡,睡了,又不給錢。”
劇組裏正好缺一個燒飯的廚娘,老王想把這差事交給老鞏,又擔心她不要有什麼性病,這不是什麼鬧着玩的事。便帶她去檢查身體,老鞏的身體像牛一樣結實,檢查下來,什麼都好,什麼都正常,什麼病都沒有。老王在婦科那一欄上反覆研究,還是不放心,又帶她去另一家醫院,檢查結果仍然一切正常,於是老鞏便成了劇組的廚娘,接連幾個戲拍下來,儼然成為當然的劇組成員,每次搭班子成立劇組,都少不了她。朱海和小熊知道老鞏的身份,也知道老王的用心,有時候開玩笑,剛露出點風聲,老王就板臉,老王說:“你們不要瞎想,老鞏這人不容易,她沒做過那事,人家在路邊店裏只是燒燒飯。”
在老鞏到劇組當廚娘的半個月後,有一次,老王板著臉,很認真地找她談了一次話,問她當年接客,最多的時候,是多少錢,最少,又是多少。老鞏被他問得有些不好意思,坦白說,所謂多也只有一次,那是一個很厲害的老頭,事後給了她四百五十塊錢。說到少,真有不給錢的,譬如鎮幹部,幹完了,讓她跟老闆要錢,老闆自然不會給錢,因此一分錢也沒有。老王說:“你不要說這些,就說一般情況下,是多少錢。“老鞏不明白老王為什麼非要問得這麼細膩,認認真真地想,老老實實地回答。她告訴老王,通常開價是兩百,還到一百五就可以成交,而沒生意的時候,其實一百也行。老王沉思了半天,很沉重說:“那好,我就出一百五。”
一百五是老王出的第一次價,到第二次,這價格便往下降,因為他已經是回頭客,應該打折。老王完全以一種生意人的態度,非常謹慎地來處理這件事情。他很巧妙地使自己成了老鞏唯一的定期客戶,而且理直氣壯地一次又一次要求打折,從最初的九折,很快下降到了五折。儘管他有充分的把握,知道自己即使不花錢,也可以讓老鞏就範,但是他不願意這麼做。作為大權在握的製片主任,老王有許多獲得女人的機會,但老王不屑於那麼做。親兄弟明算賬,他覺得自己畢竟是文化人,不應該變得和路邊店老闆一樣無恥,變得像鄉鎮幹部一樣蠻橫。老王的老婆自從乳腺癌手術以後,對性愛已經沒有多大樂趣,老王對她也沒什麼激情。老鞏雖然也是快四十歲的女人,然而她對於老王來說,畢竟還年輕,家花不香野花香,更重要的一點,由於老王每次都是花了錢,花了錢,尤其是花了自己的錢,辦事就認真,認了真,就有一種特別的趣味。
沒人和老王頂真,也沒人想戳穿他的把戲。第一個真正目睹事情真相的是楊衛文,他到劇組沒多久,不僅發現了老王和老鞏的秘密,而且很漂亮地捉了一次奸。楊衛文天生有一種包打聽的本領,凡事只要讓他知道一點蛛絲馬跡,不探個明白絕不罷休。他是偷聽壁角的高手,專門發現別人的私隱,有什麼壞事別想瞞過他。有一天,他早早地就躲在老鞏的床下,十分耐心地等待着事情的發生,結果老王和老鞏尋歡作樂的一舉一動,都在楊衛文的監視之中。床板吱吱咔咔地響着,事後,老王像上館子一樣付了錢出去,楊衛文從床底下像只貓似的突然鑽出來,一下子站在還沒有把褲子繫上的老鞏面前,差一點把她嚇暈過去。老鞏說:“我的小祖宗,你快把我嚇死了。”
楊衛文很惡毒地說:“嚇死你也活該,我就是要嚇死你。”
老鞏嘆氣說:“我和你無怨無仇,你幹嗎要嚇死我。”
楊衛文笑了,他讓老鞏趕快把褲子穿好。老鞏不急不慢地穿着褲子,楊衛文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看着她終於把褲子穿好。他的臉上洋溢着得意之色,老鞏有些不太明白他葫蘆里賣什麼葯,像哄小孩一樣地求楊衛文,要他千萬不要把這件事說出去,因為老王不止一次威脅過她,要是把他們的事情抖露開了,就別再想在劇組裏當廚娘。老鞏很喜歡廚娘這個差事,她不願意由於楊衛文嘴快,就丟了自己的差事。楊衛文到劇組還沒有幾天,和老鞏已經混得很熟,他一本正經他說:“現在已經有把柄落在我手裏,什麼時候我高興,就說出去,你信不信?“老鞏對楊衛文還不算太了解,不知道他只是嚇唬自己,白白地擔心了許多天。楊衛文從來是有嘴無心,老鞏這人不讓他感到討厭,因此他根本就不準備把知道的事情說出去。
楊衛文很快就發現老王並不是老鞏的唯一客戶。他注意到她不聲不響,偷偷地和人武部招待所的看門人也有了一腿。楊衛文為自己的發現感到很興奮,因為發現別人的秘密,永遠是他最大的樂趣。看門人是個瘸子,他干那事的時候,喜歡把一條瘸腿就勢擱在床上,另一條好腿站在地上,一邊幹活,一邊嘴裏還同時哼着小曲。精明過度的老王顯然一直蒙在鼓裏,總以為老鞏已經改邪歸正,找到如此稱心的工作以後,再也不會去理會那些想尋花問柳的男人。他不知道老鞏只要別人肯給錢,很輕易就會把他的警告,不顧一切地趕快忘到腦後。錢對老鞏的誘惑實在太大,而且還不僅是錢的問題,有男人能看中老鞏,也意味着對她自身價值的肯定。這種肯定讓她感到做人的實在。女人一旦墮落過,就沒什麼廉恥可言,老鞏總是情不自禁地就回想過去,情不自禁地又陷入到當年路邊店拉不到客的尷尬境遇中。那時候,她根本就不是那些花枝招展的年輕姑娘們的對手,等待她的只有羞辱和失望,現在這種競爭已經不復存在,和過去相比,事過境遷,老鞏終於有了用武之地,有了大顯身手的機會。
隨着電視劇一集集地往下拍,老鞏的生意也開始逐漸增加。很多預想不到的男人,正悄悄地成為她的客戶。在拉客方面,老鞏仍然缺少天賦,她知道自己不善言辭,因此只要是和男人單獨相對,除了脈脈含情地看着別人,像花痴似的等着別人勾搭她,別無妙着。她只會守株待兔,隨時準備鬆開自己的褲帶,流露感情和公開談價格一樣直截了當。她的力氣常常用錯了地方,男人不會都正經,也不會都不正經,有些道理,老鞏也許永遠也不會明白,並不是所有的男人都願意花錢買笑,有人覺得花錢有意思,也有人覺得不花錢才有意思。劇組的男人,心裏大都明白怎麼回事,真能看上她動她腦筋的人,卻是微乎其微,因此,老鞏除了只能在劇組之外發展客戶,還必須有一個貴人相助,幫她一把。
真正讓老鞏生意火爆起來的人,是大家都覺得不起眼的楊衛文。楊衛文不僅善於發現別人的秘密,而且是個天生的皮條客。天知道他怎麼就無師自通,成了老鞏出色的經紀人,他到劇組不過一個多月,便很熟練地為老鞏做成了好幾次生意。楊衛文成了老鞏命中的貴人,他輕而易舉地拉到第一筆生意,促成了人武部招待所看門人的兒子和老鞏的好事。看門人兒子姓洪名強,實際比楊衛文年齡還小一些,是那種典型的鄉鎮上的二流子。他在鎮上的一家新開業的工廠里做工,知道這邊在拍電視劇,一下班就到老子這來混,坐在門房裏,看着進進出出的男女演員,腦子裏全是一些不太好的念頭。這一帶民風有淳樸的一面,也有窮山惡水出刁民的一面,因為遠離主要交通幹道,色情業暫時還沒有滲透到這來,然而潛在的市場已經形成。
在父親的門房裏,洪強不知不覺地和楊衛文熟悉起來,認識沒幾天,就纏着楊衛文帶他去見老鞏。任何人和楊衛文在一起,都會產生一種智力上的優越感。楊衛文總是很輕易地就解除了別人對他的戒備。洪強絕不相信像自己這麼聰明的人,有可能受到楊衛文這種獃子的騙,一開始,他並不相信就在自己眼皮底下,真有楊衛文所說的那種好事,也不相信自己的瘸子父親已捷足先登,和那個叫作老鞏的女人勾搭上了。直到隨着楊衛文真去見了老鞏以後,他才發現原來不用出國,不用跑到資本主義那裏去,美好的事情一樣能呈現在眼前。洪強本來就是膽大妄為之徒,這種事他那不學好的爹都能幹,他沒任何理由不能幹。他也不嫌老鞏年齡比自己大,更把結婚不到一年的新媳婦置之腦後,當下就與老鞏說好了價錢,又講定辦事情的時候,必須由楊衛文站在門口替他們站崗放哨。鄉下人辦事喜歡直來直去,而直來直去,正好符合楊衛文和老鞏的心思。這樣的荒唐事,真得有人站崗放哨才行,偏偏楊衛文就願意干,他不只是願意干,並且非常稱職。
洪強在鎮上有一幫不學好的狐朋狗友,大家都不想學好,苦於沒有不學好的機會,現在機會突然從天而降,紛紛前來找楊衛文接洽。楊衛文每次只收十元錢的服務費,這費用包括拉皮條還同時兼站崗放哨。隨着電視劇的拍攝日程一天天往前走,招待所門前形跡可疑的人也越來越多,楊衛文儼然成為一個鐵面無私的人物,人們出自於各式各樣的目的,紛紛向他討好,但是無論是在收費方面,還是排隊前後的次序上,他都不給予任何通融和照顧。由於老鞏在劇組中還有許多事要做,她每天得燒三頓飯,還得洗兩大盆衣服,因此過於繁忙的接客任務,她顯然承擔不了。在如何控制數量方面,老鞏不喜歡零打碎敲,她不喜歡一天固定只接幾個客這種過分僵硬的服務形式。她提高效率的辦法,是三天接一天客,而這一天是敞開接待,來多少接待多少,只要他們願意在外面排隊等候。
楊衛文和老鞏的合作可以稱得上是天衣無縫。他們絲毫也沒有耽誤劇組的任何工作,恰恰相反,因為精神愉快,加上有人熱心幫助,他們的工作反而比以往更加出色。劇組成員發現菜肴的味道大有長進,因為那些熱情的嫖客悄悄送來了最新鮮的蔬菜魚肉,而且主動參與了烹飪活動。一個善於爬牆頭的愣頭青,公然帶着兩個人,在晚上溜進百貨店,將放在那展銷的一台洗衣機偷了出來,偷偷地送到招待所。毫無疑問,在百貨店裏潛藏着內線,而這內線必然是在招待所門口排隊的嫖客之一。白天,劇組成員浩浩蕩蕩地去外景地拍戲,這時候,正好是老鞏接客的大好機會。浩浩蕩蕩有人走了,又浩浩蕩蕩有人來了。不明真相的群眾發現招待所門口總是有人進進出出。
鍾秋把招待所突然出現的陌生人,當作是前來應聘的群眾演員。劇組在這安營紮寨的第二天,她就讓老王貼了一張佈告在大門口,招聘拍攝群眾場面的演員。鍾秋對於拍攝群眾場面總是缺少一種信心,因此不得不把群眾場面一而再,再而三地往後推。紙顯然是包不住火的,終於有女人打上門來,對着招待所的傳達室破口大罵,口口聲聲說招待所現在已經成了公開的妓院,拍戲的女演員都是妓女。圍着看熱鬧的人,足以拍攝最大規模的群眾場面。劇組的清白形象,頓時受到了嚴重的污染,不難想像,這種事將越傳越離譜,越編造越傳奇。很難用文字來表達鍾秋的盛怒,因為她沒辦法想像,就在自己的劇組裏,會出現如此荒唐的事情。她不相信由於一個女人的不要臉,竟然可以弄出那麼大的動靜。鍾秋對老王大發雷霆,責怪他不應該把老鞏這樣不明不白的女人,弄到劇組來。新聞界將會爆炒這樣的事件,到時候,人們記住的,不是鍾秋拍攝的這部電視劇,大家感興趣的,是關於這部電視劇如此奇特的花邊新聞。
老王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作為製片主任,他碰到過各式各樣的尷尬事情,但是沒有一樁比這更棘手,更讓他下不了台。男女之間,發生些意外本來也沒什麼大不了,劇組從來就是出風流韻事的傳統場所,是流言蜚語的滋生地。在過去,老王總是以局外人的身份,非常從容地處理這些糾紛,而現在自己已經成為當事人,成為讓人議論紛紛的嫖客之一,鍾秋顯然意識到了他的所作所為,她流露出來的那種鄙夷的神情,讓他覺得自己的老臉簡直就沒地方擱。他們已經合作了很長的時期,他從來就沒做過這麼讓她失望的事情。過去曾發生男演員在拍戲過程中,偷偷溜出去嫖妓的事件,不僅是嫖了,而且東窗事發,結果老王不得不到當地的派出所去領人。至於男人或女人因為吃醋,跑到劇組來吵來鬧,這樣的吵鬧經常發生,處理類似的糾紛,對老王來說易如反掌。
現在老王必須揮淚斬馬謖,毫不手軟地將老鞏從劇組中清除出去,不管她是不是願意離開。事已如此,老王知道已經沒有辦法再留她,他覺得她一定會依依不捨,然而事實證明,真正依依不捨的,卻應該是他,老鞏滿不在乎的態度,大大出乎老王的預料。
在談話的時候,她不僅沒有流露出任何留戀,恰恰相反,她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可以用來告別的借口。也許她覺得無論是老王,還是劇組,都有恩於自己,在她困難的時候,他們接待了她,因此,她捨不得離開他們,是怕別人說她忘恩負義。現在好了,一切已經不成為問題,既然劇組已經不準備要她,她便打定主意留下來,在小鎮上快快活活地做她的女王。剛剛過去的經歷,充分增強了她的信心,現在,不再擔心找不到工作,更不擔心會沒有男人喜歡她,她將義無反顧地在墮落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真正讓老鞏感到捨不得的,是她不得不和楊衛文分手。楊衛文讓老鞏成為劇組中最耀眼的人物,她的名氣甚至比女一號主角都大。現在,他們這對最佳搭檔將不得不被拆開。沒有楊衛文相幫着拉皮條,沒有他相幫着維持秩序,接下來的一切,起碼不會像過去那樣趣味盎然。有些活兒若離開了楊衛文還真不行,楊衛文的作用,不只是在於他能拉客,關鍵在於可以使得整個活動充滿了戲劇性,這是一幕幕非常有趣的喜劇,而楊衛文是天生的喜劇演員,他的表演如魚得水,揮灑自如。正像老鞏捨不得楊衛文一樣,楊衛文也有些捨不得她。雖然老王有意將楊衛文一起開除,但是鍾秋並不同意,她的理由是就事論事,既然偷偷地賣淫的只是老鞏,那麼開除她一個人就行了。事實上,她對楊衛文參與拉皮條的事情,將信將疑,她不相信楊衛文真有別人說的那種能耐。
“如果他真有這樣的本事,我們劇組中倒是出了一個人才,以後推銷片子的時候,說不定還能讓他派派用場,“鍾秋對楊衛文表現出了明顯的偏袒,這顯然不是因為他們現在沾親帶故,而是她覺得把過錯,一古腦地往頭腦明顯不太好的楊衛文身上推,似乎不太公平。拉皮條固然不對,那麼如果是嫖客又怎麼樣。鍾秋不無挖苦地對老王說,“問題是誰把這個女人弄了進來,我聽說這女人過去就干過這種事?”
老王避重就輕,嘆氣說:“這我有責任,當時的確沒把好關。”
鍾秋說:“一顆老鼠屎,壞掉一鍋粥,劇組中怎麼能用這樣的女人。”
老王連聲說是,一個勁地點頭。無地自容的老王現在最大的願望,就是儘快結束這種令人尷尬的談話。他也知道自己的那點小秘密,不可能密不透風,該知道的那點事,鍾秋心裏顯然已經知道。導演和製片主任之間的關係,一向很微妙,通常在劇組裏,都是導演說了算,然而製片主任對導演,也起着很大的制約作用。老王明白鍾秋心裏有不痛快,而且很可能還有人在背後打他的小報告,偷偷地詆毀他。他知道鍾秋這會不想和自己鬧翻,也許她覺得為這樣一點意外,還不值得鬧翻。電視劇已經拍了一半,這時候,製片主任和導演鬧不愉快,可不是一件鬧着玩的事情,他們這時候分手將兩敗俱傷。
鍾秋解釋說:“我不是硬要留下楊衛文,他當年可也是你看上的,我還是覺得有些事情,並不能怪他。誰都知道他腦袋不好使,不是嗎。”
老王做出十分聽從鍾秋意見的樣子,非常爽快地說:“小楊這個人,也有他的好處,你鍾導覺得要留他,當然留,我當然尊重你的意見。”
鍾秋說:“那就留他。”
鍾秋決定將劇組從由兵營改造的人武部招待所撤走,這地方顯然不適合繼續待下去,既然已經在群眾中造成那麼大的惡劣影響,她覺得寧可多花些錢,也必須迅速離開這個是非之地。這麼做,有利於重新穩定軍心,好在進程已經過半,原計劃的群眾大場面尚未拍攝,鍾秋忽然想到可以修訂原來的方案,可以適當地簡化群眾場景。剩下的戲,鍾秋準備移師縣城,到那繼續拍攝。由於她的母親過去在那當過副縣長,事已過,境已遷,但是仍然可以找到許多老關係,因此鍾秋掛了一個電話過去,找到了現在的管文化教育的副縣長,一切事情便立刻拍板定下來。副縣長的一句話,一言九鼎,沒人敢違背,鍾秋後悔當初根本就不應該為了節省經費,將劇組的人馬都住在兵營改建的招待所里,那裏的條件實在太差。現在,所有的價格統統都優惠,住縣招待所,房錢只收一半。縣文化館已經瀕臨倒閉,鍾秋幾個月以前曾經去看過外景,有幾場戲就準備在那拍,而縣文化館逮住了這千載難逢的機會,想猛敲劇組一下,鍾秋和老王為此一直有些猶豫,主管文化教育的副縣長一聽說竟然有這事,當場表態不讓文化館收一分錢。
副縣長很爽快地在電話那頭說:“你們儘管來好了,我這個副縣長,這點主還能做。”
於是劇組浩浩蕩蕩移師縣城,縣招待所現在已經改造成賓館,劇組住的是老樓,老樓又破又舊,據說已經列入拆建計劃,然而這地方有幾個外景可以拍攝,這是一種巧合,有心找還找不到。仍然是自己做飯,劇組工作時間不能固定,吃飯時間也沒辦法定死,在食堂搭夥不方便,於是又請了個人,借了一副煤氣灶,自己買自己燒,這次不敢請女廚子,找了個男的,四十多歲,燒的菜就跟豬食似的,什麼菜都放在一個鍋里煮,而且猛放鹽,不把綠葉子煮黃了絕不罷休。鍾秋拍戲有個規矩,這就是不許隨便叫苦,她動不動就用自己當年曾在煤礦上干過,吃過怎麼樣的苦,來教訓如今那些已經習慣養尊處優的年輕演員。拍戲期間沒必要吃得太好,美食對於表演不會有任何幫助,那種覺得菜無法下咽的感覺,正好讓演員有機會體驗他們所要表演的那個時代。鍾秋覺得現在年輕一代的演員,他們所缺乏的正好就是這種生活。
鍾秋拍戲的演員,都談不上什麼大腕,沒人敢和她擺譜叫板。導演如果不能把演員鎮住,這電視劇就沒辦法拍。現在的許多演員像彈簧,你弱它便強,你不壓着它,它就會擠着你。大家看鐘秋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着煙,說戲時,大道理一套又一套,拍戲時,為了一個普通的小細節,一遍一遍地重拍,一肚子的深奧學問,時不時地就流露出來,也不敢不聽她的話。人總是佩服比他們能耐大的人,鍾秋深知要讓演員佩服自己,平時就要作出不苟言笑的樣子,要和演員保持適當的距離。現在的演員中,戲油子太多,他們感覺良好,自以為什麼角色都能演,尤其那些跑龍套的群眾演員,一輩子都是在混。
過去,這些戲油子是在各式各樣的劇團里混,現在,什麼劇團都不景氣,於是都跑到劇組來了,對這些人,如果不保持適當距離,根本駕馭不了他們。
雖然把老鞏清除出去了,但是並不意味劇組的空氣就此徹底凈化。有個一度曾經有過些小名氣的地方戲女演員龍梅妹,在劇組中打雜,從跑龍套到大家的生活,尤其是女演員的生活起居,樣樣都管。龍梅妹是劇組中年齡最大的女人,對今天的許多演員很看不慣,而且最看不慣的,是年輕一代女演員的生活態度。她知道大家現在都看不起地方戲演員,儘管她是國家二級演員,這職稱在大學裏相當於副教授,可是在劇組中,她所起的作用,也就是一個大家的老媽子,比老鞏的地位稍好一些。由於她更多的時候,乾的都是劇務工作,因此經常和老王的一幫手下混在一起,她喜歡開玩笑,別人也喜歡和她開些帶葷的玩笑。她自己看不起劇務工作,幹了這些活以後,便覺得別人都看不起自己,既要和別人說笑,又動不動就要發牢騷。龍梅妹常常要給老王手下那幫跑腿打雜的小夥子,說自己走紅演主角時的事情。她扮演主角的日子並不長,也就是文革中,移植樣板戲,在《紅燈記》中演過一段李鐵梅,這是一生中最輝煌的日子,可惜這日子一轉眼就過去了。
龍梅妹和楊衛文是冤家對頭,她有許多理由不喜歡楊衛文。首先,這孩子愣頭愣腦,說話不知輕重。有一次,龍梅妹很認真地當著眾人的面說他,說他年紀輕輕,怎麼能和老鞏做那種事。楊衛文斜着眼睛看她,故作不明白地說:“我們做了什麼事?“龍梅妹說:“你個小傢伙,還跟我裝糊塗,自己做了什麼壞事,都不明白。“楊衛文繼續做出無辜的樣子,說:“我做什麼壞事了,不就是安排男人和女人睡個覺嗎,男人和女人本來就要睡覺,這種事,大家都想做,我在中間撮合撮合,錯哪了?“眾人聽了就笑,楊衛文最喜歡這效果,這效果說明他的話有熱烈反應,於是忍不住有些人來瘋。
小熊在一旁笑着說:“小楊,我們都知道,你這是為人民服務。可是也不能光想着別人是不是,你自己怎麼樣,我們鐵梅大姐的意思,是你和老鞏究竟怎麼回事,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鐵梅大姐,是不是這意思?“因為龍梅妹常要說自己演李鐵梅的事情,劇組的這幫小夥子都喊她“鐵梅大姐“,楊衛文頓時有些犯傻,腳底抹油想溜,朱海等人拉住了他不讓走,嚷着說話沒完,就這麼走人,不禮貌。大家本來對他早捉弄慣了,這時候正好閑着沒事,索性娛樂一下,於是話題轉向,集中到了楊衛文究竟有沒有和老鞏睡過覺這一點上。楊衛文含糊其辭,眾人不答應,不說清楚不讓走。
龍梅妹說:“這小傢伙壞得很,一說到實質問題,就裝死。”
楊衛文沒有退路,站在那發獃。大家很快活地笑,說這傢伙畢竟還知道不好意思。
楊衛文做出不在乎的樣子,說:“有什麼不好意思,不就是睡覺,睡了怎麼樣,不睡又怎麼樣?你們想想看,我怎麼會放過她呢?”
龍梅妹做出這種下流話實在聽不進去的模樣,直搖頭。楊衛文繼續神氣活現,很神秘地說:“老鞏的床上功夫,總要比你鐵梅大姐強,要不然人家會那麼喜歡她?“龍梅妹驚得直咂嘴,作勢要打楊衛文,楊衛文面露得意之色,他想要的就是這樣的反應。眾人都笑,其實,除了龍梅妹,沒人相信楊衛文的鬼話。楊衛文每每會作出自己很下流的樣子,但是大家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他只是在做戲。小熊冷笑說:“別他媽跟真的一樣,你能做什麼事,老實說,你那小雞巴,我們誰沒見過,就這麼一點點大,能做什麼?”
小熊一邊說,一邊比劃。
楊衛文有些急,面紅耳赤,說話也結巴了:“什麼什麼——”
“你別急,急沒用,你有本事把小兄弟掏出來,給我們鐵梅大姐看看,“小熊說完,怕龍梅妹着急或者翻臉,連忙擺擺手,安慰她說,“你不要怕,量他也沒這個膽子。”
楊衛文以守為攻地說:“你怎麼知道我沒這個膽子。”
龍梅妹在這一點上,對楊衛文還是有所了解,再說,也不止一次聽說過楊衛文如何性無能,因此不甘示弱地說:“小赤佬不要嘴老,你掏出來,我的年紀,都快能做你媽,我不在乎,什麼沒見過,有膽子就掏出來。”
龍梅妹的這番話,頓時把氣氛推向高潮,眾人高興地直鼓掌。大家都知道楊衛文在生理上有毛病,龍梅妹這麼氣勢奪人地一逼,楊衛文無台階可下。發育不正常的楊衛文,最怕別人說他不是正常男人,這是他最忌諱被別人捅的瘡疤,一捅就發急。他氣急敗壞地對龍梅妹說:“我幹嗎掏出來,你想看,我還不讓你看呢!“龍梅妹看他真急了,笑着說:“別來勁,惟要看你的破玩意,人家只是想看看你行不行。“楊衛文怒不可遏,非常惡毒地說:“你又沒跟我睡過,怎麼知道我不行!”
龍梅妹沒想到他沒大沒小,連這種混賬話都講出來,笑着搖頭,楊衛文得寸進尺,在說下流話方面,他從不甘落人後面,於是乾脆赤裸裸地說:“有本事你也把褲子脫了,我們就在當眾搞,當眾表演,看誰不行。“大家都知道他這是膽大嚇膽小,該耍無賴就耍無賴,現在該是龍梅妹無話可說,碰到楊衛文這樣的無賴,她只好自認倒霉。人們只要能有笑話看就行,這時候,也不幫着龍梅妹了,反而倒過來戲弄她,都說那就試一試,看看楊衛文這小子到底行不行。玩笑開到這份上,龍梅妹有些惱火,又拿楊衛文沒辦法,繼續鬧下去,意味着繼續給人看笑話。
龍梅妹以退為進地說:“你小子不要沒大沒小,別以為有你二姐大導演護着,就可以無法無天,什麼東西,什麼玩意,還不就是個小太監!”
楊衛文咬了咬牙,仍然做出是佔上風的樣子,不依不饒說:“嘴不要凶,說我不行,幹嗎不敢脫褲子試試?“龍梅妹罵楊衛文是小太監,深深地刺痛了他。他憋了一肚子火,趁沒人的時候,就拿龍梅妹帶到劇組來的一條哈巴狗出氣。這條哈巴狗的品種據說很有些來頭,是當年皇宮裏養着給慈禧太后逗樂的,白白的,一身長毛,十分討鍾秋的喜愛。
龍梅妹才到劇組的時候,她注意到鍾秋很喜歡小動物,為了討導演的好,特地打長途電話給自己妹妹,讓妹妹把養的一條哈巴狗送到劇組來。像龍梅妹這種唱地方戲出身的女演員,對於有機會拍電視,看得很重。現在大家都不大看得起地方戲,劇團里平時也沒什麼戲演,大家閑着也閑着,一個個削尖了腦袋尋找機會。龍梅妹好不容易有機會進了劇組,對導演鍾秋自然是十分巴結,因為她知道在劇組裏,許多事情,最後還是鍾秋說了算。
那哈巴狗是劇組的寵物,龍梅妹閑着,就說哈巴狗的故事。哈巴狗的故事很多。首先是嘴刁,吃東西竟然比人講究,龍梅妹的妹夫是個小老闆,他天天開着摩托車,帶着狗去上班,那狗看着主人拿頭盔了,便知道到出門的時間,立刻很興奮地往樓下奔。妹夫開了一家五金店,到了店裏以後,妹夫讓在店裏打工的夥計,去對面飯店買兩客小籠包子過來,他自己吃包子皮,所有的餡都餵給狗吃。說起來都讓人不相信,這狗專門吃高級的東西,它吃蘋果,吃獼猴桃,吃火腿腸,吃罐頭牛肉,龍梅妹的小外甥喜歡吃什麼,它就吃什麼。它的口味已經不是狗的口味,它總是很認真地觀察人吃什麼,人吃什麼吃得津津有味,它就人來瘋似的跟着吃。有一天,龍梅妹的妹妹開門回家,發現那狗沒有像平時一樣,衝過來迎接,而是犯了錯誤一樣往小房間跑,喊它幾聲也不理,她應該意識到它是闖了禍,於是追到小房間,像審問賊一樣地對它喝斥,問它又幹了什麼壞事。它自然不會說話,只是裝死,若無其事的樣子,裝腔作勢地對她搖頭擺尾。龍梅妹的妹妹更加確定它做了壞事,四處視察,到了廚房,終於發現飯桌下面全是桂圓殼和核,一大包桂圓一個不剩,已全部被它吃下肚。
妹夫回來,知道狗偷嘴的事,也樂,聽老婆描述那一地的殼和核,像訓小孩似的訓那狗,那狗倒好,死賴在小房間裏,怎麼罵它,就是不出來。龍梅妹的外甥外甥女都大了,妹妹和妹夫拿這狗當小孩養,即使是罵它,也仍然帶着幾分愛憐。事情過去幾天,才突然發現事情嚴重,先是覺得那狗沒胃口,給它吃什麼都打不起精神,接下來乾脆什麼都不吃,一摸它的肚子,硬綳綳的,自從偷吃了桂圓,它還沒拉過屎。桂圓是上火的食物,人多吃了,鼻子會出血,大便要乾結,現在狗似乎也遇到了同樣的問題。龍梅妹的妹夫於是真的着急,當年自己兒子爬牆頭,摔下來,膀子骨折了,他都沒這麼急過。
養狗的人誰也沒遇到過這種情況,當時也沒什麼寵物醫院,要問也只好問給人看病的醫生。醫生只能用治人的經驗提供建議。人遇到這種情況,通常多吃蔬菜,吃瀉藥,再不行就用開塞露,就灌腸。
狗的肚皮摸上去越來越硬,像中了邪似的動不動就做出一些奇怪的動作。狠狠心給它灌瀉藥,灌下去了,也不見有什麼用。龍梅妹的妹夫自小就有便秘的毛病,對拉不出屎來的痛苦深有體會,急得連生意都沒心思做,將狗帶去遛公園,跟在狗後面細細觀察,看它究竟拉不拉屎,狗在公園裏到處跑,在草地上撅着屁股做拉屎狀,做那種拉不出屎的痛苦狀。最後只好給狗用開塞露,狗那屁眼像生了銹的鎖一樣,開塞露捅了半天,死活塞不進去。狗嗷嗷亂叫,龍梅妹的妹夫下不了狠心,最後還是他太太心狠手辣,一使勁,硬頂了進去。狗掙脫開了,鑽到床肚底下,怎麼哄也不出來。也不知是不是開塞露起了作用,狗究竟什麼時候把問題解決了,說不清楚。自從這狗抱回來以後,就從來沒有在家中拉過屎,平時它要拉屎,就會過來咬主人的衣服,讓主人出去遛它。狗的高貴大約也和它不隨地大小便有關,即使是在遛狗的時間裏,它也是要找一個隱蔽的場所。
反正幾天以後,那狗又開始吃東西,肚皮摸上去也軟了。它對主人似乎多了一層警惕,主人只要一看它的屁眼,它就拚命掙扎。
鍾秋和這狗在一起玩了幾天,立刻明白它的主人為什麼會那麼喜歡它。她因為自己拍戲忙,把照顧小狗的差事交給了楊衛文。龍梅妹的本意是討鍾秋的好,鍾秋沒時間和狗玩,這狗就成了楊衛文的玩物。龍梅妹因此有些不樂意,不敢對鍾秋有意見,見到楊衛文就數落,嫌他不會照料狗,給狗瞎吃東西,這樣看着不順眼,那樣看着彆扭,又說這狗聰明,尤其是比楊衛文這樣的人要聰明。楊衛文聽了很來氣,他本來很喜歡這條狗,被龍梅妹這麼一說,便與狗結了仇,想盡辦法折磨它。龍梅妹說狗聰明,楊衛文要讓事實證明,究竟是狗聰明,還是人聰明。
這是條公狗,楊衛文無意中發現,只要摩挲它的生殖器,它立刻會做出很下流很愜意的樣子。於是不管有人沒人,楊衛文老是在狗的那地方按摩,很努力地工作着,接下來更不像話,他竟然有辦法把狗的那玩意弄出來表演給大家看,紅紅的一小截,顫顫巍巍地直晃。狗本來有個發嗲的壞習慣,它和人表示親熱,喜歡兩條前腿往人身上一跨,然後有節奏地抖動屁股。這是它的動物本性,家中豢養的母狗有時候也會這樣,平時大家都不會瞎想。這狗既然成了劇組中的寵物,見了誰都喜歡搖頭擺尾,而且最樂意和那些年輕漂亮的女演員親熱。有的女孩子忍不住要逗它玩,又害怕它表示出過分的親熱,因為它動不動就往穿花衣服的女孩子身上撲。經過楊衛文照料過一段時間以後,它撲在人身上抖動的時候,變得越發下流,似乎是有意識讓人摩挲它的生殖器,有一次,當著很多人的面,它竟然把自己的小玩意挺了出來,弄得正在吃飯的女演員們一驚一咋。
這還不算過分,楊衛文聽說過狗吃桂圓的故事,念念不忘,老惦記着再試一次。他先是在南貨店的貨架上,偷了幾粒桂圓給狗吃,那狗沒記性,照吃,於是楊衛文和龍梅妹賭氣,就堂而皇之買了一斤桂圓,想方設法讓它全部吃下去。他像哄猴一樣,到最後幾粒,不吃,就不讓它動彈,而且大聲訓斥,刮它的耳光。畜生就是畜生,這狗再高貴,落在楊衛文手上,也只能乖乖地受他蹂躪。一斤桂圓硬是全吃了下去,狗的肚子很快像鼓似的硬綳綳,楊衛文幸災樂禍地就等着它撐死,然而多少天過去了,這狗終於熬過了這一關。劇組成員才不會像它原來的主人那麼疼它,大家想到時,逗它玩玩,想不到,根本就不理會它。連續多少天,別人喂什麼給它吃,它都無動於衷,過去,喂它吃東西,是一種討好的手段,現在,誰要是扔東西給吃,它掉頭就跑。人們也想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只知道它失去了歡樂,臉上的表情,似乎帶着一種憂鬱。它顯然對人的用心產生了懷疑,因為它不再渴望人們的愛撫,恰恰相反,誰只要流露想捉住它的意思,它立刻齜牙咧嘴,做出準備向人進攻的樣子。
最後還是楊衛文自己供認了一斤桂圓錢白扔了的秘密,他腦子裏擱不住事情,當狗沒事似的又開始進食的時候,楊衛文開始為自己的桂圓錢感到惋惜。在用錢方面,他一向是個十分吝嗇的人,花了錢,達不到目的,他很失望。龍梅妹把他惡罵了一頓,氣急敗壞地到鍾秋那裏告狀。鍾秋覺得楊衛文的做法的確有些過分,沒想到他會這麼歹毒,然而他既然做了,又肯說出來,說明他至少不是個有心計的人。她覺得龍梅妹沒必要這麼斤斤計較,和楊衛文這樣一個缺心眼的男孩子鬥氣,只能是自尋煩惱自找沒趣。龍梅妹對鍾秋偏袒楊衛文,早就存着一肚子意見,她不敢對她當面發作,連聲說自己根本就不該把這麼一條名貴的狗,帶到劇組來。
龍梅妹氣呼呼地說:“我妹妹的這條狗,嬌生慣養,什麼時候吃過這種苦頭,真是好心沒好報,我何苦呢。”
鍾秋對她的話,一點也不介意,笑着說:“給你妹妹打電話,趕快把狗接回去。”
鍾秋和楊衛文之間關係曖昧的流言,像一陣夏季的颶風,在電視劇拍攝後期,很猛烈地席捲了整個劇組。作為當事人之一的鐘秋,起初對此一無所知,後來知道了,想這些人吃飽了撐得難受,實在無聊,也不太往心上去。她知道許多事越解釋越麻煩,劇組中,什麼樣的怪事都可能發生,她索性一笑了之,無動於衷,別人拿她也沒辦法。在大家的心目中,鍾秋顯然是一個脾氣有些古怪的女人,這倒不是因為她像男人一樣,一支接一支地抽煙,說話時不時地流露出幾個髒字。有關鍾秋性冷淡的消息,早在電視劇剛開始拍攝的時候,就不脛而走,人們在拍戲之餘,大談她和自己丈夫吳敬如何的不和諧。
流言是從楊衛文替鍾秋按摩開始的。鍾秋在拍“情探“的時候,坐骨神經的老毛病突然犯了,疼得連起坐也不方便。去縣醫院看,說是要推拿,每次都要折騰好長時間。
鍾秋不可能天天去醫院,便在劇組裏隨便喊個人,按照推拿醫生的辦法,替她按摩。劇組裏有很多人都做過她的按摩師,因為那部位是在屁股那裏,通常是由女人按摩才合適,而女人的力氣大小,總不能讓鍾秋感到滿意。有一天,拍戲時,鍾秋突然疼得動彈不得,在場的女一號自告奮勇地替她按摩,忙了半天,不得要領。情急之中,鍾秋想到了楊衛文,於是派人立刻把他喊來,人喊來了,他傻乎乎地站着,不肯動手。
鍾秋人趴在一張長桌上,說:“你手上的勁大一些,你來試試。”
楊衛文站在那仍然不動彈。鍾秋以為他是不好意思,催他趕快動手。楊衛文懶洋洋走了過去,眾目睽睽之下,在鍾秋的屁股上一陣亂捏,弄得鍾秋哭笑不得。在一旁看着的人也樂,鍾秋用手指了指壓痛點,讓楊衛文在那用勁。楊衛文不太情願地開始按摩,按摩了一陣,鍾秋不住地還要他用力,然而他始終有氣無力,一邊按摩,還一邊做鬼臉。
鍾秋感到很不滿意,譏諷說:“你好歹也算是個男的,怎麼手上的勁,也不比女人大多少。”
楊衛文讓鍾秋從長桌上下來,說:“你趴在桌子上,我怎麼用勁!“鍾秋反問說:“不趴在桌子上,那我趴哪?“楊衛文用腳跺了跺地,一本正經說:“趴地上。“鍾秋說:“我趴桌上,都用不出勁,趴地上,你怎麼用勁?“楊衛文說他可以用腳踩。鍾秋想想也有道理,這時候她真疼得難受,用腳踩着試試也不妨,於是由別人攙扶着,從長桌上顫顫巍巍下來,很艱難地趴在地上。楊衛文不管三七二十一,冒冒失失就站在了她的屁股上,鍾秋立刻疼得哇哇大叫,讓他趕快從她身上下來。楊衛文不懷好意地說:“不是要用勁嗎,真用了勁,你又吃不消。”
鍾秋也不生氣,只是說:“你一個大活人站我身上,我怎麼受得了。”
楊衛文不講理地說:“是手有勁,還是腳有勁,當然是腳有勁。”
接下來,楊衛文就用一隻腳在鍾秋身上踩。他跟玩一樣,手扶着長桌,一腳着地,作為支撐點,另一隻腳踩在鍾秋身上揉來揉去。這一招真管用,雖然還疼,但是以疼攻疼,鍾秋的坐骨神經頓時感到舒服多了。大家在一旁看西洋景,這時候,正是戲拍到一半,鍾秋在地上哼了一陣,終於坐了起來,讓人拉她,咬牙說繼續往下拍攝。楊衛文有些得意,看他那表情,儼然像是已將鍾秋的坐骨神經發炎治好了。
鍾秋對楊衛文的偏袒,讓很多人感到不可理解。大家想不明白,鍾秋為什麼總是護着他。不論楊衛文闖了什麼禍,向鍾秋彙報時,她都是一笑置之,反倒讓彙報的人有些下不了台。或許連鍾秋自己也想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只要想到楊衛文是包巧玲的兒子,鍾秋就可找出一千條的理由不喜歡他,但是,事實卻令人滑稽地證明,她不僅不討厭楊衛文,恰恰相反,她覺得楊衛文這小傢伙很有趣。鍾秋和楊衛文的哥哥楊衛字曾經同過學,和那位壞透的哥哥相比,鍾秋在楊衛文身上,見不到他哥哥的那種壞。楊衛字不僅壞,而且下賤,是鍾秋見過的最不要臉的男人,楊衛文和他的哥哥完全不一樣,他的壞總是帶着些孩子氣的可愛。她有些喜歡這個愣頭愣腦的小男孩,無論他闖了什麼禍,都覺得別人不應該和他斤斤計較。
漸漸地,人們開始懷疑鍾秋的清白。既然劇組裏什麼樣的事都可能發生,鍾秋對楊衛文的態度,已經足以引起人們的疑問。她是個不苟言笑的人,通常情況下,鍾秋從不過問劇組的事情,除了拍戲,那些婆婆媽媽的瑣事,都與她無關,然而只要楊衛文為了什麼屁大的事情,有點不開心,氣呼呼地板著臉,鍾秋便會急成熱鍋上的螞蟻,為了弄明白緣由,很當回事地到處向人打聽,她為楊衛文護短的時候,根本就不在乎別人會怎麼想。為了楊衛文,她不止一次地失態。她板著臉問老王,是不是又有誰欺負了他,甚至攔住常常和楊衛文在一起的小熊,直截了當地問他,是不是又捉弄了楊衛文。別人被她問得莫名其妙,礙着她是大導演,也不敢跟她急。鍾秋對楊衛文的偏袒,很快就發展到了失去理智的地步,一旦楊衛文臉上有什麼不高興,她竟然會低聲下氣,在公開場合追着他,近乎討好地問個沒完。
難怪小熊要陰陽怪氣地對老王說:“如今在劇組中,小楊有這麼一位二姐護着,只有他欺負別人,誰還敢欺負他?”
自從那次用腳按摩大獲成功以後,楊衛文差不多成了鍾秋的專職按摩師,劇組的人和他開玩笑,常常煞有介事地騙他,說鍾秋正等着他去按摩。這種玩笑屢試不爽,而且漸漸帶有一種色情玩笑的成分。針對“三陪小姐“這個特定的詞,有人乾脆稱楊衛文為“三陪小伙“,而楊衛文本人對這稱呼,似乎也十分得意。有充分的理由可以相信,說他和鍾秋關係曖昧的話,是楊衛文自己放出去的。他顯然比別人更喜歡這方面的謠言,當別人問起女導演鍾秋為什麼總是要他去按摩的時候,他立刻做出很神秘的樣子,欲擒故縱,有意暗示這是他和鍾秋之間的秘密,這種秘密絕對不能外泄。
楊衛文經常在別人的眼皮底下替鍾秋按摩,除了用腳踩,也用手幫她捏肩膀,捶背,揉腰,掐屁股,按摩肚子,鍾秋壓根就不在乎別人會怎麼想,按摩時,常常發出那種十分愜意的哼哼聲,這種聲音在謠言的環境裏,彷彿有着另外一層意思。楊衛文很樂意自己能成為人們議論的焦點和中心,當人們對他為鍾秋按摩議論紛紛的時候,他的得意之色溢於言表,他喜歡別人往邪處想,喜歡別人就這件事,和他開些粗俗的玩笑,越粗俗越下流越好,這種玩笑讓他感覺良好。在按摩的過程中,趁着鍾秋注意不到他,他時不時地向旁人做鬼臉,甚至故意做一些看上去很下流很猥褻的動作。越是在公開的場合,他越是要表現出自己和鍾秋之間的親密關係,在這種時候,他顯得十分有心計,他總是有意無意地把別人的想法往邪路上引。
有一天,吃飯的時候,手機突然響了,是鍾秋的丈夫吳敬從千里之外打來的,說是有話要和她說。鍾秋嫌身上揣着手機太麻煩,常常把手機交給楊衛文保管。楊衛文身上揣着手機,那架式就彷彿是當年的八路軍身上挎着盒子槍,要多神氣有多神氣。他屬於那種凡事沒商量的小人,別人有時候有急事,想借他的手機使使,說多少好話都沒用。
在這方面,他比導演鍾秋和製片主任老王都更難說話。鍾秋不贊成別人打電話,是她不希望在拍攝電視劇期間,和外面世界有什麼聯繫,老王是為了省電話費,而楊衛文的想法很簡單,他就是要讓人不痛快,別人越不痛快,越恨他,他越高興。
楊衛文對着手機拿腔拿調,說鍾秋這會不在。吳敬在電話里問他是誰,楊衛文大聲反問他是誰。吳敬說自己是誰,又說他有急事,讓楊衛文立刻去找鍾秋,楊衛文氣呼呼
地說:“你有急事怎麼了,我們正吃飯,你待會再打來。“說完,氣勢洶洶把電話掛了,剛掛上,鈴聲又響,仍然是吳敬,楊衛文二話不說,又掛了,接下來,鈴聲又響,楊衛文故意不接,結果整個吃飯時間,他腰間的手機響個不停。大家並不知道是誰打來的電話,都知道是找鍾秋的,看着楊衛文神氣活現的樣子,又好氣又好笑。龍梅妹嫌那鈴聲鬧得慌,讓他乾脆把手機關了,否則影響大家吃飯的情緒。
楊衛文要的就是這效果,慢吞吞吃着飯,一本正經地說:“不,就讓它響着,我看這小子究竟要打多久。”
幾個小時以後,楊衛文見到鍾秋,突然想到吳敬的電話,輕描淡寫地對她說,有個姓吳的來過電話。鍾秋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問是男的女的,楊衛文說當然是男的。鍾秋又問叫吳什麼,楊衛文說他也記不清了,反正說話很沖,一點規矩都不懂。鍾秋一下子想到自己丈夫吳敬,便問楊衛文是不是他。楊衛文不耐煩地說:“對,好像就叫什麼吳敬,是這傢伙!“楊衛文說這話的口吻,就好像他和鍾秋是一家人,而吳敬卻是另一個與他們不太搭界的外人。鍾秋不明白吳敬為什麼要打電話過來,跟楊衛文要過手機,立刻給吳敬掛電話。電話接通了,吳敬在那頭劈頭蓋臉地就是一陣牢騷,鍾秋一邊接電話,一邊笑,一邊陪着不是。在一旁偷聽的其他人,於是都知道楊衛文吃飯時死活不肯接的,是鍾秋丈夫打來的電話,想楊衛文這小子真夠邪的,人家夫妻之間的通訊,他也要搗亂。
鍾秋和吳敬聊了半天,聊完了,依然把手機交給楊衛文保管。大家都覺得她肯定會說楊衛文幾句,可是她若無其事,一聲不哼,就這麼走了。
確實想不明白鍾秋為什麼對楊衛文會這樣,剛開始,沒人相信鍾秋和楊衛文之間,真會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發生。憑鍾秋這樣的條件,什麼樣的男人不能喜歡,何苦偏偏要看中楊衛文這麼一個沒發育好的小傢伙。然而劇組中什麼樣的怪事都可以發生,在拍攝上一部電視劇中,有個男演員是同性戀,他在劇組中,逮着機會就和那些長得白凈的男孩子調情,別人知道他是同性戀,一個個都躲着他,他也明知道別人不喜歡他,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動不動就令人作嘔地忸怩作態。天底下的事說不清楚,人們從未聽說過鍾秋和什麼男演員有過風流韻事,想不明白她為什麼那麼偏愛楊衛文。
楊衛文差不多成了鍾秋的貼身護衛,成了她的男護士。除了每天的按摩之外,他還負責為鍾秋洗衣服,洗內衣內褲,為她去食堂打飯,在外面拍戲時,像小廝似的在一旁為她捧着茶壺。鍾秋喜歡像老茶客一樣用宜興紫砂茶壺,拍片過程中,時不時地呷上兩口。楊衛文不顧及自己的形象倒也罷了,問題是鍾秋也全然不顧別人會怎麼想。也許是故意想讓大家吃驚,她甚至讓他火燒火燎地去商店裏買衛生巾,楊衛文拿着剛買的衛生巾到處招搖,劇組中的其他人看得目瞪口呆。這種事都做了,天知道楊衛文還有什麼不能做,因此幾個人在背後悄悄地拉住楊衛文,非常刁鑽地審問他,問他鐘秋洗澡的時候,要不要他幫她擦背。
楊衛文賣關子地說:“擦了怎麼樣,不擦又怎麼樣?”
小熊說:“你小子這樣說話最沒意思,擦就是擦了,不擦就是沒擦,你給我們說個實話。”
偏偏楊衛文在這種時候,從來就沒有實話,他知道應該如何吊那些好奇人的胃口,知道如何把話說得模稜兩可,越是模稜兩可,越可以產生歧義。他希望能引出些充滿暗示的下流話,這些下流話可以讓他感到一種心理上的滿足。然而人們對他的這套把戲似乎已經厭倦,立刻把話題一轉,就他是不是性無能大做文章。朱海和小熊一唱一和,說鍾秋所以這樣對待他,因為他根本就不是個合格的男人。鍾秋是皇後娘娘,他楊衛文呢,只是個小太監。再也沒有什麼話,比這更能刺傷楊衛文的自尊心,他立刻變得很悲傷,嘴上還不服軟,說:“皇後娘娘怎麼了,女人脫光都一樣,上了床一樣老實。”
大家聽了他的話,忍不住哈哈大笑。別人一笑,楊衛文似乎就忘了自己的悲傷,繼續往下說他的下流話。他的下流話總是一套一套,不堪入耳。但是朱海和小熊今天不想聽他的口頭腐化,他們決定好好地收拾他一下,煞煞他的威風,趁他不注意,一下子把他按到了地上,三下兩下,褪去了他的短褲,不顧他的拚命掙扎,撥弄他的小陰莖,弄了半天,毫無反應,於是一起鬆手,放他起來。“就這麼個玩意,他也成天想耍流氓,真是活見鬼,“小熊笑着對朱海說,又扭過頭來,看着正在束皮帶的楊衛文,“唉,你小子憑什麼?”
這次楊衛文是真的傷了心,像遭了強姦一樣痛哭起來,一邊哭,一邊用手背抹着眼淚。以後的幾天裏,楊衛文彷彿遭了霜打的莊稼,再也抬不起頭來。由於發育不正常的緣故,他一直不願意和別人一起洗澡。他清楚地記得,剛讀中學的時候,班上的一個小男孩子開始長毛了,班上的同學都笑他,結果那個早發育的男孩,就不太好意思和大家一起出去游泳。後來,同學們一個個都長毛了,於是大家開始譏笑楊衛文,因為只有他是個例外,是例外就會有麻煩。楊衛文不願意讓別人發現自己的秘密。多少年來,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想向別人證明自己是男人,然而並不知道怎麼才能證明,他總是把自己想像得十分下流,這種下流的想法是別人有意無意中灌輸給他的,那就是越下流越是男人。事實上,他並沒有多少真實的性的慾望。除了那次體檢,醫生為他注射了雄性激素以後,有過一次奇迹般的勃起,他再也沒有過同樣的感覺。如果他去醫院治療,連續不斷地服用雄性激素,他的情況可能會有所改善,但是隨着時間的消逝,楊衛文已經失去了治療的最佳時機。
楊衛文把所有的怨恨都集中到了鍾秋身上,鍾秋為他的不高興感到不安,關切地問這問那,然而她越是關心,他越是表現出極大的不耐煩,不僅說話惡聲惡氣,而且動不動就翻白眼。由於鍾秋不知道問題的癥結所在,因此她對他的關懷只能是火上澆油。有趣的是,在鍾秋的一生中,她似乎從沒有像關心楊衛文一樣地關心過別人,她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的關心會適得其反。楊衛文開始心懷叵測地暗算鍾秋,在按摩的時候,他故意下手很重,把鍾秋捏得嗷嗷直叫,更過分的,是他竟然偷偷地往鍾秋的紫砂壺裏吐唾沫。他的臉上洋溢着一種真正的悲傷。有一天,鍾秋抹了一身肥皂正在洗澡,他冒冒失失地走了進去,鍾秋嚇了一大跳,很嚴肅地讓他出去。楊衛文十分氣憤地說:“為什麼要我出去,你們既然不把我當作男人,我為什麼要出去!”
鍾秋說:“你真昏了頭,快出去,怎麼可以這樣?”
楊衛文往地上一坐,孩子氣地哭起來,這一哭,一下子就把鍾秋哭傻了,身上的肥皂沫也來不及沖洗,手忙腳亂地用浴中把自己裹起來。她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傷心,既想責怪他,又忍不住要關心他,便好言好語地問他為什麼要哭。楊衛文泣不成聲,越哭越傷心,嘴裏反反覆復地就念叨那麼幾句,說自己不是男人,說別人都不把他當男人。鍾秋說:“有話你好好講就是了,幹嗎要這麼哭,而且還要冒冒失失地跑到浴室里來,誰說你不是男人的,你不是男人,闖到浴室來,我怎麼會嚇一跳。”
她這一說,自己也樂了,楊衛文更傷心,索性捶胸頓足,鍾秋看不過去,上前要拉他起來,可是他賴在地上,就是不肯起來。
鍾秋像哄小孩一樣地哄了半天,楊衛文終於止住了哭聲,和鍾秋一起離開浴室,來到外面的房間。看得出,楊衛文是真的傷心,要不然他不會如此淋漓盡致地發作,鍾秋從沒見過一個人會這麼傷心。不知道怎麼安慰他才好,只是一個勁地叫他不要胡思亂想。
同時,她拿了一條三角短褲,胡亂套上,又跑進浴室,戴上胸罩,穿上襯衫,重新過來和楊衛文說話。鍾秋的衣服穿好了,楊衛文卻突然飛快地褪下了自己的褲子,鍾秋感到有些意外,但是她的驚慌一閃而過,因為她知道他這時候,不過是向她展覽,這種展覽沒有任何惡意。鍾秋最初還有些不好意思,很快她就失去了羞澀感,以一種醫生的眼光,十分認真地看着他的小陰莖。這樣的小陰莖對於任何女人來說,都是熟悉的,所有穿開襠褲的男孩都這樣。
楊衛文仍然還在傷心,他像一頭受了傷的小動物,可憐兮兮地舔着自己的傷口,突然又一次哭出聲來,他悲痛欲絕地哀嘆道:“我和別的男的不一樣,我不是男人,我不是男人。”
鍾秋過去對他的情況就有所聞,她一直覺得這不是什麼大事,沒什麼大不了,因為過錯並不在楊衛文身上。現在,她終於清楚地知道他的悲傷所在。原來這竟然是他的心病,一種愛憐之意油然而生。她總覺得他也許不會太在乎,天意不可違,如今既然這麼在乎,說明他完全有理由這麼悲傷,將心比心,換了誰都可能這樣。鍾秋真想很好地安慰安慰他,但是她不知道怎麼樣才能讓他不再傷心。悲傷有時候很美,悲傷可以把人和人之間的距離,一下子拉得很近。
楊衛文突然孩子氣地嘀咕說:“那種事我幹不了。”
鍾秋一下子沒反應過來他說的是哪種事:“什麼幹不了?”
楊衛文說:“不能和女人睡覺,我不是男人。”
“你真傻,怎麼不是男人,為什麼不是,為什麼就一定要和別的男人一樣呢!“鍾秋又好氣又好笑,不知道怎麼開導他才好,只能情不自禁地安慰說,“為什麼就一定要干那種事。”
楊衛文在當天晚上就失蹤了,接連幾天,都見不到他的身影。鍾秋開始為他的失蹤坐立不安,到處打電話,甚至向派出所報案。楊衛文顯然是出走了,因為他帶走了屬於自己的所有東西,唯一留下的,是幾盒壯陽葯的外包裝殼,壓在他原來睡過的被褥下面。
沒人知道這玩意來自何處,也許是在性商品店裏買的,因為有人曾見他在這類商店的門口徘徊,也許是當年的老鞏送給他的禮物,因為據說她接客的時候,還兼做着藥品的零售生意。這幾盒滑稽可笑的春藥外包裝殼,留下了不少想像空間,在以後的日子裏讓大家津津樂道。沒人知道楊衛文去哪,大家覺得最大的可能,是他已經回了家,但是直到鍾秋的電視劇拍攝完畢,在電視上播放,楊衛文既沒有回到原來工作的單位,也沒有去看過自己的母親包巧玲。楊衛文就此銷聲匿跡,再也沒有出現過。有人想到他是去找老鞏,因為幫着老鞏拉皮條,曾經是他最樂意的工作之一。鍾秋讓老王派人去找老鞏,然而老鞏也離開了原來的地方。